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管家和僕傭聞聲跑來,七手八腳地把費太抬回樓上臥室。難得的是,費智信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漠不關心,他一直跟著,把費太送到房間裡。費揚撥通了費太主治醫生的電話,告訴他費太犯病,請求他和靳大夫火速趕到。
"快,"管家氣喘吁吁地趕來,對他說,"夫人使勁叫你呢。"
費揚三兩步跨上樓,奔進費太的房間。費太正躺在臥榻上,痛苦地呻吟著、痙攣著,嘴裡卻果真含糊不清地一徑叫著他的名字,小揚,小揚。
"媽!"費揚撲過去。
"小揚,不要、"費太的一張臉痛得全都扭曲起來,嘴唇翕動著,掙扎地吐出幾個字,"不要叫、叫靳大夫來……"
"好好好。"費揚沒心思多想,張口就胡亂答應她。
"千萬、千萬不要、不要叫……"一陣猛烈的疼痛襲來,費太痛不欲生,止不住以頭撞擊臥榻的邊沿,費揚拚命按住她。
一番折騰,費太累得陷入半昏半睡的狀態。費揚退出來,站在窗前張望,期待著費太的主治醫生和靳大夫快點到,他根本就沒有真正在意費太的話。
"你媽怎麼樣了?"費智信候在費太的房門外。
"大夫可能就快到了。"費揚答非所問。
費智信沒有進屋去看費太,但也未曾即刻離開,他慢吞吞地踱來踱去,隔一會,駐步,背著雙手,煞有介事地觀看掛在牆上的幾張名家字畫。
費揚從窗口看到有汽車駛進費宅,立即下樓,把費太的主治醫生與靳大夫迎了上來。靳大夫已經熟悉了費太房間所在的方位,一邊問費揚情形,一邊迫不及待地走在了前面。
"發作這麼頻繁,早晚人會受不了的,"靳大夫對費揚說,"手術恐怕是目前唯一有效的解決方案了,而且是愈早進行愈好……"
費智信聽到說話聲,回過頭來,剛好與靳大夫正正地打了個照面。費智信一楞。
"你好。"靳大夫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搶先一步,就要邁進費太的房間。
"等一下!"費智信直覺地攔住他。
"爹,這位是我跟您提到過的美籍專家,靳大夫。"費揚忙介紹道。費太的主治醫生,費智信是見過面的,然而靳大夫之前為費太診治的時候,費智信都不在場。
"忠烈?"費智信眉頭緊蹙,"靳忠烈!"
"是我。"靳大夫平靜地說。
費揚錯愕,原來他們認識?他未及多想,因為從房間裡再度清晰地傳出費太高一聲低一聲的呼痛聲。
"我先進去……"靳大夫下意識望一望費太的屋子。
"不!"費智信打斷他,斬釘截鐵地對費太的主治醫生說,"你去解決吧。"然後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面朝著比他足足高一頭的靳大夫,"你跟我到書房來!"
靳大夫遲疑一下。
"我建議,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使用鎮痛劑。"靳大夫把手裡的藥箱遞給了費太的主治醫生,囑托一句,而後跟著費智信去了三樓的書房。
費揚來不及細細琢磨,趕緊陪主治醫生進了費太房間。費太一頭大汗,人已經處在虛脫邊緣。主治醫生馬上採取補救措施,針灸、打點滴,撲來撲去地忙碌了半晌,費太終於平息了下來,累極而眠。
"請到客廳坐一坐。"費揚為費太蓋好被子,把主治醫生領到起居室,吩咐僕傭斟一杯上等新茶,又叫管家作陪,他則去費智信的書房查看究竟。
一上三樓,費揚就聽到費智信的書房傳出激烈的爭吵聲。他在詫異間,不禁進退兩難,不知到底該不該敲門進去打斷他們。
"……我後悔沒有認清你卑鄙無恥的面目!"是費智信的聲音。
"卑鄙的人,是你,不是我!"是靳大夫的聲音。
"好,就算我不追究你當初的卑劣行徑,你說,你現在悄悄潛伏到我的家裡來,跑到我老婆身邊,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何種居心?"是費智信的聲音。
"我是大夫,懸壺濟世、治病救人,這是我的責任!"是靳大夫的聲音。
"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看你啊,根本就是想再來算計我!"是費智信的聲音。
"你的眼睛裡,沒有人,只有錢,我不想與你做無謂的爭執!"靳大夫說著,奪門而出。
費揚躲閃不及,差點與靳大夫撞個滿懷。靳大夫看清是他,收住腳,倉促地問了一聲,你母親呢?費揚說,她睡著了。靳大夫點點頭,拔足就走。
費揚想一想,到書房裡去。費智信坐在書桌前,發呆。費揚叫了一聲,爹。費智信抬頭看他一眼,居然問了與靳大夫一模一樣的一句話,你母親呢?
