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波及範圍有多大?震中在哪裡?」石韞生神經質地接著道,「是成都大地震嗎?整座城市已經下陷,成為沼澤地了嗎?是不是死傷面太大了,根本就沒有辦法進行救援?」
成遵良沒有說話,他感到隱隱的不安,脊背上彷彿被目光的芒刺紛紛擊中,輕癢,微痛。他猛地回過頭去,沈泰譽在人叢裡,跟幾位農婦一道,幫著蓮蓮劈柴火,他是背對著成遵良的。成遵良回過頭來,可是,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總覺得有兩道眼光如同利刃,穿透人群,像舞台上的追光燈,毫釐不差地打在他的身上。
為什麼會是反貪局的人?偏偏是反貪局的人,與他同陷險境。驚濤駭浪中隨時面臨傾覆的一葉獨木舟,坐著強勢的大灰狼和弱勢的小白兔。這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吧!
「成哥,你覺得,會不會有這樣的可能性——」石韞生降低了嗓音,生怕一語成讖似的,「會不會世界已經毀滅了啊?」
「如果世界毀滅,那麼,我們這些人,就是人類的火種,負責繁衍與生息,」成遵良詼諧地說,「就像亞當與夏娃那樣。」說實話,他不願意想太多了,他不願意把情形想得太壞太糟糕,他甚至不指望被救援人員找到,他需要的是自救。
「我不當火種,也不做夏娃,」石韞生很快地說,「我寧願死,下輩子,我不會再做女人,啊不,我壓根兒不想再做一個人!」
「不做人?改行做一棵樹,石頭,還是花草?」成遵良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或者,那些可愛的小貓小狗小寵物?」
「不,沒有下輩子,我不要下輩子,我不相信有下輩子,我只想就此灰飛煙滅,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乾乾淨淨。」石韞生決絕地說。
「親愛的石大夫,唸書的時候,難道你沒有學過物質不滅定律?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乾乾淨淨,再不濟,都會變做塵埃,或是一抔黃土,」成遵良貧嘴道,「哪怕跳到海裡去,遺骸被鯊魚吞吃,終究也還是會成為一坨魚糞!」
「聽你這麼一說,可真夠洩氣的。」石韞生面有難色。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成遵良凝視著她,問道。
「是什麼?」
「替我找些食物和水,」成遵良說,「蓮蓮那個小丫頭,把東西看得很緊,不過,她應該會給你的,畢竟你是大夫。」
「你很餓嗎?」石韞生不明白。
「我要帶在身上,」成遵良說,「我得離開這裡,我包裡的資料牽涉到了很重要的案件,我不能拖延下去,我得盡快趕到目的地。」
「目的地是九寨溝?」石韞生問。
「是的,」成遵良哄騙她,「我的同事等在那裡接應我。」
「路都斷了,何況……」石韞生很擔憂,「九寨溝是什麼情況,我們都沒法想像……」
「無論如何,我要出去,這是我的職責。」成遵良的語氣斬釘截鐵。約定接頭的時間就是今夜。在事先精心謀劃的線路裡,他和陪伴他的人,將會連夜出發,朝下一站甘孜州進發。這條路線,是綜合了之前那些潛逃官員的成敗經驗,請高人指點,費盡心機設置出來的。雖然他沒有辦法準時抵達碰面地點,甚至連何時抵達,最終能否抵達,都是懸而未知的。可是,他還是要去,他希望那個人安好無恙,他希望那個人一直在原地等著。他要去,他只能去,否則,一切就半途而廢了。
「好吧,我會找蓮蓮盡可能多地要一些食品。」
「還有,這件事,請不要告訴沈泰譽。」
「為什麼?」石韞生不解。
