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伶穿過花朵盛開的苗圃,從廚房背後的側門溜進了費宅。她準備經過佛堂旁的旋轉樓梯,悄悄潛回自己的房間。費奶奶已經在做晨課,佛堂裡傳出她敲擊木魚的聲音,篤,篤,篤,清冷、生脆。千伶刻意放緩了腳步,輕輕越過佛堂。這幾天,費智信出差在外,應當沒有人會察覺到她一夜未歸。
"站住!"費太暴喝一聲,鬼使神差地從走廊的陰影處踱了出來,照舊是一身精心設計的黑衣,襯著一套珍珠首飾,每粒珠子都有眼珠子那麼大,發出圓滑的光輝。費太尤其喜歡那些張揚奪目的珠寶。
千伶嚇一大跳。
"我想知道,從昨晚十一點,直至此刻,你身在哪裡?"費太冷冷地問,她的頭髮梳個髻,面容冷峻,活像一隻鬼。
千伶手心冒汗。費太的臉色——老天,比鍋底還黑。可怕。
"我一早出門去,晨練。"千伶孤注一擲,哄騙她。
"整晚我都呆在你的房間裡,"費太鎮定地說,"你前腳出了大門,我就留在了你的屋子裡,看看你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千伶無言以對。
"你認為,撒謊是一種良好的品行?"費太逼視著她,狠狠地說,"身為費家的女人,你不僅徹夜不歸,而且居然滿嘴謊言,如果倒退一百年,像你這樣的壞女人,是要被活活打死、燒死、淹死、砍死的!"
多麼惡毒的詛咒。千伶脊背發冷。
"門外有一輛摩托車,帶走了你,對不對?"費太眼睛瞪得銅鈴般大。
"沒有,沒有,"千伶腦袋"轟"地一聲,她軟弱地掙扎,"是我自己開車出去的,沒有人帶走我。"她不願意洩露KEN,她希望可以獨自處理跟費家的關係,潛意識裡,她非常擔心KEN會因此而受到莫名的加害。
"這麼說,是你自個兒,午夜驅車去看一個男人?"費太露出諷刺的笑容,"你應該在你的車頂加上一個霓虹燈標誌,寫上:送貨上門!"
"媽!"費揚從樓上下來,"你們在聊什麼?怎麼不去吃早餐?"
"你還在騙我!"費太不理睬費揚,收起她的冷笑,目光如炬地看著千伶,"我去查看過了,你的車,整夜都停在車庫!"
千伶心頭七上八下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門衛告訴我,最近這段日子,連續有很多個晚上,都有個戴頭盔的男人,騎著摩托車,把你從家裡帶走,"費太瞪視著她,"我跟智信說過你行為不端,希望他提醒你,他只是說,你年紀輕,一時的好奇貪玩也是有的,不必責備你,過不了多久,你自己會幡然悔悟……"
千伶倒抽一口冷氣。她實在是太大意了,竟然忽略了門衛的火眼精睛!
"哼!結果呢,你幡然悔悟了嗎?越鬧越不像話了!吃著費家的飯菜,穿著費家的衣服,住著費家的屋子,居然跑到外面去養小白臉兒!真是反了你了!"費太的兩眼幾乎沒飛出小刀子,當場捅死她。
"丁千伶,你這個賤人、蕩婦,不要臉的東西!是誰給你這麼大膽子?你還有沒有廉恥之心?!"污言穢語大串大串地湧出費太的嘴唇,千伶木木地看著她,像是一句話都聽不懂。費太一向體虛氣弱,連走路都透著費勁兒,竟然可以如此聲若洪鐘地咒罵她,她一時間真有點不適應。
"媽,"費揚儘管不知情,還是本能地上前阻止費太的謾罵,他挽住費太的胳膊,試圖帶走她,"鸚鵡還沒喂吧?走,我陪你去!"
"你這種女人,我早說過,靠不住的!你不就是衝著智信口袋裡的錢來的嗎?連身體都可以出賣的女人,還有什麼是可以信賴的?!"費太愈加怒不可遏,摔開費揚的手,"現在可好,才跟了智信七年而已,就膽敢往他頭上戴綠帽子了,再過七年,你是不是打算把費家人一個一個全滅了,你好獨吞費家的財產?!"
千伶氣得直打哆嗦,臉色煞白煞白的。
"媽,你在說什麼呀!"費揚急得跺腳。
"我還活著,還天天兒盯著你呢,你都敢做出這種事,敢當面造反,跟男人幽會,好啊,你!"費太上上下下打量著千伶,突然再度破口大罵,"丁千伶你自己說說看,你和妓女有什麼分別?不過是一雙破鞋而已!虧得智信還拿你當寶貝!"
