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選自京本通俗小話。原文結局與本篇大異。敘一玉器匠之妻為一官員所棄,活埋於花園內。後化厲鬼尋仇。本文僅據原作前部,後遂自行發展,以藝術創作與作者生活為主題,申述大藝術家當為掩藏其真實生活而毀滅其作品?抑使作品顯示其生活?此為藝術上一簡單主題。原文大概為十二世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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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遇長江三峽,逆流上駛,真是驚心動魄,危險萬分。不過,我終於平安到達了成都附近一個市鎮上那辭官隱退的知府大人的府第。知府是個有名的古玩字畫收藏家。有人說,他大權在握的時候,曾經利用勢力,搜羅名貴的古玩。他若是決心要一件銅器,一張字畫,他或是用錢買,或是用別的方法,一定要弄到手的。還有人說,有一家,不肯賣給他一件商朝的銅器,他弄得這一家家敗人亡。固然這是靠不住的,這可能是謠言,不過他對古玩愛好如命,倒是無人不知的。所以,他所搜集的那些古玩之中,確是有些稀世珍品。
知府大人是在酉樓下的客廳裡接見我。進了三層院子,方才到了這個客廳。一個收藏家的客廳裡,竟會什麼古玩都沒有,只擺著平常的紅木傢俱,上面鋪著紅墊子和豹皮,全客廳的氣氛,雅致簡潔,另有一種高尚講究的風味。我一面跟他說話,一面看那件血紅色的花瓶和瓶裡幾枝梅花那幽美的側影,映在繪著山水風景的窗子上。臨窗俯瞰,便是花園。
知府大人的言談,和藹可親。也許是他上了年紀,已經失去了凌厲之氣,不過看起他來,的確不易相信他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殘忍。他對我,好像招待來此閒談的老朋友。我於是有點納悶,我的朋友替我約定我來拜望他的時候,是否告訴過他我的用意,還是這位大官人年老忘記了呢?
我真敬慕他這個人,他,在這為他自己建築的隱居的宅第裡,高高興興的過著自己的日子。
我很客氣的提到他收藏的那些有名的古玩。
他藹然笑道:『今天那些東西算是我的,百年之後就是別人的。你看,哪一家也不會把一件古玩佔有一百年。那些古玩本身就各有命運。那些東西看得見我們,也譏笑我們呢。』這時,他已經談得很有精神,他拿起一個煙袋來叼在嘴裡。
『真得嗎?』
『當然!』他沒有從嘴裡拿下煙袋,含含糊糊的說。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怯生生的問他。
『只要是古的東西,就有一個人格,有他的生命。』
『先生的意思是說他會變成一個精靈嗎?』
『什麼叫精靈呢?』老人反問了我一句。『精靈就是那賦予生命的,精靈使生命得以產生。拿一件藝術品來說吧。藝術家把自己的想像和氣血注入到作品裡,完全像母親把氣血給胎兒一樣。藝術家的生命一進入了作品,藝術品本身就有了生命,這你還有什麼懷疑的呢?──並且,有時為賦與藝術品生命,藝術家自己會喪失了生命,這就像我的碾玉觀音一樣。』
我原是要看一些古代名貴的手稿的,一向就沒有聽說什麼碾玉觀音,簡直很少有人聽說過。我無心的發問,竟會引了一個前所未聞的奇譚。他提到碾玉觀音和這個碾玉觀音創造的經過,我還不很明瞭他的意思,所以在鑒賞手稿的時候,我總是想把話頭再引回到剛才的話題。
我指著一卷舊手稿說,『當然藝術家的人品總有一部份會流傳在身後,生活在他的作品裡頭。』
『不錯,只要好而美,什麼東西部會有永遠的生命。就好像藝術家的後代子孫一樣。』知府大人回答我的話,他自己深信這個道理。