"好多了。"費揚答。
費智信"哦"了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靳大夫——"費揚頓了頓,猶疑地問道,"他是什麼人?"
"他是一個賊!"費智信狂怒。
2
千伶一整天沒有離開床榻,慵倦地呆在凌亂的棉被中,睡眼惺忪地望著電視。她在DVD機中插了一張《羅生門》,反反覆覆播了好幾遍,看著看著便盹著了,醒來又接著看。
KEN的房子臨街,將暮未暮的時刻,樓下人聲鼎沸。有磨刀匠大聲招攬生意,有送奶工車聲轆轆地駛過,有放學的孩子嗓音清脆地嬉鬧。千伶被吵得頭痛不已。幸而在一片喧雜的市聲中,她分辨出了KEN下班回家的腳步聲。
"乖乖,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KEN進了屋,走到床邊來,雙手背在身後,笑容可掬地逗弄她。
"是什麼?"千伶溫柔地凝視著他,整個神經都鬆弛下來,眼裡蒙上一層霧。
"看著啊。"KEN笑著,對她眨眨眼,像個奇幻的魔術師那樣,捧出一盒千伶嗜愛的水果布丁,又是一束小小的花。
"布丁!"千伶驚喜。
"喜歡嗎?"KEN問。
千伶用行動答覆了他的問題,她掀開盒子,一勺接著一勺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吃得那麼香,那麼專注,像是餓壞了似的。
滑膩的布丁殘留在她的唇邊,她沒功夫擦拭,落在睡衣上,她也沒功夫搭理。從費宅出來,千伶什麼都沒帶,兩手空空,就連身上這件睡衣,都是KEN趕著為她買來的,輕薄的布料,很美很性感的款式,領口有透明的蕾絲花邊,半掩半露,豐盈的酥胸若隱若現
KEN忽然像個饞嘴的偷窺者,湊上前來,輕輕吻她。軟軟涼涼的布丁從千伶的口中流竄到KEN的嘴裡,千伶咯咯笑起來。KEN一把掀倒她,忘乎所以地親吻她。布丁在他們的唇齒間滑動著,猶如一粒神奇的催情劑,刺激得他們欲罷不能。
千伶突發奇想,大大含了一口布丁,吻住了KEN的身體,KEN全身一凜,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濁重的喘息。千伶含著他,讓他堅硬的情慾在滋潤的布丁間躁熱難耐。在千伶的誘引下,KEN回贈予她布丁之吻。他們如同被雷電擊中一般,在布丁的擁攬長吻中顫慄。
慾望完結,KEN起身清理那些沾染在被褥間的布丁。千伶赤身裸體地躺著,四肢舒展,懶洋洋地地注視著他,一動不動,完美的姿形彷彿一尊精雕細刻的蓮花玉身。
"乖乖,別再誘惑我!"KEN開玩笑,用床單沒頭沒腦地包裹住她,只露出一雙眼睛,像個神秘的阿拉伯女郎。KEN忍不住吻她顫動的長睫毛,她那迷亂的表情是一粒致命的毒藥,卻讓KEN欲飲不止。
"我親愛的賢妻,晚飯做了沒有?"KEN終於克制住自己,笑著問。
千伶搖頭。
"小懶豬!"KEN順勢咯吱她,千伶在被單底下嘻嘻笑。
"我來展示展示廚藝吧,"鬧夠了,KEN拍拍手,"上次做的辣椒三明治,你嘗都沒嘗一口,今晚我可是要隆重推出我最新發明的一道菜,拉丁風味的奶酪土豆泥!"
