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費揚囑仁希到財務部查了一查,立即得知,北塘製藥廠的原址,目前的用途是倉庫,並無任何贏利,卻按月為五個工作人員支付薪水,且薪資不菲。
"名目是什麼?"費揚問。
"清運工一名、收發一名、保安三名。"仁希說。
仁希查詢的結果是,這五名工作人員不在費氏的員工名冊裡,不參加員工培訓或者公司的會議,工資領取憑單上亦無各自的名姓,皆以"北塘"二字涵蓋。
費揚困惑。這些藍領員工,領取的卻都是高級白領的銀響,這與費智信錙銖必較的風格大相逕庭,其中必定有貓膩。難道有人瞞著費智信,渾水摸魚?
再請仁希幫忙查問下去,得到的答覆益發荒唐,說是找不到有關那間倉庫的貨物流通存單,也就是說,那裡根本就沒有存儲過什麼貨物,是空置著的。五個高薪人員,守著一處空無一物的房產,實在是不可思議。
"費總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豢養著無用的閒人,"連仁希都不能置信,"這種做法,確實有違常理。"
"難道真的是……"費揚頓住。他想到了位於北塘製藥廠隔壁的棺材鋪,那個肥碩婦人的說法,人體實驗。他沒辦法說出來,單單是這幾個字,已然令人毛骨悚然。在北塘的見聞,他一返程,就一股腦兒地告訴了仁希,惟有這一點,他略過不提。
更為奇異的是,查問尚無清晰的結果,他們的行為卻已經被費智信所掌控。費智信把費揚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
"聽說你和仁希在調查北塘?"
"我在公司的簡史中看到北塘製藥廠,它對今日的泱泱費氏而言,可謂是一塊功不可磨的奠基石,"費揚謹慎地觀察著費智信的表情,把事先想好的一篇話流利地說了出來:"既然這塊地屬於費氏所有,我想,能否在那裡開闢專門的費氏發展陳列室,以供參觀與紀念……"
"想法很好!"沒想到費智信不僅大加讚賞,而且居然推心置腹地與他追憶往昔,"小揚,你是在蜜罐裡泡大的,不知道爹那一代人創業的艱辛——最開頭,爹只是北塘製藥廠的工人,工種是貨運,呵呵,小揚,你想得到嗎?就是開著拖拉機,把成品藥從車間運送到火車站,再把生產材料從火車站運回到廠裡,每天都在崎嶇的山路上來回奔波。有一次,我駕駛的拖拉機車速過快,一不小心翻到山崖底下,差點把命給送掉……"
"爹,我明白,費氏發展的每一步歷程,您都走得十分艱辛。"費揚由衷地說。
"小揚,在北塘製藥廠建立費氏陳列室,是個好提議,至少,要讓後人銘記住費氏艱難的發展史,"費智信再度肯定他的創意,接著卻是話頭陡轉,"不過呢,這件事兒,咱們還得從長計議,眼下是沒有精力、沒有人手去運作的,或許晚兩年,等你接替了爹的位置,爹空閒下來了,再來籌措也不遲。"
"那地方面積不窄,就這樣空置下去,不是太浪費嗎?"費揚趕著問。
"誰說那是空置的?他們沒有告訴過你嗎?那是一個倉庫!"費智信盯著他,加重語氣,"倉庫裡頭堆放著生產車間的機器,全部是剛剛淘汰下來的進口流水線,當初購買時全是天價,眼下暫時撤離下來,但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派上新的用場!"
"是這樣啊。"費揚做出釋然的樣子。
然而他知道,所謂堆放廢棄流水線的倉庫,不過是爹在糊弄他。費智信把他當成了一無所知的花花大少,其實他早已經透過仁希以及自己秘書的幫助,學習和瞭解到了費氏的主要生產流程,包括每一處倉庫設立的地點與主要的存儲功能。北塘製藥廠,是從來就沒有出現在存放物資的名單中。
"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意,爹很高興,"費智信再一次重複道,"等過幾年,你真正獨立了,能夠為爹分憂解難了,能夠接下爹肩上的重任了,爹會親自來開闢這個陳列室,把它設置得盡善盡美,讓它從此成為費氏發展的一塊活化石。"
那一剎那,不知是為什麼,費智信的臉上,突然青筋橫生,老態畢露,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變得像是瀕死的獸類,黯滅無光。
費揚不忍心逼問下去了。可是費智信的話,非但沒能讓他釋疑,反倒更為憂慮。對於北塘製藥廠,費智信的堂皇言論,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他對那裡發生的一切,包括無名員工莫名其妙的高薪,都是心知肚明的。那麼,他到底是在掩藏什麼呢?