『而尤其是藝術家為了創作品而犧牲了性命的時候,就猶如您的碾玉觀音一樣。』
『碾玉觀音的作者情形很特別,他並非純粹因此而死。但是他死得很有價值──創造出這件作品之後就死,也算不虛此生了。』停頓了一下,他又接下去說,『你看這個藝術家的一生,簡直就像他為創造這一件作品而生的,並且應該為這件藝術品犧牲他的性命。不這樣,好像他就不是創造得出來。』
『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之寶?我可以拜觀一下嗎?』
我很機敏的慫恿了半天,他才答應給我看。
他那些最好的東西,有一部份在第一層樓,碾玉觀音是放在最高的一層。
『作者是誰呢?』
『他叫張白,天下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我是從雞鳴庵的女主持聽說他的生平的。我捐獻了一大宗田產給那個尼姑庵──給那個狡猾的老主持,她才給了我這個碾玉觀音。那時候,這個碾玉觀音的主人那個尼姑已經去世。在我這兒保藏當然比在尼姑庵好得多。』
那個小雕像是用非常白非常晶瑩的玉石雕成的,鑲嵌著綠玉,放在一個玻璃匣子裡,玻璃匣子放在最上的那層樓的中間,外面圍著熟鐵打成的花格子,鐵格子很沉重,誰都搬不動。
『繞著她走一圈兒,她的眼睛會隨著你轉,始終看著你。』
聽他說來,這個雕像非常有趣,彷彿真是活的一樣。我圍繞她一走,她的眼睛真的隨著我轉,確是不可思議的事。
那個觀音像看來真是淒慘,她正在飛奔,那最動人的一剎那的姿態,右臂高舉,頭向後仰,右臂微微向前伸出,臉上的神氣,是一個女人和愛人被揪開拆散時的樣子。雕刻所表現的像是觀音菩薩升天,手伸出來,表示降福眾生,不過一看臉上的神情,沒有人相信他是向眾生降福呢。在一個十八寸的小像上,幾乎無法相信那位藝術家會表現出那麼生動難忘的經驗。就連身上的衣折,也是那麼稀奇獨特,純粹是個人的特殊創造。
『那個尼姑怎麼會有這麼個雕像呢?』我問。
『你仔細看看這個雕像的姿勢,飛奔的姿勢,眼睛裡的愛、恐怖、痛苦的神情。』他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忽然又接下去說,『我們下樓去吧,我把這個故事從頭到尾告訴你。』
那個尼姑名字叫美蘭,臨死才說的這故事。尼姑庵的主持也許把這個故事的細節沒有完全說對,也許有地方潤色了一下,顯得故事格外生動。不過.知府大人改正了幾處重要的地方,並且一一證實與真正經過絲毫不錯。據老主持說,那個尼姑沉默寡言,死前跟誰都沒有說過。
那大概是一百多年以前了。美蘭那時正是個青春少女,住在開封城裡一所帶花園的官邸裡,因為是大官張尚書的獨生女,嬌慣得厲害。父親為人極為嚴正,可是對女兒卻百般溺愛。他家也像一般的官宦之家一樣,好些親戚都來府裡居住,書念得好點兒的,在衙門裡謀個差事,不認得字的,就在府裡頭做事。
一天,一個遠處的外甥來到張府。他名字叫張白,十七歲,很聰明,活潑爽快,精神飽滿。他雖然只有十七葳,個子長得特別高,尖尖的手指頭,長得很秀氣,不像個鄉下孩子。張府上全家都覺得他很好,夫人決定派他招呼客人,雖然他不會讀書寫字。
她比美蘭僅僅大一歲,又都是孩子,所以常常一起說笑。他能給美蘭說鄉間的故事,美蘭很愛聽。
過了幾十天之後,府裡對他的熱望漸漸的涼了,因為他性情特別,又執拗孤僻。他把自己的職責常常忘記,既然不能做個好僕人,犯了錯兒還不肯受人責罵。所以夫人改教他照料花園,這個也倒很樂意。
張白就是那種生來很有創造性的人,不是學習世俗學問的人。他跟花兒島兒在一起就很高興,隨處漫步呼嘯,彷彿自己就是自然萬物的主宰。若是沒有人理他,他一個人能做出奇妙驚人的東西。沒有師傅,他一個人就能學著畫畫兒。空閒無事時,他能夠做出極其精美的燈籠,用泥做的小鳥獸,也都栩栩如生。
