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剛破曉,她就被軍人的喧鬧聲吵醒,軍人早已起床,準備出發。老彭已經醒來,正把彈藥籃子交給他們。老人在廚房裡,為大家煮麥粥。
  「士兵們要到山裡去,」老彭說,「跟他們走最好。他們想替我們扛行李。他們認得路,可以節省我們不少時間。」
  梅玲正在穿鞋,手上的翠玉鐲子碰著土炕吭吭響。
  「你何不把鐲子脫下來?這樣會引人注意的。」
  「我沒辦法,要套一輩子。」梅玲說。
  在暗光中她摸到外衣,匆匆穿上。她進院子,先在門邊扣好灰棉袍。有幾個游擊隊員坐在地上系草鞋,一個士兵正在打綁腿,首領則站起來把臃腫的中國袍子塞到軍褲內。
  「你們昨晚睡在哪裡?」梅玲問道。
  「就在院子裡呀,姑娘。不然還有什麼地方。」有人回答說。
  「你們不累呀——昨天走了一整天,又起得這麼早?」
  游擊隊員們發出一陣大笑。「這不算什麼。」首領說。他還在用力把厚衣裳塞到軍褲內。他指指穿軍服的夥伴說:「這傢伙走了六千里,由江西到西藏邊界,又隨八路軍到過西北。」
  「你的腿是鋼做的?」
  那個軍人被漂亮的少女一捧,露出天真的微笑。「一個人若要做革命志士,就要先鍛煉身體。」他說,「有時候我們得用擔架抬病人或傷兵走山路。腳一滑摔倒,就會落到無底的深坑裡,連你扛的病人一塊兒摔下去。」
  「革命志士可不自吹自擂喲。」首領和氣地說。那個軍人滿面羞紅,像小孩似的。
  吃完簡便早餐,大家就上路了。早晨的空氣清新宜人,東邊的天色愈來愈亮,眼前山腰的顏色也改變了。梅玲發現步調快了些,但是她個子小,軟底鞋和綁在足跟的腿鞘使她在石路上走得很舒服。
  他們在一座村莊歇息,村民似乎和游擊隊很熟,供上茶水和麥餅。謝過了他們的招待,大家又動身前進,穿過一條鐵路,來到山腳下。有四分之一里的路程很像干河床,不容易通過,但是穿便鞋的游擊隊扛著行李一個石頭一個石頭跳過去。然後大家沿一條小徑走,穿過不少矮丘,最後來到一間隱在山脊中的廟宇內。
  他們是在大約十點鐘到達的。廟宇內大廳裡全都是人,廳內正上著政治訓練課程。一個留短髮、穿灰制服的胖女孩站在鍍金菩薩的前端,正在訓話呢。群眾都穿著藍色農夫服裝,和一般的不太一樣。很多人蹲在地上,也有人倚牆、倚柱而立。這位少女似乎很會對農民群眾講話。她的聲音又大又粗,但是一說到「切斷通訊」,她的發音太有力了,以至於大家真的在想像切斷的鐵路、電訊和電話。她說話帶有陽剛之力,把聽眾完全吸引了。
  在庭院走廊上有很多男女學生,也有手牽手在樹下散步的。他們面色愉快,舉止如此喧嘩,幾乎引起優雅社會的反感。他們的穿著混合了新奇和樸實的特色,半軍半民,半西半中,以至於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雜亂無章,尤其男女不分。男青年穿襯衫,短褲和皮鞋。有些女孩子頭戴小帽,身穿大口袋的棉袍,打綁腿,穿草鞋。有人穿著卡嘰襯衫和漆黑布裙的學生服,加上束帶襪和布鞋。少數還穿著長袍。梅玲看到一對年輕人坐在石頭上,正辯論得起勁呢。另外一個男孩子正在吹口琴。一位少女的短髮由帽緣滑出來,口袋裡露出一支自來水筆。有一位女生掛著手錶,卻穿草鞋,戴寬邊的農夫帽。說來令人不解,也難以相信,這一代竟完全離開家,脫出社會傳統,逃開個人的命運,被私人環境所驅使,或者被一個高貴的理想所推動,要在這個宇宙中建立嶄新的生活,大家聚在這裡追求靈魂的自由。一切都坦率、單純、現實而合理。短髮不只是一種髮型,也是一種方便。他們正要開始全新的生活,彷彿人類文明從來就不存在似的,只有手電筒和鋼筆例外。他們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愛想什麼就想什麼,想到了就直接說出來。如果他們找的是精神自由,他們已經找到了。