不是鬧鬼,就是搞人體實驗……肥碩婦人的話驀然間蹦了出來。封閉的院牆,隱身的員工,奶奶的神秘行蹤——費揚簡直不敢想下去。
"費總!"費智信的秘書敲門進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秘書向費智信匯報,市東區兒童醫院打來緊急電話,一名患兒在輸入鎮靈丹注射液的過程中,突發意外,猝死。
"猝死?"費揚大驚失色。
"通知咨詢部。"費智信絲毫沒有慌張之意,極其鎮定地交代秘書。
"小揚,你隨咨詢部的人員一道,去現場處理一下。"他從容地吩咐驚慌失措的費揚。
2
費揚與咨詢部經理驅車匆匆趕往市東區兒童醫院。費氏藥業有一個緊急事故處理小組,對外的稱呼則是冠冕堂皇的咨詢部。
他們趕到時,猝死的患兒已被推入太平間。發生事故的病房被醫院的保安臨時封鎖起來,但現場一片混亂。患兒的親屬從四面八方趕來,在醫院大廳哭天搶地,患兒的主治醫生也被他們團團圍住,脫身不得。
"你們來啦!"兒童醫院的負責人迎了出來。
"費經理,您先避一避,我來協談。"咨詢部經理體貼地說。
費揚依言,隨兒童醫院的負責人到辦公室稍坐。負責人遞給他一份患兒的病歷,費揚草草瀏覽一遍,病歷天衣無縫,記錄著患兒從入院到猝死這兩個鐘頭發生的所有細節。
"14:25,由家長送達,獨立行走。體溫38.5攝氏度,咳嗽三天,經查,咽部紅腫,心肺功能無異常,無既往病史;
……
14:40,轉入普通病房。靜脈輸入鎮靈丹……;
15:10,煩躁,主訴口渴、頭暈;
……
15:25,面紅,高熱,體溫41攝氏度;
15:30,全身抽搐,呼吸困難,寒戰,意識不清,停止注射;
……
15:45,休克,渾身皮膚青紫;
……
16:30,搶救無效,死亡。"
"過去,有沒有發生過類似的醫療事故?"費揚字斟句酌地詢問兒童醫院的負責人。
"類似的醫療事故倒是沒有,可是跟上個月的那次意外事件十分相似,"負責人說,"這也是我們第一時間通知貴公司的原因。"
"上個月的意外事件?"費揚覺得蹊蹺。
"您不知道?"負責人起身翻出另一份卷宗,遞給他。
費揚接過一看,是另一名患兒的搶救記錄,與前面的那一份,症狀驚人地一致。都是普通的感冒、發燒,輸入鎮靈丹注射液半個鐘頭左右,發生原因不明的高熱、寒戰、乃至休克,所不同的是,那名患兒被救了過來,住院兩周以後,平安出院。
"當時由患兒家長提出要求,經過了嚴格的醫療事故鑒定,結論認定我們醫院操作規範,用藥得當,搶救得力,沒有絲毫的責任,高度懷疑是藥品的因素所致。"負責人告訴他。
"然後呢?有沒有對藥品進行進一步的核定?"費揚一疊連聲地問,"另外,你們能夠確定不是別的什麼原因嗎?比如進藥渠道的問題,肯定不是過期藥,肯定不是假冒偽劣藥?"