到了十八歲,他還似乎是一無所長。他什麼地方能吸引美蘭呢?連美蘭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與眾不同,他身材高,很漂亮,他對什麼都有魔力,除去美蘭的父親,全家都喜歡他。表兄妹越來越親密,可是事實很明顯,他倆同姓,不能結婚。
一天,張白跟夫人說,他要去學一行生意。他已經找到了一家玉器作房,也已經跟人家說過了要去做學徒。夫人想這個倒不錯,因為他跟美蘭太親密了也不太好。不過張白仍舊是住在府裡頭,每天晚上回來,這樣,反倒跟表妹越有話說了。
夫人一天跟美蘭說:『美蘭,你和表兄都長大了,雖說他是你的表兄,你們也不要老見面才是。』
媽媽的話反倒使美蘭越發思索起來。美蘭以前始終沒有真正清楚她已經愛上了張白。
那天晚上,她在花園裡碰見了張白。在月光之下,坐在石頭長凳子上,她偶爾提起媽媽說的話。
『白哥!』她說著臉上有些羞紅,『媽媽說我不應該老見你。』
『不錯,我們都長大了。』
『可是,這是什麼意思呢?』她低著頭,好像是一半自言自語。
張白一隻胳膊摟住美蘭的腰,他說:『那就是說你身上漸有越來越讓我迷戀的地方,讓我越想看見你。你在我身旁,我就快樂,你不在我身旁,我就寂寞、淒涼。』
美蘭歎息了一聲,問他說:『你現在快樂嗎?』
『不錯,我快樂,有你在我身旁,一切都與平常不同啊。美蘭,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張白的聲音很溫柔。
『你知道,我是不能嫁給你的。爸爸和媽媽不久就要把我嫁出去呀。』
『不行,不行,你別說,你別說這種話。』
『你要明白這種情形才是啊。』
『我只知道這個。』張白說著就把美蘭拉到懷裡。『自從開天闢地,你就是為我生,我也是為你而活,我決不讓你走。我愛你不能算錯。』
美蘭從張白的懷裡跑開,一直跑回屋去。
青春之愛的覺醒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可怕的是男女雙方都很瞭解彼此的處境,並且深深嘗到求之不得的又甜又苦的滋味。當天夜裡,美蘭躺在床上,不斷思索母親的話,思索張白的話,由那一夜起,她完全改變了。兩人越想法抑制已經覺醒的愛情,越覺得擺脫不了愛情的左右。兩人極力避免見面。三天以後,美蘭羞羞漸漸的去見張白,因為兩人秘密相會,愛的火焰越發不可抑制。在那些日子裡,青春的熱情,溫柔的悔恨,短暫的離別,更深的盟誓,甜得很,又苦得很。兩個人全都知道,兩個人全都屈服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強力之下了。
他倆沒有什麼主意,只是一味相愛。按照當年的風俗習慣,美蘭的父親正給她物色一個青年的男子h但是她一一拒絕了。有時候兒她甚至說根本就不打算出嫁,這話真讓媽媽吃驚。但因為美蘭年輕,父母也不太堅持,並且就只有那麼一個女兒,也有意教她多在家幾年。
這些時候兒,張白仍然自己工作,學習手藝。在雕刻玉器上,張白已經發現了他的天性之所近。他就像一個生來的藝術家一樣,為時不久,他已經自己發展成了玉器行中的巨匠。他非常喜愛雕刻,工作起來,孜孜不倦,細微之處,也非弄得十全十美不止。那家玉器作坊的師傅很吃驚。富貴之家來訂貨的趨來越多。
有一天,美蘭的父親,決定在皇后的壽辰獻一件禮品。他想獻一件絕妙的東西,並且已經找到了一塊很大的上等玉石。他依照夫人的主意,親自到了張白的鋪子裡,說明了來意。他細看了看張白的雕刻,對張白的作品的特性,非常驚歎。
『外甥,這是你的一件好差事。這是獻給皇后的,若是雕刻得好,你可就要發大財了。』
張白細細端詳那塊玉石,手慢慢摩索那塊未經雕琢的石頭,非常之喜悅,說定他用那塊玉石雕刻一座觀音像。他自己深信可以雕成一個世人前所未見的絕世美女。
觀音像沒雕完以前,他不許人看。