  梅玲和老彭被帶到廟堂的一個房間,那是地方總部的辦公室。行軍床邊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木凳,一個高個、面色黝黑,年約三十歲的男子站起來迎接他們。梅玲覺得,以他的權位來論他算相當年輕了。
  「彭同志,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你有什麼計劃?」
  老彭把計劃說出來,軍官告訴他們,兩條線路上都有激戰發生,但是答應研究看看。
  他以大忙人的姿態坐下來,顯然對自己的計劃要比眼前客人的問題更加關切。「敵人正沿兩條鐵路往下攻,」他解釋道,「他們會佔領幹道,我們必須像毛細血管,把他們的血液吸出來。敵人到哪裡,我們也到哪裡,事實上,敵人進城後,我們更容易組織鄉間的人民——等大家見過他們的獸行以後。那是我的經驗。」
  他說話充滿安詳的信心,卻沒有一般軍官的派頭。他穿著棉制服,沒有掛級別徽章,看起來就像農夫似的。現在他似乎輕鬆下來,看看梅玲說:「你為什麼要去上海呢?這邊有趣多了。」
  「但是我必須到上海去見一個親人。我們怎麼走法?」
  「用腳走哇。」他笑笑說,「你如果運氣好,我們也許能替你抓一匹敵人的戰馬。說不定你要在這兒等幾天,我們經常有人到南方去。同時,你可以和其他女孩同住一個房間,我帶你去見李小姐,喏——他們正在唱歌呢。」
  年輕的毛軍官陪他們出了院子,向大廳走去。群眾正在唱一首軍歌。
  「他們唱的是什麼?」
  「《游擊隊之歌》,」毛先生答道,「這是我們最先教授的一些項目之一。」他指著領頭的人說:「那就是李小姐。」
  當他們在半小時前進屋時,帶頭的少女曾經轉頭看看梅玲,但是現在她正領頭全力指揮唱歌。大家似乎唱得很起勁。不過現在有很多人轉頭注視身旁的這位美女,歌聲幾乎中斷了,只有前排幾個人繼續唱。
  李小姐用一根看來像和尚用的鼓棰敲敲桌子。
  「怎麼啦?」她大聲說。
  現在大家完全停住了。男士們看看梅玲,又看看他們的老師。後者一再地拍桌子。
  「現在開始再來一次,把字念准。沒有吃沒有穿——」
  「自有那敵人送上前。」大家吼道。
  「沒有槍沒有炮——」
  「敵人給我們造。」
  「現在再從頭開始。」
  這次他們唱得比以往更起勁。唱完,李小姐用她那沙啞的男音說;「在我解散你們之前要問幾個今天和昨天學過的問題。」
  「我們為什麼打仗?」
  「保衛我們的國家!」大家吼道。
  「我們國家有多少年的歷史?」
  「四千年。」
  「我們和誰打仗?」
  有人叫「日本」和「東洋鬼子」。
  李小姐似乎不太滿意。一個蹲在前面的人喊出:「日本帝國主義!」老師才點頭認可。
  「是的,日本帝國主義。」她重複地說。但是下面有人嘟噥說話,表示他們不太懂。
  「敵人進攻我們要如何?」
  「撤退。」
  「敵人撤退我們要如何?」
  「進攻。」
  「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進攻?」
  「攻其不備,出奇制勝!」
  「我們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
  「團結人民群眾。」
  「中國要怎樣求勝?」
  「切斷交通。」
