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空氣也乾燥清涼。梅玲昨晚照例捲起窗紙,一早醒來,覺得有些涼意。她把棉被蓋好,打算再睡。但是昨天晚上和博雅相會的記憶太美,太意外了,留在腦海裡,甩也甩不開。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嘴唇漸漸泛起一絲笑容,她把頭埋在枕下。前院已經聽到人聲,但是院落裡仍然靜悄悄的。她感到一件很重大、很快樂,也許很愚蠢的事情發生了。
為什麼任博雅追她呢?然而她自己承認,她需要如此。難道她生命中展開了新一頁?她的腦子裡充滿了矛盾的情緒——刺激、浪漫、疑惑。這件事會給她帶來什麼?她以前的經驗太令人困惑了。她想起自己的過去,總覺得當時她年輕不成熟,像一艘廢船,被環境和男人的慾望所攪和了。博雅是她第一個敬重、關心的男人,他的愛情似乎是真誠的。這個家是一幅寧靜的圖畫,一個休息的港口。未來還是未知數,她不敢多想,複雜是難免的。她是不是又錯了呢?如果她母親還在,或是一開始就找對了人,她整個的一生就全然不同了,她就能給博雅一份純真、無瑕的愛情,不必隱瞞什麼。如果她說出過去的一切,他會諒解嗎?她該不該說?幸虧還沒有全盤托出。他說:「我愛的就是你這個人。」聽起來真舒服。她知道自己沒有對不起誰,然而心中仍不時有悔恨感,怕她配不上他。她終於找到了她可以期盼的男人,心裡卻不免發抖,怕昨天的追求只是一種偶然,不會有結果的。但是這件事太重要了,她現在可不能冒險地說出全部歷史。她要等自己更瞭解他,雙方愛情成熟了再說。然後她又自我安慰說:若是博雅娶她,這也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哪。她並非全然配不上他……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嫁給博雅?她瘋了……現在是戰時,就算她變成博雅的妻子,她也猜不透未來的前途。她熱情而心亂地渴望知道最近幾天會有何新的發展。
在紛亂的心情下,她又睡著了。當她八點半醒來時,意外地聽到了博雅熟悉的腳步聲,她由窗口看見他進入馮舅公的庭院,客廳對面羅娜的房間還是靜悄悄的。她起來把窗紙捲得更高些,好能看到博雅出來,也許還能和他打招呼呢。她匆匆穿好衣服,博雅出來,看見她站在窗口,對他微笑揮手,他轉身走向她的窗台下面。
「你這麼早就起來啦?」他微笑說。
「進來吧。」她做手勢。
他躡足進入客廳,她站在臥室門口歡迎他。她已經穿上黑棉袍,頭髮梳了一半,前面有些小卷。她臉上還沒化妝,不過佈滿了青春的紅暈,眼角又飽滿又光滑。她耳語說,羅娜夫婦還在睡覺,要他進她房裡來。他們低聲說話,但是她的發音含有睡飽了的清脆感。
博雅轉身吻她,她覺得心中許多疑惑都一掃而空了。
「趁馮舅公還沒出門,我過來找他談談,」他說,「我要安排遠行的計劃,不過也不全是這樣。我一早起來,不知怎麼兩隻腳就自動朝你這邊走來。從你的臉色看得出,你睡得很好。」
「博雅,我希望永遠如此,這是我內心的需求,但是我們不能這樣幽會,我們必須盡快到上海去。」
「我找馮舅公就是談這件事。天津開的輪船舖位很難買,存款必需安排,凱男還要買些東西。我告訴她,上海什麼都買得到,但是她說要買些禮物送親戚,我今天早上要陪她出去。你和羅娜他們能不能過來吃午飯?」
「好的。」
「你出門的一切都準備好啦?要不要我替你買什麼?」
「我什麼都不需要,但給我買些稻香村的蜜餞、鴨肫和福州橄欖好了。」
「你愛吃雞鴨肫?」
「我愛吃——可以嚼的東西我都喜歡。你也喜歡嗎?」
「我床邊放了一瓶,晚上邊嚼邊看書。」
「好妙!我也是!」