"你很清白嗎?不是一樣背著家裡人,跑到咖啡館跟靳大夫約會!"千伶被罵昏了頭,口不擇言地嚷了出來。
"你、你——"這招攻擊急遽見效,費太伸出那只殘臂,指著千伶,猛然間劇烈抽搐起來。她低吟一聲,而後整個人就重重地向後倒去。
"快打電話叫大夫!"費揚扶住費太,大聲吩咐站著發愣的千伶。
千伶反應過來,一雙手發著抖,撥通了醫院的電話。費太的主治醫生和靳大夫雙雙趕到的時候,費太已經把大家折騰得兵荒馬亂。靳大夫快步奔進來,撥開眾人,蹲俯下身,察看費太的情形。
"痛啊!"費太昏亂地喊著,面孔痙攣,兩眼發直。
"不要緊的,馬上就會過去的……"靳大夫安撫她。
費太睜開眼,看看他,隨即別過臉去,依舊痛苦地呻吟。靳大夫取了器械,為她注射一支鎮定劑,耐心地輕輕替她按摩病肢。費太漸漸安穩下來,闔上雙眼,困極而眠。見狀,費揚和千伶放下心來,退了出去。
"對不起,我是無心的……"千伶歉疚。
"你剛剛說,我媽和靳大夫——"費揚頓住。
"我路過咖啡館,看到他們,你媽媽在哭,靳大夫在說話,沒有別的。"千伶急忙道,她特意掩去了靳大夫溫存地替費太擦拭眼淚那一幕。她不想多事。
"哦?"費揚深思,"他們去咖啡館?"
2
院長親自帶領綜合會診小組的成員來到知意的病房,向費揚逐一介紹那幾位知名的大夫,其中,包括前來進行科研合作的美籍神經內科專家靳忠烈大夫。
"我們見過的。"靳大夫告訴院長。
"是嗎?"院長點頭,道,"靳大夫是世界頂尖的醫學專家,這幾位,是醫學院的博士生導師。也是我們醫院最得力的骨幹大夫。"
"讓您費心了。"費揚向院長微微鞠躬。
綜合會診小組的成員從當值大夫那裡調閱了知意的病歷,又向許爸爸許媽媽詳細詢問了知意發病的全過程。末尾費揚送他們出來,在走道裡,靳大夫落後幾步,問了問費揚有關費太的近況,費揚簡單聊了幾句,驀然說道:
"聽說我母親單獨去見過靳大夫,您那麼忙碌,有打擾到您的地方,請多包涵。"
"沒關係,"靳大夫面色從容,"但願你母親能夠盡快康復。"
他不提千伶說到的咖啡館的見面,費揚亦不能打破沙鍋問到底,只能禮貌地道聲謝。靳大夫隨意翻了翻手中的病歷,查看到知意的姓名,突然問了一句:
"許知意是你的朋友?"
"她是我女朋友的姐姐。"費揚如實回答。
"哦,是嗎?"靳大夫想一想,"是個子很高、皮膚很白的那個女孩子?"
