回家途中,俞清川在菜市場馬馬虎虎挑了兩樣蔬菜,匆匆往回趕。臨近晚餐,樓道裡飄溢著蔥香蒜香油鍋香,香味讓她有些慌亂。她三步兩步奔上四樓,開了自家的防盜門。
"俞老師回來了?"鐘點工桃慇勤地接過清川手中的包。
桃每週來三次,每次兩個小時,負責打掃衛生,清洗衣物。
"飯燜上了。"桃邊說邊解下圍裙。她的下班時間到了,該走了。
"等等!"清川叫住她,把一袋土豆塞給她。
"帶回去炒土豆絲兒吧!"清川說。
桃千恩萬謝地作辭而去。
清川繫上圍裙,直奔廚房而去。洗洗切切了半天,她歇歇氣,轉動一下僵硬的頸椎,走到廚房門邊,隨口叫了一聲:
"滿城!"
"幹嗎?"丈夫從陽台的躺椅上支起身子,一臉欠揍的陰沉。
清川看了他一眼,他手裡捏著當天的晚報,有兩張落在了地上,被他踏了一腳,漆黑的大腳印。他是永遠不記得換鞋的,哪怕是下雨天,鞋底沾滿泥濘,他也有本事理直氣壯地滿屋晃悠。
房子是滿城單位分的,離他的辦公樓僅一步之遙,他很早就到家,開報箱取報紙,端起茶杯,踱到陽台,藉著黃昏的自然光,讀報、喝茶、吸煙。煙灰缸放在客廳,他懶得去取,隨手把煙灰彈在花盆裡,多了,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清川做了飯,還得替他收拾。愛情把青蛙變成王子,婚姻將王子變回青蛙。滿城如今就是一隻令人討厭的青蛙。
清川回到廚房,繼續炒菜。她的膝蓋隱隱不適,痛,且微酸。兼職的廣告公司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女職員必須身著正式的裙裝。當然了,廣告公司不過是兼職,清川的社會公眾身份是大學副教授,在讀博士。但清川天生循規蹈矩,儘管每星期只在公司呆半天,她還是按照公司慣例,錦衣出行。
初冬的風,廣告公司裡一幫20來歲的女孩子是不大介意的,一雙透明絲襪,妖嬈而過,渾然不懼。女人一過三十,在她們的眼裡,就是邋遢老婦,殺無赦。像清川這樣的女人,到了39歲,居然不安分,還在江湖上行走,簡直就是千年的老妖精了,活該千刀萬剮。
"我真是奴婢不如。"清川有一回跟好朋友屠秋莎抱怨,"你想想,奴婢不過是奴婢,做一份工,賺一份薪水,不必做太太充場面,也不必出去賺家用,就像咱家的鐘點工桃,夠鐘點就拍拍灰走人。"
"別傻了,太太能跟奴婢比?先生能陪奴婢上床嗎?"離婚多年的屠秋莎不以為然,"好歹有個老公在床上伺候著,比孤魂野鬼強多了,要不半夜心肌梗死發作,死了都沒人知道!"在屠秋莎那裡,丈夫的功能降至底線,無非滿足生理功能,以及適時幫忙撥打120急救電話。
清川苦笑。
"陪我去買菜吧。"清川不止一次地向滿城請求。滿城推三阻四,不是說腰疼就是腳痛。最荒唐的借口是,進了菜市場他會頭暈。
菜市場是清川光顧頻率最高的場所之一,她堅持每天買最新鮮的蔬菜。她每次從菜市場出來,那景象都是蔚為壯觀的,無數的購物袋,挽在胳膊和手腕上,就連手指頭都不放過,鉤住一隻又一隻的袋子,雜耍藝人似的。
"這樣演練下去,我的臂力益發驚人,遲早可以去參加舉重比賽。"清川向滿城戲謔道。滿城置若罔聞。他是千千萬萬名普通男人中的一員,是社會的小男人,家庭的大丈夫,是老闆的聽差,老婆的君主。當然了,懼內的男人也有不少,可是清川沒那麼好運。
從前他們會為家事爭吵。吵鬧時,滿城是一頭直著脖子的公雞,從不低頭認輸。清川潑悍的話語罵盡,突然失語。漸漸地,她失去了吵嚷的興致。
"我習慣了扮演一出三頭六臂的獨角戲,把生活作息安排得單調而又刻板,像一台預先輸入程序的計算機,毫釐不差。"她對屠秋莎說。
早晨六點起床,為女兒熬小米粥、煮雞蛋。遇到有課程安排,為學生授課和自己上博士生的課,她七點鐘就必須出發,搭乘一個鐘頭的公交車趕往學校。沒課時,她就呆在家,看書、寫論文,午餐隨便對付過去。然後就是兵荒馬亂的晚餐時段,在油煙中孤軍奮戰。日日重複。
至於灑掃庭除、洗熨衣物,那些常規的家事,在鐘點工桃到來之前,猶如一面密密匝匝的蜘蛛網,將她兜頭罩住,沒有分秒地鬆懈。
年復一年,教課、搞科研、評職稱、買菜、煮飯、睡覺,這麼多煩瑣的活計,這麼多的時日,真真是鐵杵也磨成了繡花針。而清川不過被磨成一個任勞任怨的老女人,一個隸屬於青蛙男人的黃臉婆罷了。
紫蘇魚
"媽,我聞到香了!"女兒媚媚在門邊大叫。
媚媚上高二,六點半放學,騎車半個鐘點,到家七點整,剛好聽見《新聞聯播》的片頭曲。
"吃飯了?"滿城慢吞吞踱進屋,女兒進門是開飯的信號,多年來一成不變,毫無懸念可言。
"媚媚洗手,滿城幫我盛飯。"清川有條不紊地指揮。她對丈夫的稱呼是很甜蜜的,去掉姓,單叫他滿城,即使是在外人面前,她也滿城滿城地叫他,很恩愛很肉麻。因此清川的同事和朋友很少知道她丈夫姓什麼。
清川其實是在刻意迴避。依照庸常的方式,如果他姓張,清川會叫他老張,如果他姓李,清川會叫他老李。然而他姓花。花朵的花。老花?呵呵。
女兒誕生後,清川煞費苦心,給她起名為花百媚。滿城一聽就來了氣,堅決反對,說是太風騷,不是正經人家女孩子的名號。清川發笑,道:
"一旦姓了花,即便叫她花賢良,花忠貞,都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難道就自暴自棄?"滿城惱怒。
"你不懂,這叫做以毒攻毒。"清川不屑,固執己見。
"今天做了什麼?"媚媚拍拍手,饒有興致地在餐桌前坐下來。媚媚中午在學校食堂湊合,每日的享受便是一頓豐盛的晚餐。清川親手烹飪的晚餐。
清川把菜餚逐樣擺上桌,豆乾炒肉,紅燒排骨,酸菜筍片,涼拌黃瓜,外加熱騰騰的番茄雞蛋湯,營養搭配十分合理。
清川虛瞇起眼,等待媚媚的驚喜和讚歎。她喜歡這一刻的溫情,女兒為了某道合意的菜式而歡呼雀躍,天真的面孔無比稚嫩。只有在這時候,清川才能感到一種身為母親的充實與盈潤。其餘的辰光,媚媚是一個讓她頭疼欲裂的16歲少女。
滿城坐下來,一聲不響地悶頭猛吃,眨眼間大半碗白米飯悉數落肚。他抬起頭,呼出一口長氣,開始加大火力進攻那些菜,一大盤筍片頃刻不見了一半。滿城吃飯快得嚇人,哪怕是隆冬的天,他都能吃得一頭的汗。
"媽,魚呢?"媚媚突然發出一聲尖叫,"不是讓做紫蘇魚的嗎?"