千伶不作聲。
"乖乖,保證讓你胃口大開!"KEN捋起袖子,雄心勃勃地到廚房裡去,但不一會兒就大呼小叫地奔回來,驚訝地問千伶:
"冰箱裡的東西怎麼一點兒都沒動?中午你吃什麼了?"
千伶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昨天我們不是去超市買了排骨跟新鮮蔬菜嗎?"KEN訝異。
"天然氣停氣了,沒辦法做。"千伶說出原委。
"停氣?"KEN一怔,不置信地到廚房查看,搗鼓著爐具,果然不來氣。
"小區沒貼通知說今天會停氣啊。"KEN自言自語著,百思不得其解。
"我打電話問過煤氣公司了,他們說是你欠費太久,所以停止供應,"千伶道,"他們的態度可凶了,說什麼單獨停你這一戶,麻煩得要命,到時候要加收你雙倍的滯納金。"
"是了,他們確實催過好多回,"KEN撓撓頭皮,"我手頭一緊,就把這岔兒給忘了。"
"明兒我趕緊去把電費水費交了,要不停電停水趕一塊兒,全湊齊了,咱們得過回原始人的生活了。"KEN幽默道。
"我知道,你全部的積蓄,都交了新房的首付款,"千伶歉意道,"我一文不名地跑來,不僅幫不上你的忙,反倒拖累你……"
"說什麼傻話!"KEN制止她,隨即歎氣道,"要怪啊,得怪我沒出息,這麼多年只掛住玩,一事無成,害得你跟了我,挨餓受凍,前景又是如此之渺茫,我真怕你哪天會覺著後悔……"
千伶撲進他懷裡。
"答應我,以後不許說這種喪氣話!"她輕輕道。
KEN緊緊擁抱她。
3
費揚半夜口渴,摸黑下樓,到休閒廳裡,從冰櫃中取出果汁喝。隔壁廚房的燈亮著,有煎煎炸炸的響動。他循聲而去,廚子居然沒睡,熱火朝天地忙碌著,做他的拿手小糕點,又是潮洲粉果,又是香蕉綠茶薄餅,又是叉燒酥,每一樣都份量驚人。
"你在幹嘛呢?"費揚問。
"老太太吩咐做的,"廚子道,"她老人家明天不是飛去北京聽戲嗎?她趕著要帶走的。"
戲院寄來新戲上演的日程表,費揚佯裝不知費奶奶的真實行蹤,如常為她訂了兩張到北京的機票,派管家陪她去。費奶奶亦是高高興興收下來,當著費揚的面,叫管家收拾行囊。
"往返不過兩天,既不是逃難,又不是接濟災民,用得著準備這麼多吃食?"費揚閒閒道,順手從熱氣騰騰的蒸屜裡拈一隻翡翠蝦餃皇,咬一口,噴香四溢。
"老太太每次去北京,都要帶這麼多食物,說是給她的朋友,人家可喜歡吃咱家的點心了。"廚子多多少少有些得意。
朋友?費揚心頭發笑,天知道費奶奶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恐怕除了費氏藥業辦事處的職員,她老人家連個鬼都不認識!