"查過了,這些環節都沒有疑點。"
"那麼處理結果是什麼呢?"費揚急問。
"最後由患兒家屬跟貴公司達成了一致的意向,具體的解決方式,我們也不是太清楚。"負責人愛莫能助地聳聳肩膀。
咨詢部經理協談完畢,與費揚回公司覆命。在車上,費揚焦灼地盤問他事情的經過。咨詢部經理並不隱瞞,承認兒童醫院負責人談到的事件確有其事,患兒康復以後,其家屬接受了費氏藥業的處理意見,在費氏支付全部醫療費用並額外補貼一萬五千元現金以後,放棄追究。
"這一回,死了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恐怕就不是萬把塊錢可以解決的了。"咨詢部經理補充一句。
"為什麼賠償他們一萬五千塊錢?難道鎮靈丹注射液真的存在質量問題?"費揚越聽越糊塗。
"一萬五千塊算是很少的啦,你不曉得那家人有多野蠻有多難纏!"咨詢部經理誤解了費揚的意思,申辯道,"我跟那家人足足磨嘰了三個晚上,曉以利弊,恐嚇加威脅加懷柔政策,十八般武藝都耍遍了,說得嗓子全啞了——這些情況,費總都是知道的。"
"我爹很讚賞你的工作能力。"費揚亂扔一頂高帽子過去。
"慚愧慚愧,"咨詢部經理並不接招,"費總才是真正的談判專家,一旦遇到棘手的難題,還是非得他老人家親自出馬擺平不可。"
"公司時常會有諸如此類的麻煩?"
"家常便飯。"
"一般都是怎麼處理呢?"
"錢唄。"咨詢部經理輕描淡寫。
"出了這樣的事故,難道醫院就不會停用咱們的藥?"費揚奇道。
"停用?他們捨得嗎?"咨詢部經理冷哼一聲,"費氏前前後後給了院長多少好處?!而且逢年過節都有所表示,不是送錢,就是送東西。這麼一塊掛在嘴邊晃悠的大肥肉,他能不想著念著盼著?"
費揚緊緊閉上嘴巴。他知道,跟眼前這位大爺,是講不出什麼道理來了。這傢伙仗勢著協談有功,很有些居功自傲的意思。
回到公司,見到費智信,費揚有十萬個為什麼要問,不過他不能不暫且忍耐著,因為咨詢部經理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裡,頭頭是道地直接向費智信報告市東區兒童醫院的情狀。
"……第一步,等醫療鑒定的結果出來——但是按我的判斷,多半與上一次的情形一致,醫院沒有什麼過錯,又會高度懷疑咱們的藥品……我已經大致打聽過了,患兒家境很差,沒有特殊的社會背景,父母都是城郊機器廠的下崗工人,屬於低保家庭,孩子的祖父患了帕金森綜合症,孩子的外婆剛被查出肺癌,沒錢做化療——這些對於我們,都是很有利的因素……"
費揚再次驚異萬分,在醫院的短短數分鐘,一派的凌亂和雜沓中,這位爺居然有本事探聽到了這麼多的情報,不啻於克格勃的精銳部隊。如此人物,呆在藥業公司裡,簡直有屈才之冤。
"費總,咱們還是照老法子,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咨詢部經理請示道。
"唔,"費智信點頭首肯,繼而道,"不過還需要進一步調查這個家庭的社會關係,篩選日後談判可能對咱們有利的信息,同時必須嚴密防範他們跟新聞媒體私下接觸。"
"小揚,這次身臨事故現場,你學到些什麼?"咨詢部經理離開以後,費智信和顏悅色地問費揚。
"爹,難道我們必須用錢來解決問題,而不是通過調查取證,讓事實的真相水落石出?"費揚徑直問道。
"錢可以解決的問題,便不是問題,"費智信耐心地說,"你不知道,好運氣並不總是伴隨著費氏,有些時候,患者家屬不是那麼有理性的,他們不肯接受調解,非要打官司,非要頑抗到底,所以,我們還是要隨時面臨對簿公堂的危機。"
"打官司的成本要高得多,譬如死一個患者,我們和平協商,加上相關部門的打點,前後花費頂多五十萬元,"費智信傳授真經,"但是一經進入到了司法程序,我們需要動用的人力資源,恐怕就是兩個、三個,甚至四個五十萬元才能打住了。"
費揚失色。
"不過你放心,這麼多年來,爹積累下的人脈還是很充足的,爹不是那等鼠目寸光的小器商人,費氏每年的利潤,有百分之十左右,都用來廣結官員,另有百分之十,專門用來應對這些醫療糾葛,"費智信留意到費揚發白的臉,安撫道,"希望有一天,等你接掌了爹的位置,也能夠有此氣魄,有此手筆。"
"爹,我完全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在藥品生產上下足百分之百的功夫?為什麼整天考慮那些歪門邪道的路數?為什麼一定要迴避問題的關鍵所在?"費揚再也忍不住,提出了一連串的置疑,"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好好地查清楚,鎮靈丹注射液縮短生產流程以後,在質量方面,會不會真的存在風險?如果真是有什麼紕漏,不是還會有更多的患者遭殃,不是還會導致更多無謂的死亡嗎?"
