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一家旅館的房間內,玉梅坐在自鋪的地鋪上。梅玲仍因旅途疲憊,在床上睡得香甜。
當他們兩天前抵達這裡,便在英租界大街的一家中國旅館內訂下兩間相連的房間。梅玲和玉梅住在一間,老彭住另一間。英法租界區擠滿了難民,因為這兩個地區在四周殺戮和血海中形成了一個安全的小島,店舖、飯店和旅社生意興隆。
儘管玉梅的村子在天津之南僅三十里,她以前卻從未曾到過現代都市。她丈夫曾允諾有一天要帶她來,讓她看看自來水和現代的奇跡——「自來」沖水馬桶。不論她丈夫如何地解釋,她仍是不能想像什麼是沖水馬桶。「萬一水不來呢?」她曾經自己暗想,卻不敢問她丈夫。旅行的諾言尚未實現,戰爭就降臨她的村莊,她丈夫已被殺了。
此刻,在他們抵達的次日,老彭帶她到一家鋪子,買了一件新棉袍給她。她不同意地說:「彭大叔,這樣不好,會把我寵壞了,在鄉下我們三年才做一件新衣裳,而且居然還是別人做好的!」
老彭隨後又買了一條新棉被,格子樣的藍絲綢被面,他沒有說是給她的。當他們回到旅社,老彭告訴她將它鋪在床上,把她的舊髒被丟掉時,她真是驚住了。
「彭大叔!我發誓這世界上沒有其他像你這樣的人了。不過我怎麼能丟掉我的棉被呢?它還很好嘛。」
雙方妥協將她的髒被捲在角落裡。頭一晚她睡彈簧床,翻來覆去,覺得脊椎骨都像要斷了。不管她睡哪一邊都很難受,柔軟的外國枕頭更糟糕。半夜裡她靜靜地爬起來,把褥子鋪在地板上才睡了一個好覺。今天早晨她無法抗拒在上面坐一會兒的念頭,享受豪華的溫暖,並撫弄漂亮的絲被。她看看椅子上的新衣服,這真像過年,她想。
她檢視過洗臉槽,證實了一管流出冷水,一管流出熱水的奇跡。但是最奇跡的是電梯,她曾經多次找借口到街上,藉以享受乘電梯的滋味。有一件事她很失望。她上過沖水馬桶,但奇跡並沒有實現,她坐上去,水沒有自動流出來。「我今天早晨必須再試一遍,一定是真的。」她想。
梅玲仍在睡。她起床溜出房間。回來時很滿意,自動沖水馬桶生效了。
這些更增進了她對梅玲的崇拜和忠心,現在她把梅玲看做主人,所有一切美麗和興奮的事物都吸引她。當她進門時,梅玲還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緊閉。玉梅站在床邊看她,梅玲睜開眼。
「彭大叔起來沒有?」她問道。
「我去看看。」
「別麻煩了。」
梅玲拿起電話找彭先生,電話聲中懶洋洋的。「彭大叔?你睡得好吧?吃過早飯沒有?好的,馬上。」玉梅站著看,面對這個新的奇跡說不出話來。
待梅玲起身扣好棉袍,開始漱洗後,玉梅膽怯地說:「彭大叔真的不是你親戚?」梅玲說不是,她繼續問:「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呢?」
「世上也有好心人,」梅玲說,「你若看到他們,決不會離開他們。」
「我以為……」玉梅停住。
「什麼?」
「我不瞭解。我不敢問,由你照顧他的方式,我想你是他的親戚,或是他的偏房。」玉梅用禮貌的方式來說「姨太太」,梅玲笑了。
「別傻了,他是個中年人。」她回答說,「什麼讓你這麼想呢?」
「你幫他點煙。昨天又為他買了一雙新鞋,當我看到你綁新鞋帶,我以為……」
「噢,你真有趣。玉梅,我喜歡你。」
梅玲放下梳子,點了根煙,穿上漂亮的拖鞋進入隔壁房間。老彭正在看報,站起身來請梅玲坐,但是她走到窗邊,看望外面熟悉的街景。
「北平那兒有沒有任何消息?」她問道。
「沒有。」
他告訴她上海的戰事,以及日本猛攻的消息。如果大場失守,中國軍隊將撤退。他說他們必須盡早起程,因為如果南京之行中斷,他不知道要如何到得了內地。
他一邊說話,梅玲一邊在屋內走來走去。桌上有一壺茶。她自己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拿去給他。她注意到他沒有刮臉,昨天她曾替他買了一把安全刮鬍刀。
「你怎麼不刮臉?」
「我何必修呢?」
「噢!」梅玲說。然後她看到他的床邊沒有整理,就上前為他整理。
「不敢當,」老彭說,「服務生會來弄的。」
