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狐狸狐狸,我愛你
湯禾米對女人的見識有限,他平生接觸的女人一共三類:家裡的女人,教研室的女人,鐵哥們的女人。家裡的女人乏味,教研室的女人俗氣,鐵哥們的女人*。就是這樣。總的來說,這三類女人都不足以讓他對異性產生莫大的興趣。
女學生倒是來來去去,不過在他眼裡,學生是沒有嚴格的性別區分的,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多,除非是成績特別優秀的,或者是特愛搗亂的。同事間有不少與女學生的浪漫野話,可惜湯禾米一輩子沒碰見過這等艷遇。
屈指一算,十年來,湯禾米沒有機會結交陌生女性,更別說是像柴緋這樣具有強殺傷力的女人了。
湯禾米47年來的經歷不算太坎坷,但他自小屬於那種被寵壞了的孩子,像一隻蜷縮在水晶瓶裡小老鼠,對於災難的抵抗力格外弱,容易被外界的磨難所擊倒。
他排行第六,是最小的孩子,上面五個姐姐。母親四十出頭生下他,一家人戰戰兢兢捧著這命根子,爭先恐後地愛他,在他耳邊說盡甜言蜜語。他沒上過托兒所,進小學的第一天,課程上到一半,他肚子餓了,舉手報告老師,說要回去吃咪咪,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他吃母親的奶吃到7歲,其實*早空蹩了,什麼都吸不出來,他卻習慣了每天上下午兩次賴在母親懷裡,叼著。
湯禾米的少年時代呆板、內向,他的同學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米湯。他是男生練拳的對象,女生取笑的焦點。他學習倒是挺好,上頭的姐姐們對於他的成長肩負嚴肅的家族使命感,輪流輔導他、督促他,他在初中就被姐姐強迫著,學完了整個高中階段的教材。
16歲那年,湯禾米趕上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最後一撥。在歷史行進的浪潮中,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這一回,爹媽無論是多麼疼惜他,都沒法子把他拯救出來了。姐姐們於是對他進行緊急訓練,教給他基本的生活能力。
在奔赴農村的前兩天,湯禾米終於勉勉強強學會了疊被子洗襪子。但那點知識是遠遠不夠的,在農村呆的頭一個冬天,他拖著清鼻涕,頭髮蓬亂,衣衫襤褸,身子孱弱,生了凍瘡的手紅腫得像不成形的蕃薯。那狼狽相使村裡的中年女人們母性勃發,紛紛施以援手,幫著他掙工分,偷偷塞給他一枚煮熟的雞蛋。
當半饑半飽的男女知青初情萌發,在廣闊的田野裡消耗著寂寞的青春激情時,湯禾米正疲於奔命似的料理著自己的起居。他把髒襯衣揉成一團,塞進箱子,把洗不乾淨的臭襪子打成包裹,寄回家。燒飯更是浪費了他勞動以外幾乎所有的精力,開初他總把飯燒糊,同一鍋吃飯的知青沒少揍過他。為了掌握生火燒飯的技巧,他下了一番功夫苦練,吃盡了皮肉苦。
知青的風潮其時已是強弩之末,在西北插隊的兩個姐姐迫不及待地率先回了城,湯禾米不得不在農村又多呆了兩年。
這兩年他找到了新的樂趣,他寫詩。週遭被他忽略掉的景像在他詩意的眼睛裡,突然之間分外鮮明,陽光是那樣和煦,天空猶如一塊乾淨透明藍玻璃。他插隊的地方靠近興安嶺,寬廣的大草甸子開滿黃花菜,開滿粉色和白色的百合花,開滿酒紅殷紫的矢車菊。海拔高一些的山坡上,佇立著成片的白樺林,修直、挺拔,樹幹上乾燥的白色粉末散發著淡淡清苦的氣息。雪融化以後,湯禾米揣上幾個饅頭,在布谷鳥的叫聲裡步上白樺林,倚著樹幹,虔誠地等待被靈感的閃電擊中。閃電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他的詩稿隨之益積益厚。
