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曼娘進了曾家門,木蘭到曾家的次數越來越多,也就不把自己當做客人了。她常常待到吃晚飯,得到母親允許之後,也往往夜裡就在曾家。關於她將來與曾家哪個兒子訂婚,若是正式訂了婚,就不能不拘俗禮,那就不能再到曾家去,何況她年歲還小。曾家心想木蘭的父母不會不先告訴他們,就把她許配給別家的兒子。所以曼娘已經兩隻腳邁進了曾家,木蘭是算邁進了一隻腳。她只要想逃走,曾家總會揪住她的後腿的。
木蘭的父母還不知道究竟怎樣安排她的將來,她父親則更無定見。道家總是比儒家胸襟開闊。儒家總認為自己對,道家則認為別家對,而自己也許會錯。所以非正統派的曾文璞對西洋思想沒有偏見,甚至於對自己女兒的婚事也提到自由結婚,就是由當事人男女自己決定,這正合乎道家的「道法自然」的道理。他認為把青年男女的婚姻付之於不加深思熟慮的青年的盲目衝動,這種西洋的想法極微妙而深奧,正像道家的道理一樣。他認為婚事是天意決定,而且兒子是自己的大孩子,尚且還沒有訂婚。
同時,木蘭向曾大官人曾太太也是叫「爸爸」,「媽媽」,叫曾家的兒子「大哥」,蓀亞比她大一歲,算她的「大哥」。
現在是窮冬苦寒,北京的冬季真是無與輪比,也許這個福地的其他月分,可以與之比肩,因為在北京,四季非常分明,每一季皆有其極美之處,其極美之處又互相差異之特色。在北京,人生活在文化之中,卻同時又生活在大自然之內,城市生活極高度之舒適與園林生活之美,融合為一體,保存而未失,猶如在有理想的城市,頭腦思想得到刺激,心靈情緒得到寧靜。到底是什麼神靈之手構成這種方式的生活,使人間最理想的生活得以在此實現了呢?千真萬確,北京的自然就美,城內點綴著湖泊公園,城外環繞著清澈的玉泉河,遠處有紫色的西山聳立於雲端。天空的顏色也功勞不小。天空若不是那麼晶瑩深藍,玉泉河的水就不會那麼清澈翠綠,西山的山腰就不會有那麼濃艷的淡紫。設計這個城市的是個巧奪天工的巨匠,造出的這個城市,普天之下,地球之上,沒有別的城市可與比擬。既富有人文的精神,又富有崇高華嚴的氣質與家居生活的舒適。人間地上,豈有他處可以與之分庭抗禮?北京城之為人類的創造,並非一人之功,是集數代生來就深知生活之美的人所共同創造的。天氣、地理、歷史、民風、建築、藝術,眾美俱備,集合而使之成為今日之美。在北京城的生活上,人的因素最為重要。北京的男女老幼說話的腔調上,都顯而易見的平靜安閒,就足以證明此種人文與生活的舒適愉快。因為說話的腔調兒,就是全民精神上的聲音。
平亞死後,曼娘始終深居守喪,半年之內,沒出過院子一步。北京城的氣氛,可以說只是用感覺去體會,而不是真正用眼睛去觀看。她也感覺到北京冬季的魔力,乾爽而寒冷的空氣,璀璨晶藍的天空,屋內御寒的舒服設備,和泰安淒涼慘淡的冬天,真是大不相同。大雪紛紛揚揚自天空飄落之時,她還能使秋海棠在屋裡開放,因為厚厚的棉門簾,糊紙的窗子,厚厚的地毯,火勢熊熊的煤爐子,使屋裡溫暖而舒適,人感到精神愉快,做事寧願到深夜。平亞留下的黑貂皮長袍,曾太太教她改成貂皮旗袍自己穿,其實她用不著這樣御寒的冬衣。她頂多是繡八雙鞋,那是她應當在新婚的次晨,正式拜見婆婆之時獻給婆婆的。但是因為平亞生病,沒有來得及。獻給婆婆的這種禮物是要由新娘親手做的,借此炫耀一下新娘手工的精巧和孝順,所以手工不能潦草。女人穿上這種鞋,非常歡喜,因為這足以表示兒媳婦對自己地位的尊重,又表示自己有個賢德儉省的兒媳婦。