清川一愣,隨即想起來,女兒一早出門時,確實說過這樣的話。紫蘇魚味道極佳,可是工序繁複。剖魚得順魚肚橫切,用大量的豬油將魚煎至兩面金黃,澆上紅酒,撒上薑片、蒜瓣和剁碎的紅辣椒,再添加醃好的紫蘇糟和酒糟,久燜。燒好後的魚,第一層是油,第二層是紅酒糟,第三層是黑紫蘇,而後是雪白柔韌的魚肉。光是色形,已經叫人垂涎。
"瞧瞧,瞧瞧,這桃的記性也太差了,我讓她帶點兒紫蘇糟過來,她居然給忘了!"清川賠著小心,一味地把責任推到鐘點工桃的身上,"嘗嘗炒肉片,這裡頭的豆乾可是秋扁豆煮熟曬乾做的……"
"我不吃!"媚媚把飯碗一推,起身回房,砰一聲反鎖了房門。清川追過去,拍打著門,連聲叫媚媚媚媚,屋內全無反應。
滿城狼吞虎嚥吃下兩碗飯,如常點起一棵煙,放緩節奏,輕吸慢呼。紙煙相當於他的飯後甜點,是用餐的最後一道程序,必不可少。
清川萬念俱灰地靠進沙發,小妮子一發火,就不是絕食一兩頓的問題,她至少會有三五天都不在家吃晚餐,跟著同學四處溜躂。那些高熱量的油炸快餐,那些低廉可疑的街頭串串香——清川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慄。
滿城心滿意足地吸過煙,若無其事地扭開電視,轉到中央一台。《新聞聯播》已經播到國際新聞,畫面裡是一片內戰後的狼藉,一地的屍骸與殘垣,黑皮膚的嬰孩對著鏡頭驚恐地哭。滿城每晚定時收看《新聞聯播》——啊不,他等候的,並不是《新聞聯播》,而是那之後的天氣預報。
天氣預報對滿城的起居舉足輕重,左右著他的衣食住行,他對氣象台的預測到了盲信的程度。假如預報降溫,即使當天太陽火辣辣地照著,他同樣會添衣加履,熱得汗流浹背而不知悔改。
談戀愛的時候,他對清川的衣履關注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每晚都會跑來提醒她,翌日是晴是雨。儘管他的預報與胡說的準確度相差無幾,但還是給了清川一個體貼周到的假象。當清川在晴空萬里的天氣攜著一把雨傘而被人取笑時,她心頭暖暖的,想到的儘是滿城細密綿長的愛。
"怎麼辦,媚媚又翻臉了。"清川以手覆額,疲憊地喃喃自語。
"嗤!"滿城撇撇嘴,恥笑她,"不吃就不吃唄,一頓不吃,還能餓死她不成?!"