費智信不置信似的看著他,久久地,不說一句話。他的眉頭緊鎖,嘴角不易察覺地抽搐著,看得出來,他是在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怒火。然後,他笑了。一個牽強的苦笑。
"兒子,你比爹所想像的,還要幼稚百倍,"他長長地歎息一聲,"不知道爹還要等待多久,你才可以完完全全地成熟起來呢?"
3
"費揚,好消息!"仁希手裡揚著一疊資料,興沖沖地跑進費揚的辦公室。
"是什麼?"費揚神情懨懨,不大提得起精神來。經受了費智信的全面否定,他心緒煩亂,一直坐在辦公桌前發怔。
"這是七廠本季度的利潤報表,"仁希滿面笑容地遞給他,"由你做主研發的美容院系列產品,上市不過兩個月,七廠已經有了扭虧為贏的跡象。"
"是嗎?"費揚振奮起來
"來吧,你親自去向費總匯報。"仁希笑道。
"且慢,"費揚遲疑一下,"這套方案在董事會上並沒有被爹通過,是我們暗地裡操作的。我覺得,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讓爹知道,畢竟這裡頭還牽涉到了五廠的癌症疫苗,那邊尚未取得實質性的突破,萬一爹追查起來,一切豈不是前功盡棄?"
"有道理,"仁希想一想,"被董事會否決掉的方案,費總不見得欣賞你瞞著他,繼續進行研發,即使事實證明,你是有所作為的。"
"我與爹的企管思路,似乎差異甚大。"費揚無奈地說。
"這是什麼?"仁希順手拿過他面前的一份收據。
"我賣了爹送給我的手錶。"
"那些世界名表?"仁希驚呼,"費總送你的生日禮物?"
"是。"費揚淡淡的。
從他出國唸書第一年開始,每一年的生日,費智信無一例外地,都會贈送他一款名牌男表。若干年過去,他幾乎囊集了全世界頂尖級的品牌,有一些,甚至是限量發售,堪稱天價。
"為什麼呢?"仁希不解,她知道費揚有多珍愛那些手錶。
"我需要錢,需要繼續投入到科研當中,"費揚坦白,"因為五廠的專家有了一些新的進展,他們嘗試把利用基因技術製成的疫苗運用到老鼠身上,試驗結果顯示,疫苗能夠抑制老鼠體內的癌細胞生長速度。"
"原理是什麼?"仁希問。
"是我上次告訴過你的那個道理,疫苗通過模仿Angiostatin,也就是血管生成抑制劑的功效來發揮作用,血管生長抑制劑能夠阻止腫瘤內血管的生成,從而抑制腫瘤的生長。這是一種利用人體自身的防禦機制來打敗癌症的方法,若是成功,意義非比尋常。"
"即便我不是醫學專家,我也知道,這將是一項了不起的科研成果,"仁希道,"它的意義遠遠超越物質利益,而是對於全人類健康事業的貢獻。"
"仁希,謝謝你的支持。"費揚真切道。
"我期待你和你的科研團隊,某一天,能夠站在諾貝爾醫學獎的頒獎台上。"仁希俏皮道。
"其實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費揚說,"從試驗室到臨床治療,我們還需要走很長很長的路,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也許是十年,也許是幾十年。"
"那麼資金呢?你不可能賣掉自己全部值錢的東西吧?"仁希憂慮。
"我對七廠的利潤前景充滿信心,很快它就應該能夠償補五廠的資金缺口,何況在癌症疫苗的研發過程中,五廠的專家們會不斷地發現一些有益於控制癌細胞生長的方法,從而額外誕生出此項科研之外的抗癌藥物,"費揚道,"再說了,一經涉足醫藥行業,我的目標就絕不拘囿於金錢這兩個字——對於一間製藥企業而言,社會效益應當重於經濟效益,醫藥企業不能單為利潤而存在,但凡是有意義的事情,即便不盈利、只要對打敗人類頑疾有益,對企業品牌有利,我們都應該堅持不懈地做下去。"
"費總的經營理念,與你的觀點,的確有雲泥之別,"仁希不無擔憂地自語道,"你們父子,要怎樣才能步履一致呢?"