翌日費揚照例掐著時間,從辦公室驅車偷偷溜回家。所有的情形與上回一模一樣,計程車泊在費宅大門外,費揚眼睜睜地看著一向手無縛雞之力的費太,辛辛苦苦地幫費奶奶往車子後備廂裡一箱一袋地塞進大堆的食品。
計程車啟動,費揚駕了自己的車,一路跟著。到了北塘製藥廠,還是是那位鄉下婦人很有默契地快步迎出來,一語不發地把東西搬下車,費奶奶隨之進去,大鐵門在她身後徐徐關上。
費揚仍是一無所獲。
他坐在車裡,望著緊閉的門扉,望著那些含有劇毒的海檬果,著實發了半天的呆。片刻,他發動引擎,回到城中。一進辦公室,秘書就告訴他,費總找過他好多次。費揚忐忑不安地去見費智信。
"去哪兒了?"費智信劈面就問。
"約了朋友,有點事……"費揚惴惴地編造理由。
"我有話問你。"幸好費智信無意追究,做個手勢,叫他坐下來。
"那樁糾紛,有沒有新的進展?"費智信問道。
費揚明白,他指的是前藥監局局長的孫兒,注射鎮靈丹死亡的那件事。與局長小姐無功而返,費揚和咨詢部經理已經向費智信報告。費智信指示他們接著思謀新的方案,務必攻破這塊堅冰。
"暫時沒有,"費揚如實相告,"不過檢驗報告已經出來,醫院沒有過失,現在他們家人正在申請對鎮靈丹進行核查。"
"那老頭有些能量,前兩天,聽說跑到主管新聞的省領導那兒去,質問別人,憑什麼禁止媒體報道這樁事兒,說什麼人家干涉了輿論監督的自由,弄得人家很是被動,"費智信道,"這些日子,我找了挺多人從側面去勸說他,都沒有效果,連這倔老頭最好的朋友都碰了一鼻子灰。"
"或者,我們能不能率先擺出主動一點的姿態?"費揚試探道。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對鎮靈丹進行一次全面的停產檢驗,若是真查出縮減生產流程以後,藥品質量有什麼問題,我們該怎麼整頓,就怎麼整頓,該怎麼改進,就怎麼改進,也不必等到被檢查、被懲處的那一天。"費揚大膽說。
"這些事情,你不要多管!"費智信斷然拒絕。
費揚默然。
"對了,小揚,那個,靳、靳忠烈,"費智信突然期期艾艾地問,"他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給你母親看病的?"
"大約兩三個月以前,"費揚說,"是媽的主治醫生向我推薦的。"費揚記得當時曾經跟費智信提到過,暗地還盼望著費智信可以拔冗陪費太去趟醫院。
"這麼說,你媽兩三個月之前就見過他了?"費智信問。
"是的。"費揚故意隱瞞了費太第一次見到靳大夫時的失態,他本能地感到這裡面一定藏著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既然費智信一早就認得靳大夫,或許費太與他也是相識的。看起來,費太初次的張皇,並非如靳大夫所言,是她的疾病導致的異常表現,而是因為她見到了靳大夫的緣故。至於千伶說到的在咖啡館看到靳大夫和費太,大概也不是醫生和患者相互交流那麼簡單吧。
費智信不再問下去,他低下頭,無意識地用指骨一下一下地輕輕扣擊著木質桌面,像是在深思著什麼,卻又顯得神色茫然。
"爹,那天您不是說,靳大夫是一個賊嗎?"費揚小心翼翼地問。
費智信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他偷竊了我的科研成果。"費智信重重說道。
費揚訝然。
"當年,在北塘製藥廠,我是承包人,靳忠烈是我的手下,負責新藥的研發,"費智信恨恨地說,"可惜他根本就是個碌碌無為的蠢才,不僅自個兒研究不出什麼名堂,居然還陰險地把我煞費苦心研製出的五種新藥配方一塊兒偷走!"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音信杳無,我沒想到他跑去了美國,搖身一變,成為了什麼醫學專家,真是荒唐透頂!"費智信就這樣言簡意賅地說完了一段驚世駭俗的往事。