  「還有一個問題,我是你們的老師嗎?」
  「不,你是我們的同志。」
  全體解散,大家看來都像快樂的孩童。李小姐轉向客人,司令介紹老彭和梅玲,告訴李小姐帶梅玲到房間去。
  他們很早用晚餐。梅玲身邊坐著一位十分文靜的少女,顯然是鄉下來的,話中有北方口音。梅玲問她家住在哪裡,她只說是天津附近的人。這個少女要和梅玲共臥一床。她圓臉,有點黑,黑眼中有著渴望、飢餓的光芒。身穿一件舊的農夫衫,露出結實發紅的手臂,決不可能是學生。其他女孩子沒有人和她說話,梅玲在新團體中也有點不自在,寧可和她談話。
  晚飯後她問兩人能否一起散步。一條走道由寺廟通向空地附近的一條幽徑和一片小樹林。沿著曲徑向前,她們來到一塊岩石邊,坐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梅玲問她。
  「玉梅。」
  「我叫梅玲。你要參加游擊隊?」
  「我想是吧。」她的語氣並不肯定。
  「你怎麼會來這裡呢?」
  「這是偶然,我沒別的地方可去,日本人。」她非同尋常地強調最後一句話。「你又為什麼來這兒呢?」
  「也是因為日本人。」梅玲說。「告訴我你怎麼來的?」
  「我是跟叔叔由天津逃出來的,我們沿長城走,有個游擊隊正在招人,我叔叔就參加了。他被派到冠縣,從此我就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已經三個禮拜,可能他被殺了。」
  「你幾歲?」
  「二十一。」
  「你結婚了嗎?」
  女孩子點點頭。
  「你丈夫呢?」
  「他被鬼子殺死了。」
  「在戰場上?」
  「不,我結婚才一個月,七月日本人來到村子,其中一個士兵進來了……真無恥。」少女滿面通紅,梅玲明白了。「我丈夫想救我,被刺刀殺死了。」
  「你如何逃走的?」
  「鬼子離去……事後,我想死,但是叔叔說我丈夫是家庭唯一的繼承人,也許他已有兒子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問道:「你知道我們能否分辨?我從未對別人說過此事。」
  「分辨什麼?」
  「分辨出鬼子的小孩和中國小孩。」
  突然間少女泣不成聲:「分得出來嗎?只要有人能確定……我會折磨他……天哪,我要怎樣折磨他!如果沒人分得出來,最好別讓孩子出生。」
  少女身體顫抖,眼露凶光。「我怎麼辦?」她重複一遍說,「不過如果是他的孩子,那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了。」
  梅玲無法安慰她,或者甚至是合理的答案。「鬼子來之前,你懷孕沒有?」
  「沒有,我怎麼知道呢?那是我們的蜜月哩。」女孩平靜些,繼續說下去。「不過是鬼子的娃,我會知道的。」
  「你知道你丈夫的容貌。如果小孩像你丈夫,你就知道是他的骨肉。你必須有耐心。」
  「如果不是,你認為我會養一個鬼子的小孩嗎?」
  「你不用擔心。如此不正常的行為不會有孩子的。要陰陽調和,才能有孩子。」
  「你能確定嗎?你有過孩子?」
  「是的。這是真的,除非陰陽調和,你不會受孕的。你若懷了孩子,相信我,一定是婚生子。」
  梅玲只想緩和她的畏懼,儘管自己也沒多大信心。
  少女的臉色漸趨開朗,彷彿放下心來,但是仍想尋求更多保證。
  「你愛你的丈夫吧?」梅玲溫和地說。
  「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我是新娘。你可曾聽說過新娘和新郎頭一個彼此就不相好的?」少女的眼睛一度充滿野性,此刻卻是柔思無限。把秘密告訴梅玲,發現反應,又有同情心,少女就開始依賴她了。「你要離開我們?」她突然說。