雕完之後,觀音像的意匠,姿態,處處都合乎傳統的規矩,真算得上一件完美的藝術品,無論儀態,風姿,無不極盡優美嫻雅之致。此外,他還做到別的匠人所做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在觀音的耳朵上,雕出了一對轉動自如的耳環。還有,耳垂兒是那麼精巧,那麼厚薄起伏,完全和真人的一樣,真令人喜愛,還有,觀音的臉,正像他愛人美蘭的臉。
尚書大人自然非常喜歡,即使在皇宮的無數珍寶之中,這件雕像也算得上出類拔萃的了。
尚書大人說:『這臉雕得非常像美蘭的臉。』
『不錯!』張白回答得很得意。『本來就是我的靈感呢?』
『不錯,你今後的成功當然是毫無問題的。』.尚書大人厚厚的酬謝了張白。並且還說;『我給你找了這麼個好機會,你應當感激我才是啊。』
張白已經成名了。可是他最願得到的卻無法得到。得不到美蘭,成名對他是毫無用處的。他知道心裡最大的願望無法得到,於是對工作失去了興趣。報酬很豐厚的定活他都沒有心情接受。沒有別的。他就是不能工作,玉器作坊的掌櫃的非常煩惱。
美蘭現在就要二十一歲了,本來就是風言風語的年紀,何況還沒有婆家。現在正有人把她給一個很有勢力的人家說媒呢。她不能再拖延了。不久之後,很隆重的舉行了訂婚禮,兩家交換了禮品。
美蘭和張白失望之下,急得要瘋了,於是設法私奔。美蘭相信張白的手藝足可以餬口,她只拿了自己的一些珠贊,心想就可以在遙遠的地方過活的。
兩人預備在一天的夜裡從花園後頭逃走。那天夜裡,恰巧一個老僕人在漆黑的夜裡看見了他們,起了疑心,因為他倆的事情全家都已經知道。老僕人覺得不應當讓張尚書府上發生這種醜事,他就過去揪住了美蘭,不放她走。張白無法可想,就要把老僕人推開。老僕人踉踉蹌蹌,站腳不穩,卻死也不肯放手,張白給了他一拳,把他打在假山上,頭正碰在岩石楞角兒,他竟跌在地上斷了氣。兩人一見老僕沒了命,就一齊飛奔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家裡發現他倆已經私奔,老僕人喪了命。於是一方面盡量設法遮蓋這件醜事,一方面用種種方法追尋他們。結果是徒勞無功。尚書大人怒不可遏。立誓說:『我就是找遍天下,也非把他抓回來打官司不可。』
逃出了京都之後,一雙情侶,腳步不停,趕程前進。避開大城市,過了長江,到了江南。
『我聽說江西有好玉石。』張白和美蘭說。
『你想你還應當雕刻玉石嗎?』美蘭遲遲疑疑的問他。『你的雕像人家都能看得出來,一看就知道是你雕的呢。』
『我們原來不是打算雕像過活嗎?』張白說。
『那是老戴沒有死的時候打的主意。現在人以為咱們謀害了他。你能不能改行呢?──像你以前那應做燈籠,做泥娃娃呢?』
『我怎能做那種東西呢?我已經雕玉成名了。』
『不錯!你已經雕玉成名了,不過麻煩也就麻煩在這兒呢。』
『我想,咱們不用發愁。江西離京都差不多有一千里遠。不致於有人知道咱們的。』
『那麼你得改變你的風格,不要雕刻得特別出奇,雕得只要有人買就行了。』
張白咬著嘴唇,一言不發。他還是按照千萬個平庸的玉器匠那麼雕刻呢?隱姓埋名,茍安偷生呢?還是由自己毀滅了藝術呢?還是讓藝術毀滅了自己呢?這些,他完全沒有想到。
究竟妻子的直覺是對的,她恐怕雕刻庸俗的貨品不合丈夫的性格。他也知道,他倆渡過長江之後,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丈夫吸引到江西省玉器商往返的大道上來,這條大道由江西越過廣東省雄峻的山岔口,便通到富蔗的東南平原。他倆不敢在江西省會南昌停留,直走到吉安。到了吉安,妻子又提到改行的問題。江西產最好的高嶺土,出最好的瓷器。瓷器本來也可以滿足他的藝術天才,可是張白不肯聽,他說:
