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白天
◇沈泰譽的日記◇
5月12日,星期一,白日晴。
清晨起床,天空透藍,是響晴的天氣。陽光它是有香氣的吧,空氣裡瀰漫著強烈的芳香,是夏日太陽的光芒落在了樹林間,落在了野花野草上,又落在了汁液豐沛的漿果中。一種無比乾爽而甜蜜的氣息。
午後小睡,醒見淡淡的黃色,初時以為是烈日的光,卻是霧靄,漸漸濃密,似有黃沙席捲而至。暗黃中益發添了灰黑的顏色,黑影凶悍壯大起來,幾呈鋪天蔽日之勢,剎那間,如夜,如墨。
山區氣候,一向風雲驟變,但突兀如此,也算詭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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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砌著紅磚花台。花台沒有花,種著辣椒,種著玉米。辣椒是形單影隻的一株,玉米也是形單影隻的一株。都結了實。深青的辣椒,微黃的玉米。
沈泰譽坐在花台的左邊。老太太坐在花台的右邊。一隻毛色斑駁的貓悄無聲息地爬上老太太的膝蓋,老太太撫摩著貓的尾巴。貓哧溜滑下去,一路潛到沒有光的暗處。
老太太瞇縫著眼,一眼一眼地打量著沈泰譽。他在花台左邊。她在花台右邊。中間是孤零零的辣椒。孤零零的玉米。她不認識他。他也不認得她了。
她是他的繼母。但是,她變得讓他難以置信,從一枚絳紅飽滿的水蜜桃,到一粒皺巴巴的核桃,就連物種都發生了變異。她老了,老得足以讓所有的人驚詫不已,老得足以忘記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嫡親的子孫。
她的兩個孫子,一人戴著一頂草帽,一人握著一根樹枝,蹲在圍牆邊。捉螞蚱?趕蒼蠅?兩個小孩在陰涼的圍牆邊戲耍嬉鬧。
她的兩個兒子,兩個身胚健碩的壯漢,怒氣沖沖地杵在堂屋裡,一個朝另一個揮拳頭,一個朝另一個翻白眼。
她的兩個媳婦,站在各自丈夫的身後,一個織著毛衣,一個朝地上吐唾沫,一口一口狠狠地啐著。終究忍不住,一個說,你啐誰?一個說,誰不要臉啐誰!一個說,誰不要臉?一個說,誰不要臉誰心裡有數!一個說,有種啐沒種說?!一個說,你罵誰?一個說,罵誰誰明白!就開始了繞口令的練習。
律師是禿頂的半老頭子,穿著布鞋,戴著眼鏡,一板一眼地宣讀遺囑見證書。經查,遺囑人的行為和遺囑的內容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第16條的規定,是合法有效的……突然停下來,問摩拳擦掌、劍拔弩張的兩兄弟,先打架還是先聽完你們父親的遺囑?
老太太對堂屋裡的喧嚷無動於衷,她對沈泰譽也不再感興趣,她的頭垂到胸前,她閉上雙眼,她的嘴角掛下一絲涎水,她盹著了。
沈泰譽覺得自己是隔了相當的距離注視這日光下的庭院,是從攝像機的鏡頭裡抓取,是從高樓上往底下俯望,隔膜、疏離。一點點的片段。碎裂碎裂的片段。是要加了回憶與揣測努力地拼湊,方能有一個模糊而完整的影像。
多年以前,小鎮住著他的父親母親。如今,小鎮葬著他的父親母親。在他離開小鎮的時候,他的母親早已過世。他的父親和繼母,以及一對異母弟弟,住在小鎮,住在寬敞氣派的院落裡。
沈家大院曾經是鎮上最引人矚目的宅第之一。它是以現代建築的材質和手法,借鑒了古典川西民居的風格設計而成的。正房廂房下房一應俱全,青瓦粉牆,精雕細刻的門樓,蓬蓬勃勃的花紅樹旁逸斜出。就連門聯亦非魚龍混珠,而是貨真價實的名家手跡。上聯寫著:家藏萬卷書;下聯寫著:門對千竿竹;橫批是:書香門第。
這對聯是有典故有來歷的,不是附庸風雅之物。相傳沈家一脈,祖籍原為嶺南,不知在哪朝哪代,有先祖十年寒窗,高中榜眼,被皇上欽點,委任縣令一職,著實光耀了沈家門楣。
