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那天晚上木蘭陶然半醉,微微有點兒蔑棄禮法,使木蘭真正感覺到自我個人的獨立存在,為生平所未有。她談笑風生,才華外露,心中愉快。上床就寢之時,覺得自己完全擺脫了平素的約束限制,毫無疑問,是由於酒的力量。躺在床上時,生平第一次體味到她是在自己的一片天地裡生活,而確實是有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那麼一個世界。若想把那種感覺說明出來,就真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了。可是在那個新天地之後,或在那個新天地之內,她朦朦朧朧覺得也似乎有個立夫。
立夫一家搬回四川會館去之後不久,一天早晨,曾先生和曼娘出現在姚家。趕巧莫愁一個人兒在客廳裡,正在往花瓶子裡插花兒,她就坐下和他們閒話家常。小喜兒也跟著一齊來的。莫愁說自從小喜兒幾年前來到北京,這些年來變了不少,比以前長得細嫩,也變得斯文多了,其實她的內心還是像村姑一樣的單純質樸。
莫愁覺得曾先生那麼大早晨來,一定有事。木蘭手裡拿著一捆花兒從花園裡走進屋來,姿容秀雅,舉止瀟灑。一看見曾先生和曼娘在,她極為高興,問說:「哪陣風把您兩位吹來——這麼大早晨?」
侞香來說姚太太已經起來,就要來了。曼娘向木蘭微笑說:「妹妹,你到別處去吧。今天我們不是來看你,是來看伯母的。」
木蘭大感意外。一看,不但曼娘微笑,連曾先生的嘴唇上也浮著微笑。她問說:「什麼事?你們把我趕走。那麼她呢?」
她說時指著莫愁。
曼娘回答說:「對,你們倆最好都走。這事跟你們沒關係。」莫愁說:「好吧,我們進裡面去。」她向客人告辭,拉著木蘭走了。她們倆剛離開屋子,木蘭就小聲說:「他們要玩什麼花樣兒呢?」
莫愁說:「我敢跟你打賭,是關於你的喜事。你婆婆來討你來了。」
一提到訂婚,木蘭立刻覺得一陣特別的得意,雖然心中一時也不知道真正如何想法。莫愁大笑,頗為高興,為往常所罕見。
木蘭說:「有什麼滑稽的事,招得你這麼大笑?」
莫愁回答說:「你現在若不笑,那你什麼時候才笑哇?」
但是木蘭茫然不解。她覺得自己的命運,不管怎麼樣,恐怕就要決定,在自己還沒有清清楚楚打定主意之前,恐怕就要一步踏上命運之船,終生難再有所改變了。她又向莫愁說:
「也許是關於你的喜事噢。」
莫愁欣然道:「不是,不是,他們不要我。你看吧,我要有個新姐夫了。這個婚事——決無問題。一切都算成了定局了。」
木蘭說:「是嗎?」她似乎深有所思。這時莫愁一看見姐姐那個神氣,突然顯出很嚴肅的樣子。
她問木蘭:「這個婚事還不好嗎?嫁到一個有錢有勢的官宦之家,還不好嗎?蓀亞長得儀表好,脾氣又好,你當有何所求呢?」
木蘭一副嘲弄的態度說:「妹妹,不要說這種話。你若覺得他儀表好,脾氣好,你去嫁他。」
嫁到曾家算不算如意呢?以社會上的標準而論,木蘭嫁到曾家,應當算是如意。可是這來提親的時候兒,正趕上木蘭剛感覺到精神上的自由,剛感覺到她以前未曾經過的甜蜜的,陶醉的,幸福的味道,這種幸福的味道裡,是有立夫這個異性青年的。這種幸福的味道使她的思想專注於此,別無所顧。所以自從前幾天立夫全家搬走之後,她始終還浸沉在自己的那個幸福的天地裡,連銀屏的事也都忘記了。她也忘記她和曾家有些個舊關係,至少兩家口雖不明言,心裡總是認為她和蓀亞會訂婚,會成親的。不錯,蓀亞,毫無疑問,的確是個好配偶,但是她心旌搖搖,方寸難安。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嫉妒她妹妹。過去還沒有向立夫提過什麼婚事。可是木蘭有一種預感,就是,早晚莫愁會嫁給立夫的。但願她和她妹妹易地而處好了!她向妹妹瞥了一眼,說:「我不是過去常跟你說,你將來會比我有福麼?」