「服務生太慢了,這是女人的工作。現在房間看來整齊多啦。」
她將床鋪弄得很整齊,這是他沒有料到的女性手筆。她讓他想起擁有一個自己的家的慾望。
「噢,」她說,「這是我昨晚買的一些杏仁粉。早上喝最潤喉。」
她叫來開水、飯碗和湯匙,然後打開那罐杏仁粉。
「你何不交給小弟叫他泡?」老彭說。
「他們不會泡。一定要泡得恰到好處,既不能太濃也不能太稀,我泡好你可以嘗嘗看。今天冷得很,出門前喝一杯熱飲也不錯。」
於是梅玲洗好杯子,放上湯匙,等熱開水送來,泡了三碗放在桌上。
「要不要我端給你?」她說。
「別麻煩了。」老彭說,走到桌邊坐下。也叫玉梅進屋坐下,但是她端起碗,站著吃。梅玲很高興,老彭也感受到女性服務的舒適。梅玲說:「如果我們和博雅能一塊兒到某一個地方,只有我們三個人——還有玉梅,那不是太棒了嗎?」
「你會作博雅的好妻子的,我確信等你們結婚,我會很高興和你們在一起,我知道。」老彭溫和地對她說。
「博雅是誰?」玉梅問道。
梅玲很害羞。「就是她要嫁的人。」老彭替她回答說。
「什麼時候結婚?」玉梅問。而他們倆都為她的單純而笑了。
老彭說要去看看船期,並問梅玲是否願意一塊去,她說不。
「你要不要出去看一些朋友?你在這兒一定有些朋友。」
「是啊,我這兒有些朋友——不過我寧願不去。倘若登記船票,用你的名字,就像我們住這家旅館一樣。別告訴大家我的姓名,這很重要。」
「我會記得。」他說。
當他們住旅館的時候,她曾叫老彭寫下「彭先生和家人」。她拒絕去餐廳吃飯,只有頭一天天黑後外出作短途散步。他認為她的行為很奇怪,但是卻沒有說什麼。他到輪船公司,發現有條船兩天後開航,就以「彭先生和家人」的名義訂座。
那天傍晚梅玲又出去了,說她想要一個人走走。約一個鐘頭後她回來了,沒有帶皮包。老彭看她臉色因興奮而泛白,就問她去哪了。
「只是隨便逛逛。」她說。
「告訴我,你為何不肯用你的名字?你是不是怕誰?你不是怕日本人吧,是嗎?這兒是英租界呀。」
她看看房間的方向,玉梅正準備按鄉下習俗,早些上床,於是低聲說:「等到她睡了,我再告訴你。船要開之前,我不再外出。」
她叫玉梅上床,說她有話和彭先生講,然後關了燈,到他房間。
他們東聊西扯了幾句,幾分鐘後她聽到玉梅的鼾聲。她開門看外邊,然後將門上鎖,關上天花板燈,只留下桌上的一盞燈。要老彭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
「我告訴你我不想來天津,」她開口說,「戰爭爆發後,我是從這兒逃走的,這就是何以我住在博雅家,因為我認識他舅母羅娜。我們是老朋友,我叫她替我保密。我在這兒很有名,決不能被人認出。」
「我想一定有些麻煩,你進來時很害怕。」
「的確有麻煩。我很怕日本人——和漢奸,他們認識我。」
「像你這樣年輕的小姐會捲入政治?」
「不。怎麼說我一定和政治有關呢?我告訴你,日本人到過博雅家之後,我就不能回去了,所以我必須和你一起走。我不能告訴博雅,怕他誤會。」
「你還沒有說是什麼麻煩。」
「我就告訴你。我和一個男人同居——以前我告訴過你。我們一塊相處了一年,我住在一間舒適的公寓裡,他是此地一家工廠的老闆,對我很好。他父親滿清時代做過道台,在城裡有一些房子。他太太可能知道我,不過他不在乎,先帶我去戲院和飯館,再把我介紹給他的幾個朋友認識。有時候吃完飯,他也會帶朋友到我的公寓來。」
「盧溝橋戰爭爆發,他很擔心。他說日本人將佔領天津,他的工廠和財產全在中國城區內,他的事業會被毀。日本軍隊和軍需品由滿洲分海路和鐵路運進來。他對我說看起來是一場真正的大戰。他寢食難安,每次到我那兒都倦得要死。一星期之後,他來時顯得十分愉快,說一切都會好轉。你怎麼知道呢?我問他,但是他沒有告訴我。」
「於是他開始帶陌生人來我的住處,晚上就坐著聊天。我不喜歡這些朋友,也不知道他們的來頭。你知道有些人的面色猶如埋在土裡十年再挖出似的。有時我正好上床睡覺,但是不免聽到他們的談話,我很擔心。我開始懷疑他的朋友是漢奸,與日本人接觸。我問他為什麼不帶他們到他家去,他不回答我。我警告他提防這些朋友,他生氣了。他去北平一趟回來,開始提及皇軍。我問他什麼皇軍,他說:當然是日本皇軍哪。他說他們會給華北帶來和平與安全,也許這樣正好。我顯然極為驚訝,『你別管這件事,』他說,『我養你,花錢租這樣的公寓。我不希望你干涉我的事。』他的一個朋友是大連人,誇口說他認識某某日本將軍。那只肥狗!他們叫他齊將軍……」