他抒寫著溫情的樹林,抒寫著婉轉的夜鶯,抒寫著淡色的雪,以及伐木工人的號子。在黃昏無人的草甸上,他總是情不自禁搖頭晃腦地吟詠著自創的句子,詩性源源不絕,奔流四竄。在留守的知青煩躁不堪地等待著回城的調令時,他卻沉浸在詩歌的意境裡,不能自拔。他先寫古體詩,後寫現代詩,隨身記錄在一個小學生用的拼音本上。回城的調令下來,他居然有些依依不捨,接連地,又為自己勞作了三年的土地寫了七八首壯麗的詩篇。
奇異的是,一旦離開鄉村,湯禾米的靈感也隨之枯竭,再沒有高明美麗的詩句跳進他的腦子,任憑他苦苦召喚,那穿紅舞鞋的小妖怪就是不肯近身。為此,他很是惆悵懊惱。
通過二姐夫的關係,湯禾米在淡灣皮鞋廠謀得了一個清閒的會計職位。閒極無聊,他翻出用過的教材,看著看著,他決定考大學。
湯禾米在20歲的秋天順利考進了一所南方名校,學習數學。這專業是二姐夫替他填報的,他在皮鞋廠干會計,學學數學對他是有好處的。
畢了業湯禾米還回皮鞋廠,還當會計,只不過工資漲了不少。那年頭工廠效益不錯,湯禾米現成的工作讓同班同學頗為羨慕。
大學時期他仍是不開竅的愣頭青,沒功夫細打量班裡稀少的女同學,尤其那幾個其貌不揚的女生年齡可多不小了,有一位,已是三個孩子他媽。湯禾米學數學學得不輕鬆,數學比劈柴淘米難多了,差不多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得名次浮游在倒數前三名之外的險要地帶。
總的來看,湯禾米在男女情事上發育遲緩,反應比別人要慢了好多拍,屬於情商先天不足的那類人。他領略不到女人的韻味,也沒發覺膩在爹媽身邊有什麼不妥。在皮鞋廠昏頭昏腦地呆了六年,經歷了數場審計風波,最後的一輪,他的上司被查出問題,那慈祥的小老頭貪污了皮鞋廠女職工福利費29元,被判入獄8年。湯禾米在兔死狐悲的驚悚中意識到自己不適合與數字打交道,於是決心考研,改行從文。
對著招生簡章挑來挑去,湯禾米信手選中了北京一所高校的考古專業,沒什麼特殊原因,只因這名字透著那麼一股子古色古香的味兒。死記硬背了一年多,還真給他考上了。那專業冷僻,報考人數統共三個,湯禾米是唯一上線的考生。在此之前,導師琢磨了大半輩子的學問,在*中妻離子散,搞得心灰意冷,不假思索地就把湯禾米給撈了進去,作為他的關門弟子。
湯禾米跟著白髮蒼蒼、未老先衰的導師學了三年,傳承了導師的衣缽。在知識之外,他還一板一眼地學著了導師的生活做派,神情頹喪、走路搖晃、舉止懶散,慣常的打頭是一雙塑料拖鞋,口袋裡一條永遠不洗的髒手帕,這一切,都跟他的導師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湯禾米順利通過學位答辯的那天晚上,導師在自家陽台用一根晾衣服的繩子勒死了自己。導師的死,讓湯禾米很是怔忪,他與導師朝夕相對,幾乎吃喝拉撒都在一塊兒,卻從不知道導師慵懶的內心隱藏著如此激烈的念頭。
33歲的湯禾米帶著對導師之死的無限困惑逃離北京,回到了故鄉淡灣市,在淡灣大學謀得一席之位。
高他幾屆的師兄們不負導師厚望,漸次成為考古學界精英,有一位,由於在契丹貴婦和水銀之謎的研究中成果顯著,被哈佛大學聘為客座教授,視為上賓。當師兄們奔波於荒山、白骨、DNA實驗室的時候,湯禾米攜一本書,在濃蔭蔽日的校園裡晃悠,一副死不長進的德行。他的師兄們對他懷著辱沒師門的仇恨,慢慢地,都不大與他聯絡了。湯禾米讀研的三年,隨著導師的死、隨著師兄的失散,成了一塊海上孤木,與世隔絕。有時連他自己都會惶惑,彷彿那些歲月當真不曾降臨過,除了導師掛在陽台上乾癟的身體,其餘的,都似幻覺。