『即使我做磁器,我做的磁器別人也認得出來。那麼你還是讓我做那種庸俗的磁器,是不是?我認為在這裡雕刻玉器也可以平安無事的。』
這大大違反了女人的直覺,美蘭不得已,只好屈從丈夫的意見。他說:『那麼,親愛的,為了我!你千萬不要再成名了,咱們現在正在受苦,你若是再成了名,咱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美蘭心裡害怕,才說這種話。可是她心裡又知道,丈夫不做出最完美的東西,總是不甘心的。他現在具有高超的美感,有對完美的愛好,對自己作品的驕傲,以及對玉石的熱情。他要逃避的不是緝捕的衙役,而是他自己。他也感覺到自己處境的悲劇的諷刺。
張白用妻的珍寶,買了些各種性質不同的玉石,開設了一家鋪子。美蘭他看著做工,常常說:
『已經好了,別人誰也雕不了這麼好。為了我,別再費事了,算了吧。』美蘭常常勸阻他。
張白只是看著她苦笑。他於是開始做些平庸的耳環一類的東西。可是玉石,需要玉石自己的精神,需要特別的做法。用玉石雕刻耳環,縱然做成了可愛的東西,像猴子偷仙桃,究竟性質不對。所以他偶爾──最初是偷偷兒的,良心上很感覺不安──偶爾雕刻些獨具匠心,非常可愛的東西,特別顯出他創造的天才。這些他自己心愛的作品,剛一雕完,就被人搶購了去,比一般庸俗的東西獲利優厚得多。
美蘭見了就懇求他說,『我真是發愁,你一天比一天名氣大。我現在正懷著孩子,你要慎重點兒才是啊。』
張白聽說喊道:『要有孩子了嗎?現在可真要像一個家庭了。』他一吻之下,他所認為的那種女人的杞憂就煙消雲散了。
美蘭自己喃喃的說:『可是,咱們的日子過得太好了。』
他倆的確過得不錯,一年之後,寶和玉器的名聲確立了──張白給他的鋪子起的字號叫寶和號。一切上流的人都來買他的玉器,吉安城也以玉器出了名,經過此地到省城去的人,總要在此停留一下,選購些可愛的玉器。
一天,一個人走進鋪子來,隨便四下裡張望了一下陳列的貨品,就問張白說:『你是不是張白?開封府張尚書的親戚?』
張白趕緊否認,說他自己從來就沒有到過開封府。
那個人很懷疑,打量看張白說,『你北方話說得很不錯。你結婚了沒有?』
『結婚不結婚不干你的事。』
美蘭從鋪子後頭往前面張望了一下。那個人走了以後,他告訴張白那個人就是她父親衙裡的一個秘書。大概張白的玉器已經洩露了他的身份。
第二天,那個人又來了。
『我告訴你,我真不明白你說的話。』張白說。
『很好,我告訴你張白的事情吧。他犯了謀殺罪,他誘拐了尚書的小姐,還偷了尚書的珠寶,你若教我相信你不是張白,請你太太出來給我倒一杯茶。我若看見她不是尚書的小姐就好了。』
『我在這兒規規矩短的開這家鋪子。你若跟我找麻煩,我就教你給我走開。』
那個人怪笑了一聲走了。
張白夫婦匆匆忙忙的收拾了玉器和寶貴的東西,雇了一個木船,天還沒有發亮就逃走了。一直溯江而上。這時孩子才三個月。
也許是命運不濟,也許是天命活該如此。孩子在贛縣病起來,不得不停下。一個月的水程,把錢耗了個罄盡。張白不得不拿出他一件最精美的玉器,賣給了一個姓王的玉器商。那件玉器雕的是一個狗,一隻眼睛半睜半閉著。
「那個商人一見就說:『噢!這是寶和玉器呀!別家做不了。根本沒辦法仿造。』
『不錯,我是從寶和號買的呢。』張白心中暗喜。
贛縣在一帶高山峻嶺之下。那時正是冬天。張白迷戀那蔚藍的天空和山裡清新的空氣。他和太太打好主意在此停留下去。孩子的病已經好了些,張白決定再開個鋪子。贛縣是個大城市,他們覺得再搬遠一點,在離城大約二十里的地方,總還妥當些,張白現在必須再賣一件玉器才行。
美蘭不由得問他,『你為什麼要賣呢?』
『咱們還要用錢開舖子啊。』
『這回要聽我說,這回我們開個膠泥鋪子吧。』
『幹什麼──』張白話並沒有說完,又突然嚥了下去。
『就因為你不聽我的話,咱們差一點兒被捕。玉器對你就那麼命根子似的,比太太孩子還要緊?等事情過一過再雕玉器吧。』