4
費揚買了禮物,駕車去見知心。這兩天,費揚打她的手機,她不接,發短信給她,她不回,在QQ裡呼叫她,她立即隱身,藏起來,不給他任何講話的機會。費揚被眾多繁瑣的事糾纏著,脫身不得,一直就沒有機會當面對她澄清有關局長小姐的鬧劇。
在電視台門口等了一會,費揚看到了知心。她背著慣常用的雙肩背包,步行,是單獨的一個人,心事重重的樣子,逕直從費揚車前經過,居然未曾看見他。
費揚注視著她的背影,她穿一條綴滿蝴蝶的棉布連身裙,身形纖長,腳步落寞,裙子上的那些蝴蝶,十分逼真,在風裡,扇然而動,振翅欲飛似的。費揚輕按一記車號,她轉過頭來,一時間有點發怔。然後,她反應過來,疾步朝前走去。
費揚跳下車,奔了過去,抓住她的手臂。知心一揚手,摔開他,繼續走。費揚追上去,如影隨形地默默走在她身後,想來想去,不曉得從哪裡開始解釋才好。
那日費揚穿灰色西裝與白襯衫,手中拿著黃色的玫瑰花與巧克力糖,高大俊朗,而知心亦是令人側目的女孩子,因此在擾攘的街上,陸陸續續有來往的行人朝他們看。
"不要像冤鬼一般跟著我,好不好?別人會以為我欠你的錢!"知心驀地收住腳步,"說吧,你到底要做什麼?!"
費揚來不及止步,差點撞到知心身上。知心敏捷地一閃身,費揚不及提防,一頭碰到旁邊的一棵行道樹。他摀住額頭,知心忍俊不禁。
"費大公子,你不會告訴我,你的業餘愛好是跟蹤良家婦女吧?"知心嘲諷道。
"我有話想跟你說,"費揚懇切道,"一起吃飯,好嗎?我知道一家新開張的館子,廚子手藝很好,有你喜歡吃的鮑汁撈飯。"
"有什麼話,你儘管說,我聽著呢,"知心拒不接受他的賄賂,板起臉,"你不會是專程來發帖子,請我喝喜酒的吧?"
"那天的事情,你千萬別誤會!"費揚見狀,只好當街說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包括鎮靈丹引發的死亡事件,包括前藥監局局局長的刀槍不入,包括爹的攪盡腦汁,包括局長小姐的神經兮兮。
知心越是聽,一張臉越是繃得緊。
"真是委屈你了,"費揚講完,知心不無諷刺地說道,"看樣子,風光無限的大少爺也不是那麼好做的,時不時地,還得做一回兼職演員,客串一把跑龍套的,這次演人家的未婚夫,下次是什麼?演人家的老公,還是人家的情人?檔期排出來沒有?演對手戲的是誰?是官宦小姐,還是富翁家的女繼承人?"
費揚噎住。
"沒想到你會愚忠到這種程度!"知心提高嗓音,"要是你爹叫你殺人,去放火,去姦淫擄掠,你是不是也一樣盡力而為?"
"爹為難得很,我實在沒辦法袖手旁觀。"費揚不理會她的嘲笑,誠懇地說。
"你爹實在是很有愛心。"知心評價。
"愛心?"費揚楞住。
"愛錢,沒良心。"知心清清楚楚地說。
費揚苦笑。
"別人家的孩子,活蹦亂跳的,輸了你們公司出品的鎮靈丹,好端端地就死了,結果你爹首先想到的,不是好好地檢查檢查自己生產的藥,而是歪門邪道地拿錢去努力遮掩住這件事,你不認為這裡頭有很大的疑點?"知心正色道。
"我知道,明眼人誰不懷疑?而且家中的事,本來就有太多的疑問橫亙在我心間,"費揚無可奈何地說,"可是,畢竟我的身份,不是警察,不是官員,我連大義滅親的機會都沒有——在公司,我只是一個高層企管人員,在費家,我只是奶奶的孫子,父親母親的兒子,我的責任,是照顧他們,讓他們頤養天年,而不是用我的疑惑,隨隨便便去攪亂他們平靜的生活。知心,你能理解嗎?"