但是木蘭是在北京長大的,陶醉在北京城內豐富的生活裡,那種豐富的生活,對當地的居民就猶如偉大的慈母,對兒女的請求,溫和而仁厚,對兒女的願望,無不有求必應,對兒女的任性,無不寬容包涵,又像一棵千年老樹,蟲子在各枝丫上做巢居住,各自安居,對於其他各枝丫上居民的生活情況,茫然無所知。從北京,木蘭學到了容忍寬大,學到了親切和藹,學到了溫文爾雅,就像我們童年時在故鄉生活裡學到的東西一樣。她是在黃琉璃瓦宮殿與紫綠琉璃瓦寺院的光彩氣氛中長大的。她是在寬廣的林蔭路,長曲的胡同,繁華的街道,寧靜如田園的地方長大的。在那個地方兒,常人家裡也有石榴樹,金魚缸,也不次於富人的宅第庭園。在那個地方兒,夏天在露天茶座兒上,人舒舒服服的坐著松柏樹下的籐椅子品茶,花上兩毛錢就耗過一個漫長的下午。在那個地方兒,在茶館兒裡,吃熱騰騰的蔥爆羊肉,喝白乾兒酒,達官貴人,富商巨賈,與市井小民引車賣漿者,摩肩接踵,有令人驚歎不置的戲院,精美的飯館子、市場、燈籠街、古玩街;有每月按期的廟會,有窮人每月交會錢到年節取月餅蜜供的餑餑鋪,窮人有窮人的快樂,有露天的變戲法兒的,有什剎海的馬戲團,有天橋兒的戲棚子,有街巷小販各式各樣唱歌般動聽的叫賣聲,串街串巷的剃頭理髮匠的鋼叉震動悅耳的響聲,還有串街串到各家收買舊貨的清脆的打鼓聲,賣冰鎮酸梅湯的一雙小銅盤子的敲振聲,每一種聲音都節奏美妙,可以看見婚喪大典半里長的行列,以及官轎及官人跟班的隨從。可以看見旗裝的滿洲女人和來自塞外沙漠的駱駝隊,以及雍和宮的喇嘛,佛教的和尚,變戲法兒中的吞劍的,叫街的,與數來寶的唱蓮花落的乞丐,各安其業,各自遵守數百年不成文的傳統規矩,叫花子與花子頭兒的仁厚,竊賊與竊賊的保護者,清朝的官員,退隱的學者,修道之士與娼妓,講義氣豪俠的青樓艷妓,放蕩的寡婦,和尚的外家,太監的兒子,玩兒票唱戲的和京戲迷,還有誠實懇切風趣的詼諧的老百姓。
木蘭的想像就深受幼年在北京生活的影響。她學會了北京的搖籃曲,搖籃曲中對人生聰敏微妙的看法也影響了她。她年幼時,身後拉著美麗的兔兒爺燈籠車,全神灌注的看放煙火,看走馬燈,看傀儡戲。她聽過瞎子唱曲子,說古代的英雄好漢,古代的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聽把北京話的聲韻節奏提高到美妙極點的大鼓書。從那些說白的朗誦歌唱,她體會出語言之美,從每天的說話,她不知不覺學會了北京話平靜自然舒服悅耳的腔調兒。由一年的節日,她知道了春夏秋冬的特性,這一年的節日就像日曆一樣由始至終調節人的生活一樣,並且使人在生活上能貼近大自然的運行節奏。北京的紫禁城,古代的學府、佛教、道教、西藏喇嘛、回教的寺院及其典禮,孔廟、天壇;社會上及富有之家的宴會酬酢,禮品的饋贈;古代寶塔、橋樑、樓閣、牌坊、皇后的陵寢,詩人的庭園,這些地方的每塊磚,每片瓦,都充滿了傳聞、歷史、神秘。這些地方的光怪陸離之氣,雄壯典麗之美,都已沁入她的心肺。
她很早就懂了北京的民俗、傳說、迷信,及其美好可愛處,有兩個她喜愛而深信不疑的故事,後來她告訴了曼娘。一個是皇宮以北地安門大街北端鐘樓內大銅鐘的傳說,故事是說當年皇帝要一個銅匠鑄造一個銅鐘,但是屢鑄不成,皇帝大怒,即將降罪。為了救父親的性命,鍾匠的女兒在無人看見的時候兒跳進了銅鍋。果然大鐘鑄成,沒有絲毫裂紋。此後每在風雨之夜,人人都聽得見大鐘響時,那淒怨的調子,那就是鍾匠女兒靈魂的哀歌。現在那鐘樓附近有鍾女廟,女神叫「鳴鐘聖母」,受人燒香跪拜。另一個故事是關於西直門外的高亮橋的,高亮是個太監的名字。從前永樂皇帝新建造了北京城,永樂七年大旱,北京城裡也缺了水。