博雅走了,今天早上的會面使她再次堅定了信心。昨天晚上他說的情話不只是逢場作戲,一時衝動的結果,他的表情證明了這一點。
羅娜起床,看見梅玲的神采比平常更煥發。梅玲告訴她,博雅過來和馮舅公討論遠行的計劃,還邀大夥兒吃午飯。
「我彷彿聽到你們低聲說話。」羅娜說。
「我們怕吵到你們。」梅玲答道。
這是北平秋天中的一個好日子,乾爽、晴朗,院子裡又舒服又平靜。昨晚的韻事還留在梅玲腦海中,掌握些未知的諾言,今天早上偶然而匆匆的一見——那個吻,他雙手在她肩上撫摸——在她屋裡留下細緻的香味。幽香發自她摘來供在瓶裡的木蘭花,那倒無關緊要。空中有一股奇妙的刺激。她對鏡梳頭,想著今天該穿什麼衣服。打扮漂亮是自尊的表現,一個女人就算只到公園走走,只有陌生人看見她,她也會穿戴整齊。但是為一個男人,一個她心愛的男人而打扮,意義又不止如此了。在家裡便餐,她得穿得簡單一點。她的髮型如藝術品一樣,不能顯出刻意雕琢的痕跡,要配她的臉蛋,又自然又順眼。她知道博雅很注意她右耳下的紅痣。她耳型柔和,下面尖尖薄薄的,算命的人說這是壞徵兆,所有長命、有福氣的人耳垂都是長長厚厚的,好保住福氣。結果她常常把頭發放下來,半蓋住耳朵。突然靈機一動,她用大髮夾把頭髮向後攏。她臉型很小,這樣一來簡直像中學生似的,看起來很清新,紅痣也清清楚楚地露在外面。
她的胎痣是鮮紅色的,一些山中小蜥蜴就是這種顏色。沒有人知道朱紅色和貞操有什麼關係,但是古代常有人用蜥蜴血來測驗婦女的節操。先讓一隻蜥蜴吃下七斤的硃砂,再把它的血放在婦女手臂上,據說會留下永久的朱痕,但是女孩子若曾和男人發生關係,朱痕就會變色。中國文學中蜥蜴又名「守宮」就是這個原因。梅玲的胎痣剛好是這種顏色,名叫「硃砂痣」,是罕有的美人斑。
梅玲也記得,她中午要到博雅的房間去。她看過他的書房,也見過他在那裡彈鋼琴。她不能決定他喜歡什麼樣的衣服,就照著唯一的線索,假設自己就是屬於這裡,讓自己在他家顯得很順眼。她必須淡妝素服,造成親切的氣氛。除了手臂上取不下來的終身翠玉鐲子,什麼珠寶都不戴。由於刻意的研究,她穿上淺藍色的短袖舊旗袍,以便和他書齋的深藍色地毯相襯。
大約十二點,她和羅娜、馮旦、馮健一起過去。她說她想看看博雅的書齋,他們也沒其他事可做。博雅和凱男還沒回來。這個院落的最東邊,和北平的一般房子比起來,顯得特別大、特別深。房間都鋪了厚厚的地毯,西側和中央的房間做客廳,兩邊只有窄板隔開,西側有幾個黑木的古董架,上面立了各種花瓶,一套宋代的小白瓷杯和瓷碗,還有花色細緻的「古月軒」瓷釉器皿。
梅玲一個人走進西院的別室,那就是博雅的書房。牆上掛著兩個漢代的大銅鏡,幾幅書法,還有一張小鳥在枝上凝望大蛇的水墨畫。一張茶几上擺著全套的「宜興」陶土茶具,書架頂上排滿古怪的小玩意兒——生銹的古劍啦,一個綠色的小鈴鐺啦,還有一隻彎彎的老象牙,在一寸高、二寸寬的牙面上刻著整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這些東西古老而稀罕,卻不算美麗。房間南面自成一格,有一張現代的書室躺椅,一架鋼琴,一個新式的落地燈。兩邊的差別很明顯,房間的中心保持了中國屋舍的質樸氣質,南側很新穎、很舒服,顯得親切多了。這是博雅讀書、休息的角落。椅墊亂糟糟地擱在躺椅上,報紙也零零散散的。躺椅下有一張豹皮,博雅的拖鞋就放在上面。屋裡沒人,她拾起拖鞋,輕輕撫摸,覺得有些罪惡感,又小心地放回原處。她坐在琴凳上,凝望她曾聽他彈的樂譜。她看到鋼琴上有一對玩具鑼鈸和一個小銅鈴,覺得很有趣,不知道他用這些小玩意幹什麼。附近有一個金籠小鳥形的時鐘,每一秒鐘小鳥都回頭一次。博雅喜歡這些小東西,她大聲笑了出來,眼睛瞥見一個裝了鴨肫干的玻璃瓶子,就放在躺椅邊的矮几上。「噢!在這裡!」她自言自語地說。她忍不住由瓶裡拿出一堆,嚼得過癮。