這是什麼話!清川啼笑皆非。她閉了閉眼睛,不與他理論。他讓她感到如死一般的厭倦。
電話轟然作響,滿城就近抄起,只"喂"了一聲,就沒有了聲響,他靜靜傾聽片刻,轉過頭,對清川做了個請的手勢。
"喂,哪位?"清川狐疑地接過話筒。
"姐,你過來一趟!"那邊是弟弟俞西夏氣急敗壞的聲音,"老太太又撒野了,把保姆趕走了,拉了一身的屎尿——"
"我馬上過來!"清川截斷他。
"冰箱裡有酸奶,有餅乾,呆會兒媚媚氣消了,你勸她吃點兒。"掛斷電話,清川向滿城交代了一句,馬不停蹄地撲去弟弟家救火。
母親的折騰勁兒,清川瞭若指掌。她一鬧起來,那就是雞犬不寧、家宅難安的勢頭。去得晚一步,搞不好老太太能把房子給拆了。
桃的汁液
清川前腳出門,滿城立刻就隔著房門把她的話向媚媚重複了一遍。冰箱裡有酸奶,有餅乾,你吃點兒。媚媚不吱聲,滿城也不糾纏,抬腳就走。
自行車鎖在樓道裡,滿城開了鎖,騎上車,晃出了宿舍區的大門。附近的超市進了一批南洋水果,價格奇貴。清川週末去超市購物,回來順口和鐘點工桃說起。桃沒答話,一轉頭,撞見滿城的目光。滿城站在客廳裡,牢牢記下了桃眼神裡的饞。
入夜的超市異常冷清,幾名服務員站在收銀台後面東倒西歪地打瞌睡。滿城一眼看到正對大門的水果櫃檯,各式熱帶水果繽紛斑斕。滿城掃視一遍,角落裡躺著他找尋的桃,碩大、粉潤。
"先生,您運氣好,全超市就剩這麼幾隻了。"服務員跟過來道。
滿城花費78元錢,將那剩餘的五隻桃全買了下來。桃是空運來的,表面覆蓋著軟軟的絨毛,鮮嫩多汁,稍有幾處淤傷,手指輕輕一按,就陷進柔軟的果肉裡去了。滿城想著她貪婪吃著桃的模樣,不禁一陣激動。
結過賬,滿城一手小心翼翼地拎著桃,一手掌控車頭,穿街過市。騎了四十來分鐘,他在近郊一家國營化工廠門前停下。化工廠很不景氣,大部分車間已經停產,百分之九十的員工都下了崗,自謀生路。
滿城的情婦就住在這間頹敗的化工廠裡,她嗜桃如命,家人索性用這種水果為她命名,喚她為桃。在白晝,她是滿城家裡忠實敦厚的鐘點工。夜晚,她是滿城的女人。
桃的丈夫曾是化工廠的鍋爐工,桃卻是農村戶口,新近在滿城的資助下在化工廠的宿舍區開了一家小賣部。和清川一樣,桃也是有著兩份工作的女人。小賣部的老闆與鐘點工。儘管前者足以維持她的生計,但她仍對鐘點工的職業生涯興致勃勃,一絲不苟。滿城勸說她放棄在清川眼前鋌而走險地晃來晃去,她不肯。她對於擔任情人家裡鐘點工的角色熱情昂揚。
"我想服侍你和你的家人。"她淒婉地懇求。
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拒絕這種具有犧牲性質的深情。
小賣部洞開著,空無一人,明亮的燈光照耀著一排排凌亂的貨架。小賣部是桃住房的一部分,桃住在一樓,陽台開了一道門,擺些日雜百貨,就做起小本生意來。
桃居住的那幢宿舍樓破舊不堪,統共兩層,二樓失過火,燒壞了部分牆體。火災後,住戶遷移,留下黑糊糊的觸目驚心的空窗洞,彷彿一些猙獰的大嘴,一點一點吞噬著夜色。滿城對那些大嘴頗為恐懼,他到桃這裡來的時候,從來都是平視前方的,避免仰頭朝空空的二樓張望。
"有人嗎?"滿城叫了一聲。
"來了來了。"桃從裡屋應聲跑出來。她換掉了出門穿的外套,裹著一件舊棉布睡衣。她的頭上佈滿五花八門的夾子,臉上貼著面膜。桃捨不得去美發店,她的滿頭鬈發全是自己的傑作。面膜也是劣質的,顆粒粗糙,像一麵粉刷不勻粗製濫造的白牆。
桃這樣的形象著實可怕,及至看清站在黑暗中的滿城,連她自己都慚愧起來,嗓門低了下去,囁嚅道:"怎麼、怎麼沒打聲招呼呀?"
"來看你,打什麼招呼!"滿城盡量爽朗地開懷一笑。
滿城沒有嫌棄桃的裝扮,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指責她。桃在成為他的女人以前,非常非常地樸素,樸素到了潦倒的地步,暑天穿背心與大花褲衩,跟爺們似的不修邊幅。
滿城知道,桃這番煞費苦心地養護肌膚,完全是為了取悅他。桃當然也可以和別的做情婦的女人一樣,高視闊步地進美容院,買最精緻的化妝品。可惜身為豢養者的滿城,缺乏基本的支付能力。
他做出了感動的姿勢,在她的胸部摸了一把,聽她發出一陣雞被踩住脖子一般瘖啞的嬌笑。但在心裡,他對桃畫蛇添足的行為譏笑不已。當她洗掉面膜,搔首弄姿地讓他欣賞自己細膩的皮膚時,滿城暗暗罵了一聲,蠢驢!
滿城奉上鮮桃,如他所願,桃兩眼發光,抓起一隻,湊近鼻子聞了聞,然後剝開皮,用結實的門牙咬了一大口,像啃蘋果一樣用力。桃汁沾染她的下巴、面孔,甚至是鼻子。
這個女人喜歡汁液充盈的水果。
滿城的慾望就在這一刻如潮汐洶湧,他使勁扳倒眼前貪婪吞吃著的女人,雙腿鐵鉗一般夾緊她。滿城總是把自己想像成海參的須,細長而堅硬。他迷戀這樣的意象,譬如兩株植物,糾結、搖曳,徐徐撒落花粉。
他按滅了燈。黑暗如同光明一樣地吸引他。他知道關掉燈是沒有信心的表現,於是他可笑地留一盞小燈照著床。然而,他卻合上了眼睛,滲透了全身的快樂呼喚著黑暗。黑暗是純淨的,完美的。
那一瞬間,他融化在了黑暗的無限之中。他整個變成了無限。靈魂和思想在他內在的黑暗中長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態就變得越小。他閉著眼睛,體味著一種無止境的軀體毀傷。
桃也許發現滿城的模樣乏味無趣,乾脆閉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對她來說,黑暗並不意味著純美,卻意味著拒絕觀看。
她已經盡職了,她放平了身子,如同一塊忠實的床墊。桃將被果汁沾濕的食指和中指放進嘴裡,舔了舔,瞇起雙眼,望了望時鐘。滿城翻下身時,她像是驀然著了涼,接連打了幾個小小的噴嚏。然後她就披衣下了床,抓起另一隻桃,專心致志地繼續吃著。
"煮點兒東西吧。"滿城被她津津有味的吃相挑起了食慾,剎那間飢腸轆轆。
"遵命!"桃爽快地答應著,跳進廚房張羅。
滿城一來,桃就提前關了小賣部。小賣部的燈一關閉,室內就暗了。為了節約電費,桃家裡的燈泡度數都很低,暗淡的燈光照射著因年久而斑駁的牆壁,顯得影影綽綽的,所有的傢俱都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灰。