  「是的,去南方。」
  「讓我跟你走。」
  梅玲忘記了自己的煩惱。「我和彭先生同行,他是一個奇妙的好人。不過我們要去上海,必須穿過戰區,你不怕?」
  「有什麼好怕的?有過我這遭遇,死反而是解脫呢。」
  「別說這種話!」梅玲叫道,「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出發,也許就在這幾天。如果你真想和我們走,我和彭先生說說看。」
  少女現在察覺到自己是對一個小時前尚完全陌生的小姐說話,同時她看到梅玲的美貌和好衣裳,幾乎後悔說了那些話。
  「噢,你是幸運的人,」她說,「你有親人和金錢。我只是個可憐的鄉下姑娘。」
  梅玲溫柔地看著她:「你說我幸運?等我告訴你我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正是日落時分。少女說她們該回寺廟了,房間裡沒有燈,玉梅說她們如果遲到,李小姐會罵人的。
  「你怕李小姐?」
  「嗯,她會罵人。她不瞭解我,還怪我不快活。」
  「你沒告訴她你的事情?」
  「我何必告訴她?我不敢讓她看到我的眼淚。」
  由於彼此有了新的瞭解,以至於那天晚上兩人同躺一床。一個小房間兩張床住四人。她們在黑暗中脫衣,盡可能把東西擺好。另外兩個是女學生,各有一個愛人,她們正興高采烈地談著戀愛、文學和戰爭,梅玲和玉梅靜靜地躺著,只低聲說話。
  「我不懂她們,」玉梅說,「你能看和寫嗎?」
  「會。」
  「她們說些什麼?」
  「她們現在談現代世界的女權。」
  玉梅不懂「女權」的意思,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等另外兩個女孩子停止交談了,她才對梅玲低語。
  「你還醒著?」
  「我睡不著。」
  玉梅握住梅玲的手,放在她肚皮上。「你想是三個月還是四個月了?現在是十月。我是六月初結婚的,你懷孩子的時候是這樣嗎?」
  「我說不上來。」梅玲低聲說,「不過別擔心。是他的孩子,我敢確定。」
  她們兩人都裝睡,但是沒有一人睡著。梅玲躺著,嘗試去搜集一天雜亂的印象,然後又試著不去想它,只想博雅。少女的故事煩亂了她,她自己的身世回憶也像離譜的夢境般重返。然後她聽到少女在她身邊哭泣,此刻明白她眼裡的凶光了。
  「你一定要多保重。」梅玲輕聲說。但她已經知道自己決不能留下這位無助的少女。
  第二天早晨,梅玲告訴老彭有關玉梅的事情,並介紹給他,他也視為理所當然,如果少女要跟他們走,不能拒絕幫她,他說他會向司令談。
  午餐後,梅玲隨老彭去見那位軍官。
  「我一直替你們注意這件事,」他說,「日本人沿著兩條鐵路正向南推進,兩條線路間有激烈的戰爭,日本兵也很多。整個地區都有我們組織的游擊隊。如果你一個人走倒十分簡單,但是帶著像這樣的年輕小姐——」軍官看看梅玲。
  「是的,我負責她的安全。」老彭說。
  「在鄭州附近會碰到真正的戰鬥,我想以下的火車也不可能讓平民使用。你何不走路到天津再乘船呢?現在那個方向日本兵很少,我可以安排騾子或草驢,還會給你我們地區的通行證,每一個重要的大站我們都能派嚮導給你。那條路安全多了,也快多了。」
  軍官的口氣很誠懇。老彭看看梅玲,她曾告訴過他不願再進入淪陷區。「我不怕戰鬥,」梅玲說,「我們若不走天津,要多少時間?」
  「誰知道?」老彭說,「對我,這無所謂,反正我要去內地。你不是希望能盡快到達嗎?」