"是的。"費揚說。
靳大夫微笑了。
儘管綜合會診小組採用了新的治療方案,使用了最昂貴的進口藥,知意的狀態依舊時好時壞,精神恍惚,四肢無力,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一張臉腫得老高老高的。許爸爸的頭發愁白了一大片,許媽媽則每日以淚洗面,兩人衣不解帶地陪著知意。
知心和費揚一忙完公事就趕往醫院,許爸爸自打知道了費揚的顯赫家世,對他疏遠了許多,費揚卻是不在意,照樣忙前忙後,不把自己當外人。他從家裡拎來一罐由貴重藥材熬製的滋補湯,讓許爸爸許媽媽補補身子,許媽媽卻不過費揚的一腔盛情,喝了一小碗,稱讚香味醇濃。許爸爸擺擺手,一副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作派,看都不要看,毋提沾染。
"爸,那是費揚專門去買的燕窩、蟲草、人參、鹿茸,他們家的廚子熬了整整一天一夜,您就賞個臉吧。"知心拉著許爸爸的手,撒嬌道。
"暴殄天物!"許爸爸拂袖。
知心和費揚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
許家的親戚得到知意病重的消息,陸陸續續趕來探望。許家都是布衣百姓,不過略備薄禮,以及一腔的同情與熱淚。譬如知心的二姨,大老遠背了一筐自家種的夏橙,一進病房,就撲到知意病床前,流著淚,喚著知意的小名。知意毫無動靜。
"遭罪喲!"知心的二姨抽泣著,惹得許媽媽也哭起來。知心趕著上前,連連對二姨使眼色,二姨會意,收了淚,反過來安慰許媽媽,說些吉人自有天相之類的話。
"知心,這小伙子是——"歇下來,二姨留意到費揚。
"是我男朋友,費揚。"知心說。
"二姨,您好。"費揚禮貌地招呼。
"好,好!"二姨笑瞇瞇地打量著費揚,連連點頭。
"好什麼呀,"許媽媽歎氣,趁著許爸爸沒在跟前,悄聲對二姨說,"她爸爸反對得厲害,嫌人家孩子家裡太有錢,不可靠——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這倒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人品沒話說,待咱家知心也挺好的,但是她爸爸那倔驢似的脾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眼下知意偏偏又成了這麼個半死不活的樣子,我這心頭啊,亂得很,也顧不上考慮這麼多了……"
知心和費揚不約而同地別過頭去,假裝沒聽見許媽媽和二姨的閒話。
"他家是做什麼的?"二姨問。
"費氏藥業,你聽說過吧?就是那間製藥很出名的企業,像什麼鎮靈丹、息炎痛、安孕寶,都是他們生產的,"許媽媽列舉一連串藥名,道,"費揚就是那家藥業公司老闆的獨生子,未來的財產繼承人……"
"費氏藥業?"二姨驟然提高嗓門,轉過臉來,凶巴巴地問費揚,"從北塘製藥廠出來的那個費智信,跟你是啥關係?"
"費智信是我父親……"費揚心底暗自詫異,不明白知心的二姨為何會臉色大變,氣勢洶洶地提到北塘製藥廠。
"反對!反對!"二姨跳起來,一把抓住許媽媽的手,"妹妹,你也太糊塗了,怎麼可以眼睜睜地能把知心往火坑裡推呢?"
"二姨,您說什麼哪?別在我媽那兒火上澆油的好不好?"知心不悅了。
"知心,你年紀輕,不曉得輕重深淺,這種人家,絕對不能嫁的,"二姨急切地說,"你知道的,我婆家就在北塘,我在那裡住過好幾年,我太清楚費家在北塘的那個製藥廠了,雖然停產很多年了,可是一直戒備森嚴,陰森森暗沉沉的,氣氛比隔壁那間開棺材鋪的還要嚇人,而且從來就不讓人進去,半夜裡頭還經常發出恐怖的叫聲——這麼些年了,全鎮的人都傳,說北塘製藥廠不是鬧鬼,就是在搞人體實驗!"
"鬧鬼?人體實驗?"知心皺眉,"不會吧,二姨,這都是些什麼呀?也太不靠譜了吧?費揚,你說是不是?"她望向費揚,"二姨說的那個什麼製藥廠,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啊?"
"我、我那個,"費揚窘迫地摸摸鼻尖,有些結巴道,"好像是用來堆放儀器的……"
"你就儘管騙吧!"二姨誇張地捉住知心的雙手,警惕地把她拖到自己身邊,彷彿費揚是兇猛的野獸,眨眼間就會張開血盆大口,把知心給生吞活剝了,"過來,知心!你爸的話沒錯,聽二姨的,以後甭搭理費家的人了!"
3
費揚駕車領知心去了一趟北塘,順帶邀請上了仁希。知心與仁希已經見過數面,然而如此貼近倒還是首次。費揚已經趕在第一時間將與知心拍拖的訊息告訴了仁希,畢竟他與仁希是多年的摯友,她愛他,他是知道的。他不願意辜負她,不願意瞞哄她,不願意就此耽擱了她。
仁希很大方地祝福費揚,將對他的情意深埋心底,見到知心時,亦不著痕跡,跟知心交談甚歡。仁希的知情識意,費揚很是感激。
在見過知心的二姨之後,費揚把費奶奶前往北塘製藥廠的種種古怪行徑,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知心,把仁希查到的高薪養閒人的異常舉動也告訴了知心。
"其實我也很困擾,但是我和仁希從費氏著手,根本就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線索。"費揚無助地說。
"鬧鬼是沒可能的,"知心歪著腦袋拚命地想,"至於人體實驗,就算你爹是個徹頭徹尾的法盲,他也不至於有那麼殘忍、那麼恐怖吧?"