一天晚上,皇上夢見在西直門外遇見一對白髮蒼蒼的夫婦,丈夫推著一輛獨輪兒車,妻子向前拉,車上有一個大油簍。皇帝問簍裡間有什麼東西,老頭兒說簍裡頭有水,是運往北京城的。第二天,皇帝叫大臣圓夢之後,派太監高亮到西直門外,吩咐他說,若遇見樣子像皇帝夢中所見的一對老夫婦,就把那油簍戳破,趕緊撥轉馬頭奔進城來,但是千萬別回頭看。高亮遵照吩咐,出城辦事。果然遇見一老夫婦推著獨輪兒車,高亮就把車上的油簍戳破,匆匆忙忙撥轉馬頭。聽見後頭洶湧澎湃,似有洪水跟蹤而至。等他跑到西直門,不覺得向後望一望,立刻被洪水趕上,淹死在水裡。皇帝便在西直門外修造了一座許多拱洞的橋紀念他。至今在玉泉河上還有那座高亮橋,慈禧太后就在高亮橋上坐船駛往頤和園去。玉泉河兩岸,楊柳依依,濃蔭敝日,沿河良田片片,村女跪於水畔滌洗衣衫。平民徘徊來往,有坐在岸上執竿垂釣的,有在水上划船的,北京西郊田園之美,大有江南風味。夏季到來,木蘭特別喜愛此地,常來游賞。
前面說過,曼娘在寡居的前半年,沒有出門遊玩。可是她也有女人長居深閨中發展出來的聽聞的敏感。聽到的聲音也是新奇而美妙的。清晨,她在院子裡聽得見北京城巷子裡小販的叫賣聲。聽得見鼓樓的暮鼓,聽得見鐘樓的晨鐘。雖然鐘鼓二樓離曾家有一里之遙,但是震盪之聲半城都能聽見。鼓聲就是夜裡的打更的聲音,雪花告訴她鐘聲的意義,所以她夜裡靜臥不眠之時,一聽見打四更,她就知道朝臣已經齊集到紫禁城的東華門,一打五更,黎明之前,他們就入宮上朝了。
曼娘經過的事情之中,有許多她並非完全生疏。而是比在家鄉泰安時所經驗的更好更美。在她開始吃素以前,她就知道北京的香腸鴨子比山東的香腸鴨子好;冬至那天北京的元宵就比山東的湯圓兒味美,而且北京的包子饅頭甜食也比山東的花樣兒多。因此,北京的各種小吃兒,她都要嘗嘗,免得因各地名字相同而實際上東西不同而弄錯。她本以為山東的白菜再好無比,可是後來發現北京也有那麼好的白菜,而且天越冷越好吃。現在她還吃元宵,喝臘八兒粥。臘月初八那天都喝臘八兒粥,用黃粘米,白江米,紅小棗兒,小紅豆,栗子,杏仁兒,花生,榛子仁兒,松子兒,瓜子兒,跟紅糖或白糖一起熬。這種臘八兒粥可就大為不同,她再不提山東的臘八兒粥了。
木蘭和蓀亞之間有一個故事,與臘八兒粥有關係。
在臘月二十,蔣太醫邀請曾家去赴席,姚家以及各位小姐也被邀請。那天「封印」的日子,朝廷官員都封起印來,停止辦公,準備過年。在飯桌上,桂姐當眾讚美木蘭和莫愁的繡花兒精美,說她從來沒看見畫樣子,配顏色,針線那麼細緻講究的活計。平常女人鞋上的繡花兒樣子都是照著以前的樣子描,可是木蘭把繪畫上花卉蟲鳥的姿態描到鞋上,兩姊妹繡鞋給母親做新年的禮物。莫愁繡了一個彩色的鴨子,在緞子鞋面兒上真有呼之欲出的樣子。
桂姐對曾太太說:「您不見,您不會相信。咱們回家的時候兒,一定順便到她們家去看看那幾雙鞋。」
莫愁謙遜說:「別聽她的,不過曾伯母您好久沒到我們家了,吃完飯到我們家坐坐兒吧。」
曾太太要去看鞋,因為她好愛慕姚家這兩個女兒。所以她們就到姚家看看兩位小姐做的鞋,在黑緞子鞋面兒上,由於顏色深淺配得好,那只鴨子果然有躍然欲出的樣子。
曾太太說:「這麼好的鞋穿在腳上,真是糟蹋了。這應當獻進宮裡去。」她又跟姚太太說:「您是什麼肚皮呀?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女兒來呢?這叫我想起木蘭做的臘八粥,那天她送給我們吃,真是與眾不同。老太太愛吃,一連吃了兩碗。果仁兒好像一進嘴就化了一樣。老年人沒有牙,愛吃軟的。」木蘭很高興,她說:「她老人家若愛吃,我去給她做。」