"好了,仁希,我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眼下我只想專心致志做好五廠跟七廠的藥品研發工作,"費揚接著說,"對了,你瞭解鎮靈丹的回扣情況吧?說來聽聽。"
"你是指——"仁希不解。
費揚大致說了跟咨詢部經理之間的交談。兒童醫院的事故發生後,面對著醫療鑒定結論對鎮靈丹質量的高度懷疑,咨詢部經理居然充滿信心,堅信醫院絕對不會停止鎮靈丹的使用和銷售,費揚對此很是疑慮不安。
"鎮靈丹的銷售,跟醫院的負責人有很大的關係?"費揚問,"費氏當真給了他們不少的好處?"
"確有其事,"仁希肯定,"其實這是藥品生產企業的普遍現象,不止鎮靈丹,費氏的幾乎每一種品牌藥,都需要事先大力搞定醫院方,就拿鎮靈丹來講,據我所知,費氏給各間醫院負責人的獎賞,低的至少五千、一萬元,最高的是一家銷售量巨大的三甲醫院,費氏送了醫務處處長一部帕薩特轎車——其實最開頭,這些都是我們推廣部的工作職責之一,隨著公司規模的擴大,費總成立了專門的公關部,用來完成類似的特殊使命。"
"一部帕薩特轎車送給醫務處處長?"費揚詫異了,"他能做什麼呢?"
"他的權利大著呢,可以不通過主管院長和藥事委員會批示,為鎮靈丹在該家醫院進行臨床觀察以及銷售,大開綠燈。"仁希說。
"仁希,這是犯罪啊,你明白嗎?"費揚深吸一口氣,急道,"爹知道這一切?抑或是手下擅自所為?"
"你以為呢?"仁希瞅著他,含蓄地說,"費總在公司裡,具備至高無上的地位以及絕對的權威。"
"MYGOD!"情急之下,費揚憋出一句英文。
"你別庸人自擾了,"仁希勸慰道,"你回國不久,醫藥行業的生態鏈與潛規則,你恐怕還不是太清楚,製藥企業的新藥進入醫院,第一關都是打通醫院的各級關係,充當開路先鋒的,除了錢、汽車等等,還有免費出國旅遊,甚至有些年輕的女醫藥代表進行性賄賂,這在圈裡根本不是什麼隱秘,至於如何被列入醫保用藥的範疇,還有醫生的開方回扣,任何一個細節,都是需要費盡心機的。"
"給醫生的回扣是多少?"費揚沉聲問。
"以鎮靈丹為例,醫藥代表給醫生的回扣是6元,占銷售金額的比重是19.46%。"仁希準確地說。
"鎮靈丹的零售價是22.5元,成本不到10元,給的回扣就是6元!"費揚握緊雙拳。
仁希默不作聲。
"帕斯卡爾說過,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草,"靜一靜,費揚不無感慨地說,"沒有思想,沒有精神,人生便失去意義——我想,我永遠不可能成為我爹所期望的那種盲從的兒子,不問青紅皂白地執行他的指令,繼承他的事業,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費揚,我不明白你那些深邃的哲學,我只曉得,費總對我有知遇之恩,當我一夜之間成為孤兒,從天堂掉進了地獄,是他拯救了我,給了我一個重新面對生活的機會,"仁希正色道,"你曉得的,從前我的父母是我最大的庇佑,在他們的呵護下,我就像是被隔絕在了一座春光燦爛的玻璃房子中,過著白濛濛的、單純潔淨的日子,不知人間疾苦,而在費氏,我穿著套裝釣過客戶,熬過通宵陪客戶K歌,曾經為了客戶的意思無數次逼著下屬修改企劃案,討價還價、笑著催款、反覆談判之類的事也幹過。我升過職,加過薪,學會了與自己的同僚貌合神離地相處,學會了與別的企業爾虞我詐,然而,最重要的是,我學會了自食其力,學會了依靠我的雙手,養活自己、實現夢想,我的人生由此展開了新的一頁,有了全新的開端……"
"仁希,你吃過很多苦頭,"費揚望著她,"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子。"
"我要說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費總,"仁希道,"費總給了我太多的照拂,如若不是他的垂青,我不會有機緣成為職場上的強者,我的結局,很可能是走上一條不歸路,被命運的泥潭吞噬——或許在你看來,費總多了些生意人的急功近利,可是,你別忘了,他同時也是一個愛惜人才、看講情義的男人,所以,費揚,我在全力支持你的同時,必須慎重地提醒你,請你不要傷害你的父親,不要傷害他那顆深愛著你的心。"
4
"我想見你。"KEN在電話裡說。