"即使我爹有那麼殘忍,可是我奶奶是虔誠的佛教徒,她老人家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甚至助紂為虐,"費揚理智地分析,"不過有一點,我完全想不明白,奶奶費盡心思地想法兒避開我,那樣詭秘地搭乘計程車,單獨一個人跑到北塘製藥廠去,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咱們此番一去,就會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知心樂觀地預測。
費揚苦笑,他不大有信心。
北塘製藥廠的外觀與費揚上次所見如出一轍,大門緊閉,高牆與濃密的樹木遮掩了外界所有的視線。他們三個人繞著圍牆走了一圈,一無所獲。
直接敲門吧。知心建議。
仁希贊成。
鐵門上並沒有安裝門鈴,只有一對碩大沉重的鐵門環。費揚使勁扣了扣門環,門內隨即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呀?
"請開一下門。"費揚說。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鐵門竟然很快就洞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中年女性的臉。費揚記得她,是上次奔出來迎接費奶奶的那個粗笨的鄉下婦人。
知心藉機朝院內張望,那婦人卻是靈敏地返手掩住身後的鐵門,走出來,與他們面對面,雖然目光警戒,態度倒還和氣。
"幾位找誰?"婦人問。
"大嬸兒,這裡是北塘製藥廠吧?"仁希笑吟吟地明知故問。
費揚站在一旁,不露聲色。
"是啊,"婦人道,"你們有什麼事嗎?"
"進去再說,好嗎?"知心拚命對她展露迷人的笑容。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婦人不笑,不接招。
"我是電視台的編導,"知心按照事先與費揚仁希商量好的借口,瞎編一通,"我們台正在拍攝一部古裝戲,聽說你們的院子修建得古香古色,想取幾個鏡頭,拍幾場戲,今天是先來踩踩點,看看情形的。"
"不行!"沒想到婦人很乾脆地一口回絕,一轉身,就朝裡走去。
"等等,"知心忙叫,"你不是這裡的主人吧?你有權利拒絕我們嗎?"
婦人理都不理她,伸手準備關上大鐵門。
"你認不認識這位先生?你可知道他是誰?"知心指指費揚,"他可是費氏藥業的部門經理,費智信的兒子,費揚!"
婦人回頭看了費揚一眼。
"拍攝的事情,是費經理親口答應我們的,"知心以為有效,不免沾沾自喜道,"費經理在百忙之中,還抽空陪著我們來踩點,足見對這事兒的重視程度,你趕快開門吧,不要耽擱大家的時間。"
"沒有費總的命令,誰都不能進來。"沒想到婦人冷冷回復一句,砰地一聲,不容分說地關上了鐵門。
三個人頓時傻了眼。知心猶自不甘,揚手大力扣門環,這一回,聲息全無,那婦人就像自門後蒸發掉了。知心不由得惱怒起來,朝著門裡大聲恐嚇:
"喂,你到底是不是費氏的員工?是不是在費氏支領薪水?膽敢得罪了堂堂的費經理,你還想不想在費氏混下去?你不怕明天就被炒魷魚嗎?"
門內依然沒有動靜,如同一座無人的空宅。
"別說了,"費揚默默攬住她的肩膀,"沒用的,她不會出來了。"
"怎麼搞的!這女人連你都不怕!"知心洩氣。
"她不是說了嗎,沒有費總的命令,誰都甭想進去。"仁希也很灰心。
"咱們換條道!"知心左顧右盼,認真琢磨著,突然摩拳擦掌,提議大家一塊兒從圍牆攀爬進去,她的建議得到了仁希的熱烈響應。
"小時候我可是爬圍牆的高手,"知心揚言,"念大學那會兒,跟同學出去玩兒得太晚了,寢室鎖了門,我還從水管爬上去過!"
"我也是啊,那時候我家裡種了幾棵石榴樹,我跟費揚爬上去摘石榴吃,"仁希嘩地一聲笑出來,"結果費揚他、他——"仁希指著費揚,笑岔了氣。
"結果我掉下來,結結實實摔一屁股墩兒,"費揚接過來,"還被仁希家的狗攆得滿院跑。"
"瞧你那笨樣兒!"知心戳了費揚一指頭,費揚順勢握住她的手,把她攬入懷中,知心咭咭笑。仁希原本神采飛揚的面孔,一瞬間黯淡下來,她別過臉,佯裝查看地形。
"咱們上吧!"知心躍躍欲試。
"小傻瓜!"費揚心疼地捏捏她的鼻尖,"沒看見那上頭有電網嗎?"