曾太太心裡想:「娶個會做飯的兒媳婦真是福氣。」
他們回家的時候兒,木蘭跟他們一齊去的。她看見曼娘正逗著一歲大的小孩子玩兒。那天下午天氣晴朗,幾盆菊花兒,快要凋謝了,挺立在屋子裡冬天光亮的日光之中,使那間屋子有一種幽靜出塵冷若冰霜的華美。孩子躺在曼娘母親屋裡的床上,床上放著幾雙緞子鞋頭兒,她們來以前,曼娘正繡那些鞋幫子。
木蘭問:「你做完沒有?」
曼娘說:「我才做了六雙,還得要做兩雙,這一年卻快完了。我得夜裡做,可是又得照顧孩子,做不了幾針就要停。」
木蘭看見牆上有一張九九消寒圖,上面有九行,每行有九個圓圈兒,那是由冬至算到春初,等到八十一圈兒塗完,嚴冬才已經過完,春季即將來臨。木蘭走到牆邊,在新年前剩下的那十天上畫了兩隻鞋。
她屈指計算道:「你還剩下十天,怎麼辦?」
曼娘說:「若是沒有孩子,這件事也容易的很。」
木蘭小聲說:「我把這一雙拿回去替你做。」
曼娘對自己的針線活非常自負,從來沒想到讓別人替自己做,以前也沒機會看到木蘭姊妹到底多麼精巧。
曼娘說:「倆人的針腳若不一樣,會看得出來。」在繡花時,針腳必須極其勻稱平滑,越密越好。花瓣兒邊上稍微不齊,那件活就算疏忽大意了。每一針與另一針的差距不能超過一寸的百分之一,所以少女做起來也是很費眼力的。
木蘭拿起放在床上繡的花兒,仔細一打量,她說:「我想我也做得了。」說著微微一笑,頗覺自得。又說:「不敢說能跟你比美,也不會讓你丟臉。」
丫鬟鳳凰現在來到門口兒說,太太說並不是認真讓木蘭小姐來做臘八兒粥,不過老太太倒喜歡喝點兒木蘭上次做的花生湯。
曼娘說:「我們都愛喝你做的臘八兒粥。你怎麼做的?」
木蘭說:「也沒有什麼仙方兒。我只是從藥書上學的裡頭放了一點兒藥,讓果仁爛得快。奶奶若答應,我現在就可以做。」
鳳凰去回稟曾太太,一會兒回來,說太太要她去幫忙。
木蘭問:「雪花呢?」
曼娘說:「她著涼了,有點兒不舒服,在那間屋裡呢。」鳳凰說:「這個爐子不夠大,咱們從廚房再抬一個來。」
她叫人搬來一個大爐子,開始幫著木蘭準備東西。雪花聽見她們正在做事,就起來幫忙,但在曼娘跟她母親都不讓她做。
雪花說:「這是我份內的事,不能麻煩鳳凰姐姐。」
曼娘說:「她也是太太派來的。」
現在鳳凰比以前傲慢了,想伺候誰才伺候誰。冷靜不動情感,直爽坦白,不像雪花那樣會額外去討人歡心。雪花為人圓通,鳳凰則為人方正,她對曼娘和曼娘她母親並不特別客氣,這讓曼娘母女心中感到不舒服。
所以雪花才勉強起來幫忙,鳳凰走開之後,她說:「我只是一點兒小感冒,昨天躺了一整天,現在覺得很好了。我不願讓人想我偷懶,躲著份內的事情不做。」
曼娘問:「誰會這麼想啊?」
雪花回答說:「我知道您不會,別人會。」
木蘭說:「你還不要做。你若一定要做,我們把花生端到你屋裡去,你剝花生,等火著好了再做。」
一個火爐子,抬來擺在屋子中間,小喜兒看著火。廚房裡的人聽說姚家小姐要給老太太做東西吃,大家都很興奮。鳳凰似乎很樂意做這件事,曼娘私下向木蘭說:「你能指派動她做事情,真有點怪。我媽跟我都怕找她做事呢。」木蘭說:「人不一樣,在於怎麼用。我想鳳凰早晚在這兒是個大幫手。」
說來也稀奇,半個鐘頭以後,湯做好了。花生一放在嘴裡幾乎就化了。湯成了粘的半流體,喝下去嗓子覺得很舒服,花生湯和杏仁兒湯不但營養,而且對咳嗽嗓子啞也有益處。鳳凰和小喜兒忙著一碗一碗的往各院裡送。老太太高興得不得了,開玩笑說要雇木蘭做丫鬟,專給她每天做花生湯。
男孩子們這一天到廟會去辦年貨。木蘭叫蓀亞為她小弟弟阿非買一個萬花筒。那時候兒,萬花筒算一種新鮮玩藝兒,她曾在蔣太醫家看見過,非常喜愛。彩色對稱變化的圖案,她看來真著迷。男孩子們回來之後,蓀亞一直來到曼娘的院子裡。他買了兩個,木蘭好喜歡。但是問他價錢,他卻不說。