他的話語乏善足陳千篇一律,卻似一句修煉億萬年的魔咒,持續不斷地,散發出冰涼而又強大的光束,牢牢地,將千伶無形地捆縛其中,掙脫不得。
每一回,千伶都暗暗對自己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心軟。最後一次聽從於他的召喚。最後一次去見他。可是下一次,她還是無法拒絕他。KEN的電話一來,她便克制不住自己,毫無道理地驚喜著,飛奔下樓,迫不及待地去見他。
KEN載著她,在月光下,或是微雨裡,沿著一望無垠的河濱大道,漫無目的地前行。無人的寂夜裡,摩托車轟鳴著,像是朝著天涯海角飛馳而去。千伶環抱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脊背,躲避著風的侵襲。KEN的暖暖寬厚的背,像一堵牆一般的,充盈著強烈的、青春的溫度和力量。
他們並沒有別的什麼有趣的節目,KEN甚至從不侵犯她,他只是很紳士、很古典、很隱忍地帶著她,去兜兜風,看看夜色。千伶明白,這是偷來的快樂,充滿了邪念,充滿了罪責,迷亂、狂熱,卻注定了短暫,每一分秒,都有訣別的淒楚。
在河灘盡頭,KEN停下了摩托車,他們就在大蓬大蓬的蒿草間佇立片刻,聽著水流的聲音,仰望星光月影。KEN時常會帶給她幾套新出品的碟片,也會約她去看電影。千伶無一例外地拒絕他,她已經不大有勇氣與他共同出現在耀眼的白晝。因為她的胸中,住進了一隻鬼。一隻叫做背叛的可怖的鬼。她怕它。
"總是在夜裡見到你,"KEN笑著,輕聲抱怨,"我都快忘掉了你眼睛裡的光澤。"
這句話,令千伶的心,溫柔地輕輕牽痛。
KEN凝視著她,而後,忽然低俯下頭,親吻她的頭髮,她的額角,接著,是嘴唇。KEN是個有耐性的男人,不像別的男人那麼猴急,他纏綿地、持久地吻著她,那樣輾轉地、那樣徐緩地,用他柔和的口唇,以及溫情的舌尖,愛撫著她,撩撥著她。千伶不是毫無經驗的小姑娘,不過KEN的吻,依然讓她繚亂,讓她顛倒。
有一瞬間,千伶清晰地感到了他的情慾,年輕男人茁壯的慾望,如同豐沛的大地一般,厚重而又堅實。與此同時,千伶發現自己竟然亦是極度渴望著他的身體。
"不可以……"她用盡殘存的意念,推開了他。
KEN沒有強求,他放開手,有些歉疚。千伶戴好頭盔,主動坐上摩托車的後座,KEN溫馴地載著她,回到費宅門口。一直到分手,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麼,甚至沒有勇氣對望一眼,彷彿兩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根本不知該如何收拾殘局。
千伶躡手躡腳地穿過草坪,穿過開花的玫瑰樹,穿過鋪了厚厚羊絨地毯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沒有即刻開燈,而是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注視著外面的夜空。
"寶貝……"一個聲音呢喃著呼喚她。
千伶一驚,直覺地回過頭來。燈光亮了,是費智信。這個男人正堂而皇之地躺在她的大床上,等待著她,等待著,臨幸屬於自己的女人。
"我、出去散了散步。"千伶慌亂地撒謊。
"我睡了一小會兒,就醒過來了,"費智信沒有絲毫追究的意思,他撩開棉被,露出肥胖的、赤裸的身體,向她張開手臂,"我想你了,寶貝……"
千伶本能地走了過去,靠近他,任憑自己被他一把拽入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摟住。隨後的幾分鐘,他像一片寬大的青草地,鋪天蓋地地覆蓋住了她。
"我累了,"完結後,他氣息咻咻地央求道,"我的寶貝,再給我念點兒什麼吧。"
千伶依言,披上睡衣,赤足下床,從書櫥裡信手抽出一本書,是米蘭o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她隨便翻到某一頁,開始念:
"……我們經歷著生活中突然降臨的一切,毫無防備,就像演員進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次綵排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麼價值呢?"