大家慢慢逛到書房來。梅玲坐在博雅房間中央的書桌前,正撫摸一塊一尺長的舊書皮,一片干鴨肫可以嚼二十分鐘,她又喜歡細嚼慢咽,一次只咬下幾片小絲。
「你在吃什麼?」羅娜大嚷。
梅玲把手上的東西拿給她看,還笑了笑。
一個老女傭端茶進來。她看到梅玲的動作,就說:「小姐,這是少爺最心愛的,誰也不准碰。」
梅玲拿起瓶子,一一傳過去,只有馮健拿了一片鴨肫。她甚至把瓶子遞給傭人,但是傭人說:「我們不敢……這個屋子裡只有少爺能碰那瓶子……連太太都不敢。」
梅玲笑著將瓶子放回原處,她對嚇慌的傭人說:「如果少爺問起來,就說我會補回去。有很多嘛。」
不久博雅和凱男回來了,博雅走到書房,手上拿著幾個包裹。他發現梅玲坐在高高的梗木椅上,靠著書桌,不免十分意外。她正在打量一個玉「洗筆」,是照山峰的形狀雕出來的,下面有一個裝水的小盆子。梅玲正在玩弄裡面的毛筆,博雅進來,她仍坐著不動,只笑笑瞥了他一眼。她的翠玉鐲子恰巧和那個玉洗筆十分相配。她的頭髮夾向腦後,只有幾撮發散在額前,小小的身子棲在高椅上,與特高的黑木大桌形成強烈的對比,整個給人特別天真的印象。博雅癡癡地站著,梅玲還在玩毛筆,連眼睫毛都沒有抬起來,又笑了笑。真邪門,她不該笑,如果笑就應該抬頭看他,這樣她的笑容彷彿指出了一個秘密的思想。她在大古硯上塗了幾個字,仍舊沒有抬頭,說:「博雅兄,有人偷了你瓶裡的鴨肫,你最好數一數。」然後她拿起桌上殘留的小片鴨肫,頑皮地嚼起來。
博雅看看玻璃瓶,不覺大笑。
「她是一頭海狸,」羅娜說,「她的下巴已經動了半個鐘頭了。你如果把她關在這兒一個禮拜,她會連整棟房子都啃掉——傢俱啦、樑柱啦、躺椅、椅墊,通通吃掉。」
大家都笑起來,博雅想起他帶來的包裹,就說:「看我帶了什麼?夠你嚼一個禮拜了。」
包裹裡有干肫、蠶豆乾、五香瓜子和牛皮糖——因為韌得像牛皮,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
「真巧。」羅娜說。
梅玲由包包裡拿出兩個干肫,放到瓶裡去。
「我偷了兩個,」她對博雅說,「女傭嚇壞了,我告訴她若少爺問起來,說我會補回去。」
凱男現在進來了。逛完街,她顯得很快活,而且為遠行的準備而興奮。梅玲把桌上的蜜餞拿給她,這種反客為主的態度以及粗包裝紙,相當傷害身為女主人的自尊心,她笑笑拒絕了。
午餐端上桌,他們到東廂的飯廳去,凱男要梅玲坐在馮健隔壁,他非常高興。凱男曾對羅娜說馮健和梅玲很相配,他自己也這麼想,因為他是這兒唯一的單身漢,梅玲對他又似乎挺友善的。凱男曾看到博雅挑逗梅玲,但是她也看過他挑逗別的女子,她覺得好舒服、很神氣、很放心。
出乎意料之外,博雅沒有通知太太就叫女傭準備了鴨肫湯和一碟炸肫,東西端來,大夥兒都笑梅玲。她看看博雅,他也默默微笑著。
他們談起遠行的計劃,羅娜歎氣說,她真恨不得隨他們到南方去。
「你們昨天晚上有沒有聽到槍聲,大概在晚飯前後?」凱男問道。「回教市集上的人說,昨晚上有人攻破一座監牢。」
「我們的人幹的,我們的游擊隊。」博雅說,「是永定門外的一座監牢。」
「有人說五百個犯人逃出獄,加入游擊隊。有人說一千,誰也不知道。」凱男又說。
過了一會兒博雅說:「很高興我們要走了,你不覺得嗎?」他看看太太說。
「覺得什麼?」
「劫數感哪。看到週遭那麼多日本人,東四牌樓那兒至少建起五六所『醫院』。空中都染上氣味,我不只是說嘗海洛因的『醫院』。我是指大家的面孔,中國人和日本人臉上的陰氣。這兩個民族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你會覺得不可能適應,現在北平已變成為日本都市了。那就讓他們當勝利者,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吧。可是他們辦不到。他們不自重,缺乏信心。如果他們能顯出自信、輕鬆的態度,你可以說,那就好了,他們已攻下北平,打算佔有它,一切都會有定下來的感覺。但是他們不自信、不自重,也不禮貌。他們有無法操縱你的恐懼,或是贏得你的好感。他們到底怎麼啦?」