知心黯然。她承認他是對的,置身於那麼複雜的環境,他有他的苦衷。
"我常常在想,如若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或許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猜測,這麼多的煩惱,這麼多的恐懼,"費揚緩緩說,"就像是你的家,儘管不富裕,不顯赫,儘管需要每日為衣食冷暖精打細算,可是每一個成員相依為命,彼此扶攜,彼此忠誠,彼此分享快樂與傷悲,充滿了溫情,充滿了依戀,充滿了愛。再大的災難,再大的挫折,一家人都會一起面對,共度難關。一旦有人生病或是遭遇了不幸,大家都會為她擔憂、為她操心,都會義不容辭地全力相助,一心一意地為她的健康祈禱,而不是如同我爹對待我媽,甩下鈔票,冷漠以對……"
知心聽得哀慟,忍不住走過去,把頭靠在他的胸前,環抱住他的腰。
5
KEN回家的時候,餐桌上已經擺了好幾樣精緻的菜餚,額外有一瓶紅酒,兩隻高腳酒杯。千伶從廚房出來,端著滿滿一缽噴香噴香的酸菜魚片湯。
"回來啦?"她微笑著,頭髮在腦後挽成髻,繫著一條圍裙。
"有什麼事值得慶祝嗎?"KEN繞到她背後,抱住她。她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不是媚艷風塵的肉慾氣息,而是飄零於岩石帶點峻崢風骨的那種性感。是的,她的肉體是性感的,時刻向他吹來愛的昏亂的芬芳,但這芬芳是百合的芬芳,太過純白太過聖潔——他對她的迷戀,超越了欲,更有珍惜、更有呵護的成分。
"有兩件事,"千伶笑道,"第一件,今天是我們在一起兩個月的紀念日……"KEN從皮包裡悄悄取出一件華美的流蘇披肩,替她披在身上。
"你也記得?"千伶抬手撫摩著披肩,喃喃道。
"第二件事呢?"KEN仍然從背後擁抱著她,溫和地問。
"我找到工作了。"千伶說。
"是嗎?"KEN驚奇,"你在找工作?沒聽你提過啊。"
"是在一間台灣人開的公司做文秘,月薪兩千塊。"千伶帶點驕傲的神氣。
其實千伶背著KEN,已經忙碌了好些天,循著報紙上求職版的廣告,四面投遞簡歷,四處應聘。期間的那些輾轉和奔波,那些冷臉和拒絕,在KEN的面前,她都略過不提。
"乖乖,讓你受苦了,"KEN抱住她,滿是歉意,"對不起,我沒能力讓你舒舒服服地做全職太太……"
"別傻了,要知道,什麼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生活,我這樣整天呆在家裡,早晚會生霉的,"千伶笑著說,"何況我原本就渴望上班,書上說,有職業的女人,是快樂的女人。"
但千伶並不見得快樂。
從學校出來,她有過很短暫的職業生涯,接著,就跟了費智信,做了養在深閨的女人,不問世事。職場的勾心鬥角,凡俗的刀光劍影,她知之甚少。
那間公司的主業是製作皮鞋,兼營少量的楠木傢俱,資產屬於中等規模,此地是第二家分公司。千伶的頂頭上司是一名禿頂的肥英國佬,五十多歲,說著一口蹩足的台灣普通話。千伶的主要工作,就是替他安排每天的日程、起草報告,以及端茶送水。
那洋人挑剔得很,總公司成立十週年,千伶為他撰寫的一份祝賀信,他百般不滿意,用一支粗大的紅筆,在打印稿上劃拉得面目全非。千伶不斷地改,不斷地被否定。洋人的偏好沒個定數,變幻莫測,千伶寫成古典型的,他誇現代派的好,千伶改成現代派的,他又嚷著添些古詩詞,直攪得千伶頭大如牛。
公司有茶水間,千伶頭昏腦漲地給自己泡杯咖啡。幾名同事在那裡抽煙,竊竊私語。一個人悄聲說,這是誰?長得不賴啊。另一個人說,還不是那洋鬼子新來的女秘書。
"難怪呢。"意味深長的語氣。
"你們可知道原來那個秘書是怎麼走的?"