「他雖是反貪局的工作人員,但在我們行業內部,高度的保密意識,是職業所需的基本素養,」成遵良頭頭是道地胡謅著,「而且,單位有明確的規定,那就是,各自牽涉的案件,即使是本科室的同事,也不能隨意透露——我給你打個比方吧,在國家安全系統的某些機密單位,即使是在同一個部門裡,同事之間也有可能彼此一輩子都不會照面,一輩子都互不相識。」
「這樣啊。」石韞生滿臉驚愕。
「記住我的話!」成遵良親暱地拍了拍她的手。
在午後倦怠無望的時光裡,窩棚裡儘是仰面熟睡的人,就連鐵臂金剛似的沈泰譽也倒在柴草堆裡,發出沉沉的鼾聲。成遵良背著他的密碼箱,躡手躡腳地走出窩棚。石韞生拎著一袋食物,在旅舍背面的窪地裡等著他,那兒有一片樹林,穿過樹林,是一條隱約可見的小路,沿山而上,小路陡而筆直。
「我問過產婦,也問過蓮蓮,山裡的人,都是從這裡下山的,」石韞生說,「不過地震以後,道路已經完全損毀。」
「沒關係,無論多麼艱難,我都得試試,」成遵良接過她手中的食品袋,就勢輕輕擁她入懷,像長輩一樣吻了吻她凌亂的短髮,一連串地說,「謝謝,保重,後會有期。」
石韞生微笑。
「如果他們問起,你就說,我上山打野兔了,給大家改善伙食,」成遵良笑著教她撒謊,「要是一天兩天都沒見回來,那多半是被狼給吃掉了。」
「他們沒機會問我的,」石韞生挑挑眉頭,「因為我也上山打野兔去了!」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食品袋,說,「我來拿吧,你挎著那麼重的包,夠累的了。」
「哦?」成遵良一呆。
「我也去九寨溝,」石韞生說,「我們一塊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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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份截然不同的報告單,出自重慶的同一家醫院,關錦繡的姐姐就在那裡工作,是外科醫生。關錦繡清楚地記得,那是十年以前的新年,他們利用春節的假期去重慶看望關錦繡的母親。由於結婚三年未孕,剛從醫科大學讀完博士學位、分配到重慶一家綜合醫院工作的姐姐,建議他們兩口子到自己供職的醫院去做醫學檢測。姐姐取回了化驗結果,關錦繡是健康的,而沈泰譽,患有原發性無精症。
「完全無精子,意味著不育,從醫學上來講,這種由先天缺失導致的不育,治癒的可能性比較小。」姐姐字斟句酌地說著。
沒有人吭聲。良久,關錦繡抬起頭,用寒氣四溢的眼神,狠狠地剮了沈泰譽一眼,若是她的雙眼能夠飛出小刀,她肯定會快刀捅死他!
這個高大帥氣的型男,這個在床上表現得生龍活虎的猛男,沒想到居然是內藏稻草的繡花枕頭。她被他騙慘了,她被他害死了,她簡直要抓狂。她的完美人生,從小學一年級就考全班第一名的完美人生,在掌聲與喝彩聲裡成長起來的完美人生,在這一瞬間,分崩離析,戛然而止。
那個新年,母親家裡的氣氛,幾成冰窖。那座冰窖,被關錦繡一路搬運到了成都,搬進了她和沈泰譽的家。從看到檢驗報告的那一天開始,她沒有再讓沈泰譽碰過她一下,一隻不下蛋的——呃,公雞,何必辛辛苦苦地餵食?!他們的無性婚姻,在彆扭與漠視中苟延殘喘,半死不活、名存實亡、磕磕絆絆地拉扯著,隨時面臨壽終正寢的結局。
「孩子,真是那麼要緊?比我們的感情更加重要?沒有孩子,難道我們兩個人,就不可以相親相愛白頭到老?」開頭的那幾年,沈泰譽曾經反反覆覆地追問她。