大家都在吃飯,博雅繼續說著:「我從來沒見過像日本店東那樣沉默的動物,簡直像遭人迫害的野獸。我的黃包車伕說:『東洋人和我們差不多,就是不會笑。』他說他拉過一個日本人,正好一隻小狗叼著木拖鞋跑出來對那只拖鞋又吠又咬的。街上的人都站著大笑,只有丟了拖鞋的人和他拉著的客人例外。小狗並沒有去咬他。但是他背後的日本人說:『喳!喳!』想想他們居然怕一隻狗!我問車伕覺得白人怎麼樣,他說:『他們是奇怪、可怕的人種。他們有怪味,就算你在他們面前跑步,也聞得出牛油味。不過,他們會笑,和我們一樣,那些東洋人就不會。』」
飯後大家到書房去,博雅拿出兩張「日本聯合儲備銀行」的新鈔,一張是印有孔子像的一元鈔,一張是印有文天祥的十元票子。
「有那麼多人,」他說,「他們卻選上了文天祥!有一種百元大鈔,上面印著黃帝的像,不過我沒見過。那些傀儡們會喜歡嗎?文天祥被捕曾被忽必烈囚在北京很多年,並受過不少禮遇,但是他不肯服侍蒙古人,寧願一死。你們有何感想,我知道日本人的想法是要讓傀儡政府在人民面前顯出真正的中國作風,他們真可笑!」
梅玲盯著她手上鈔票中的文天祥,文天祥和岳飛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愛國者了。「他長得真是這個樣子?」
「肖像可能是想像畫的,他是蔣介石心目中的英雄之一。」
「面孔真高貴!」梅玲說。
「日本人一定是由三民主義課本中得到的靈感,他們選了一切好聽的中國名詞,譬如『共存』啦,『共榮』啦,『王道』啦,『誠意』和『合作』啦,拿出來使用,希望我們吞下去。誰發明了這些字眼?為什麼要拿來騙我們呢?你有沒有讀過文天祥的《正氣歌》?」
「沒有,」梅玲有點慚愧說,「當然聽說過那首詩。」
「喔,文天祥代表的就是這個——正氣。中國歷史上凡是拒絕對異族屈服,以勇敢和正氣聞名的愛國英雄,歌裡都提到了。顏將軍的頭顱,顏常山的舌頭和張良刺秦王的鐵椎在歌裡都是正義的象徵或證明。張良是歷史上第一個游擊隊,如果中國人都想起他,想用他的暗殺方式呢?如果我們都想起顏常山在刑場上罵賊而死,不願意投降呢?日本人可能以為,他們把孔子、文天祥和黃帝的肖像印在鈔票上,我們就不會在上面亂塗譭謗的字句了。」
北平人自有一套間接對傀儡統治表示不滿的方法。以前很多偽幣都被劃上傀儡官員的名字,再加上如「漢奸」、「不要臉」、「賣國賊」、「對蠻邦磕頭」等字眼,甚至還有更下流的污辱。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但是很快就廣為流行。很多鈔票上都有,所以使用者都說是從別人手中接過來的。傀儡官員向日本將軍抱怨,於是當局頒布了一道命令,規定有侮辱字眼的鈔票不准使用。不過,這道命令卻變成商人拒收此類鈔票的借口,他們太高興這樣做,因為這些鈔票甚至連日元都換不到,往往要降格兌現,商人寧可使用中國中央銀行的票子。因此當局只好撤銷這道命令。現在新鈔票發行,上面印有中國歷史英雄的肖像,就像希特勒征服意大利,卻發行馬西尼肖像的鈔票,或者征服瑞士,鈔票上卻用威廉泰爾肖像一樣,但是日本人可看不出其中的幽默。