房間的紗窗被老鼠啃了一個洞,桃用一張廢報紙糊上了。風一吹,那張報紙就鼓出來一點,風一過,報紙重新凹陷下去。滿城無聊地盯著那張報紙的動靜。
"面來啦!"桃端著一隻大碗,噓噓吹著。桃做的麵條相當簡便,放了不少的醬油和味精,湯裡漂浮著少得可憐的醃青菜和切得碎碎的火腿腸。
滿城穿好衣服,坐在餐桌前,把臉埋在升騰的熱氣中,吃著麵條。除了餐桌,桃的家裡並沒有其他的桌子,桃就在餐桌上散放著很多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過期的維生素藥瓶、牙籤、指甲刀、水杯、擦臉油、檯曆、沾滿污垢的煙灰缸、一堆壞掉的土豆……
"這就是你老婆剛才施捨給我的!"桃突然抓起一隻土豆,扔了過來。滿城頭一歪,土豆砸在牆上,發出輕微的悶響。
"挺會做人情的,發芽長霉的土豆!"她恨聲道。
滿城心懷愧疚地對她笑了笑。
"帶回去炒土豆絲兒吧!"桃模仿著清川的嗓音。
"呸!什麼素質!還大學教師呢!"她狠狠啃光了那只蜜桃,就著桌布擦了擦手。
桃是個邋遢的女人。
邋遢之外,桃的體重亦是她的劣勢。桃一過30歲便迅速膨脹,秀氣的五官被擁塞在肥肉的汪洋大海中。她的丈夫對此相當厭惡,在下崗後去了廣州,已經好幾年沒有回過家,連孩子的撫養費都不聞不問,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桃所擁有的,不過是名存實亡的婚姻。
與滿城在一起之後,桃試圖振作,報名參加了舞蹈班,拖著肥碩笨拙的身軀翩翩起舞,累得氣喘如牛。滿城立即打消了她減肥的念頭。滿城擁著她軟和充實如棉絮的身子,在她耳邊溫言道,別傻了,無論你的外表是什麼樣兒,我都會同樣喜歡你。這番話讓桃感激涕零,她順水推舟地退掉了舞蹈班的學費,重新過起了隨心所欲的日子。
滿城沒有告訴桃,他所沉迷的,恰恰是她那一身豐厚到了累贅的肉,她令他想起一頭龐大而又不具危險性、攻擊性的動物。準確地說,那是一種沉重的質感,宛如生命本身的重量。
無法承受之重。
另一種形式的維納斯
漫長蒙昧的青年時期,滿城對自己的性嗜好一無所知。他按照尋常男人的標準,娶回了窈窕的清川。清川有著纖細的腰身與極為優美的背部,是童男們夢幻中的理想對象。滿城一度著迷於瘋狂親吻她瘦骨娉婷的脊背。可是直到結婚以後,他才發現自己並不中意清川那樣的瘦女人。他喜歡她的臉,她的輕盈的身姿。但那是純粹的欣賞,不帶肉慾,不帶激情。猶如一個男人面對一幀蘇繡,絕不可能興奮。
婚後第三年,滿城和清川分別考取了兩所外地高校的研究生。學校的地點一南一北,他們不得不暫時分居。滿城的專業是現代文學,導師在文學評論界很有名氣。導師的家眷在美國,作為導師偏疼的弟子,滿城就時常在導師的家孵著。
導師有一個要好的朋友,是一位畫家,兩人來往密切,經常在導師的家裡清談。導師和畫家坐而論道的時候,滿城在一旁洗耳恭聽。他們的言辭激進而尖銳,滿城從來沒有插嘴的餘地。
畫家年近五十歲,相當自負,根本不與滿城搭訕。他的個子很高,披散著一頭自然捲曲的長髮,常年穿著各種質地的T恤衫和牛仔褲,腰間扎一條細細的金屬色的皮帶。由於多肉,那條皮帶像是把他的身體截然分成了兩段,胃部呈現出麵包狀的圓形。他的體態,加之冷漠的氣質,使他看上去活像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王。在雄壯的畫家面前,滿城覺得渺小和卑微。
在形而上的話題以外,畫家和導師會插科打諢地說起女人。畫家是演說者,導師是聽眾,又是笑又是搖頭又是歎息的聽眾。
"你呀!"這是導師最常用的對白。雋永悠長,意蘊無窮。
滿城在腦中將畫家講述的支離破碎的片段拼湊起來,對畫家的性喜好得出了結論。畫家縱慾,但他天生就不能與女人朝夕相處。他有一張清朝時期的古木大床,是文革時期當紅小兵時抄家所得。前半夜,那張床上躺著畫家各式各樣的情人。到了後半夜,畫家孑然一身。畫家告訴他的情人們,他無法在別人身旁入睡。因而做愛以後,他無一例外地將她們趕走。
"我討厭早晨跟一個女人一道起床,不願意有人聽到我方便的聲響,也不會為了一頓像樣的早餐而被人擺佈。"畫家說。
顯然的,他熱愛女人,同時又害怕女人。滿城猜想這與畫家所從事的靈感豐沛的職業有所關聯。畫家需要在一個又一個女人之間的空隙處思索,並且創作。他不能讓自己困縛在同一個女人的絞架下。
畫家每有新作問世,都會攜卷而來,請導師過目。有一陣子,畫家迷戀於肥女人的意象和蘭波的詩歌,他請導師研墨,在畫的角落題寫下蘭波的詩句。有一幅抽像畫,乾脆沿用了蘭波的詩名《另一種形式的維納斯》,畫面被導師摹寫的詩句佔據了相當大的篇幅。
一個抹著厚厚發蠟的棕髮女人頭/緩慢愚鈍地從浴缸中浮出/彷彿從生銹的綠棺材中顯露/帶著修修補補糟糕的痕跡
然後是灰色肥厚的脖子/寬大的肩胛突出/粗短的背一伸一縮、一起一伏/然後是肥胖的腰/如同飄飛起來/皮下脂肪有如層層扁平的薄片散開……
脊柱微紅/一切散發出一股/可怕的怪味:
人們發現/她的獨特之處需要用放大鏡來細看……
腰間刻著兩個詞:克拉拉和維納斯——
整個身體的扭動與美麗肥臀的舒展,都源於肛門潰爛。
那是一幅動感的畫,滿城看不太明白,但詩歌所描述的景象卻擊中他的心。他沉溺於畫家和蘭波共同營造的病態而醜陋的激情之中。
一個夏日的午後,下著大雨,滿城從教室出來,準備去見導師。他撐起雨傘,剛一抬頭,就看到畫家無所事事地佇立在對面那幢教學樓的屋簷下。
畫家手裡沒有傘,顯然是在去導師家的半路遭遇了突如其來的暴雨。滿城沒有多加思索,撐著傘飛身跑向畫家落腳的地方。畫家看見他,稍一吃驚,隨即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喲,這麼小的傘?是女士用的吧?"他一邊移身傘下,一邊風趣地說著。
滿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把雨傘盡量轉向畫家。雨傘確實是女用的太陽傘,滿城離家時,是清川細心地替他收進行囊。
雨太大了,眨眼工夫,滿城的一半肩膀就被淋得透濕。畫家察覺到了,笑著伸過一隻手臂,搭在滿城濕漉漉的肩頭。
"來,小伙子,讓我摟著你!"