「怎麼會比你有福呢?姐姐。」
木蘭說:「沒有什麼。」
莫愁看得出來,她姐姐的舉止有點兒異乎尋常,不過她沒有再往深裡追問。
木蘭相信個人的婚姻大事,是命裡注定的。所以她母親和她父親商量了一番,得到她父親的同意之後,就在傍晚吃晚飯前,來看木蘭,和木蘭單獨在屋裡說話。木蘭只是微笑,她母親便以為她是答應了。
那天夜裡,她無法入睡。事已決定,無可反悔,只好如此。她開始在心裡思索蓀亞,記得她在運糧河的船上第一次看見他時,那麼個男孩子,向她咧著大嘴微笑。命運真是把他們倆撮合在一塊兒了!好多不由人作主的事情發生,演變,終於使人無法逃避這命定的婚姻!她心裡想蓀亞向她注視的神氣,想到和蓀亞一塊混,可是真容易。因為她根本就沒怕過蓀亞。又想到蓀亞的母親多麼好心腸,又想到曼娘。有一會兒,她覺得好恨曼娘來干涉自己的這件終身大事。她心裡老是又想到立夫,想到立夫的學問,和立夫說過的「殘基廢壘」。在四、五夜以前,她和立夫相敬酒的時候兒,當時多麼快樂!若是立夫聽到木蘭配給蓀亞,會怎麼樣呢?立夫是不是想到她曾經以芳心相許呢?她一想到這個,便覺得兩頰發燒,彷彿酒力依然未減。
姐妹二人退入私房之時,莫愁原想向她再度道喜,並跟她說一說訂婚的事,但是木蘭只是微笑說:「事情要是定了,就算定了吧。」莫愁自然感到失望,也就沒再說什麼。現在夜裡半明半暗的光亮之中,木蘭看見莫愁在那邊床上安然沉睡,覺得她真是個有福氣的女孩子。
在隨後幾天裡,她極力抑制自己,不要想立夫,勉強只想現在新的情勢,只想曾家。在曾家,除去曾先生之外,她誰也不必怕。因為是最小一房的兒媳婦,她的擔子也輕。並且還有素雲,是將來的妯娌,不知將來和這位妯娌之間處成什麼情形,妯娌相處總是麻煩的。
正式訂婚之前,木蘭和蓀亞的生辰八字兒總要交換。傅先生又來到北京。木蘭的母親請教他這位業餘的星象家的意見,他說木蘭是金命,蓀亞是水命,金入於水則金光閃灼。這一門子親事主吉。他又引用兩句詩說:
石蘊玉而山明
水藏珠而川美
他說這話的時候兒,誰都聽見了,連木蘭也在座,於是大家向木蘭致賀。
人有五種命型,就用金、木、水、火、土來代表。男女婚配,就是這種命型配合的學問。命型若配得好,可以彼此相輔,彼此相成。有的兩種命型,即使不是兩者相剋,漸漸也趨於兩者相傷。男女近親,再加同樣命型結婚,是應當禁止的。因為如此結婚,男女雙方原有的特點只能加強,也可以說,只能增大。這是顯而易見的。比方說,使一個懶惰的(水命的)女子和一個也是水命的男子結婚,只是有損無益。使一個暴躁脾氣的(火)丈夫娶一個也是火命的妻子,兩個人都得活活燒死。一個人皮膚細,五官清秀,聰明伶俐,就是金命。骨骼骨節突出而瘦削的人,是木命。多肉,懶惰,多黏液而遲鈍的人,是水命。性急暴躁,眼睛亂轉,輕浮不穩,前額上斜的人,是火命。沉穩安靜,皮肉上線條圈厚豐滿的,是土命。每一種裡又再分幾種,有好的,有壞的,就猶如木頭,也有條紋細密的,也有條紋疏鬆的,有光滑的,也有多節的。比如,金克木;可是一個骨節外露,肌肉條紋橫生,臉盤子寬,手指關節挺硬巨大的木命,就會把軟嫩的金命弄得遲鈍,失去銳利,變得單純。所以一個蠻橫粗野的丈夫,就會使性格敏感,五官秀嫩的妻子,吃盡了苦頭兒。