  梅玲點點頭。
  「那我們就走天津吧,只要兩三天的時間。」
  她的異議似乎被征服了,但是害他脫離原來的路線,她覺得不好意思。「我若不跟你一道,你要怎麼走法?」她問道。
  「沿鐵路直抵漢口。我們的軍隊很快會撤出上海地區。但是現在帶你去上海是我的責任。」
  「你能不能和他談談玉梅的事情?」梅玲低聲地說。
  老彭又轉向軍官。「有一個女孩子想跟我們走,行嗎?」
  「她叫什麼名字?」
  「玉梅,她在這裡沒有朋友。」
  軍官想了一會兒,「如果她叔叔回來,我該負責的。不過也許他死掉了。」
  「拜託,毛司令。」梅玲開口說。
  「毛同志。」軍官糾正她。
  「毛同志,她病了,在這兒又不快樂。我又不能像這樣般把她丟在這。」梅玲央求道。但是軍官說:「我恐怕無法答應,她叔叔說不定會來找她。」
  他們回來,把軍官的決定告訴玉梅。她痛哭失聲,聽說他們要去天津,她說她認得路,也許甚至還能看看她自己的村子。
  「現在你的村子也許一個人都沒有了。」老彭說。
  「沒關係。老爺,小姐,讓我跟隨你們到任何地方。」
  老彭被她的眼淚感動了,就對她說:「跟我來見司令。如果你在他面前痛哭,也許他會答應。」
  她再度哭求,軍官說:「你叔叔回來,我要怎麼說呢?」
  玉梅停止哭泣,她用農婦下了決心的語氣說:「就算叔叔回來,他也無法養我。」
  老彭把軍官拉到一旁,告訴他少女的情況:「她需要人照顧,否則她會絕望。」
  「你從現在起要照顧她?」軍官問道。
  「你若願意,我可以簽一張證明。」老彭說。
  如此老彭簽了一張證明,玉梅也簽了一張,但由於她不會寫字,就握住筆在他們寫的名字外面畫了一個圓圈。
  「這是對的,我想,」軍官說,「反正我們都是難民,有你照顧,算是她的幸運。更可能的,她叔叔已經死了。我只能給你們兩匹驢子,你們之中有人得走路。」
  「我可以走,」玉梅說,此刻她的眼睛發亮,幾乎美極了。「讓我謝謝你。」
  「明天天一亮我就替你安排嚮導和牲口。」軍官以結束一項會談的音調說。
  梅玲和老彭出去散步,留下的玉梅雖然孤單卻很快樂,但是山風涼爽宜人。他們由廟門出去,沿著走道向前。
  梅玲想起玉梅,就說:「我們不能留下她,她的遭遇曾經有千百位婦女碰到過。」
  「我很高興你想帶走她,」老彭說,「我真的不瞭解你。」
  「我們相互還沒足夠的認識,對不對?」梅玲體貼地笑笑說。
  他的心智停頓片刻分析她。那夜博雅帶她來,她的美麗就曾令他有點眼花。但是老彭並不年輕,女性美對他來說是浮淺而遙遠的,以之作為保護的簾幕,使人看不到內在的自我。他認為第一次見面之後的頭幾天,正是美女最艱難的考驗。等我們挑剔些,不那麼專心欽慕一個美人,我們就會發現幾個小缺點,笑姿或習慣破壞最初完美的印象。我們通常在第三天就修正了一個女人的印象,在我們的天平上有些人降下一點,有些則升高一點。就是這種無心的親切,在時間中所顯露的片刻心境和表情,而非臉上的比例——決定了我們更喜歡一個女人,或是對她減少好感。梅玲隨他在這種山區旅行,身穿棉衣,已順利通過了這些考驗。她似乎爛漫天真,帶有放縱的意味。她不像良好出身女孩那樣保守,然而當她對玉梅說話時,聲音既熱情,嘹亮又溫柔,使得老彭喜歡她。他也感受到博雅說過的幻夢感。也許由於是他對她幾乎一無所知。風兒將頭髮吹到她的臉上,她停下來整理。
  「博雅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她問道,把手滑入他手臂。她的聲音溫暖又親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告訴我說。」