"公司誰不曉得,受不了洋鬼子的騷擾唄。"
"洋鬼子也真有本事,十天半月換一個秘書,個個貌若天仙。"
……
千伶聽不下去,逃也似的奔了出去。洋人等在她的座位旁,千伶忙問是不是稿子還需要修正。洋人笑嘻嘻地說,很好了,發E——mail到總公司吧。
"丁小姐,晚上有沒有空?"洋人當眾約她,是外國人說漢語時常有的那種硬邦邦似石頭一般的腔調,"稿子很有文采,寫得這麼辛苦,一起吃頓飯吧,算是犒勞你。"
"不用了,"千伶謝絕,"我還得趕回家為先生做飯。"
洋人攤一攤手,聳聳肩膀,扭頭回自己的辦公室。
"你才第一天上班呢,他就敢公開約會你了,這洋鬼子就是這麼肆無忌憚,欠揍!"他一走,千伶對面的中年女同事就撇撇嘴,批評道。
千伶微微笑,不予置評。
"他是公司裡著名的色狼,人稱花和尚,"那位女同事壓低嗓音,"他手下的女秘書沒一個干滿一年的,有的是不願意給他佔便宜,有的是被他玩膩了,反正都長不了,他自己因此搞得聲名狼籍,董事長原本是要調他回總部,升他職的,就因為他這副德行,這不,全玩完兒了!"
千伶只是笑。
"不過呢,有姿色就是好,他以前的秘書,吃香的,喝辣的,隨時被他帶出去應酬,"女同事抱怨,"不像我們這種糟糠女人,睡得比小姐晚,起得比雞早,人家還正眼都不瞧一瞧,全靠著一身的氣力討生活。"
"他的作風很亂嗎?"千伶忍著笑,問了一句。她雖不打算參與公司的流短蜚長,但總不能在同事跟前長久裝作啞巴啊。
"他對自己的性器官缺乏必要且足夠的約束能力,什麼樣的女人都搞,私生活比公廁還臭!"女同事不屑道,"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
千伶駭笑。
"這頭豬玀,被他欺辱過的女人,簡直應該在他的裸背上,用口紅寫一句,一個胖英國佬,無所不操!"女同事刻毒地說。
千伶笑得嗆住。
"小妹妹,有機會趁早跳槽吧,他那種放蕩的洋鬼子,來路又不明,說不定是有艾滋病的……"女同事一副好言相勸的模樣,似乎篤定千伶遲早會受不住誘惑,跟那洋人上床。
千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小妹妹啊,關於男女之事,永遠不要相信男人是判斷者或者掌握者,他們是一群太容易被誤導的族類,原因在於他們是唯一用兩個器官輪流思考的動物——大腦和下半身,所以在你沒弄明白他到底是在用哪兒想問題以前,最好還是冷靜地判斷眼前的狀況,"女同事繼續充當情愛教父,向千伶傳經布道,"自然了,你也斷斷不能毫不猶豫地飛身直撲上去,想想看,真要是個負責、計較的男人,他會在前幾次約會的時候就想把你拖到床上去-驗貨-嗎?"
這時洋人站在辦公室門口招招手,召喚那女同事。女同事"噌"地一聲跳起,擺出一臉甜蜜蜜的笑容,光速竄至洋人桌前,一身的肥肉都在抖顫,看得千伶直吐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