兩個人的距離異乎尋常地近了,軀體之間幾乎密不透風。畫家被汗水和雨水潤濕的T恤緊緊貼在身上,透出鬆弛的肌理的線條,是果實成熟到極致後的爛醉甜蜜的鬆弛,有著匪夷所思的性感。
他比滿城足足高半頭,滿城的臉剛及他的腋下。他的步速很快,滿城就像一隻小獸,被他裹挾著。在最初的不適過後,一種溫煦濃郁的肉體氣息迎面撲來,滿城頓時有了融化般的感覺,猶如深陷睡眠,所有的感知器官都變得鬆懈和散漫。那一瞬,滿城忽然有了奇異的慾念。他的靈魂脫身而出,物化成畫家那張清朝大床上的女人。
那晚,滿城做了一個夢。畫家降臨在他的夢境中。他們呆在一間陌生的起居室裡,窗簾是純黃色的,沒有絲毫點綴,室內因而籠罩著昏黃的光影。
畫家穿著運動背心和一條薄薄的黑色短褲,巨大的身胚將房間堵得滿滿的。他用那雙眼袋很重的眼睛直直逼視著滿城,面無表情地說:
"你的嘴唇,非常飢渴。"
滿城當真感到了來自唇部的乾涸,而口腔卻水分充沛。他想嚥一口唾沫,但喉頭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他看了畫家一眼,渾身燥熱難耐。
接下來,他被擁進了畫家的懷裡,他的頭靠著畫家厚厚的胸膛,透過畫家身體的縫隙,注視著被太陽光隱約照射著的黃顏色的空間。
畫家的脂肪太厚,從前胸到腹部堆積起了無數細小的褶皺。他像一張寬大輕盈的氈毯,飛旋在滿城的上方。
就在這一刻,他醒了過來。
這是多麼惆悵的夢啊。已婚三年的男人,在夢境中交往男人。
其時是滿城留在學校的最後一年,他隨之通過了論文答辯,獲得了碩士學位證書。在雨天的相逢後,他和畫家又淡淡如常地見過幾回面,然後他就回到家鄉工作了。
在以後的年月,滿城多次夢見畫家。在懸掛著黃窗簾的房間裡,畫家那褶皺密佈的蒼老的身軀,猶如滿是漩渦的波浪,把滿城深深吞沒。
楊玉環
滿城雪白的男女關係史,因畫家的形象而被塗抹了絢麗的色彩。細瘦的清川再也無法勾起他的慾望,然而,他的道德底線還不足以讓他坦然去親近一位男人。於是他的目光就交纏在了那些肥碩的、體健如牛的女人身上。
最初的那一名,屬於美發店的游鳳,相貌普通,白天是規規矩矩的理髮師,夜晚兼操皮肉生涯。滿城花了70塊錢,在她那間陰濕的出租屋過了一夜。她的開價其實是50塊,另外的20塊錢,是滿城心甘情願付給她的小費。那一晚,滿城相當賣力,打疊起軟語溫言,把他全部的關於性的體驗都歷練了一遍。
滿城的初衷是出於奇怪的虛榮與自尊,渴望能夠真正取悅她。可惜她全然不領情,對他的溫柔視而不見,甚至厭倦地睡了過去。在後來的演練過程,她再一次毫不客氣地睡著了。
不過滿城仍然達到了他的願望。在他給出20塊錢的小費後,她很爽快地說出了行內最豐潤最當紅的一個女人,置身於一間神秘的夜總會,藝名叫做楊玉環,其肥潤嫩滑仿同大名鼎鼎的楊貴妃。
滿城旋即去了那家夜總會,一睹芳澤。那是一個以情色消費為主的地方,遍佈著舞客和嫖客。舞客是去跳一種"沙舞"——舞女們站在門口,排成一列,等待被挑選。客人相中舞伴後,就在幽暗的燈光緩慢的音樂裡隨興而舞。有的客人乾脆摟著舞女,立在牆角,上半身紋絲不動,下半身瘋狂擦動。這種隔靴搔癢的舞蹈,大約5元到10元一曲。夜總會賺的是酒水的高額利潤。
楊貴妃不伴舞,她是真槍實彈的娼妓,演練方向比較單一——上床。
前三次,滿城吃了閉門羹,因為楊玉環的上客率奇高,早早就被人包斷了。見她一面,需要預約,需要交付定金。該女以批發為主,零售為輔,是暗娼裡的佼佼者。滿城只好以尋常酒客的身份,枯坐向隅。
滿城酒量有限,喝下兩杯紅酒,眼前景物便有些晃蕩。迷離中,當年唐玄宗的懷中尤物已在身畔,冰肌玉骨盡在指掌間。他伸出手,拚命抓牢她。那是帝王的女人,亦是他的女人。唐玄宗他媽的算什麼鳥!這一刻的楊玉環,專屬花滿城。
半夜醒來,是在夜總會如火車座位的包廂裡,狹窄的堅硬的長椅烙得他渾身生疼。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拼了全力緊抱住的,不過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姑娘。沉甸甸的美麗胸脯,彈子球一樣充盈的乳頭,存在於他酒後的想像中。
滿城為這一次酒後失德付出了500元錢,其中大半用來支付那瓶商標模糊的紅酒。夜總會的價碼高得離譜,這是滿城始料未及的。掏空了錢袋的倉皇,使得他壓根兒沒來得及跟那位共度良宵的女子閒聊幾句。
楊玉環的那一夜,是他望眼欲穿的,他為此花費了大部分私房錢,相當於他整月的工資。不曾想,千呼萬喚始出現的楊玉環,卻讓他大失所望。以煙花女子的檔次,她的容貌是上乘的。所謂肥的傳言,多半是一幫骯髒爺們兒的鼓噪而已。實際上她並不胖,腰身玲瓏,手足細細。她的肥潤,不過是緣於沉甸甸的臀部和尺寸迷人的胸,像色情網站裡的漫畫女郎,某些部位誇張得叫人雙目噴火。
那是一次屈辱和慘痛的記憶。滿城前所未有地出現了半途而廢的現象,他覺得自己摸到了硅膠的成分,因此一敗塗地。楊玉環使盡百般解數,都沒能拯救住他的意興闌珊。