姚太太把傅先生的話想了想,後來她看見傅先生旁邊兒沒有別人,她又問傅先生:「莫愁是什麼命呢?」
傅先生說:「莫愁是土命。沉穩,安靜,圓通,富足。這些特點都很可貴,有福氣。她的像是福相。娶了她的男人有福氣。但是對蓀亞就不相配。土若與水混和起來,結果只是軟稀泥,這種婚配沒有什麼大好處。」
姚太太說:「我意思不是這個。」
傅先生問:「那麼您是什麼意思呢?」
姚太太在他耳朵旁邊兒小聲說了幾句話。傅先生笑起來,眼睛閃亮。姚太太等他說話,等了半分鐘。
傅先生說:「好極了!好極了!」
姚太太說:「告訴我呀。不要老說:『好極了!』」
傅先生低聲說:「立夫是木命,是木裡的上品,土養木,木就滋長繁榮。他簡直是紅硬木,您是把他破不開的。但是他需要以柔來克。他跟莫愁的土相配,比和木蘭的金相配還要好。但是他若配一個輕浮急躁的妻子,那就把他燒掉了。」
木蘭姐妹誰也不知道傅先生和她們母親之間的這段話,可是姚太太在晚上把傅先生說的話告訴了她丈夫。姚先生說:
「當然一個立夫是值得三個蓀亞,十個體仁。」
姚太太說:「你說咱們體仁怎麼樣?」
「他是像木質既鬆軟,樹幹又朽爛的一棵樹。樹的中心已經爛了。你還能把他怎麼樣。做柴燒也不是好柴。」姚太太說:「我不相信咱們的兒子比別人壞。你聽他說話,他好明白,而且心地也善。」
他父親說:「那當然。你要用力敲一個空樹幹,發出的聲音也好聽。」
於是母親心裡有一幅火的圖,那火就是銀屏,那火正在焚燒那乾燥而且燃燒得很快的柴,那柴就是體仁。她告訴丈夫他哥哥已經給杭州銀屏的伯母去了封信,信上說她若寫一封像銀屏所堅持要的那封信,就付給她五十兩銀子。只是沒有告訴丈夫,那封真信來到之前,她叫舅爺偽造了一封信,以便趁著體仁沒由香港回到北京的時候兒,趕緊把銀屏嫁出去。在木蘭和莫愁到天津去上學的前幾天,銀屏突然失蹤了。在前一天的早晨,馮舅爺把他們所需要的那樣一封信給銀屏看,說是她伯母寄來的,信上說她伯母托姚先生在北京給銀屏找個好婆家嫁出去。現在銀屏知道太太要趕快把她嫁出去的原因,她必須拖延時間才行。她已經找人替她給體仁寫去了一封信,但是沒辦法接到回信。她的信可能在家裡給沒收了,她沒有心腹知己可以拜託。
舅爺一給她看那封信,說是她伯母寄來的,她啞口無言。她心中一盤算信來往的日子,不相信一封信從杭州會來得那麼快。可是那封信既然在,上面寫信人的簽字又不能說是假的,因為她伯母不會寫字,不會簽自己的名字,她說要一封伯母的信,現在人家有信給她看了。
所以在晚上,大家都上床安歇之後,她趁著黑夜,溜進菜園子裡,由後門兒走了。她帶著體仁的狗,自己的一包袱衣裳,兩個體仁以前送給她的玉鐲子。體仁曾經告訴過她,那兩隻玉鐲子有一隻值三、四百大洋。到吃早飯的時候兒,錦兒稟報銀屏沒在她的屋裡,床上也不像睡過覺的。到了十點鐘,才發現狗的腳印兒是由菜園子走到後門兒的,後門敞著沒關。
銀屏在北京已經住了幾年,大概認識方向,也知道北京幾個地區。她雇了一輛洋車,往西南奔順治門走去,因為那兒離姚家遠,大概安全可靠。又因為那個地方兒人多,她住在那兒不太顯眼。她在南城附近找了一個小店過夜。那條狗很麻煩,她擔心會因為狗而使她露了蹤跡。早晨,她餵了狗一點兒肉,把狗拴在她屋裡的鐵床柱子上,到珠寶店去賣一隻玉鐲子。她穿得很講究,那家珠寶店給她一百塊錢,這很出乎她的預料。因為知道那只鐲子的真價錢,又走了一家,她開口要兩百塊錢,賣了出去。有那一筆錢在手裡,足夠半年的過活。她知道要小心財物,同時她還有另一隻鐲子呢。所以她不做事等體仁一年,是可以的。她心裡立誓要報仇。她起誓在體仁回來之後,要用盡一切方法,讓體仁不去他母親那裡。她是個女人,知道體仁的弱點。