這時他孀居的老母親真是著了急,眼看著湯家的血脈不瘸不跛,年過三十卻孑然一身、形單影隻,對女孩兒的態度也是山河依舊,死不開竅。湯母忖度著,怎麼著也得給他湊成個雙兒,讓他承擔起傳宗接代的重任。
湯老太太在召集出嫁的女兒們開了一次緊急家庭會議之後,湯家人傾巢出動,為湯禾米物色對象。還好,湯禾米沒有如往常一般表現出堅決抵抗的態度,相反的,他比較配合頻繁的相親行動,聽話地換上白襪子黑皮鞋,用沾了水的梳子把頭髮輸理平整,跟著姐姐們走馬觀花地相看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女子,人販子似的。
在眾多待字閨中的女孩裡,湯禾米選了一個名叫安靜的女子,不鹹不淡地交往了三個月,看了兩場露天電影,吃了幾次小籠包子,然後就結了婚。
婚後安靜常在入睡前盤問他是怎麼相中自己的,湯禾米老老實實地回答,因為媒人介紹說她是會計,這職業讓湯禾米生出懷舊的悵惘,想起自個兒消磨在皮鞋廠的那些懵懂年月。再有就是,他們一塊兒上飯館時,安靜從不差喚她,讓他清清靜靜候在門外,自個兒排隊買餐票,自個兒端著熱騰騰的包子稀飯,在擁塞的人堆裡扒拉出兩座位,這才高聲喊他進去。間或姐姐們帶他上館子,似乎透著多大的恩賜似的,差遣他佔座位,讓他在油跡斑斑的桌椅邊尷尬地傻站著,不錯眼珠地瞪著人家甩膀子甩腿大汗津津地吃紅油水餃酸辣面皮兒,這還不算完,買好票,姐姐們就是大小姐了,安之若素地在他好不容易等到的空位上坐下來,心安理得地支使他端盤子取筷子。安靜在這一點上比他的幾個姐姐強多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當然樂意脫離姐姐們的掌控,投入安靜的懷抱。
安靜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嘴巴一撅,背過身不理他。湯禾米不懂得哄女人的技巧,拽拽安靜的胳膊,卻被安靜使勁掙開。拉拉她的衣襟,也沒反應。他在黑暗裡呆一陣子,無技可施,只好先睡著了。
湯禾米從沒問過安靜相似的問題,他根本就沒想過安靜為什麼會嫁了給自己。有幾次老母親和姐姐在聊天時告訴他,安靜在結婚前有過男朋友,是屠宰場的工人,兩人都談婚論嫁了,被雙方的父母反對掉了。她們提醒湯禾米把老婆盯緊些,免得她與過去的男友藕斷絲連、死灰復燃。畢竟那念頭殺豬的能讓老婆孩子輕而易舉吃上油葷,可比湯禾米這吃粉筆灰的強多了。湯禾米聽了母親和姐姐的話,諾諾連聲,可是一轉過背就給忘記了。
安靜嫁給湯禾米時,已經28歲,差不多就是老姑娘了。她在捲煙廠工作,後來廠子改了煙草公司,她在公司裡當會計主管,收入是湯禾米的兩倍。20世紀90年代初期,大學是個窮困潦倒的地方,比中小學還不如,湯禾米一度窮得都快被老婆養活了。
隨著安靜的提升,在旁人眼裡,他們這一對越來越不協調。安靜的性格和她的名字相距甚遠,她是個爽利要強的女人,膽兒大,嗓門兒大,脾性兒大,而湯禾米膩答答慢吞吞的,早起踩他一腳,天黑了他才會叫痛,兩口子怎麼看怎麼走調。
隨著煙草公司的效益突飛猛進,隨著安靜益發精神抖擻,老母親和姐姐們在湯禾米跟前絮叨的時候也不斷增多,她們的中心思想是,女人有錢也會變壞,湯禾米得把老婆抓緊了,可別讓她跑了。
說實話,湯禾米在婚姻生活中沿襲了他做人的風格,全然不太投入。結了婚14年,他半夜摸黑上廁所,回到床上,冷不丁撞見老婆熟睡的臉,心裡總會咯登一下,感覺是走錯了房間,摸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身邊。
但在柴緋這裡,湯禾米那猴急的樣兒每每叫她哭笑不得,餓鬼一般,又急又狠,她在他的身下曲意迎合,完了以後,忍不住擰擰他的耳朵,嬌嗔道,瞧你那讒相兒,餓得這樣,至於嗎?!