泡妞的過程,滿城並不快樂。沒有他想要的肥女人。還有,被破門而入的警察逮個正著的驚恐,以及傳染上惡疾的憂慮,令他時時刻刻膽顫心驚。他是在挑戰他自己的原則。挑戰整個社會的倫理道德。前者不要緊,但後者——
迄今為止,嚴密的社會秩序一直在他眼前,終有一日,它會伸伸懶腰,站起身來收拾他,一切個體的生命將為之黯然失色。
他停止了尋花問柳,下決心做一個明亮的好男人。他忘掉了那些暗夜裡驚鴻一瞥的女人,不再鬼混。
就在此時,桃從天而降。
她是滿城在婚姻以外的第四名女人,一個深街幽巷的良家婦女。
黃色向日葵的窗簾
桃的遠房表哥是滿城的大學同學,畢業後去了新西蘭發展。衣錦還鄉時,出資搞了大規模的同學會。由於應酬繁多且停留時間有限,桃的遠方表哥不打算一一拜晤各方親友,在同學會結束時,他托付滿城為桃帶去一份小禮物。
滿城按圖索驥找到了桃的住處,那時桃的丈夫去了廣州打工。桃的兒子念高中,母子倆生計艱難,連開一個小賣部的本錢都難以籌措。
體態豐肥的桃為人熱情,替滿城泡了一杯茶,請他坐下聊天。那杯茶,是滿城生平喝過最為怪異的。桃的家裡沒有茶罐,茶葉就儲存在用過的辣椒罐裡。茶的清香沖淡了、蛻變了、消散了,有了一股郁烈刺激的辣味,如酒一般。
滿城轉交了禮物,介紹了桃的遠房表哥在國外的輝煌境況。桃很振奮,不住地說,表哥自小很優秀的,表哥是家族的驕傲。
滿城足足呆了兩個時辰,作辭時,桃一迭連聲地邀請,花先生,有空再來坐坐……那多半只是一句場面上的客氣話,很難分清真心假意。但滿城當真就再去了。
"鐘點工,你願意?"在桃托付滿城為其謀求職業時,滿城結結巴巴地提出了這樣的建議。話一出口,他馬上後悔了。這是對桃的羞辱,他想。
桃竟出乎意料地應承下來。於是滿城回到家,與清川商議僱請一名鐘點工。清川正著手於評定副教授職稱,忙得不可開交。滿城的提議,立即被她採納。
桃就這樣來到了滿城與清川的家,以滿城大學同學遠方表妹的可靠身份。五年前,當桃成為鐘點工的第二天,滿城再次去了她的家,留下來吃了晚餐,他帶去的一匣時令水果被當作了飯後點心。他發現她對桃這種水果的癡迷超乎想像,她獨自吃光了匣中全部的桃。
下一回造訪時,滿城就攜了整箱的桃。水果店的工人替他扛著,大張旗鼓地跟在他身後。桃開了門,見到他和他背後的那箱上等水蜜桃,突然就羞紅了臉。
滿城接連給桃送過七八箱本地出產的鮮桃。吃桃的時令接近尾聲,桃拾掇了房間,更換了新的床單,掛上了一幅新買的黃色窗簾。那幅窗簾與畫家出現的夢境是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桃的黃窗簾繡著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向日葵也是黃色的,顏色略深一些。
從在那個有黃窗簾的房間裡第一次上床至今,滿城和桃在一起已經整整五個年頭。這期間,桃的兒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桃在滿城的資助下開設了小賣部,但她堅持繼續在滿城家擔當鐘點工。
"我喜歡為你洗衣服,為你抹地板。"桃一往情深地表示。
五年來,清川對滿城與桃的偷情一無所知。在清川和桃之間,建立了一種十分不對等的親近關係。她們的表象是友善的、貼近的,經常親親密密地交流著道聽途說的奇聞逸事。
可是清川總是在滿城跟前抱怨桃懶惰、奸猾,而且不斷猜疑桃具有小偷小摸的惡劣稟性。每當有雜物失蹤,清川必然懷疑到桃。
"500克包裝的洗衣粉,兩個禮拜就用光了,怎麼可能?一定是她偷走了!"清川說。
同樣地,桃也為清川的吝嗇感到委屈,因為清川老愛把一些過期的食品、過時的衣物當成莫大的饋贈,施捨給桃。
"她看不起我。"桃伏在滿城耳邊哀怨地傾訴,"她是那麼驕傲,又是那麼小氣。"
桃所言非虛。清川在桃的面前,有著明顯的優越與傲慢,讓人感覺她是在屈尊俯就地附和著桃的話題。而桃一味賠著小心,最初是由於生計,後來就是習慣使然了。
"我要留在你的生活中,"桃說,"為了你,我不得不巴結著她。"
滿城深知這是多麼容易穿幫的狀態,但危險也就意味著刺激。滿城儘管是個死氣沉沉的男人,他的內心還是渴望著冒險的。
他聽任這種冒險可怕地持續了下來。
至於那幅具有象徵意義的黃窗簾,在桃的兒子離家赴京念大學時,被桃裁剪成了一對漂亮的枕套,放進了兒子的行囊。
委身滿城,桃在本質上是為了兒子。滿城不富裕,可是供給桃的兒子高中到大學的學費,他還是辦得到的。一旦證實了丈夫的薄倖與無能,桃把聰明才智發揮到了極限,緊緊拽住滿城不撒手。不過桃時常顧影自憐,把自己假想成女情聖,在滿城耳邊絮叨著:
"你看看,都是為了你,我的家已經不成樣兒了,你可不能再對不起我……"
桃把胖臉靠在滿城瘦削的肩膀上,無比幽怨。彷彿一切皆因情慾而起,彷彿滿城在桃家庭破碎的整樁事件中佔據著王者至尊的地位。當然了,桃也有漏了馬腳的時候,例如:
"就你覺著我好,那個王八蛋,不知多討厭我……"