通常家庭午餐後,大家都回房休息。但是十月的陽光正好,他們都被這時刻吸引了。大家離情依依,彷彿有什麼事情將要改變似的。誰知道他們還能共度多少個這樣的秋日?梅玲飯前的雅興使他們心情極佳,小院子在中午的陽光下具有一種寧靜的魅力。凱男為進行的計劃而高興,梅玲沒有理由說要走,羅娜心裡則另有打算。男人在家通常不算數,他們心煩的時候,想要表示自己重要的時候,隨時可以離開家。所以大夥兒圍著南側的躺椅,梅玲在書架前閒逛,邊看書邊吃瓜子,最後又坐在博雅高高的書椅上。
這時候他們聽到遠處的槍聲,羅娜平常很鎮定,現在也驚慌了。游擊隊正在城市附近打仗,近兩個月他們常常聽到遠方的炮聲,但是她仍感到心慌。
「你們走了以後,我們會怎麼樣呢?」她問博雅,博雅正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抽煙斗。「北平會怎麼樣?你想這次戰爭會打多久?」
「一兩年,也許三年,誰知道!」他回答道。
「兩三年!」羅娜呼道,「你想我們能打那麼久嗎?」
「當然可以。」他說著,心裡也沒有多大的把握。
「但是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呢?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誰知道,這次絕不像一九三二年上海之役那麼短。你最好有習以為常這個想法。」
「你該不是說我們要關在這裡聽兩三年的槍聲吧?」
「你若要中國贏,就必須如此期盼,我們的游擊隊不會讓他們歇息的。」
「如果打那麼久,我們還是搬到上海去住比較好,我們可以留在國際住宅區。」
「現在上海打得更厲害,炸得更凶。」博雅輕笑幾聲說。
「我們怎麼辦?」羅娜心慌意亂地說。
「別搞錯了,這是長期的戰爭。一九三二年是十九軍在打,現在是全國作戰。這不是上海或北平的問題,也不是那裡比較安全的問題,沒有一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誰知道上海會有什麼結果?戰爭會延到內地去,我們都會變成難民。我們會如何?這座園子會如何?誰也猜不到。北平將和滿洲一樣安全,這裡名叫『淪陷區』。你必須決定是要繼續生活,還是只求活下去,待在這個淪陷區市難以忍受的氣氛中——還是變成內地的難民。」
「我想沒有這麼嚴重吧,」羅娜沮喪地說,「我們還是到上海去,我想梅玲是難民,不得不來這裡,我們現在自己也要變成難民了。」
「梅玲是難民?」博雅說。
「她在我們家避難。」羅娜回答說。
梅玲獨自坐在椅子上,望著羅娜微笑,嘴巴仍然漫不經心地吃瓜子。
「我也要去上海。」馮健想起梅玲要去那兒,就說。
「這樣對你也許好一點,」博雅認真地說,「我們正看到北平一天天腐敗,我想一個人再忍下去,就要麻木了,不過也不能永遠這樣。我們的同胞陰沉沉的,敵人也陰沉沉的。我們的同胞覺得命中注定不能屈服,日本人覺得注定要征服我們,他們自覺已經攻下這座城市,可以用槍桿來統治,心裡卻老大不痛快。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快活?他們害怕了,任何靠槍桿自衛的人都難免要害怕。面對手槍很可怕,你一刻都不能放鬆。」
馮旦插嘴了:「但是英國人用槍桿統治印度已經不止一百年了。」
「你誤會了,」博雅說,「英國人是靠他們的魔力來統治印度。」
「什麼魔力?」馮旦詫異地說。
「憑他們的瀟灑大方。」博雅向他挑戰說。
「你歪曲事實,」馮旦說,「印度人怎麼會在乎英國人的風采?他們對英國人的怨恨,不下於韓國人對日本人。」