知心一抬頭,圍牆頂端,密密的植物叢中,果真有細細的電線蜿蜒而過。
"私拉電網,咱們去舉報!"知心不服氣。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裡,"費揚情緒低落下來,"如此戒備森嚴,你不覺得事情更蹊蹺、更嚴重了嗎?那裡頭到底隱藏著什麼不可示人的秘密呢?"
"從這兒可以進去!"仁希突然大叫。
費揚和知心聞聲跟了過去,在靠近公路的圍牆邊,繁密的樹葉間,果然有一處小小的縫隙,沒有電網通過,而且圍牆還恰倒好處地缺損了一塊,十分利於攀爬。
近牆的那幾株樹,費揚上次便見到過,未知其名。那時樹間開著白色的花,散發出形似茉莉的香味,這辰光花謝果熟,纍纍的果實汁肉飽滿,呈青綠色,一顆一顆的,看起來很像是長在熱帶地區的小芒果。
仁希穿著輕便的運動鞋,蹭蹭蹭幾下,身手輕盈地爬上樹幹,試圖從那處破損的牆頭進入院落內部,繁雜的枝葉凌亂地擦拂過她的面頰。她抓牢樹枝,仔細觀察牆沿的殘磚,伸過一隻腳,探察其堅固程度。
"仁希,小心啊!"費揚憂心忡忡地提醒,他生怕院中會有陷阱,陌生人一經進入,難免遭遇不測。然而他的話音未落,不知為什麼,仁希忽然重心失控,腳底一滑,直直地仰倒下來。
"莫小姐!"知心尖叫。
費揚反應很快,從知心身旁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接起墜落的仁希。仁希落入費揚懷抱,並未摔傷,但她雙目緊閉,面色發白,呼吸急促。
"仁希,你怎麼了?"費揚拚命喚她的名字,仁希毫無回應。
"仁希她為什麼會暈過去?她會死掉嗎?"知心喃喃著,驚慌地俯身望著費揚懷中一動不動的仁希,內心的恐懼徐徐瀰漫開來。
"讓一讓!"費揚用胳膊肘推她,因她阻住了去路。知心被他撞得一個趔趄,費揚沒有理會,抱著仁希飛快地向著停車的地方跑去。知心兩腿發軟,動彈不得,呆呆地看著費揚心急如焚地一路狂奔。
"你在做什麼?!"費揚回頭怒吼。知心哆嗦了一下,她從來沒有看到過費揚如此動怒,她傻傻地望著他。
"開車門啊,你!"費揚大叫。
知心明白過來,踉蹌著奔上去,雙手顫抖地幫忙打開了車門。費揚一躬身,將仁希平放在後座,然後跳進駕駛室,發動引擎。他的車子低低咆哮著,揚塵而去。
知心被扔在原地,發著呆,費揚似乎已然忘記了她的存在。
4
費揚站在醫院門外,焦急地張望著,不時掏出手機,反覆撥打知心的號碼,可是知心的手機始終無人接聽。他心煩意亂,不安地踱來踱去。
一輛TAXI在他的腳邊戛然剎住,他本能地閃開一點,無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沒想到車中下來的卻是知心。知心神色疲乏,隨手塞給司機一張百元鈔票,忘記索回零錢。那司機格外誠實,叫住她,小姐,等一等。從車窗將找零遞還予她。
"知心!"費揚驚喜地迎上去,"這半天你上哪兒去了?"他嗔怪地抓住她的手,"真是急死我了,打你手機又不接。"
"北塘的出租車數目稀少,長途客車隔兩小時發一班車,我打電話到的士公司,他們好不容易專程派來一輛,"知心冷冷抽回手去,"你怎麼站在這兒?仁希呢?你不需要陪著她?"
"對不起,"費揚知道誤會大了,趕緊打疊起十二萬分的歉意與小心,"剛才那樣的狀況,我急都急壞了,我跟你講過的,仁希孤孤單單的一個女孩子,要是有什麼閃失,我怎麼向她父母的在天之靈交代?"