"我慶幸,是在生活的正式演出中,邂逅了你。"費智信突然握住她的手,打斷了她的朗讀。
"寶貝,你知道嗎,你的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夠讓我徹底地平靜下來……"他睡眼惺忪地湊過來,將一顆碩大的頭顱平放在她的膝蓋上,猶如一個貪戀著母親的稚童。
千伶伸出手,用手指一下一下輕柔地撥弄著他的頭髮。一些新生出的、還沒來得及染色的白頭髮,在燈下刺眼地晃動著。
費智信很快就睡著了,千伶幫他蓋好被子,起身拉開抽屜,找出安眠藥,吞服數粒。她斜斜倚著床頭,習慣性地點起一支煙。
煙燃了半支,千伶狠狠心,把它掐滅,扔進煙灰缸裡。煙是有毒的,有毒的東西,是遲早都必須戒除掉的,她知道。
戒煙,戒藥,然後是,戒愛。
是的,一切有毒的事物,都應當遠離她,遠離她清潔有序的生活。只是,又有哪一樣,到了最終,是能夠輕易被戒掉的呢?千伶在黑暗沉寂中,對著自己蒼茫地微笑了。
5
"嗤啦——"一聲,一張兩萬元面額的支票,被孩子的父親乾脆利落地撕成了兩半,甩在費揚和咨詢部經理的腳邊。
第一次談判,宣告失敗。
第二次談判,孩子的母親撕掉了一張費揚和咨詢部經理帶去的五萬元面額的支票,撕得碎碎的,撒得滿天飛。
第三次,十萬元面額的支票難逃厄運,是被孩子老邁的爺爺揉成一團,丟進了下水道。
距離孩子死亡,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禮拜。醫療事故鑒定報告書顯示,醫院在操作和用藥方面,的確不存在過失,疑點再次聚焦在了藥品本身。
孩子的父母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費氏的和談,給多少錢都不肯,口口聲聲要調查,要起訴,要追究,絕不讓獨生子不明不白地冤死。
"你們甭費力氣了,再怎麼著,咱家都不可能放過你們,"孩子的小姑忿忿道,"咱侄子,可是咱哥哥嫂子的命根子,咱嫂子懷孕五個月時發現了多發性子宮肌瘤,孩子一出世,就趕著做了子宮全切手術,他們夫妻倆這輩子,不可能再生孩子了!"
費揚一聽,頓時心冷了半截。
而孩子的家庭,如咨詢部經理所知,確實是萬般貧窮。一家子老老少少六七個成年人,全部無業,生生地擠在一間不足二十個平方米的屋子裡。名義上是工廠的宿舍,其實差不多就是一個簡陋的臨時窩棚,漏風、漏雨。房子的外牆已經砌起了腳手架,標識著一些白色的符號,一看就是即將拆除的危險建築。
這家人沒有冰箱,沒有洗衣機,一台電視機年代不詳,黑白的,木框的,雪花點比圖像繁多,整個一骨灰級的老古董。小半碗剩菜捨不得倒掉,在涼水裡鎮著,而擱在桌上的粗瓷碗粗瓷盤,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沒有一隻是完整的。更有甚者,為了節約自來水,孩子的奶奶洗衣服就蹲在門前的髒水渠裡進行,連洗衣粉都不使,人家用的是一根棒槌!