  「我想是吧。」
  「你對他看法如何?」
  「我想他有聰明的心智,遠超過一般人。」然後他又說,「可惜他和太太合不來。」
  「她真該崇拜這種丈夫。」梅玲熱情地說。
  「他有他的缺點。他對她不忠心,一個男人必須對妻子忠心。」
  「我知道,他舅母羅娜告訴我了。但是通常這都怪妻子不好,你不以為嗎?」
  老彭突然直言說:「你認為從他太太手中把他搶來對嗎?」
  梅玲把手抽回去,「他告訴我你贊成。」她簡短地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贊成。」他回答說,「否則,我不會負責照顧你。我是問你自己想過沒有,我們必須隨時確定自己的行為沒有錯,不是嗎?」
  「做得對!」梅玲有點不耐煩說。「要做得對總是如此複雜。有時候你以為自己做對了,人們說你錯。有時候你搞不清,就想做錯事來確定自己做得對。我從未對博雅說過這些。但是你很和善,我可以對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
  這種問題既突然又意外,老彭稍停下來看她。
  「怎麼?」他問道。
  「因為博雅喜歡我,我就壞嗎?因為男人通常都喜歡我?」
  「世界上沒有壞人,」老彭說,「沒有壞人,也沒有壞女人,我們不能亂評斷,你若把博雅從他太太那兒搶過來,我想大家會說你壞。」
  梅玲現在覺得,如果有人瞭解她,那就是老彭。和他在一起,她覺得很自在,和博雅卻沒有這種感覺。博雅也許會批評她,老彭決不會。她想談話,然而內心卻感受到顫慄。
  「我猜博雅和你談過我吧?」
  「沒有——只說他讚賞你——非常地。」
  「他說他讚賞我哪一點呢?」
  「說你又甜蜜又純潔。」
  她笑了:「我告訴他我結過婚了。」
  梅玲引導老彭來到一個陰涼的角落,在路邊的一堆密林上。
  「彭大叔,我們坐下來,」她敬愛地說,「在告訴他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你好心,你會瞭解的,我並不甜蜜,也不純潔。以前我不在乎自己是個怎樣的人,現在我在乎了——非常地。我擔心博雅也許會不諒解。我能告訴你嗎?」
  「當然。」
  她要求老彭坐下,他順從了。然後她自己坐在他旁邊的岩石上,遲疑地說:「我說話時候,你不要看我……你對一個曾經和好幾個男人同居過的女人有什麼看法?」
  「咦,那要看情形而定。」老彭說。
  「如果一個男士愛上一個女人,她以前又曾和別人同居過,會不會有什麼差別呢?」
  「有些人不喜歡,你不能一概而論。」
  「如果博雅知道我曾經和別人同居,你覺得他會有所不同嗎?」
  老彭低著頭傾聽,只說:「你是指由於你以前的婚姻?」
  「不,也不儘管我曾經做過人家的姘婦。」
  她又停下來,偷看老彭嚴肅的面孔。然後她突然堅決地說出來:「是的,彭大叔,我做過姘婦。男人是否瞧不起姘婦?」她搖搖頭。「喔,女人都是,所有女人想正式結婚。但是有時候,她們做不到。我的第一次婚姻並不好,我只得逃走。我婆婆給了我六百元錢,叫我走。我怎麼辦呢?我帶了六百元到天津,在一家舞廳工作。我得賺錢生活,年輕女孩子做那種工作很自然又輕鬆。我對婚姻厭倦了,我有我的愛慕者,我很成功,也不去找其他的工作。我不必知道任何事,去學任何東西,只要年輕吸引人就行了,男人也只希望舞伴如此。我必須微笑,露出愉快的面孔——但那是工作的一部分。舞廳做事的女孩子就像一件公共的財產,誰買票,就得陪誰跳。跳舞對我來說很容易——她們都說我是好舞伴,我賺的錢是別的女孩子的兩倍……但是我討厭它。後來有人開始給我錢,送我禮物,然後勸我別跳舞,跟他同居。彭大叔,你會說這是錯誤的嗎?」