"這種果實,含有巨毒,"知心面無表情地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綠色的果實,她說,"我向周圍的居民打聽過,北塘製藥廠栽種的這幾棵樹,在北塘,已經與好幾起自殺事故聯繫在了一起,當地人都知道,這種樹的果實,一般人食用以後,數小時就會毒性發作身亡,想要尋死的人,把這果實當成了砒霜,所以北塘的居民,壓根兒就不敢生出擅闖北塘製藥廠之念……"
"是的,醫院的大夫已經化驗過,仁希確實是中了海檬果的毒,"費揚打斷她,"仁希是過敏體質,因此口鼻沾染到海檬果的漿液,立即發生全身反應,幸而她接觸的份量有限,送來醫院不久,就緩解過來了。"
"原來它就是傳說中的海檬果?"知心打量著手裡的果實,"我聽說過這種植物,在印度西南部的某個地方,有超過一半的植物中毒事件,是由海檬果引起的,除出自殺,它好像還經常被犯罪分子用做殺人的工具。"
"大夫說了,海檬果含有一種被稱作-海檬果毒素-的劇毒物質,其分子結構與一種強心劑——異羥洋地黃毒甘非常相似,"費揚用科學的口吻解釋給知心聽,"毒素會阻斷鈣離子在心肌中的傳輸通道,從而造成中毒者的迅速死亡……"
"費家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移栽這樣的有毒植物,著實陰險,"知心忽然不耐煩起來,"罷罷罷,你們費家的人都一樣,讓人難以琢磨,我爸和我二姨說得不錯,最好離你遠點兒!"她急躁地一頓足,扭身朝裡走。
"怎麼?覺得自己趟了渾水,洗也洗不乾淨了?"費揚既好氣又好笑。
"北塘的人一提到你們家的製藥廠,就像是說到一座魔窟——嘖嘖嘖,我巴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知心生氣得很。
"那並不是我的錯啊,"費揚歎息,"為什麼一蒿打沉一船人?"
"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知心怒道,"我才不會上你當,到處去替費家洗脫惡名,做一條不用吃草、忠心不貳的牛!"
"知心,你講點道理,好不好?"費揚攆上她。
"甭跟著我!"知心沒好氣,"我得去看我姐姐,你趕緊的,到莫仁希那兒呆著去!"
"你不去探望探望仁希?"費揚硬起頭皮,道,"仁希是我的好朋友,你不準備也把她當作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是女朋友才對吧?!"知心終於發作,"瞧瞧你先前那神情,那口氣,活像是我把你的心上人給怎麼的了!口口聲聲的好朋友,肯定是你一早就暗戀著人家,被人家給甩了!"
"是是是,我被她甩了!"費揚不怒反笑,"不生氣了吧?不要把兩件事情攪在一起,好不好?你搞得我都束手無策了,不曉得你到底為什麼發火,是北塘製藥廠的緣故,還是因為仁希——今天呢,的確是我不好,是我處理問題的方法不夠周到,我不該只顧著仁希的死活,而忽視了你的感受。我道歉,我賠罪!知心你大人大量,原諒我這一次,別跟我站這兒掐架了啊,好嗎?"
"仁希不要緊了吧?"知心雖然板著一張清秀漂亮的臉,口氣卻是緩和許多。
"大夫給她打了點滴,說是休息一陣子就不礙事了,"費揚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對牢她的眼睛,認真地說,"知心,你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剛才那會兒,畢竟仁希生死攸關,我心情急一點,態度壞一點,也是有的,我相信你會體諒我的,是不是?"
"你確定自己當真不愛仁希?"知心驀然蹦出一句。
費揚一呆,萬萬料想不到她會這般嚴肅地問出如此無稽的問題。
"或許你倆早已日久生情,只不過仁希不是可以為你增添光彩的美女,你不願屈就,所以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不去說,生生地憋屈著自己的感情,手忙腳亂中順手牽羊拽住了我,把我當作了仁希的替代品,可是你心裡真正愛的人,仍舊是仁希……"知心越說越委屈,末了竟有些哽咽。
費揚的回答是一個不顧一切的吻。他站在人流如織的醫院門口,在眾目睽睽之下,深深地親吻了她。知心極度驚詫,先是睜大眼睛,而後羞赧地緩緩閉上雙目。費揚溫柔而狂熱地吻著她,感受著她花瓣一樣輕軟的唇,以及齒間清冽如薄荷的香氣。
"我愛你,知心,"他呢喃道,"我的心,已經被你佔得滿滿的,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空間——終此一生,讓我們深愛對方,永不猜忌,永不懷疑……"
5
星期六的早晨,費揚照例與知心到山頂跑步,完了他駕車送知心回家,然後折返費宅,洗了澡換過衣服,攜一盒拜託廚師烘烤的西式小點心,打算去醫院看望知意。還沒出門,他就被費太攔住了。
"小揚,你最近似乎特別忙碌,不會都是因為公司裡的事吧?"費太含蓄地問。
"朋友的姐姐生病住院,"費揚解釋,"我常常過去幫忙。"
"是女朋友的姐姐?"費太脫口道。
"媽,您怎麼知道的?"費揚索性直截了當地問,"是靳大夫告訴您的?"