可惜讀書人不諳世事,官場傾軋那一套絕非長項,沒兩年就為奸人讒言所害,摘了烏紗帽,舉家發配四川,過起了「方宅十餘畝,草屋七八間」的鄉村生活,落地且生根。
此後沈氏世代為商,追溯到沈泰譽的曾祖父,經營藥材生意,賺了一大筆,在鎮裡開了一間救濟站,專門收留老幼孤雛,頗得善譽。傳到沈泰譽的父親,早年因家庭成分備受衝擊,委委靡靡地做著一窮二白的煤礦工人,捱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基因裡的求財天賦到底發作,果敢地承包了一座煤礦,自此大富大貴起來。
沈泰譽的母親是個慧質蘭心的婦人,將丈夫兌回的錢款悉數積攢,用於祖屋的翻修。擴征土地、草擬圖紙、遴選工人,全由她一手包攬。新落成的沈家大院一度成了有名的景觀,逢集之日,必是觀者如織。母親大大方方地在簷廊下佈置了一溜水竹桌椅,桌上有茶具,旁邊放著兩隻烏青大缸,一隻盛著紅白茶,一隻盛著酸梅湯,讓遊人隨意品啜。
自母親辭世之日,沈家的鼎盛與繁華,跟沈泰譽再無干係。他沉寂地讀書,沉寂地長大,沉寂地走出小鎮。一去二十年,再未回首。
兩個異母弟弟皆屬敗家之流,長弟好賭,次弟吸毒,兩兄弟變著法子伸手要錢。沈老爺子老邁昏聵,縱情寵愛兒孫,可惜鼓鼓囊囊的現大洋,豈是賭場、白粉的對手?黑洞洞的窟窿將他的儲蓄吞噬淨盡。
沈泰譽返家為父奔喪,見到的是衰敗得面目全非的老屋。父親和繼母老無所依,只好一牆隔斷前後院,後院出租,前院改作雜貨鋪。堂屋內貨品豐富,吃的用的,應有盡有。香皂毛巾,熱水瓶衛生紙,皮蛋鹽蛋,雜拌糖豆腐乾,把貨架擠得滿滿當當,連那張祖傳的柏木八仙桌下面都塞滿了酒缸食器。也許是銷路欠佳的緣故,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灰土,塵埃在明亮的光線裡無處遁身,飄浮起來,游曳起來,輕舞飛揚。牆上的灰漿更是多年未刷,一扇玻璃窗壞掉了,用暗黃的報紙蒙住,連報紙也撕裂了一大塊,院牆的爬山虎就從那縫裡綠森森地一直逼進屋來。
為節約起見,灶間的自來水龍頭生生地給擰斷了,一道籬笆門出去,十幾米遠,是一道流水小溝,沿溝三四棵樹,淘米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那裡。
沈泰譽是在鎮上一家小餐館裡吃的午飯,要了豬肉片生燜豆腐、藿香鯽魚,燒了一缽酸菜蠶豆粉絲湯,見店家有自製泡酒,率性來了二兩。喝了點酒,坐在沈家大院老舊的竹椅裡,日頭曬著,沈泰譽就有了睏意,迷糊間是在遙遠遙遠的小時候,光著腳丫,肆意奔跑。田畦苗圃間開著紛繁的花卉,紫色的白色的,一簇一簇。有蜻蜓飛過,蜻蜓的翅膀是金色的;有蜜蜂飛過,蜜蜂嗡嗡嗡地叫著;又有蝴蝶飛過,極小的黃蝴蝶,好看的大紅蝴蝶。母親裹著一塊藍底繡淺黃雛菊的漂亮頭帕,立在屋簷下,溫柔地向他招手,泰譽!泰譽!沈泰譽一激靈,從亂夢中驚醒過來。他當真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個人名下所餘有限房產……均由我的長子沈泰譽繼承……沈泰譽若拒絕,請他代為轉交慈善機構……」
隨著律師清晰緩慢的宣讀聲,堂屋裡的兩條壯漢眼裡騰地躥出了火焰,他們的老婆不約而同地將怨毒的目光投向了沈泰譽。這四張拉滿的弓箭,爭先恐後地一齊瞄準了沈泰譽。
他們牛皮烘烘地朝堂屋外的沈泰譽撲來,推推搡搡,誰都不甘示弱。就在這一剎那,沈泰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姿勢和他們身後的背景一起發生了急遽而荒誕的扭曲,彷彿有無形的推土機一輛接著一輛碾壓而過,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沈泰譽發覺身旁的花台辟里啪啦地跳起舞來,辣椒和玉米瘋狂地上下顛動,就連沉重的圍牆都像雪花一樣輕易地四散飛落。