滿城裝聾作啞,一笑置之,不去拆穿她。他知道自己離不開她。這堆肥肉帶來了真切的壓迫感和安全感,滿城依靠著她,被她肚腹的褶皺微微吸附,好像蜷縮的胎兒,在溫暖的羊水的簇擁下,宛如是在最深最遙遠的海底,安穩而又沉寂。
老年癡呆症
滿城躺在桃層層疊疊的肥肉裡酣睡時,清川正在弟弟俞西夏家處理母親胡亂鬧騰的善後工作,一邊哄老太太,一邊卑躬屈膝地向西夏的岳父母賠不是。
弟弟西夏住在軍區大院裡,房子是岳父母的。西夏的岳父在退休以前是部隊裡的官員,戰功赫赫,部隊配給他一幢帶花園的小樓,終身享用。
一犯糊塗,清川母親的思維就退回到幼年時代,錯將兒媳婦當成至親的娘,追著喊著,撒嬌、發嗲。偏偏兒媳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不堪其擾,躲回臥室,反鎖了房門,把音響開得很大。
老太太從前心胸狹窄,心事沉重,導致體弱氣虛,一患上癡呆症,萬般煩惱皆拋諸腦後,竟前所未有地健碩起來,胃口好了,精神也矍鑠,追得兒媳婦無路可逃。兒媳婦給她糾纏得精疲力竭,不止一次對清川說:
"姐,你是不知道,老媽那個磨人勁兒啊,能把人累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清川明白她的意思,不過是想把生病的婆母一推了事。清川不搭訕,弟媳不便直言相向,反過來一味地責罵西夏,怪西夏懶惰,又怨西夏不顧家。清川聽了,裝作傻子,只是微笑。
弟媳是獨生女,當初結婚的時候,西夏就有些招賢入贅的意思。小兩口長住岳家,像兩個隨性所為的孩子。尤其弟媳,30歲出頭了,依然是蠟筆小新的派頭,穿印有卡通畫的T恤,背雙肩挎包,染成微黃色的頭髮梳一條高高的馬尾,造型幼稚得可惡。
弟媳在部隊大院長大,是一個烈性女子,兼之父母溺愛,想一出是一出。她高中畢業進了旅遊公司做導遊,一來二去成了旅遊發燒友。帶團出遊的路線單一,已經滿足不了她的嗜好,她辭了職,花20萬元買了一部二手進口越野車,滿世界逛悠。對於老婆的任性,西夏言聽計從,馴服到了奴性的程度。
清川是理解弟弟的。西夏沒有她的天資,學習成績慘不忍睹,好容易熬到18週歲,參軍入伍。由於相貌俊朗,成為首長的乘龍快婿,前途因此呈現出一片山河錦繡的盛況,一路考軍校,提幹部。兩年前,西夏轉業,依傍岳父的關係,分配到了炙手可熱的稅務局。
清川趕到的時候,那位孝順的女婿、忠誠的夫君陪岳父母坐在客廳看電視,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憐巴巴地靠在兒媳婦緊閉的房門外,一下一下地拍著門,眼淚汪汪地喊著:
"娘,娘……"
見到清川,老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慘兮兮地哭道,我娘不要我了……除了兒媳婦,清川在老太太犯病時,是唯一能搭上話的人。別人哄老太太,走,咱們去找你娘。老太太一定雙目圓睜,朝著人家吐口水。但清川的待遇不同,清川能博得老太太的信任。當下清川挽了老太太的胳膊,溫和地騙她說:
"你娘走親戚去了,托我領你回家。"
"娘走親戚?為什麼不帶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想不想見娘?"清川誘導。
"想!"老太太一臉期冀。
"這樣吧,你把衣服換了,我帶你去找你娘。"清川許諾。
老太太有大小便失禁的現象,衣衫散發惡臭。清川哄她換下了污穢衣衫,用濕毛巾幫她把身子擦洗乾淨。換衣的當兒,老太太已然忘卻找娘這回事,手舞足蹈地哼唱起兒歌來。清川順勢給她喝下一杯熱牛奶,牛奶中兌了少量的鎮靜劑。倦意襲來,老太太睡著了。
隱蔽的飢餓
西夏送清川出來。姐,散散步吧。他說。他們在空曠的軍區訓練場裡一圈一圈地走著。西夏放緩了腳步,把兩手背在身後,仰面望天,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清川知道他要說什麼。然而這番話,將會把他推向不仁不義的境地。想必他心知肚明,難以啟齒。
母親在自家是沒法子住下去了,清川和西夏一樣地明瞭。母親把房子賣掉了,湊錢給媳婦買車,而今她一文不名,已經無路可退,除了清川的家。
"媽媽的病情,你是看見的。"西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站住,一鼓作氣地說下去,惟恐一停頓,就再沒有勇氣開口,"我快有孩子了,媽媽恐怕暫時得搬去和你住……你的房子太小,我考慮過了,要不在你家附近租一套房,讓媽媽和保姆單住,或者你跟姐夫商量商量,換套新房。"
"我……"清川被他的提議弄得瞠目結舌。她沒想到,西夏已做過周密的設想。在西夏的計劃裡,有他自己,有他的妻子孩子,卻沒有母親與姐姐的位置。
"我知道,我知道,"西夏顯然誤解了她的意思,做個手勢,打斷她,"你放心,媽媽當初賣房的錢,我會全部還上,無償地支持你,買房或租房,都可以!"