「是啊,他們恨英國人,也尊敬英國人——或者不如說,他們怕他們。那就是他們的魔力,一種天生主人的魔力,你也可以說是毒蛇的魔力,自信、自重、穿自己服裝、吃自己食物、說自己語言,而且希望別人也說英語的魔力。別忘啦,英國人在全印度的駐軍只等於日本征服小小的韓國四十年後在韓國駐軍的人數。你想少數英國男女住在印度的前哨村落,怎麼不會被土著殺掉呢?不是靠槍桿和飛機,是靠他們的英國太陽帽、短褲、堅固的絨線襪、夏布女裝和曲棍球比賽,靠他們對傭人講話的那副自然的主人腔。我說過,毒蛇魔力。想想日本人用自然的主人腔對中國傭人說話吧,他們只會擺架子,打你的耳光。他們一喝醉,就出盡別的民族絕不會出的洋相。我告訴你,他們一生在恐懼中度日,怕他們的警察,他們的軍隊。你把他們放在外國,突然要他們裝出主人的舉止,他們硬是辦不到。他們一喝醉,一切壓抑的恐懼都流露出來了。日本人沒有英國人的魅力,他們不可能文雅,所以他們注定要失敗。」
「你喜歡上海的英國人嗎?」馮旦憤慨地說。
「我喜歡,」博雅說,「我尊敬他們的民族,我討厭他們的外國政策,但是喜歡他們個人。」
「在上海只有買辦喜歡他們。」
「但是上海的買辦喜不喜歡日本人呢?差別就在這裡,這就是讓屬員喜歡你的訣竅。不過我是指一般的英國人。」博雅受了留英的叔叔阿非影響,很崇拜英國人。阿非和所有留英的學生一樣,對英國忠心耿耿,常對博雅談起他們的勇氣、他們的人道、他們對朋友的忠心以及他們的自信,自信最容易吸引博雅這類人物。他繼續說:「到上海去看看英國人,看街上的人民對他們有什麼感想。大家都敬重他們,怕他們,對不對?英國官員對老太太、小狗或小孩都一樣和氣,日本人不可能低頭對小狗或小孩表示好感,因為怕失去尊嚴。」
大家都注意聽,博雅又說:「我有時候替那些日本小店東難過。他們好溫和、好文靜、好馴服,他們只想討生活。但是他們走到哪裡,軍隊和警察就跟到哪裡,還有浪人,日本社會的渣滓。軍官威嚇浪人,剝削他們,靠鴉片的利潤來自肥——這是軍制的一部分。浪人恨軍方發鴉片執照時的威嚇、紅帶子和勒索,但是卻不得不靠他們保護。文靜的商人只想為妻子兒女討一份生活,對兩者都恨之入骨,因為中國人再也不肯進他們店裡買東西了。東城小學附近一家文具店的日本店東去找那個小學的中國校長,求他叫學生到他店裡買東西。他知道自己是受了軍隊暴行和流氓鬧事的影響。中國校長告訴他,他答應對學生說說看,但是小孩若不去買,又有什麼用呢?」
「但是大英帝國主義還是帝國主義呀!」馮旦反駁說。他的畢業論文是研究英國在遠東的帝國主義,他想把話題轉到他喜歡的題目上。「看看新加坡,看看香港,東印度公司和南滿鐵路有什麼區別呢?英國和日本還簽訂盟約,保護他們在遠東的利益哩。」
「當然,」博雅說,「大英帝國主義更可怕,因為他們把握了成功的秘訣。英國人從十六世紀就搞這一套了,日本人還是生手。再過一兩百年,他們也許能統治殖民地,學會討人喜歡。帝國主義光靠槍還不夠,他們卻只有槍。帝國主義是人道的藝術。」
「我不相信,」馮旦說,「一切全是經濟,全是供求的問題,原料和市場的問題。」
「大學課本是這麼說的,」博雅說,「就像開店一樣,當然你必須會記賬、賣貨,知道盈虧、本金和利息的問題,但是最後分析起來,卻要懂得讓顧客喜歡你,下次再來買。帝國主義是一種微妙的人道藝術,治人的藝術,尤其是異族的人,你必須瞭解人性。日本人的帝國主義似乎是由軍事課本中學來的。」
馮旦心裡也很明白,但他是大學畢業生,喜歡採取冷靜、客觀、純學術的立場,這是現代知識分子致命的弱點,一種不近情理的虛榮心。「日本人沒有你說的那麼笨,」他說,「畢竟他們也想培養中國人的友誼,設立了東亞文化協會,想團結黃種人把白人趕出去。他們現在不成功,但是由長遠的立場來說,他們會成功的。」
「不錯,他們會成功。」博雅習慣接受一個論點,再慢慢加以破壞。「如果他們不在城外用刺刀殺女人和小孩,他們也許會成為東方文明的鬥士。他們真蠢,你看到前幾天報上登的東亞文化協會的照片了吧,那幾個漢奸也在裡面,簡直像幽靈似的,好安靜,好沉悶,好不知羞恥。穿軍服的日本人顯得很機警,很進步。土井源一副精明、熱心的樣子,董康則溫溫順順,又高又冷淡。但是你難免有一個印象,總覺得日本人才是這場戲的受騙者,不是中國人。中國喜劇家知道這是鬧劇,日本喜劇家卻不知道,結果就造成了更深一層的喜感。他們不能對中國人用那種宣傳法,這一套就像他們由空中投下來宣稱日本人愛中國人的傳單,那是日本軍人的傑作,他們的腦袋簡直像嬰孩似的,就連中國黃包車伕的腦袋也沒有那麼幼稚。所以……」