費太一怔,自知失言,臉上的表情就有些掛不住了。
"靳大夫是治療幻肢痛的專家,"費揚盡量委婉地說,"媽,您願意接受他的幫助,我很欣慰,我期冀他的治療可以及早取得最佳效果。"
"靳大夫是很有經驗的,我和他聊過幾次,他建議我做手術,"費太趁勢下台階,"上回丁千伶為了掩蓋她自己那些男盜女娼見不得人的把戲,居然滿口胡說八道,惡毒地陷害我,說什麼我跟靳大夫在咖啡館約會——完全就是無稽之談!"
費揚笑了,攬住費太枯瘦的肩膀,他很高興費太終於坦然承認了與靳大夫私下有過交流,這就說明整樁事是堂堂正正的了。
"我跟你爹說過好多次,那種女人,有好男人支撐場面,倒是身價百倍、威風八面的,男人一離開,頓時原形畢露,你想一想,甘願低頭伏小地跟著你爹,能是什麼好貨色?除了錢,還能指望她真心實意愛上一個半老頭子?"費太就勢痛罵下去,"這下可好,才七年而已,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紅杏出牆了不是?半夜三更公然被男人用摩托車帶走……"
"媽,千伶成天呆在家裡,也是很悶的,"費揚勸解道,"難得她願意出去走一走,交交朋友,我們應該支持她才對。"
"交朋友?大半夜的她交什麼朋友!"費太愈加怒不可遏,"你不瞭解的,別看她長得有模有樣,其實呵,天生就是一個水性揚花、朝三暮四的賤胚,從骨子裡都透出一股子淫蕩氣,整個一婊子、一娼婦……"
"媽!"費揚聽不下去了,打斷她,"我們接著聊剛才的事兒——我談連愛了,有機會的話,我帶女朋友到家裡來,正式拜見您。"
"小揚,那女孩子到底怎麼樣?"費太被他轉移了注意力,"我聽靳大夫講,模樣、教養都還不錯——不過靳大夫也只見過她兩三面。"
"很健康,很開朗,很清純,"費揚想著知心,當他親吻她的時候,她那羞澀怯楚的表情,那清潤明媚的氣息,彷彿是從天而降的天使,那麼美,那麼乾淨,令人心折,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就是脾氣稍微有點倔強——不過呢,是很可愛的一種倔強。"
"哦?小姑娘還有點兒倔脾氣?"費太笑著望定他。
"媽,她就像是開在巴黎近郊的那種鈴蘭花……"費揚忍不住說,一瞬間他想起五月的巴黎,他曾經在那時逗留斯地,住在塞納河畔,一早搭火車去近郊,看那漫山遍野的鈴蘭花,紫色的,米白的,淡黃的,還有深深淺淺的紅,一疊疊,一層層,每一處都像印象派的風景畫。他買了一盆鈴蘭,那花細小細小的,像只只小鈴,也像小鐘,香氣沁人心脾,他擱在書桌上,猶自開了好些天。
"有種香水,叫狄奧莉絲幕,是由鈴蘭製成的,非常渺茫及幽美的香,若有若無,似乎不容易接近,"費揚說下去,"知心也是這樣的,表面上她是個矜持的女孩子,十分審慎和戒備,可是真正親近起來,她是再熱情再和善不過的,媽,我相信,你會很喜歡她的。"
"只要你喜歡就好,媽喜歡不喜歡,是不要緊的——多少年了,媽就盼著,你能快快長大,找個好媳婦,生個好孫子,"費太感傷起來,兩眼濕潤,"媽就是死,也安心了……"
"媽,我可是指望著您能長命百歲的,"費揚哄她開懷,"將來啊,孫子等著您看管,重孫子等著您看管,還有重重孫子,重重重孫子!"