湯禾米就不好意思地笑,心下歉疚,似乎自己不顧一切搶了柴緋的吃食,飽了肚子之後很是過意不去,為自己失了君子之態而慚愧。
「你老婆是怎麼會事兒啊,當真不餵你兩口?」有一次柴緋蜷縮在他懷裡,開玩笑似的問他。
湯禾米是有問必答的,當下坦白對柴緋說,他有兩年多沒跟老婆歡愛過了,而且之前的那十來年,他們的夫妻生活也極不對勁,通常是三五個月才有那麼一回,那珍貴稀少的一回,大多都還是潦潦草草,應付了事。
「所以你說我是快槍手,應該是沒錯的。」湯禾米一本正經地說。他的話讓柴緋心悸,抱了他的頭就纏綿地吻他。其實除掉最初狼吞虎嚥的那兩個禮拜,湯禾米對技術和時段的掌握已漸趨正常,在柴緋的訓導下,大有爐火純青之勢。
柴緋沒有追問湯禾米與老婆那種反常狀況的成因,湯禾米也沒有接著說下去。事實上,即使是隔了三五個月,多半還是安靜按捺不住,在多次索要後,湯禾米打發叫花子一般倉促隨便地敷衍敷衍她。
在對待老婆的慾望問題上,湯禾米充分顯示出了他的迂腐,他像個謙謙君子一樣恪守著坐懷不亂的古訓,哪怕是面對自己的合法發洩對象。
湯禾米有過情不自禁的階段。新婚之初,他像個初嘗禁果的毛頭小伙,對著滿坑滿谷的大水蜜桃,驚喜得兩眼發綠,流一下巴的哈喇子,幹勁十足,不知懈怠,把安靜折騰得精疲力竭。安靜每天早晨起床都青黑著眼眶,彷彿睡夢裡挨了誰的拳頭。安靜疲倦的面容遭到同事的竊笑,她回來就調侃地罵他是變態狂。
可惜肆意縱情的日子太短暫,第二個月安靜就開始了晨吐,無窮無盡的早孕反應把安靜弄得骨瘦如柴。她吃什麼都吐,土豆絲炒雞蛋什麼的,能原封不動地嘔出來。最糟的是,她對氣味過敏,聞了油漆吐,聞了肥皂吐,聞了報紙吐,就連湯禾米的皮膚都不能倖免,她一挨近他,立馬嘩然狂吐不止,好像他是個大垃圾堆。
湯禾米看著不成人形的老婆,先是茫然,繼而害怕,接著就想逃了,像干了壞事的小孩子,倉皇四顧,尋找脫身之機。老母親看出他的不安,拖著老邁的病體,搬來跟小兩口擠著住,照料安靜,調弄各式營養可口的飯食。三個月一過,安靜的反應停止,胃口大開,在婆婆的照顧下,一天天紅潤明亮起來。
安靜在婚前屬於骨感型的女人,腰身削瘦,Rx房猶如兩顆小脆桃,外面是軟的,裡面是硬的。懷孕後她的身材好了起來,胸乳充分發育,沒戴胸罩,在薄衣單衫下豐潤*,臀部也長開了,沉甸甸鼓突突的,大為吸引眼球。
湯禾米發現了豐盈的妙處,如餓狼撲食,終日試圖擠壓著她。安靜被他的讒相兒逗得格格笑,左躲右閃,不讓他近身,怕傷著胎兒。但大多數時間,安靜意志並不堅定,為他的急迫而心軟,任憑他輕薄一番。
孕期安然無恙地到了第八個月,正是酷暑,湯禾米放了暑假,閒賦在家。安靜提前休了假,老母親每日做飯煲湯,把安靜養得唇紅齒白,連帶地把湯禾米也喂胖不少。飽暖思*,湯禾米閒極無聊,就盯著老婆打主意。一日老母親外出買菜,安靜沒敵得過湯禾米的軟磨硬泡,讓他激情昂揚地宣洩了一場。
當日下午,安靜出現小腹隱痛的症狀,兩人怕挨老母親的訓,不安地拖延著。到了晚間,疼痛加劇,安靜不自禁地呻吟起來,湯禾米慌了,不得不把她送進了醫院。在急診室,吊了一整夜鹽水,吃了昂貴的進口保胎藥,全然無效,24小時後見了紅,醫生一測,安靜的宮口已開到三指寬,非生不可了,於是趕緊推進產房。