"呵,你倒夠大方的!"清川冷哼,"西夏,你算沒算過,媽媽在你岳父家做了十年牛馬,這筆賬,該誰出?"
其實在西夏開口時,甚至在他開口之前,清川已經打算答應他。盲目寵愛兒子的母親被兒子無情地拋棄了,身為備受冷落的女兒,清川懷著英雄主義情結,義不容辭地接手下來。在做出這個決斷的過程中,她有著一種複雜私密的喜悅,猶如綻放在幽寂黑夜裡的花。
"這樣吧,我有些存款,取一部分出來,給媽媽做營養費支出。"西夏急切地表態。
"夠了,夠了,咱們別討論了,這又不是一樁人口買賣,"清川不怒反笑,"你且忍耐忍耐,回頭我考慮一下有沒有好的法子解決。"
西夏噓出一口氣,如釋重負。自小到大,但凡清川允諾的事,從來就沒有叫西夏失望過。西夏比清川小了整整五歲,清川一貫遷就他疼愛他。由於母親的偏好失衡,清川在弟弟面前擺出了寬容大度的姿態,以強者的肚量,以成年人一般的胸襟,與母親一道寵著弟弟。
當晚躺在床上,清川把西夏的請求複述給了滿城。她有意迴避了西夏那些絕情的安排,僅僅強調弟媳婦分娩在即,擔心伺候母親不周,有所閃失。滿城聽了,在黑暗沉寂中發出冷冷的笑。清川歎息一聲,伸出雙臂,從背後抱住他,溫柔地將臉抵在他的背心。
這既是一種乞諒的姿態,也是一種隱約的邀請。最近幾年,他們之間的愛慾相當稀少。總是相隔很長一段時期,他們會驀然驚覺肌膚的疏離。而後出於責任,抑或是悵惘,彬彬有禮地應付一下。在這方面,滿城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他青蛙一樣懸浮跳躍,很少激情昂奮地擺弄清川偏瘦的腰身以及胸乳。
在清川所受的教育中,慾望是罪惡的近義詞。滿城的淡漠,恰恰是一種高貴的表徵。因此她從不主動要求什麼,一再努力地克制自己。一個接近40歲的女人,仍然會有體內潮熱的表現,在她看來,是巨大的恥辱。她用她的社會身份以及家庭身份,阻隔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在凡塵俗世中潛心修行。
有時她會悄悄用自瀆的方式解決。這是結婚以後養成的習慣。滿城用合法婚姻的鑰匙,開啟了她的隱秘通道,卻不負責任地將她撂在一旁。她在漫長失眠的夜裡研習著自己的肢體,無意中發現了激情的花朵。
清川做得很安靜,在洶湧的快意襲來時,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而鼾睡的滿城對此一無所知。
原諒西夏。清川對滿城喃喃說道。他夠難的了,老媽腦子出了問題,老婆又要生孩子了……她的手下滑,觸到滿城的大腿。滿城敏感地戰慄了一下。
"你來定奪,我沒意見。"滿城肯定地回答道。他掰開清川的手,以示拒絕。
滿城先清川一步歸來,草草沖洗過,倒頭便睡。桃消耗了他的大量精力,他像一條脫干了水分的醃黃瓜,綿軟無力。桃是他的毒藥,她蠱惑他,傷害他,彷彿《聊齋誌異》裡搾取男人精髓成仙得道的母狐狸們。滿城需要充足的睡眠來修復受傷的內裡。
"如果我媽搬過來,咱們乾脆買套大點兒的房子?"清川試探道。
"房子的事,你全權做主,"滿城甕聲甕氣地說,"哦對了,今天下午大姐給我打了個電話,侄子今年考大學,成績肯定沒問題,就是幾萬塊錢的學費,希望我們贊助一些——有空你籌措籌措,無論如何是要表示一下的。"
清川睜大眼睛,揣度著滿城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花家的兒女依序叫做花滿枝、花滿城、花滿樓。詩意而愜意。讓人聯想起亂世的紅優伶與名詩人,經歷了顛沛流離,修成正果,生下一群嬌滴滴的小兒女。事實上,花家世代務農,他們的祖業甚至與浪漫的花草無關。花家人時不時開口向滿城索要錢物,滿城礙於情面,有求必應。但面對清川,他不是不歉疚,不是不心虛的。這般理直氣壯地提出來,尚屬罕見。
是了,因為清川的母親,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婦,被兒子棄若草芥,她就要來投靠女兒女婿了。滿城的爽快,是有條件的,他不是一個對妻子唯唯諾諾的男人。這是一筆交易。
下雨了。雨水淅瀝。滿城陷入迷糊。
"哎呀,我忘了收衣服!"清川發出一聲尖叫。她跳下床,光腳衝向有晾衣竿的窗口。
"嘖嘖,這麼大一塊污漬都沒洗掉!"清川嘀咕著,"桃年紀不大啊,難道眼睛就老花了?!"
清川老是埋怨桃,背地裡惡言相加,當面卻與桃親熱萬分。滿城翻了個身,睡意全消。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如此游刃有餘地充當兩面派?他想不明白。
他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