整個世界在瞬間變得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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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沒多久,一車人已經被導遊巧舌如簧地拖去參觀了兩處購物點,兩處都是藥店。店裡充斥著四川各地出產的名貴中藥材,高山地帶的蟲草、川貝母、麝香,岷江流域的乾薑、郁金,江油的附子,綿陽的麥冬,都江堰的川芎,遂寧的白芷,中江的白芍、丹參,等等等等。導購員握著話筒,不厭其煩地反覆吹噓著各類珍稀藥材的神奇功效。
真就有人下了手。買川木香的也有,買銀耳的也有,甚至有買了黃連的。那買了金錢草的就問買了花椒的,你那花椒麻不麻呀?那買了花椒的就連連點頭,卻不說麻與不麻,只說,是*的呢,彷彿*就是標籤,就是保障。*的花椒,沒有不麻的道理。把密封的紙袋子遞過去,說,你嗅嗅,多香!不一會兒,全車的人就都聞過那袋*花椒的香與麻了。
那買了杜仲的就問買了天麻的,你這天麻正宗不正宗呀?那買了天麻的就撅了嘴,對人家的置疑很是不屑似的,只說,是海拔3000米的山裡野生的呢。把袋子撕開,取一根出來,說,你咬咬,多脆,多黏!很快的,全車的人就又都嚼過天麻微微的甘甜了。
由始至終,成遵良都在閉眼假寐。他的手機具備MP4的功能,裡頭存了一些經典老歌,什麼《北國之春》啊,什麼《月光下的鳳尾竹》啊,全是他在年輕時傾心過的歌曲。他把座椅稍稍放低,頭靠在軟墊上,讓自己舒舒服服地躲藏在徐緩的旋律裡,不必去參與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討論。當初選中這個旅遊團,就是因為其中大多是外地客,一幫退休閒賦的東北老頭老太太,興致勃勃地前往九寨溝、黃龍風景區,一路聒噪,一路絮叨。偏偏這樣的聒噪和絮叨,讓成遵良格外的安心。這些天,他的心裡糾結著千頭萬緒,他太躁了,或許只有這份陌生的熱鬧,才能使他真正地平靜下來。
購物耽擱了時間,導遊又不肯肥水旁落,非得緊趕慢趕,把一幫餓得頭暈眼花的遊客領到她的業務窩點,因此中飯就被延誤到了午後兩點多。大客車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門前,司機與導遊一下車,就被望眼欲穿的老闆娘一盆火似的迎進了內間。
小飯館位於從都江堰映秀鎮到汶川的途中,房舍狹小,廚案當街,簷下掛著一長串黑糊糊的陳年老臘肉,一溜玻璃缸子裡盛著顏色深暗的泡酒,蕩蕩漾漾的液體中漂浮著紅棗、參類,也有深山裡的花朵,還有不知名的野果,甚至有一些來自獸類的形狀曖昧的物件。
食客一到,蹲在路邊吸煙的黑胖廚子當即挽起衣袖,掄起膀子,熱火朝天地切割宰殺,一時雞飛魚躍。小飯館裡的幾個服務生倒是清一色的羌族姑娘,綠色花邊布衫,領襟鑲嵌一排梅花圖案的銀飾,繫著有飄帶的繡花圍裙,腳步輕盈地撣灰、捧茶、擺碗碟。
成遵良沒有跟隨老頭老太太們下車,他隔著車窗喚過一位服務生,塞給她十塊錢,讓她泡一盒方便面過來。成遵良大口吃著康師傅泡椒牛肉麵的時候,聽到一陣清脆的啃噬聲,他扭頭一看,原來側後座還有一位不按牌理出牌的遊客,是個眉眼清秀的時尚女郎,亞麻色的短碎發,刺繡針織衫,白色褶皺裙,搭配一條金屬色的闊腰帶,膝蓋上攤開著一本書,正旁若無人地抱著一袋餅乾充飢。
成遵良看了她一眼,隨即別過臉去。當然了,他絕對不是那等心無旁騖的聖人,他有個流傳甚廣的綽號,叫做*大盜,是他那幫狐朋狗友給起的。依照他從前率性而為的脾性,碰到姿容上佳的知性美女,豈肯輕易錯過?那一定是要湊過去搭搭訕、調*的,尤其是這樣天涯孤旅的氣氛,天然就適合上演一出艷遇的劇目。
