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有所謂唯美派,就是所謂「為藝術而藝術」,這唯美派的是假的,所以我不把他算為真正一派。西洋穿紅背心紅褲子之文人,便屬此類,我看不出為藝術而藝術有什麼道理,雖然也不與主張「為人生而藝術」的人意見相同,不主張唯有宣傳主義的文學,才是文學。
世人常說有兩種藝術,一為為藝術而藝術,一為為人生而藝術,我卻以為只有兩種,一為為藝術而藝術,一為為飯碗而藝術。不管你存意為人生不為人生,藝術總跳不出人生的。文學凡是真的,都是反映人生,以人生為題材。要緊是成藝術不成藝術,成文學不成文學。要緊不是阿Q時代過去未過去,而是阿Q寫得活靈活現不,寫得活靈活現,就是反映人生。《金瓶梅》你說是瀅書,但是《金瓶梅》寫得逼真,所以自然而然能反映晚明時代的市井無賴及土豪劣紳,先別說他是諷刺非諷刺,但先能入你的心,而成一種力量。白居易是為人生而文學者,他看不起嘲風雪,弄花草的詩文,他自評自己的詩,以諷喻詩及閒適詩為上,且不滿意世俗之賞識他的雜律詩《長恨歌》。對諷喻詩,你說是為人生的藝術,是好的,但是他的閒適詩,你以為是消沉放逸,但何嘗不是怡養性情有關人生之作?哀思為人生之一部,怡樂亦人生之一部。白居易有諷喻詩,沒有閒適詩,就不成其為白居易。
因為凡文學都反映人生,所以若是真藝術都可以說是反映人生,雖然並不一定吶喊,所以只有真藝術與假藝術之別,就是為藝術而藝術,及為飯碗而藝術。比方照相,有人為照相而照相,有人是為飯碗而照相。為照相而照相是素人,是真得照相之趣,為飯碗而照相,是照相家,是照他人的老婆的相來養自己的老婆。文人走上這路,就未免常要為飯碗而文學,而結果口不從心,只有產生假文學。今天吃甲派的飯,就罵乙派,明天吃乙派的飯,就罵甲派,這叫做想做文人,而不想做人,就是走了陳孔璋之路,也是走上文妓之路。這樣的文人,無論你如何開口救國,閉口大眾,面孔如何莊嚴,筆下如何幽默,必使文風日趨於卑下,在救國之喊聲中,自己已暴露亡國奴之窮相來。文風卑鄙,文風虛偽,這是真正亡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