張白不得已,開了一家鋪子,專做膠泥燒的小雕像。他做好了幾百個佛像。但是每個星期,他都看見由廣州回來的玉器商在這裡經過,於是他又渴望雕刻玉器。他常在街上漫步,走進玉器店看看,不由得眼裡怒火如焚。回到家裡,一看見自己做的那些潮濕的泥雕像,就用手指頭捏了個稀爛。
『泥土!我能雕玉器,偏偏要做這種泥土東西!』
看見他兩眼的怒火,美蘭怕得不得了,急得說:『這不是要命嗎?』
一天,玉器商王某碰見了張白,請他進店裡去座,想再從張白手裡弄幾件寶和玉器。
『你到那兒去了?』張白問王某。
『我剛從吉安回來。』王某說著打開包袱,『你看,這就是寶和現在出的東西。』
張白默默無言。等王某拿出一個瑪瑙猴兒,張白喊說:『假的!』
王某從容不迫的說:『你說得不錯。猴見的臉上沒有神氣。聽你說話,你很內行啊。』
『我當然內行。』張白說得很冷淡。
『噢,是了。我記得你賣給我過一個臥著的狗。其實,我告訴你也沒關係,那個狗,我賺了百倍的利錢呢。那麼好的東西你還有沒有?』
『你給我看看真正的寶和瑪瑙猴吧。』
在自己的鋪子裡,張白給他看了一個他在吉安雕刻的瑪瑙猴兒。王某竟勸動了張白,又把這個猴兒買了去。王某第二次到南昌的時候,他告訴了幾個玉器鋪的朋友,說在南方一個平常膠泥刻像的匠人手裡,買到的這些珍貴稀奇的東西,並且還說;『那麼一個人,竟會有這種好玉器,真奇怪!』
大概六個月以後,三個衙役來到張白的鋪子裡,帶著公事,要逮捕張白和尚書大人的小姐,要押解到京裡去,尚書的秘書也和衙役一同來的。
張白說:『你們要答應我收拾點兒東西帶著,這個官司我打了。』
美蘭也說:『也得給孩子帶東西呢。』
『別忘記,他是尚書大人的外孫子,他若在路上得了病,你們可要擔不是的。』
幾個衙役已經得到尚書大人的命令,一路之上要好好兒對待他們。張白和妻子得到允許回到鋪子後面去,衙役在前面等看。
真是一場難分難捨的離別。張白吻了太太和孩子,就從窗子跳了出去。從此一別,一生再無相見之日了。
美蘭在窗口輕輕對丈夫說,『我是永遠愛你的。你可別再動玉石了。』
美蘭站在窗口,一隻胳膊高高舉起來,表示求別。張白回頭向她看了最後一眼。
張白的蹤影完全消失之後,美蘭才回到裡頭,到鋪子的前面,鎮靜如常。她把一些東西往口袋裡放,彷彿只是忙著裝東西。他教一個衙役給她抱著孩子,一邊裝東西一邊和他們說話。等到衙役們起了疑心,一搜查屋子,張白已經不見了。
美蘭回家一看,媽媽死了,父親老了,她向父親問好,父親的臉上並沒有饒恕她的笑容。尚書看了外孫子一眼,臉上才溫和了一點兒。張白既然已經逃走,張尚書也鬆快了一些,因為張白若是沒有逃走,他真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件事才好。不過,他仍然不能饒恕張白,因為張白毀壞了女兒的終身,弄得他全家落得這樣淒慘。
一年過了,沒有張白的消息。一天,廣州的楊知川來到京都。張尚書為楊知州設宴洗塵。在席間談話裡,楊知州透露了他帶來了一件極其珍貴的雕像,可以和張尚書獻給皇后的玉觀音比美,並且風格特別相似,手工的細膩也極其相似──可以說h更是特別精美。這個雕像打算獻給皇后,好和以前那個玉觀音配成一對。
在座的客人心裡都很懷疑,都說比玉觀音的手工還好的玉器不會再有了。
『那麼h等我拿來給諸位看看。』楊知州很高興。
飯後,桌子收拾乾淨,楊知州吩咐人抱進一個光亮的木頭匣子。楊知州把白玉觀音拿出來往桌子一放,全屋立刻寂然無聲。當時桌子上擺的正是我現在收藏的這個淒慘的大慈大悲的觀音像。
一個婢女連忙去告訴美蘭小姐。從花格子隔扇之後,美蘭往屋裡一看,一看見桌子上的雕像,臉上立刻變得慘白。她小聲說道:『他又雕像了,我知道就是他。』於是強作鎮定,接著往下聽,要聽聽張白是不是還活著。
『那位藝術家是不是還活著呢?』是一個客人問的。