湯禾米的老母親氣急攻心,高血壓復發,後腳就進了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幾個姐姐輪流伺候在側,產房外就剩了湯禾米孤軍作戰。
安靜娘家在本市,但湯禾米自知干了見不得人的勾搭,沒顏面通知岳父岳母大姨子小舅子什麼的。
產房外等候的兩個鐘頭漫長無際,不見始終。吱呀作響的破舊長椅上坐了十來個等待宣判的男人,有的已經呆了十多個小時,抽著煙,臉色青黃,如即將押赴刑場的死囚。
湯禾米陷入水深火熱,坐立不定,走來走去,每隔兩分鐘看一次手錶。他的心情和其他的男人截然不同,他沒有將成父親的惶恐。他關注的不是孩子本身,不是危難中的老婆,而是男人與女人的命運。他像哲人一樣沉重地思考著。
平生頭一次,湯禾米覺得自己是個壞蛋,十惡不赦的壞蛋。他對安靜充滿了犯罪後的恐懼與絕望。他不能夠饒恕自己的粗魯。他的內心發生了一場翻天覆地的爭鬥,他的靈魂嚴厲地審判著他的肉體,將之判處無期徒刑,囚禁起來。他仇恨自己的身體,那低俗的身體背叛了他高尚的思想,連累地被放逐到遠離清白與崇高的荒野。就在產房外,湯禾米對自己發誓,絕不再碰安靜一指頭。
孩子生得很順利,是個女兒,由於孩子體重輕,安靜沒有吃太多苦頭。新生兒一下地,就被送進了當時條件簡陋的搶救室,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孩子活了下來,發出了第一聲啼叫。但孩子的左耳失聰,她的聽力永遠受到了傷害。護士把嬰兒抱來給安靜餵奶,那護士是個態度和氣的中年婦女,笑著把孩子湊到湯禾米眼前,輕輕搖晃著說:
「來,瞧一瞧咱們的乖寶貝,耳朵不好沒關係,將來叫媽媽再給咱們生個健康的小弟弟……」
湯禾米被這話嚇得驚恐不已,他做賊似的飛快瞟了孩子一眼,印象中只覺得那東西像菜市場裡剮了皮的淡粉色兔子。
不管湯禾米喜歡不喜歡,他的女兒莆一出生就受到了寵愛。她相貌秀氣,性情溫順,比別的嬰兒都要乖,即使是哭鬧,也不過是哼哼幾聲,一哄就哄住了。護士們沒事就逗她玩,還破天荒地給湯禾米開後門,允許他換了消毒衣,隨時去探視。
湯禾米一門心思撲在老婆那兒,安靜從出產房起,就是由他親自照拂。他眼睜睜看著安靜手腕掛著輸液瓶,被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推出產房,倒騰上擔架,抬進病房。進了病房,那倆壯漢把擔架往地上一放,吩咐湯禾米把老婆抱病床上去,他倆卻抄起手來,袖手旁觀。
生了孩子後的安靜猶如一床浸泡了水分的棉被,沉得不可理喻。湯禾米使出吃奶的力氣,趔趔趄趄把她弄到床上,累得直喘粗氣。
但遠遠沒完,安靜體力消耗太多,一覺睡醒,直嚷嚷肚子餓,湯禾米提了暖壺,屁顛屁顛跑到醫院門口的小館子買了稀飯,一勺一勺餵她吃了。吃過一會兒,安靜還嚷餓,他又跑出去買稀飯。