「你不是指齊燮元吧!」
梅玲說:「可不是嗎。」這是她強調一件肯定事物最愛用的詞語之一,「他有一對山羊眼,一撇髭鬚,面孔油光光的,連蒼蠅都沒法落上。」
老彭更吃驚了,大叫說:「什麼,你該不是說你和梁……同居過吧!」
梅玲點點頭。「你聽說過他?」
「聽說過。」老彭說,「原來你也卷在裡面!」
「讓我告訴你。電報和信件開始寄到我的名下,崔梅玲收。他叫我不要動它,但是我動了。我偷看了幾封,有一封是王克敏由香港寄來的。我再將信封粘好,晚上他來,我就對他說,『你到底加入什麼勾當?你是在出賣我們的國家!』他又羞且怒,責備我偷拆他的信件。我很氣,所以就承認了。『寄信用我的名字,對不對?』我說。一會兒之後,他軟化下來說:『我需要你幫忙,如果這事成功了,我們會發財。我要娶你當太太,你一生可享受豪華的生活。你要有理智,中國決不可能抵抗日本,而日本人一定要借中國人來統治中國,這就是我們的工作目的。北平馬上要成立一新的華北漢人政府,我若和他們合作,說不定還能當天津市長哩。幫助中國人統治中國又有什麼不對呢!』他發誓絕不離開我,並使我非常快樂。『你是出賣國家。』我說,『你為什麼一定要拖我下水?』他說他不求我幫忙,只要我收下信件,不干涉他就行了。
「我決心離開他,但是我並未如此告訴他。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所以也就不再拆閱他的信件了。後來齊燮元親自帶他三十多歲的姨太太來。梁告訴我要對他好一點,他不久就要成為中國最大的人物了。齊盡量對我友善,我們四個人一起喝酒,他愈喝,愈是紅光滿面。齊特別對我說話。他說:『等我當上中華共和國的總統,我們大家就不必擔心了。誰知道呢,也許滿洲國的皇帝會重登龍座,你會成為有頭銜的貴婦。我認識皇帝,我會想辦法的。』他雙眼瞇起,想要笑,樣子比原先更醜了。看來彷彿他的身體已死,只剩眼睛發亮。我覺得他該躺在墳墓裡,懷疑何以他還在世上走來走去。那像一場瘋狂的夢……」
「你怎麼辦呢?」老彭問,他的眼睛堅固地凝視著這位少婦。
「我保持緘默,直到有一天——八月十四日——上海戰爭爆發,全國都在打仗,我的良知再也無法忍下去了。我收拾我的衣物和珠寶,不告而別,登記假名住進一家旅社,等船去上海。每天都有謀殺和投擲炸彈的事件,愛國志士想殺漢奸,漢奸想殺愛國志士。我們那家旅社有一位青年受傷,他的朋友來看他,我獲悉他們屬於一個鋤奸組織。我進屋去,沒告訴他們我是准,只把公寓的地址告訴他們,說上鎖的抽屜裡有重要文件。他們問道,這是誰的地址?我說是一個名叫崔梅玲的女人的。那天晚上他們去突襲那家公寓,一定拿到了文件,但是換了旅館,所以不知道他們做了些什麼。我仍在等船票,兩天後我看到報上一條新聞與我有關。上面說,某某的姨太太崔梅玲卷帶珠寶和鈔票潛逃,警察正在搜捕。那時我真的嚇慌了,因為日本人控制了全城和保安警察。我是用真名買船票,輪船要過兩天才開。所以就在那天晚上,我搭車到北平去……現在想起來還發抖。你摸我的手。」她熱情而親切地伸出雙手,老彭握住,上面冷汗淋漓。
「你是個勇敢的女孩。」他說。
「我一生都像這樣,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現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姨太太,而且以為我席捲首飾潛逃。你曉得這種名聲有多壞!」
「警方和日本人可能是以為你拿了文件,交給中國政府。」老彭停了半晌又補充說,看來很嚴肅,「他們會以為你知道他們一切的秘密。」
「可不是嗎?但願我知道。那些文件對我們一定很有用,但是我對政治沒興趣。兩周後他們之間有一個人在上海被刺。他們也許以為是我協助了這件事。那些信件分別寄自北平、上海、香港,一定充滿有用的情報。但是我卻一無所知。」