馮旦覺得很屈辱。他想再說幾句,又怕人家誤會他「親日」,就悶聲不響了。博雅看看梅玲,她吃完瓜子,正在古硯上塗字,她的翠玉手鐲在桌子上吭吭響。
「你在做什麼?」羅娜問道。
「我在練習書法。」
「別那麼迷人嘛。」羅娜叫道。
「魅力是英國人擁有而日本人缺乏的東西……你看,我每一句話都聽到了。」她歪歪頭,顯然想寫出有力的一筆勾字,嘴巴也張得大大的。
「你顯得好舒服、好自信。」博雅說。
「就像英國人。」梅玲說。她放下毛筆,開始把小抽屜一一打開來,頑皮地檢查裡面的東西。
「該死!該死!」她用英語說。
「你說什麼?你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我在學英國人。」
「你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博雅問她。
「我知道,這是詛咒的字眼。」
「可不是一句好話,我提醒你。」
「不過我在上海和天津就只聽到這句話。聽起來好高超,好高貴。你不覺得為保住他們的帝國,英國人無時無刻都在說『該死!該死!』嗎?」
「也許吧!」博雅說。
「該死!該死!」梅玲又重複說。「我現在是不是顯得很高超?」
「你太甜了,不像帝國主義者。」
「該死!」梅玲更熱切地說,然後大笑。「你知道我分得出美國人和英國人。英國人說『MyGod』!美國人說『MyGuard!』」梅玲學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出聲來。
「你哪裡學來的?」
「噢!到處都可以聽到嘛。有一個美國人罵我模仿他。他說『該死』還沒關係,『天殺的』卻是壞字眼,只有氣得要命才說出口。除非你想打架,否則不能用。美國人還喜歡用一個名詞,就是『老天』或是『地獄』,當他們說時,聽起來好像真要打一架似的。」
「你在哪裡遇到美國人?」
「噢,到處都有,上海的咖啡館、夜總會和街上。博雅兄說得很對,我們尊敬上海的英國人,只因為他們不吃我們的食物。你從來沒見過英國人進中餐館,我們因此覺得屈辱、卑下,似乎我們吃的是垃圾,而他們就顯得較為高超了。現在你看日本軍人和遊客湧進我們的餐廳大吃,彷彿他們一輩子沒吃過雞肉似的。這一點對日本帝國非常不利。」
「但這是因為中國菜比日本生魚好吃啊!」馮健說。
「不,」她說,「他們不該這樣做。如果兩國不交戰,那還沒有關係。他們若想征服我們,就不能走進我們的餐館。他們必須照吃自己的生魚片,並顯得很快活,還學英國人說『該死!該死!』」她拿起一粒瓜子說:「你看過英國人吃瓜子嗎?英國人若吃瓜子,他在遠東的整個帝國就要崩潰了。」
博雅咯咯笑。「我就這麼說嘛,你若想要做一個征服者,你就先要肯定自己,你不能一天到晚揮動槍桿。日本人揮動槍桿就因為沒有肯定自我,我從來沒見過像本市日本人那麼緊張的士兵。我記得看過一部美國電影,有一個人待在房裡,一個強盜拿槍進來。那個人手上空空,鎮定地走向前去,走到拿槍對準他胸口的強盜面前,結果強盜緊張了,這就是我所謂的肯定自己。」
遠處又傳來炮火聲,遙遠的轟隆聲像遠方打雷般回聲四處。「他們又來啦!」博雅說,「西郊那兒一定有戰事發生。」更多炮火聲連續,然後他們聽到空中的飛機聲,越過市區向西山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