她蔑視地拿眼瞪他,不屑作答。嬰兒晶瑩的雙瞳、藕節似的小胳膊小腿,誰見了都會歡喜。然而,對孩子真真切切的嚮往,她絕對不會比別人更多。她並不是那種兒女情長、拖泥帶水的軟心腸女人。癥結在於,從名牌大學畢業,當眾多的大學同學還在單位的最底層聽差跑腿時,她關錦繡,已經傲視群雄,噌噌噌地一路提拔到部門主管,擁有了獨立的辦公室,當他們還在為一趟兩趟國內旅行節衣縮食籌措旅費時,她已跟隨上司,數次飛往美利堅合眾國,與高鼻樑藍眼睛的老外談判對壘。唸書時,她是人見人愛的三好學生,工作後,她是見招拆招的職場精英。尤其是,當那些與她姿色相當的中等美女還在苦候頑皮娃娃丘比特的時候,她已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畢業於政法大學的高才生外加足球隊前鋒的沈泰譽。每一樣,她都沒有耽誤,每一個賽場,她都是當之無愧的冠軍。
只是,在那些比她遲婚、丈夫遠不如沈泰譽耀眼的女同學、女朋友紛紛懷孕生子後,她的優越感蕩然無存,她的成就感一落千丈。同學聚會、閨蜜聚會,她們秀的是自家的寶貝,炫的是育兒經,她呢,縱然一再聲明自己是丁克一族,可是她的冰雪聰明的朋友們、同學們,總是在她跟前,有意無意地推薦不孕不育的中藥療法,試管嬰兒技術領先的專科醫院。
她恨他。因為沈泰譽,她那遭人嫉妒的、惹人艷羨的完美人生,沒了,毀了。隨著年月的流逝,那些怨恨、輕視、斥責,也都漸行漸遠,他們的家,成了男生和女生宿舍,沈泰譽不過是她前半生的同行者、同住者,一個固定的背景、一項靜止的道具、一件可有可無的傢俱而已。
這一切,都歸因於那兩張冰冷的檢驗單。她的完好,與他的缺陷,構成了比科羅拉多大峽谷還要陡峭的落差。從此,她在山頂,他在谷底,有著互不交叉的路徑。
可是,同樣內容、不同結論的檢驗報告,為什麼會冒出來兩份呢?關錦繡好不容易捱到凌晨六點,坐在車裡,撥通了重慶姐姐家的電話,電話是姐夫接的。
「是錦繡啊,有什麼事嗎?是泰譽有消息了?」姐夫的聲音睡意矇矓。
「聯繫上泰譽了?」那邊換成了姐姐尖厲的嗓音,姐姐搶走了聽筒,「泰譽怎麼樣?他好不好?有沒有受傷?你不知道,這兩天,媽都快急死了,天天看電視新聞,天天哭得稀里嘩啦的,正說今兒到廟裡去為泰譽燒兩炷平安香呢……」
「沒有,沒有他的消息,」關錦繡不悅地打斷姐姐,「你們就那麼擔心沈泰譽?他是你們的什麼人?!」
「你嚇傻了不是?你的腦子有毛病了嗎?」姐姐訓斥,「泰譽在震中,下落不明,你還有工夫說這些不鹹不淡的話?」
「我在沈泰譽的相冊裡找到兩份不同的檢驗報告,都是在十年前由你們醫院出具的,」關錦繡單刀直入,「一份報告,證明沈泰譽不育,另外一份,寫的是我患有原發性卵巢發育不良和子宮發育不良。姐,這兩份報告,是怎麼回事?」
電話那端,一下子沉默下來,聲息全無。
「姐,你在聽嗎?」關錦繡叫她。
「我在聽。」姐姐甕聲甕氣地回應。
「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關錦繡頓住,一個陡然升起的念頭,讓她在初夏的天氣,腳底冒出絲絲的涼氣。
「患有不育症的,是你,」姐姐殘酷地證實了她的揣測,「通過腹腔鏡,可以看到,你的卵巢是條束狀的,通常,原發性卵巢發育不良,結合子宮發育不良,懷孕的幾率幾乎趨近於零,而泰譽的身體,其實沒有絲毫問題……」
「為什麼騙我?」關錦繡失控地大叫,「為什麼要聯合起來欺騙我,這是為什麼?!」
「錦繡,你冷靜一點!」姐姐急道,「當時,我們就是怕你受不了,你從小要強,不甘人後,事事都要爭第一,就連學校開運動會,一旦落敗,你都有本事三天三夜不吃飯,你想想,我們怎麼可以讓這件事情傷害到你?所以,我和媽媽,還有泰譽,我們一起商量了這個對策,我當天就到醫院弄了兩張假化驗單……」
「連媽媽都知道?」關錦繡尖叫說。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守寡的母親單身帶大了三個女兒,母女四人經歷的淒涼與浩劫,足夠寫一部皇皇巨著。成年後的關錦繡一直以為,她是母親的驕傲,她帶給母親的,是榮耀與光彩,沒有傷感,沒有擔憂。