稀飯喝多了,安靜就想方便。揭開床單,方才想起安靜還光著腚,墊在身下的毛巾紅糊糊的,給血浸透了。湯禾米驚慌失措,叫來護士,護士一看,虎著臉訓他,說他這半天了還不幫老婆擦洗擦洗,把褲子穿好,要感染了的話,責任自負。
原先穿進醫院的那一身,從裡到外都髒了。湯禾米不得不騎著自行車,穿城而過,回家去把安靜的*帶來,稍帶著買了一大袋子特製衛生巾。
開初兩天,安靜的吃喝拉撒全在病床上進行,她的羞恥感突然消失無蹤,肆無忌憚地叉著腿,把那血盆大口似的器官晃悠在湯禾米眼前,跟患了暴露癖一般。湯禾米的視線一觸到她那兒,就條件反射地別過臉去。他們夫妻一場,安靜是從來不讓他爽爽利利地觀摩觀摩自己的*,甭說是*了。此刻,那幽密的一塊在湯禾米眼前肆無忌憚地展開,卻是以如此醜陋的方式,讓湯禾米始料未及。
安靜可不懂他的心思,不僅不加遮掩,甚至還追著讓他幫忙察看會陰處的切口有多大。她像個驕傲的王妃炫耀珠玩珍寶一樣顯擺著自己的傷口,彷彿那是一種苦難和尊貴相糅合的徽記。就在那時,湯禾米開始對女人的器官充滿厭憎,尤其是安靜,有很長一段時間,即使是看見她的臉,他都會聯想到那裡,黝黑、血紅。
在湯禾米的常識裡,生孩子跟生病是一個道理。生病了就得喝流質,躺著,靜養,稀飯、豆漿,輪流上,喝得安靜老嚷餓,一同進來的產婦都能扶著牆壁慢慢走到廁所了,她還虛弱得兩腿無力,渾身出虛汗。
同病室的陪護見湯禾米實在愚笨,忍不住發揚人道主義精神,提醒他燉點雞,熬點魚湯,補充補充營養。湯禾米一經指點迷津,趕緊兢兢業業照辦。他討厭廚房,但為了安靜,為了慘遭自己毒手的安靜,他什麼都願意嘗試。
湯禾米把大紅公雞買回家,拿出當知青時的看家本領,粗野地當頭一刀,剁了切了,滿滿燉了一沙鍋。他守著微藍的火焰,腦際迴盪著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悲觀和自省掩蓋了現實,他把一鍋湯都熬糊了。
安靜喝著湯,吃著肉,渾然不覺糊味,連肉帶皮把一鍋雞吃得乾乾淨淨,直看得湯禾米兩眼發直。安靜的食量徹底嚇壞了他,他招架不住了,騎自行車到岳父家報告了安靜生產的消息。
出乎湯禾米的意料,岳父母對安靜早產的原由絲毫未加詢問,他們只一個勁兒責備湯禾米不早些來告知。兩個老人當即收拾起早早預備下的嬰兒衣物、營養品什麼的,攜著包裹就跟湯禾米到了醫院。
安靜在醫院住了五天,出院時,湯禾米的小舅子借了一部三輪車,把安靜和嬰兒一股腦兒接回了娘家。滿月後,安靜拎著包回到他們位於淡灣大學校園內的家,左耳失聰的女兒卻留在了外公外婆那裡。
按照政策,湯禾米兩口子可以再要一個孩子,湯家老母親也對安靜的第二胎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在子女性別上為湯家列祖列宗做出切切實實的貢獻。
懷孕和生產的災難讓湯禾米心有餘悸,但安靜卻好了傷疤忘了痛,鐵了心地準備重蹈覆轍,她拒絕了湯禾米提議的一切避孕方式,並且在床上主動進攻,態度積極踴躍,有時甚至不惜表現得像個賣笑的女人。在孩子問題上,她執拗得很,她的想法是,既然女兒身有殘疾,將來勢必不會有太好的發展,如果生個弟弟或是妹妹,等父母老了,不是可以扶助姐姐一把嗎?