曼娘說:「你不必給他錢,他不會要的。你最好給他一碗花生湯。」
花生湯還只剩一碗。本來木蘭和曼娘要二人分喝的,但是木蘭把那一碗端給了蓀亞。
他剛從外面冷天回來,覺得那碗花生湯更加倍的好吃。
蓀亞問:「這是哪兒來的,我在家從來沒嘗過。是不是哪家送來的。」
木蘭笑而不答。
曼娘問:「我若想辦法讓你天天兒有這種東西喝,你給我什麼?」
蓀亞說:「我給你磕頭。」
曼娘指著木蘭說:「好!這不難。做這花生湯的人就站在你面前呢。你問她是不是願改姓曾,她若願意,你享的福氣就比喝花生湯大多了。」
但是木蘭忽然不見了。卻從那邊兒屋子裡傳來了她的聲音:「人有了什麼東西,不見得就滿意。這是現款交易,概不賒欠。一個萬花筒換一碗花生湯。你享你的口福,我飽我的眼福。你若想要另一碗花生湯,那要看我要不要另一個萬花筒了。」
蓀亞到了他母親屋裡,發現經亞已經喝完了他那碗花生湯,他母親把留給蓀亞的那一碗叫人端給他。蓀亞沒敢提已經喝過,端起來就喝了。母親問他是不是好喝,他說「不壞」,似乎淡然無動於衷。
鳳凰正在那兒,無意中聽見,就說:「不壞!在那邊兒院子裡他說他要天天喝呢!」
他母親聽了詫異道:「那麼你已經喝過了!」蓀亞給說得怪難為情。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難為情,不過倒是真覺得怪不好意思。
木蘭向祖母辭行的時候兒,曼娘跟她一塊兒過去的,看見曾太太跟桂姐正陪著老太太說話。
老太太說:「孩子,你怎麼那麼聰明!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兒,都沒嘗過這麼好的花生湯!」
木蘭回答說:「這算不了什麼,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您老人家若是願喝,我告訴石竹怎麼做,您每天都可以喝。」
石竹是伺候老太太的丫鬟。
老太太說:「像我們這樣人家,什麼都有。不應當過分的講究。若是知道珍惜雜糧蘿蔔青菜,不糟踏這些東西,也就少遭點兒罪。我怕咱們女用人扔了東西也夠窮人家一頓好飯了。這花生湯也是窮人吃的,也是土裡長出來的。我這麼大年紀就愛吃,因為用不著嚼,你怎麼做的呢?」
木蘭回答說:「這也不是什麼仙方兒。放一點鹼就行了。
我從書上學的。」
曾太太說:「真有本領。誰眼前都可以翻開書。可是咱們的孩子就沒在書上學到哇。咱們蓀亞,論書本兒,不能跟木蘭比,論懂事有禮貌,也不能跟木蘭比。老太太,您還沒看見過她們姐妹繡的花兒呢。」
曾太太說那天下午她們看見的事情,木蘭就走出教給石竹怎麼樣熬花生湯。她從曼娘屋裡帶了那一雙鞋去繡,包在綢子手絹兒裡,怕別人看見。
曾太太於是又提到花生湯。說鳳凰透露出來木蘭已經給了蓀亞一碗,又說蓀亞很難為情的事。這個讓桂姐、曼娘、老太太都很高興,又感到意外。木蘭再回到屋裡來時,大家正在笑。
她問:「笑什麼?」
曼娘說:「蓀亞先在我們屋裡喝了一碗,到太太屋裡又喝了一碗。」
木蘭立刻聽懂,羞紅了臉,從來沒有那麼害過羞。祖母為免得木蘭難為情,立刻說:「他們年輕人大家處得好,我很歡喜。」
木蘭趕快說:「那不是送禮,是現錢交易。他給我弟弟阿非買了一個萬花筒,那碗花生湯就算還帳。」
木蘭把萬花筒,綢子手絹兒裡要繡的那雙鞋拿回家去,覺得發生的小插曲很有趣,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