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對這文人應窮的遺說。第一、文人窮了,每好賣弄其窮,一如其窮已極,故其文亦已工,接著來的就是一些什麼浪漫派、名士派、號啕派、怨天派。第二、為什麼別人可以生活舒適,文人便不可生活舒適?顏淵在陋巷固然不改其樂,然而顏淵居富第也未必便成壞蛋。第三、文人窮了,於他實在沒有什麼好處,在他人看來很美,死後讀其傳略,很有詩意,有生前斷炊是沒有什麼詩意,這猶如我不主張紅顏薄命,與其紅顏而薄命,不如厚福而不紅顏。在故事中讀來非常纏綿淒惻,身臨其境,卻不甚妙。我主張文人也應跟常人一樣,故不主張文人應特別窮之說。這文人與常人兩樣的基本觀念是錯誤,其流禍甚廣,這是應當糾正的。
我們想起文人,總是一副窮形極像。為什麼這樣呢?這可分出好與不好兩面來說。第一、文人不大安分守己,好評是非,人生在世,應當馬馬虎虎,糊糊塗塗,才會騰達,才有福氣,文人每每是非辯得太明,涇渭分得太清。黛玉最大的罪過,就是她太聰明。所以紅顏每多薄命,文人亦多薄命。文人遇有不合,則遠引高蹈,揚袂而去,不能同流合污下去,這是聰明所致。二則,文人多半是書獃不治生產,不通世故,尤不肯屈身事仇,賣友求榮,所以偃蹇是文人自召的。然而這都還是文人之好處。尚有不大好處,就是文人似女人。第一、文人薄命與紅顏薄命相同,我已說過。第二、文人好相輕,與女人互相評頭品足相同。世上沒有在女人目中十全的美人,一個美人走出來,女性總是評她,不是鼻子太扁,便是嘴太寬,否則牙齒不齊,再不然便是或太長或太短,或太活潑,或太沉默。文人相輕也是此種女子入宮見妒的心理。軍閥不來罵文人,早有文人自相罵。一個文人出一本書,便有另一文人處心積慮來指摘。你想他為什麼出來指摘,就是要獻媚,說你皮膚不嫩,我姓張的比你嫩白,你眉毛太粗,我姓李的眉毛比你秀麗。於是白話派罵文言派,文言派罵白話派,民族文學派罵普羅,普羅罵第三種人,大家爭營對壘,成群結黨,一槍一矛,街頭巷尾,報上屁股,互相臭罵,叫武人見了開心等於妓院打出全武行,叫路人看熱鬧。文人不敢罵武人,所以自相罵以出氣,這與向來妓女罵妓女,因為不敢罵嫖客一樣道理,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於世。第三、妓女可以叫條子,文人亦可以叫條子。今朝事秦,明朝事楚,事秦事楚皆不得,則於心不安。武人一月出八十塊錢,你便可以以大揮如椽之筆為之效勞。三國時候,陳孔璋投袁紹,做起文章罵曹躁為豺狼,後來投到曹躁家,做起檄來,罵袁紹為-虺。文人地位到此已經喪盡,比妓女不相上下,自然叫人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