  「我會說是很自然。」
  「我以前厭惡幾類的男人,所以舞後我總想用刷子將自己刷乾淨。同時還有一些我必須聽的笨話!所以我就答應了。」
  「你愛他嗎?」
  「不,但是他快樂、清潔,我喜歡。我享受一種隱私感,彷彿我的身體又屬於自己了。就像一個假期,或一種昇華。他有求必應,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似乎富足快樂。我對他很好,直到他太太發現了他簽給我的支票。他只得離我而去。我不能告訴你那位太太對我說了什麼侮辱話。」
  「那你怎麼辦呢?」
  「喔,我得謀生活。事情接連發生,我始終很幸運。他們都很好,但是誰也不能娶我,他們都結過婚。不過一切都很容易,我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但是我始終不滿足,我開始想正式結婚。有些人曾帶我出去,有些人則否。男人會帶太太到任何地方,卻不肯帶情婦出去,儘管他們說有多愛她。有一天又突然覺得,情婦就像司機,太太卻像車主。誰不想佔有她所駕駛的汽車呢?我享受替男人買東西的樂趣,買襪子、手帕和領帶,想像自己正為丈夫買這些。然後我突然體會到他不是我丈夫,永遠不是我的。大家都說情婦的目的是要錢。但是所有男人都告訴我,他們愛情婦甚於太太,有時候情婦也比太太愛他們。我混淆了。太太一生受保護,分享丈夫的財產,卻不必工作來報答。情婦所得遠比太太少,卻被當做淘金女郎,也不管她多愛那個男人……」
  她停口氣,看老彭沒說話,又接著說下去:「後來我有了孩子,看起來此刻將是永久性的了。我養育嬰兒,對自己說:『這是一個家。我是母親,和別的母親完全一樣。』但是小傢伙兩個月就死了,於是我不在乎什麼了。我折磨自己,也折磨他……所以他也離開了我……你明白嗎,我也像其他女子一樣需要一個自己的家?我還年輕,我必須在不太遲的時候趁早找一個男人……我又有了一個機會,一個年輕人狂戀著我,他要娶我,也能使我快樂。但是他從小由父母訂了親。他把我的一切告訴父母,說要解除婚約,女方聽到這個消息,他的未婚妻——一個很普通的少女——跟她母親一起來求我。如果我心狠一點,我可以達到願望和勝利。那個人要的是我,而不是她。但是那個女孩子看來如此可憐,她母親哭著說,他們家極有聲望,解除婚約會失面子。我屈服了,就叫我那年輕人去娶她。」
  她又停下來看看老彭。
  「現在你都知道了,會不會改變對我的觀感?」
  「一點也不。你沒有親戚幫助你,勸告你嗎?」
  「母親死後就沒了。告訴我,彭大叔,當一個女人全心愛上一個男子,她以前的事有沒有關係?」
  老彭轉頭看她,看見她垂著臉,充滿溫柔的熱情,同情她,聲音很溫柔。
  「一點也沒有關係。」他說。
  「我想是沒有關係,我可以給博雅一份純稚、真實的愛。你瞭解一個女人的心思嗎?她愛的時候真想做任何事,捨出一切,以使對方快樂,那份愛還不夠嗎?」
  「夠了。我瞭解你,因此博雅也會瞭解的。他父母死了,他又是心智獨立的人。我不認為他的親戚能夠影響他。最重要的是別叫他以為你是為財富而嫁他的。」
  「他的財富?」梅玲十分詫異地甩甩頭,「誰說我要他的財富?」
  「沒人說,但是人們也許會這麼說。」
  「我何必在乎別人說什麼?」
  「那就對了,」老彭說,露出鬆懈的笑容。「你們決不能互相猜忌,那可保證你們的愛情。梅玲,雖然你說了所有的事,我覺得你仍是一個年輕而純潔的女子。你還不知世事,我希望你永葆赤子之心。」