「是,媽媽知道,」姐姐坦白地說,「後來,妹妹知道了,你姐夫,他也知道了。」
「只有我不知道……」關錦繡不自覺地發著抖,「難怪你們都那麼關心沈泰譽,難怪你們口口聲聲說他是好人,難怪你們堅決反對我離婚……」她掛斷電話,失神地望著車前窗。其間種種蹊蹺、種種詭譎、種種不可理喻,都已真相大白。
她的發育比同齡人晚了很多,初潮很遲,可是,在貧寒窘迫的家裡,除非是不得了的病痛,否則,沒有那份閒錢、也沒有那份閒暇去醫院就診。何況她的身體一直棒棒的,絕少感冒,大冷天還參加冬泳比賽。月經量稀少、痛經,有啥了不起的?吃飯的時候,她的碗底,有母親悄悄埋上的一隻黃澄澄的荷包蛋,一小片香噴噴的瘦肉,就算是藥了。後來,姐姐成了大夫,過年回重慶,姐姐總是不嫌麻煩,領著關錦繡,讓交好的各科室同事,為她做全面的檢查。最近幾年,公司為了體現人文關懷,增加了職工福利,每年組織一次員工體檢,關錦繡從來不參加。姐姐是她的專職家庭醫生。這些年,她稍有不適就找姐姐,按照姐姐和姐姐同事們開列的處方,吃藥治療。姐姐千叮嚀萬囑咐,說什麼外頭的蒙古大夫多了去了,尤其是婦產科,哄錢的法子層出不窮,平日裡要是有什麼疾患,不要亂投醫門,打電話給姐姐,或是開車回趟重慶,姐姐全部幫她搞定。原來,卻是如此。
沈泰譽是寡言木訥之人,三個女婿裡頭,大姐夫在重慶,是官員,能言善道,妹夫在美國,是律師,巧舌如簧。偏偏母親最疼沈泰譽,夫妻爭執,母親不問是非曲直,永遠站在沈泰譽那邊。通電話,找的是沈泰譽,織毛衣,照的是沈泰譽的尺碼,團年宴,菜式都是沈泰譽喜好的口味。關錦繡一提離婚兩個字,母親就揮著老拳恐嚇她,泰譽是好孩子,你膽敢委屈了他,我不饒你!原來,卻是如此。
在她和沈泰譽的關係冰凍三尺之際,她曾多次提出離婚,沈泰譽不同意,他說,等到五十歲以後,他無條件離開她。五十歲以後,她的婚姻,可以重新來過,生育的權利卻不可以從頭來過。她以為,他是狠毒到了要她陪著自己斷子絕孫。原來,卻是如此。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顧全她的顏面,他寧可忍辱負重,受盡她的白眼。為了保全她的自尊,他寧可虛擲光陰,放棄身為父親的權利——
關錦繡撲在方向盤上哭了。母親說得沒錯,沈泰譽是個好人,曠世好人。他的好,讓她無地自容。這些年來,她肆意冷落他,無休止地傷害他。他不辯駁,不計較,悄無聲息地承受著,他愈是隱忍,她愈是囂張,就像一個手握屠刀的劊子手,一刀一刀地,殺死他的笑容,一次一次地,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她太糊塗太自私,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怎麼可以?
整個上午,關錦繡只做了幾件事情,打電話到總公司告假,將手頭工作移交給副手,然後,分別到商場和藥店,買單人睡袋、壓縮餅乾、藥品等等。那天,一則「都江堰化工廠在地震中爆炸,污染成都水源」的虛假短信在手機上瘋狂流傳,引發傾城出動搶購飲用水的狂潮。關錦繡沒有買到純淨水,只好找出家裡留存的一隻旅行水壺,灌上開水。另外帶著一隻飯盒,整整齊齊盛滿燒鵝掌,那是沈泰譽最喜歡的,是她特意開車去正宗的粵菜酒樓買回來的。
是的,她要去找沈泰譽。無論遠近,無論生死,她都要找到他。有兩句話,她必須要親口告訴他。第一句是,對不起。如果他活著,那麼,第二句話就是,離婚吧。這一回,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為了沈泰譽。她要立刻放他走,給他自由,讓他盡快遠離她這個殘忍無情的女人,重新去愛,重新結婚,重新建立起幸福而圓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