楊知州說:『說到這個人,可是特別的很,他並不是個平常的玉器匠。我是聽我的內侄女說的。內侄女出嫁時,借了內人一隻古鐲子戴,兩隻鐲子一副,上面雕刻著兩條糾纏在一起的龍,雕工非常精美。她不留神給打斷了一個,心裡非常害怕,也的確怪可惜,因為那副鐲子那麼精緻,簡直無法再配。她一定要找人再配一隻不可。她到過很多的玉器鋪,但是沒有一家鋪子能接這件活,鋪子的人都明說,現在誰也做不出那麼好的東西。於是她在茶館裡貼廣告,公開請人。過了不久,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他說願意應徵。鐲子給他一看,他說能夠雕,他就給雕刻了一隻配上了。這是我頭一回聽說這個人。』
日後來,我聽說太后還願找一個雕像,好和那個觀音像配一對,我於是想到了那個人。我在廣州買到了一塊絕美的玉石,又請了那個人來。他到了,好像很害怕,好像做賊的教人捉住了似的。我費了好大工夫,才跟他說明我要雕個觀音像。他一聽我形容那副可以旋轉的耳環,他有點兒畏縮,可是倒沒有說什麼。他慢慢走近那塊玉石,把那塊玉石從各個角度端詳了一番。我問他:『怎麼樣?這一塊玉石好嗎?』後來,他轉過了臉來,很傲慢的說:『這塊玉石可以用,很值得雕刻一下。多少年來我總想找這麼一塊白玉,現在才找到。大人,我要雕一個像,可不要給我報酬──我心想怎麼做就教我怎麼做,不要干涉我。』
口我給了他一間房子,屋裡有簡單的床和桌子,還有他需要的別的用具。這個人可真夠怪他跟誰也不說話,對送進東西去的僕人,多少有點兒粗暴。他工作起來,好像有神靈附體一樣。五個月的工夫,他不許我把雕像看一眼。又過了三個月,他才把成品拿了出來。我剛一看,都覺得自己有點立腳不穩,就跟諸位剛才看見這個雕像時一樣。他看著自己的創作,臉上有一種極其特別的神情。
『「大人!」他說:「我謝謝大人,這個雕像就是我的傳記。」』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他已經走了。等我追出去,已經看不見他,早已無影無棕了。』
客人們聽見隔壁屋裡一聲慘叫,一個女人的慘叫,真是震動人的心魄,痛斷人的肝腸,人人都驚呆了。老尚書跑到美蘭身邊,她已倒在地下。
尚書很如近的一個朋友,看見楊知州惶惑不知所措,就小聲告訴楊知州,『尚書的小姐美蘭就是這個觀音哪。我敢說,那個藝術家絕不是別人,一定就是美蘭小姐的丈夫張白。』
美蘭甦醒過來以後,當眾走到桌子前面,手慢慢抬了起來,摩索那個小雕像,然後緊靠在上頭。又摩索那個小雕像,接觸那個小雕像,就彷彿接觸丈夫張白一樣。大家都看得出來,那個玉石雕像就和美蘭一樣,就是一個女人。
楊知州聽完那件事情的經過,他對美蘭說:『孩子,你留著這個雕像吧,我給皇后再找一件別的禮品好了。我盼望這個雕像能夠給你一點兒安慰。你一天沒見你的丈夫,這個雕像就算是你的。』
由那天起,美蘭越來越消瘦,好像一種神秘的痛銷蝕了她的身體。現在尚書只願能把張白找到,以往的一切都可以饒恕的。第二年春天,廣州楊大人來信說,找張白已經用盡了方法,毫無結果。
兩年以後,一陣瘟役傳染了全城,張白的兒子一病而死。美蘭就削落了頭髮,在一個尼姑庵裡出了家。美蘭只帶著這個觀音像,算是她唯一的財產。據庵裡的老主持說,美蘭好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她不許別的尼姑進她的屋子,連老主持也不許。
老主持告訴尚書大人說,有人看見美蘭在夜裡寫一張一張的祈禱文,在雕像前面焚燒。她不許別人進入她那個神秘的世界。她似乎很快樂,從來不傷害什麼人。
美蘭進了尼姑庵大概二十年才死的。那個有生有死的肉體觀音.是已經死了,這個碾玉觀音都還活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