"換套像樣的房吧,讓老人家好歹也住得寬綽些,"咨詢部經理的勸說顯得很是人性化,"免得死去的孩子,天天兒地,在天上注視著你們,念叨著你們,為你們的衣食冷暖擔憂、發愁。"
"小子,少嚕囌,一邊兒涼快去!"孩子的叔叔動粗,推搡了咨詢部經理一把。他們無法再逗留下去,撤了兵,暫時放棄了協商的念頭。
"太誇張了,比貧民窟還貧民窟。"面對這樣糟糕的家境,費揚詞窮,搜腸剮肚都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表述他的震驚與感歎。
"活該!"咨詢部經理顯得無動於衷,"還不是因為懶惰唄,又懶,膽兒又小,沒辦法,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這可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告吧,告吧,"費智信得知情形,冷笑道,"既然這家人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讓他們告!告到他們家破人亡為止!"
"費總,是不是動用一下——呃,其它方面的力量?"咨詢部經理有所顧忌地瞟了費揚一眼,隱諱地問道。
"你去辦吧,"費智信大手一揮,"該花的錢,你儘管做主,不必太吝嗇!"
"小揚,你全程參與這件事,好好兒跟著前輩學習學習,"費智信追加一句,"作為未來的企業家,應急事件的處理,可是一門必修課。"
費揚點頭稱是,不過他對咨詢部經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完全不明究裡,只是糊里糊塗地跟著他。直到下一次出擊,他才徹頭徹尾領教了咨詢部經理的厲害。
咨詢部經理選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上午,與費揚駕著車,守侯在孩子母親每日買菜的必經之路。孩子的母親尚無蹤影,咨詢部經理悠閒地點起一支煙來。
"她會願意跟我們談?"費揚表示十二萬分的懷疑。
"放心,我自然有辦法讓她妥協。"咨詢部經理簡潔地說著,兀自吞雲吐霧,一副穩操勝券的表情。
隔一會兒,孩子的母親果然出現在農貿市場門口,手裡拎著一小捆新鮮萵苣,一小袋土豆。這是一個愁容懨懨的女子,穿著一件過於肥大的棉質T恤,像男人那樣不修邊幅地吸拉著一雙塑料拖鞋,頭髮胡亂挽在腦後,顯得消瘦、乾枯,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株瀕死的樹木,是那樣地需要水,那樣地需要陽光。
"你好。"咨詢部經理在她路過車旁的時候,突然打開車門,跳下來招呼她。
她被嚇了一跳。及至看清是咨詢部經理和費揚,立即打鼻孔裡冷哼了一聲,睬都不睬,昂揚而過。咨詢部經理並不追趕,只是掌著車門,對著她的背影淡然說了一句:
"我想,大姐應該還記得福旺超市吧?"
聞聽此言,她一顫,停住腳步。半晌,轉過頭來,臉色愈發枯敗。然而看得出來,她明顯是在強撐著,以一種市井的粗俗、市井的狡獪強撐著。福旺超市關我屁事!她的嘴裡猛地蹦出一句粗話,掉頭就走。
"福旺超市在去年一月份至三月份期間,先後遺失了一些錢物,這個階段,大姐你正在福旺超市擔任保潔工……"咨詢部經理不緊不慢地繼續說。
她頓住,沒有回頭。
"讓我們來回顧一下事件的始末吧——1月12日,福旺超市收銀台遺失現金1986元;1月16日,福旺超市丟失洗化用品數件,價值1887元;3月2日,福旺超市收銀台遺失現金1376元……"咨詢部經理徐徐說道,"前後一共失竊七次,累計金額達16809元。"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
"作案者買通了超市的當值保安,五五分成,共同瓜分了贓物贓款,並且以非法手段刪除了超市的監控錄影帶,因此,這幾次的懸案,一直掛在派出所的登記薄上,遲遲沒能破獲——不過作案者想不到的是,當值保安在刪除錄影帶的同時,為防後患,複製了一份,"咨詢部經理拖長了嗓音,"而這份複製的錄影帶,此刻就在我的手裡。"
"你們想怎麼樣?"她驀地轉過身來,瑟瑟發抖,滿腦門都是汗,面色難看得宛如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