但此刻,他沒有絲毫閒情,他全副身心都放在身邊那只黑色手提密碼箱上——那只密碼箱裡,存放著他的全部現金,五十八萬美金。自然了,他的資產遠遠不止這些,在被譽為「北方威尼斯」的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他有高達兩百三十萬美金的銀行儲蓄。
是的,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觀光客。參加旅遊團,他用的是一張假身份證。兩天以後,在九寨溝,他將以假身份證上這個人的名義寫下一份「自動離團,後果自負」的保證書,交給導遊。然後,依據事先的周密部署,會有一個熟知路況的當地人前來接應他,帶他從阿壩州出發,途經甘孜州,一路向西,從西藏昌都抵達拉薩。在拉薩,專事偷渡的蛇頭會為他準備好各種全新的資料,然後幫他前往印度南部的莫索爾。接下來,是從莫索爾到新德里,再到美國的旅程。他的最終棲息地是荷蘭,那個有著鬱金香與琵鷺的國度,在靠近大海的城市裡,終老此生。
這是多麼漫長的逃亡之路啊,虛虛實實、曲折蜿蜒、聲東擊西,單是繁多的地名,已經讓人暈眩,可以預見的險境,猶如原始森林中的猛獸,虎視眈眈,伺機而撲。然而,這也是他謀劃已久的唯一一條通向新生的道路,一旦走完了危險的旅途,那個名叫成遵良的貪官就將從此人間蒸發,一個全新的華裔公民將在異國他鄉開始一段合法的、富裕的生活。
一個行進在生死邊緣的男人,縱然是EvaMendes那樣的*小*親臨現場,恐怕他也至多不過抬抬眼皮。因此,他對車內這個孤僻美麗的女子毫無興致。
吃完方便麵,他抹抹嘴,重新戴上耳塞。他知道,除了音樂,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緩解他的焦慮情緒。「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岡上,北國之春天,啊,北國之春已來臨……」空美傷感的歌詞,由鄧麗君婉約綿長的嗓音唱出來,讓他的心有了片刻的寧靜。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靜止的車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直覺的反應是撞車了。可是車前車後空空如也。那麼,是胎癟了?車子再度自作主張地晃動起來。這輛車著魔了?
這時,一部快速行駛的越野車超過他們的大客車,飛馳向前,卻是忽然間消失在筆直的路面上。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細看,前端的馬路上竟然凹下去一個猙獰的大坑,大坑吃掉了汽車。又一輛轎車飛奔而來,落入深坑,騰起漫天煙塵。
原本像手臂一樣平直伸展的路面湧起了海浪似的波紋,路邊的山崖碎石滾落,轟隆隆的地聲震耳欲聾。他從最初的驚駭中清醒過來——地震了!
三十幾年前他經歷過松潘大地震,常識提醒他,絕對不能待在車裡,否則被坍塌的山石砸中的機率將會無限量增高。在一次篩動和另一次篩動的間隙中,他抱起密碼箱,奔向敞開的車門,驀然間想起吃餅乾的女子,一瞥之下,發覺她臉色煞白,如泥雕木塑一般傻愣著。
「快跑啊!」他大叫一聲,不假思索地衝過去,重重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她一下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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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開到一半,關錦繡的手機嘀嘀響,有短信到。她一邊正襟危坐地繼續講話,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手機。看到那個號碼,她的心臟失控地大力跳動幾下。是他!