  「我猜,」梅玲沉思說,「即使我們結婚之後人們也會談論的。我真討厭女人的閒話!」
  「你不喜歡女人?」
  「我自己是個女人。但是我真恨太太們!我見過幾位太太,看到她們邪惡的笑容以及她們看我的可怕眼神。除了她們有父母替她們找的配偶,我是和她們如此不同嗎?如果男女彼此相愛,要生活在一起,又關他人什麼事呢?」
  「女人都不喜歡漂亮的女人,」老彭說。「但是你也得要看看社會的觀點。婚姻是戀愛,也是事業保障與生兒育女。太太們是以生意的眼光來看婚姻的。」
  「我就恨這些,」梅玲熱烈地說,「難道沒有一個地方能讓相愛的男女單獨、快樂地在一起?」
  「像一對鳥兒。」老彭評論道。
  「是的,像一對鳥兒。為什麼女人都這麼小氣?」
  「為什麼男人也這麼小氣?你還年輕,不知道男人對男人的殘酷。你不知道此刻內地有多少痛苦和悲劇存在。想想玉梅,誰害了她?一個男人,一個同類。但是我們可以稍微安慰她,讓她快樂些。」
  老彭緩慢、悲傷的聲音以及他誠摯的音調提醒了梅玲,她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幸福。這裡有一個慷慨的靈魂,亦想到別人。
  「難怪博雅如此佩服你,彭大叔。如果我們三人能繼續在一起,終身為友,那該多好。」
  她站起身,他也站起來,她又把手滑入他的手臂裡。
  「如果我失去博雅,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你想我該不該告訴他一切?」
  「告訴他一切,他會諒解的。」
  他們又走上人行道,老彭看到他的鞋帶鬆了,就弓身去綁。
  「讓我來。」梅玲溫暖地說。她跪了下去,老彭看到她弓身在前,美麗的白指尖熟練地打一個結,又再牢牢地打了一個。
  她站起來說:「我教你一個技巧,打好第一個結,抓住任何兩端再打一個結,就永遠不會鬆開了。」
  「你如何學來的?」
  「有一個男人打給我看過。」她滿臉通紅地答道。
  老彭一本正經,有點困惑。儘管他持自由觀點,卻不再把梅玲當做良家少女了。當她弓身去系他的鞋帶,似乎也帶有感情。老彭是男人,他禁慾是歸因於忌諱和習慣,並非感官失靈。他從來不受人誘惑,因為他始終用籠統的眼光來看女人以保衛自己。但是梅玲已經向他打開她身體的秘密,他無法再用籠統的眼光看她。她信任和親密的傾訴,使彼此更接近了。他忍不住想道:「難怪博雅愛上她,她好甜蜜,好熱情。」但是傳統對他有著壓力,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帶她去上海會見博雅。這種古老傳統的作風就是「朋友妻,不可欺」,他不能讓其他念頭進人腦海。所以他談到外在的事物。
  「你騎過驢子沒有?」
  「沒有,一定很好玩。」梅玲笑笑。
  「喔,不會太難。我想我們要像農夫一樣出門。」
  「玉梅可以幫大忙。萬一有人問我們,她會說到自己的村莊去。」
  「是的,只要我們有機會解釋。你呢?」
  「我們可以扮做她的親戚。你可以扮她父親,我扮姐姐。」
  「那也不容易。誰一眼都可以看出,你不是鄉下人。你若不是女的,我會放心一點。」
  「我可以改妝吧。」
  「你的頭髮和臉蛋,我看沒有法子。」
  「我有主意了。」梅玲歡呼道。「你扮做去天津的商人,我做你的兒子,玉梅當傭人。我把頭髮塞到北方的毛邊高帽裡,把耳罩拉低。也許你可以向這裡的男人要一頂。」

《風聲鶴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