湯禾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有意識地迴避著老婆的性騷擾,顯示出大義凜然的決絕。安靜的色誘對他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只要想想她產後血乎乎的下身,再猛烈的昂揚都會頃刻消退。
他們在僵持中度過了十來年,隨著安靜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認識到湯禾米的死不悔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失望。第二胎的願望落了空,女兒於是在念小學時回到了父母身邊,安靜花費了大量精力照料孩子,她變得肥胖和煩躁,成了淡灣大學出名的野蠻老婆。
這些詳情,柴緋並不知曉,她用女人天生感性的思維方式看待湯禾米與老婆之間冷淡的性關係,一廂情願地認定那是出自感情的不和諧,而非其它。
湯禾米的發情期開始得比別人遲,理應結束得比別人遲。女兒誕生後,他從火山的爆發期轉為休眠期,沉寂了十來年。這十來年,火山並未死去,慾望的力量在醞釀中蠢蠢欲動,找尋著地表最薄弱的出口。
因此,這樣的沉寂並沒有損害他的某種能力,相反的,當他在柴緋身上找到了新的運動基地,他強健的體格和多年養精蓄銳的精力便體現出了絕對的優勢。他用他的能力征服了一個女人,書寫了她嶄新的命運。到了考慮離婚娶她的地步,湯禾米有時候會捫心自問,柴緋不過27歲,比他小了足足20歲,又有色相,又有才情,何以被他這半老頭子所吸引。他問過柴緋,柴緋的解釋似是而非:
「因為你可愛呀!」她笑容可掬地看著他。再問,她就說:
「因為你可靠呀!」就沒了下文。
湯禾米問不出所以然,不再提及。他並不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以他的閱歷來審視,柴緋不會有什麼壞心眼,他湯禾米一無錢,二無勢,沒什麼好欺騙的。既然柴緋的動機不明,他就暫且讓自己相信那是愛情,盲目的愛情射中柴緋的眼睛,讓她瞎了眼,錯愛上湯禾米。
他真正掛心的是離婚再娶的事情。作為男人,湯禾米知道,睡了柴緋,就得對她的下半輩子負責任,這簡直是一定的。但他也睡了安靜,而且一睡十四年,這筆帳可就讓他大傷腦筋了。
想來想去,湯禾米決定用錢來彌補安靜。得不到人,有錢也是好的。至少湯禾米肯定安靜是愛錢如命的。家裡的存款有一些,可那大多是安靜賺來的,歸安靜母女所有,理所當然。湯禾米手頭沒有私蓄,他打算找姐姐借一點,像分期付款買房子一樣,先給首期,將來每個月的收入再給出一部分。
這想法和柴緋一說,柴緋覺得好,甚至建議他提高賠償的數額,假如不夠,她還可以贊助一些。湯禾米對柴緋的深明大義頗為感激。他立馬動手籌集款子,找了朋友,謊稱參加學術會議,借了五千塊錢。幾個姐姐當中,他先想到大姐,大姐和大姐夫雖則退休金有限,但大姐的長女在俄羅斯做生意發了,給父母買了套花園洋房,時不時給一大筆零花錢。叨女兒的光,湯禾米的大姐在眾多姐妹中算是新貴一族了。
在大姐那裡,他撒謊無效,大姐一雙老花眼明察秋毫,他不得不吐了真言。大姐先是驚奇,然後就是擔憂了,與他促膝談心大半夜,說什麼你年近半百,連副教授都沒混上,安靜不嫌棄你,已經是她的仁慈,如今這小姑娘,比你年輕了20歲,你能指望她陪你終老?湯禾米一言不發地聽著,大姐以為自己的勸說生了效,益發得意起來,提高了嗓門,苦口婆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