手機屏幕上只有一個語焉不詳的問句:今天14︰00?一貫簡潔的、卻是不容置疑的語氣。關錦繡鎮定自己,不動聲色地按下一個「好」字。
開完會,她夾著厚厚的一疊卷宗返回辦公室,走道裡不斷有員工停住腳步,謙恭地招呼她:關總。她一律示以禮貌而矜持的微笑。
女秘書正在幫她清理辦公桌,見她一陣風似的進來,忙向她報告道,關總,外賣我已經叫了,還是樓下那家粵式茶餐廳,鮮筍蘭豆炒蝦仁,皮蛋焙尖椒,湯是百合銀耳羹,額外多加一份青菜沙拉……
我有事出去,你替我吃掉它吧。關錦繡打斷她,挽起昂貴的Mulberry咖啡色大背包,登登登地匆匆離去。她駕著公司配給的純白奧迪A4往公寓趕,一路上連打了N個電話,取消下午的各項工作安排。在電梯裡,她撥通了丈夫沈泰譽的電話。
是我。她說。他「嗯」了一聲。到了嗎?到了。吃飯了?正吃著。什麼時候能回成都?不一定的。他的語氣很是淡然。
「那個,」她搜腸刮肚地沒話找話,「上月的煤氣費我已經交了。」
「知道了。」
「再見。」
「再見。」
掛斷電話,她噓了一口氣。很奇怪,每次見他之前,她總是習慣性地與沈泰譽通一次話。她盡量把這種行為劃歸為家常問候,而非做賊心虛,雖然二者之間的確只是一紙之隔。
電梯的紅燈停留在第32層,這套位於城市之巔的高層豪宅是她的私產,是她以父親的遺產加上自己的一筆私房錢購置的,作為她和他的繾綣香巢。對此,沈泰譽一無所知。
從壁櫥裡取出富安娜七件套,她逐一鋪陳,棉織物上的牡丹花在她的手下大朵大朵地綻放開來。經過水漬印的特殊處理,加上四周舒緩的卷草紋,那些花朵格外地生動起來,散發出洗滌液與日光暴曬後的清香,不知怎麼的,竟有些*旖旎的意味了。
這款床上用品有個十分*的名字,叫做「風姿綽約」。雖然是特意新買的,關錦繡已經細細清洗過一次。她有輕微的潔癖,剛買來的被褥啊衣物啊,一想到從原材料到成品的加工過程中,得經由多少雙形形色色的手觸摸揉弄,她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非得親自洗濯一遍才能放心。
末了她將枕頭拍得鬆鬆的,進浴室洗了個泡泡澡,塗了護膚乳,化了淡妝,用了少許橙花香氛的ArmaniCode,連纖細蔥白的腳趾都不放過,一絲不苟地塗上Dior淡金色系的指甲油。每次見他之前,她都是緊張又慌亂的,煞費苦心地做足準備功夫。比如她身上的睡衣,是幾個月前出差從韓國帶回來的,偶爾她會取出試穿,想像著他的*時刻。她深知自己已經不是依靠本色風情便能暢然無阻行走江湖的青春美少女,作為一名三十八歲的*,如若沒有閉關苦修兩性兵法的毅力以及爐火純青出奇制勝的技巧,那是活該被當做黃臉婆淘汰出局的。
門鈴這時響起,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牆上的木質古董掛鐘,14︰20。他遲到了二十分鐘。在他們的約會中,他永遠是無端遲到的那一個,她也永遠是無怨等候的那一個。
經過玄關時,她最後朝鏡子裡挑剔地審視了一下自己。燙過的長髮堆砌在肩頭,像層層湧來的細小細小的浪花;銀手鐲;銀光閃閃的高跟拖鞋;深紅的睡裙薄紗輕裹,熱辣火暴的前開襟,精緻柔軟的蕾絲花邊;看上去既有露骨的妖嬈,又有極致的優雅。
她笑吟吟地打開門,把自己像一件貴重的禮物,抑或是一個完美無瑕的芭比娃娃一般呈現在了他的面前。彷彿溫熟功課上考場的優等生,試卷攤開的一刻,反倒有了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回敬給她的,不是讚譽,不是激賞,不是品評,不是把玩,而是一柄嗖嗖飛來的、慾望的尖刀。
他有沒有看清她千嬌百媚的裝扮,她不知道,她只覺得他是一個捉刀而來的屠夫,凶殘、粗暴、殺氣騰騰。還沒來得及關上門,他就沒頭沒腦地吻住了她,他的口腔就像一隻無邊無際的黑洞,似乎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
他那混合著考究的男士香水與體味的軀體,是那樣的*,讓她情不自禁地張開了自己,宛如冉冉升起的蓮花,等待淤泥的滋養與臨幸。
沒等躺到床上,他已經胡亂扯掉他和她的披掛,她的薄如蟬翼的睡裙,他的全套阿瑪尼的行頭。當他猝不及防地將情慾的利刃捅進她的身體時,他的腳上還滑稽地穿著Pakerson皮鞋與襪子。