"那不成千年老妖精了!"費太破涕為笑。
"費揚!"千伶突然出現在樓梯口,輕輕叫了一聲。
費揚抬起頭。
"你爹叫你去書房。"千伶說。
費揚上樓,到費智信的書房。費智信起身很早,即使週末不到公司去,他通常也整日呆在書房裡,撥打電話,批閱文件,處理公務。
費智信屬意英國式的煮茶,他的書房裡有一隻很原始的紫砂陶罐,煨著一罐新摘的茶葉,茶水咕嘟咕嘟地開著,清香四溢。千伶守著漸漸沸騰起來的茶罐,時不時稍加攪拌。及至煮到火候,千伶取過兩隻紫砂陶杯,倒了濃稠的茶汁,分別擱在費智信和費揚跟前,轉頭離開。費揚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千伶身材瘦削,臉上有一種安婉恬淡的光,她在費宅常常都是這樣沉默著,有些暗影妖嬈、暗地芬芳的意韻。
"小揚,你昨天和仁希帶人到北塘製藥廠滋事了?"費智信問道。
"是這樣的,我電視台的一個朋友,仁希也認識的,正籌拍武打戲,想借北塘製藥廠拍攝幾個鏡頭,沒想到守門的人一點都不給我面子,不放我們進去,當場讓我難堪,在我朋友面前下不來台!"費揚理直氣壯地說,他早已料到此事會傳到父親耳中,因此毫不驚詫。
"拍武打戲啊?那你朋友可是選錯地方了,"奇異的是,費智信完全沒有發怒的意思,表情和藹得很,"北塘製藥廠,只是外觀看起來比較古典,裡邊的設施,全都是現代化的——你想想,堆放著幾十台昂貴的進口儀器,還能有什麼古樸可言?"
"能拍不能拍,我帶著朋友大老遠地趕了去,好歹讓我們進去歇歇腳、喝口水吧,"費揚裝作委屈,"結果門兒都不讓我們進,以後叫我怎麼有臉去見我朋友啊?"
"那兒的員工不認得你,發生誤解也是有的,"費智信好言道,"這樣吧,我來做東,你安排個時間,請你那位朋友吃頓飯,把仁希那孩子也叫上,我來向你朋友賠罪。"
"爹,不必了,我自己會向朋友解釋的,"費揚忙謝絕道,"您每天日理萬機的,我這麼一點小事情,怎麼可以勞駕您呢?"
"你能體諒爹就好,"費智信拍拍他的肩膀,"小揚,這會兒公司有一樁棘手的事情,需要立刻處理妥當,你費費心,跟藥監局局長的小姐約見約見,送些禮物給她……"
"爹,是什麼事?"費揚生疑。
"昨兒夜裡,我接到電話,有個孩子在注射鎮靈丹以後猝死。"費智信道。
"啊?"費揚駭然不已。
"爹,這是第三起了,鎮靈丹必須全面停產整頓,查找原因!"費揚急迫地說,"其實當初縮減生產流程,論證就不夠充分……"
"停產?"費智信冷笑一聲,"小揚,你也太衝動了吧——你去查一查,鎮靈丹的產值是多少?銷量是多少?年利潤是多少?一旦停產,不僅公司會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連不少的銷售中間商都可能會因此而破產。"
"可是——"
"我們現在急需面對的,是這個死亡兒童招致的糾紛,"費智信是一貫的剛愎自用,壓根兒不聽他的道理,"咨詢部已經把資料傳真過來,孩子的父母都遠在廣州,父親在一家外資企業擔任部門主管,母親是中學教師,家裡剛按揭買了套疊拼別墅。這孩子歷來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麻煩的,恰恰是孩子的爺爺,老頭是藥監局的前任局長,離休幹部,參加過抗日戰爭,省裡的好多高官都是他的生死之交。那可是個古板得要命的倔老頭,較真得很,特別不好打交道,他在任的時候,我曾經請他吃過飯,三番五次都請不動,好不容易大駕光臨了,你猜怎麼著?結帳時,他死活堅持AA制,自個兒掏腰包!"
費揚不作聲,心想咨詢部的動作真夠快的,連人家家裡新買了套疊拼別墅這麼八卦的信息都打探了出來,實在不啻於一支訓練有素的狗仔隊。
"幸好咨詢部打聽到,現任局長是那老頭一手栽培出來的,兩人過從甚密,"費智信接著說,"但是我才跟局長通了電話,他的意思是,老傢伙個性古怪,這時候由他出面做工作,反而叫老爺子反感,懷疑他與費氏關係密切,適得其反——當然了,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道理,不過這種敏感時期,局長肯定不太樂意拋頭露面……"
"既然是這樣,您讓我去找局長小姐,有用嗎?"費揚截住他,問道。
"據咨詢部得到的可靠消息,老頭家只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又齊刷刷生了三個孫子,清一色的男孩兒,所以老頭和他老伴兒都非常喜歡女孩兒,局長家跟他家一直是鄰居,局長家的姑娘,打小兒就受到他和他老伴兒的寵愛,跟他們家關係好得不得了,由她出出面,事情或許還能有些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