「所以梁黨的人都知道崔梅玲的名字,」老彭說,「也許我們中國人也和漢奸一樣在找你。」
「我還沒想到這一點。我早該告訴那個我告知地址的人,說我就是崔梅玲本人。現在對任何人我要如何解釋呢?愛國志士也好,漢奸也好。」
「你太年輕,太單純,不該捲入政治陰謀。」
「可不是嗎。」她可憐兮兮地說。
老彭站起身,激動地踱來踱去。他點了一根煙,猛力吸著。
「從現在起,你對任何人都不是梅玲,即使連我和博雅也一樣。梅玲已經失蹤了,也許自殺了——她消逝了。你是彭小姐,你是我的侄女,你父親是我的哥哥,他在你十歲那年去世了……你叫什麼名字?」
突然地她把臉埋在手絹裡。
「我不是有意讓你傷心。」老彭說,手溫柔地放在她肩上。這樣一來更糟了,她像任何處於困境中的少女一樣痛苦。
「彭大叔,」梅玲揉著眼說,「我不知道怎麼辦……你明白這是多麼難以向博雅開口的故事,只要他瞭解,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你放心,」老彭說,「等我們在上海和博雅相遇,我會向他解釋整個經過。你並沒有做錯,你做了愛國的事,他會因此而佩服你。你們決不能彼此猜忌。」
他的聲音有著父性的慈愛,她一生還沒聽過這種聲音。
「我到他家,看到裡面安詳的氣氛,對我來說簡直像做夢——他的家人,他的祖先,他的大房子和老傢俱。我幻想自己若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有他這樣的父母和親友,不知道是何種樣子。花園充滿浪漫氣氛。當我第一次和他做愛時,我告訴自己是一文不值。我希望給他一份純潔的愛,於是我恨我自己。我告訴自己,成為孤兒錯不在我,但是我決不能告訴他整個故事。我曾告訴過他我的第一次婚姻——就再也不能多說。他並沒有嫌棄我,說他愛的是我這個人。哎,真的——男人真的不在乎這些嗎?」
「是的,是真的。」老彭柔聲說,「在愛情的眼光裡,你仍是純潔天真的。我是一個佛教徒,你聽過佛教名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世上誰沒有罪孽呢?佛家說『普渡眾生』。每一個人都有慧心,躺在那兒被慾念蒙蔽,卻沒有消失。那是智慧的種子,像泥中的白蓮,出污泥而不染。」
「你是佛教徒?」她詫異地問道。
「可以說我是,也可以說不是。我並不研談佛教哲理。我研究過世上的主要宗教,它們的目標全都相同——講慈悲,解放人類的苦難,也就是我的宗教。為什麼觀音叫做『救苦救難的慈悲娘娘』呢?我們若顯出慈悲心,我們就是觀音的一部分了。所以你要帶玉梅走,我很高興。那就是慧心,你的心是溫暖的。」
「我希望博雅是佛教徒——像你這種佛教徒。」
「他很聰明,但是『慧心』是不同的東西,那是體諒和溫情……當我出生時點了一盞燈,但是始終在那兒……別擔心,我會替你找博雅談……你今晚上哪裡去了?」
「我只出去散散步,忍不住到街角去看看我住過的舊公寓。窗內沒有燈。從那次突襲後,房子一定廢棄了。我一轉身,發現有人在黑暗中注視我。我害怕,拔腳就跑——一直跑到大街上。」
她站起身,拿起熱水瓶,泡了一碗杏仁露給他,輕輕攪幾下。他吃完把碗擱在桌上,白色的乳液沾在他鬍鬚上,他用手去擦,但是梅玲去擰了一條熱毛巾給他。
「有你這樣的侄女侍候也不錯。」老彭說,「你太寵我了。」
「你得替我取一個名字。」梅玲在他身邊坐下來。
「你建議取什麼名……」
梅玲想起童年的小名「蓮兒」,但這是她希望留給博雅單獨叫的暱名。
「我希望新名字和我爸媽取的名字盡可能差遠一點,以前別人沒用過的名字。」
他們建議了幾個名字,不是太文雅就是太通俗了,有些好名字又似乎和她不稱。
最後老彭說:「我想到了。『丹』是一個好字,那是你胎記的顏色,你名字就叫丹妮。」
「丹妮——丹妮。」梅玲說,「蠻好聽的。」
於是第二天早上他們要玉梅叫她丹妮小姐,五天後他們到達上海,她開始以老彭的侄女,丹妮之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