他挺立在大床邊,如同挺立在桌案前,操起堅硬鋒利的大刀,一刀一刀,輕車熟路地宰殺她的羞恥,洞穿她的隱秘。奇異的*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她,她在他的刀鋒下起伏跌宕,感受著失重的眩暈和強勁的疼痛,像一片被擠壓的水果,蜜汁淋漓、爛熟甜軟。
終於,殺手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喘息,他渾身顫抖,面孔痙攣,風馳電掣地衝撞她。在無盡的狂喜與痛苦中,她準確地預感到,他即將把那致命的一刀,深深地、不遺餘力地戳進她的體內。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驟然被人一掌擊退,轟隆一聲,跌下床去。他半身赤祼,呆坐在地毯上,面前聳立著一座岩漿翻滾的火山,眼裡是靈魂出竅的驚恐。怎麼了,你?她驚問。又是一掌,她也被推出老遠,她本能地想要站起身來,卻似在一艘顛簸的海船上,身不由己地搖晃起來。她尖叫,誰?是誰?誰在推我?室內空無一人。他倆面面相覷。
第一日夜
◇沈泰譽的日記◇
5月12日,星期一,夜晚雨。
停電。沒有光。暴雨竟夜。遍山都是泥石流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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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裡,老太太始終緊緊攥著沈泰譽的衣袖,即使是在沉酣的睡眠中,也不肯撒手。在昏睡的間隙,她嚶嚶地抽泣,哀哀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沈泰譽的懷裡,混亂地叫著爹、爹。
沈泰譽嗯、嗯地胡亂應著,茫然撫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沈泰譽的十根手指都已經失去了知覺,不知道痛,也不曉得是否在流血。
整個下午他都在沈家大院的廢墟上不停地摳挖,拼盡全力想要救出被埋在下面的兩個弟弟、兩個弟媳、兩個侄子,以及那位倒霉的律師。
地震發生時,坐在天井裡的他幾乎是被強大的震波給彈出了院門,四腳朝天地摔倒在地。他在極度驚惶中回過頭來,好端端的房屋迅速坍塌下來,猶如積木搭建的玩具一般脆弱。
老太太從熟睡中醒來,睜大雙眼,左顧右盼,口中喃喃著,颳風了?颳大風了?突然地,她皮球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跟小孩子玩橡皮筋似的,上上下下跳了好幾次,直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沈泰譽站起來,很快又被晃倒在地。屋後山坡上的大石塊呼嘯而來,他在心裡驚呼一聲:完了!掙扎著爬過去,拖住老太太,在七葷八素的震顫中,連拉帶拽的,蝸牛似的往外挪移。一塊巨石落在垮塌的殘垣間,頓時磚瓦飛濺。沈泰譽不假思索地拱起背,匍匐在老太太身上。天一下子全黑掉了,週遭煙塵瀰漫,只聽見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咆哮聲,震耳欲聾。
是地球發生爆炸了嗎?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來臨了嗎?沈泰譽不斷地在心裡驚問。短短的幾分鐘,長如永生。
終於,地動山搖停歇了,天色依舊是灰黑灰黑的。沈泰譽攙著老太太站起身,四周煙霧瀰漫,幾乎無法呼吸,老太太灰頭土臉的,渾身上下全是泥土,一雙混濁的眼睛驚恐地眨動著,嘴裡兀自念叨著,好大的風哦,把房子都吹倒了……卻是抬腳不管不顧地就要朝那堆殘磚斷瓦中走去。沈泰譽忙伸手攔住她,以為她是掛念著兒孫的安危呢,沒想到老太太可憐巴巴地懇求他,說,讓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覺。沈泰譽哭笑不得。
「是地震了。」他試著對老太太說。
「風好大哦……」老太太張皇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