她假裝是從上海來的,開始出去租房子。大雜院兒裡房子,都是分間出租的。也有時候兒幾家人共同住一個院子,但是銀屏避免住那種院子,因為那樣兒,生人太容易看見。最後在個偏僻的胡同裡找到了一個院子,一對夫婦住,沒有孩子。房東是個江蘇的生意人,運氣不佳,盛時已過,妻子以前是個妓女。他們有一間東房,很大,願意出租。傢俱破舊,只是一個木床,一個洗臉盆架子,一個普通桌子,原來是打麻將用的,桌子上有一個臉盆,一把茶壺,幾個茶碗。房租每月是四塊錢,銀屏還價之後落到三塊一毛五。那個女人發現銀屏說上海話,對她很熱情,很歡迎她。房東姓華,華太太還年輕,當年一定是個大美人,現在則是一嘴的黑牙,銀屏看見他們床上擺著大煙搶。她後來才知道那個男人花了六百塊錢從老鴇子手裡買了她,帶著一千塊錢從南方和這個青樓艷妓私奔,逃到北方來的。那個男人和父母斷絕了關係,在北京的西四牌樓開了一個水果店。過去那幾年,這個做妻子的有時到講究點兒的茶館去賣唱,賺點兒錢貼補家用。但因為有怞大煙的嗜好,就覺得寅吃卯糧,度日維艱了。現在那個女人已經不再賣唱。房子並不整齊,不過他們還勉強雇著一個老媽子,給他們做飯洗衣裳。
這間房子租定之後,銀屏回到客棧,付了店錢,領著狗來到這新租的房子裡,她向華太太說,她丈夫往南方去了,最近不會回來。那個女人沒再多問。
不久之後,銀屏發現白天房東丈夫出去之後,有男客人來訪那位房東太太。到底是來怞煙,還是做別的,她也不敢問。有一次,日頭落的時候兒,丈夫自外面回來,老媽子說家裡有「客人」,丈夫沒進屋,又走出去了。
過了幾天,華太太問為什麼狗老是拴在屋裡。這時候兒,銀屏已經知道女房東的身世,就把自己的情形告訴了她。由於她們同病相憐,那個女人很同情她。因為銀屏覺得把自己的情形告訴了那個女人之後,有許多方便,那個女人也把她自己現在度何生涯叫銀屏猜一猜,這樣對她自己也有方便。她叫銀屏和她躺在她的床上怞一口大煙,但是銀屏謝絕了。有一次兩個人正在床上躺著,一個男人走進屋來。銀屏起身要走,那個女人叫她停一會兒。
銀屏漸漸學會了女人的媚術,更重要的,是女人的人生哲學。那個女人一天向銀屏說:「人生沒有公理。你看我,童年就被父母賣了。在生活裡能爭取到什麼,就拚命爭取。一旦得到了男人,就不要把他放鬆。你們太太沒良心,養活你也不過費她一碗飯。就正像你說的,一條狗養了十年,也不忍心把它打走的。你聽我的,你們少爺回來之後,抓住他。我懂得男人,我也知道怎麼抓得住男人。」
銀屏說:「你若能替我保秘密,他回來後會酬謝你的。」
一天,銀屏被那個女人說服,決定學怞大煙。那個女跟她說,那個小燈光是多麼迷人,那柔軟的燈光和煙立刻使一個屋子看來那麼親切,使人覺得那麼舒服輕鬆。她又解釋女人斜倚在煙榻上跟一個男人說話,或是給男人燒煙的時候兒,這時小燈的光照在女人的臉上,那女人是多麼嫵媚迷人。但是銀屏怞大煙只是學一學風雅,非常慎重,決不養成煙癮。
實際上,銀屏後來知道,華太太頗有才藝,人生得俏麗動人,長於辭令。在華太太幫助之下,銀屏給體仁寄了一封長信,詳敘事情發生的經過,告訴了她現在的下落,以及姚太太怎麼食言背信,姚太太怎麼罵她,又說自己現在言而有信,守身如玉,靜等他平安歸來。
銀屏從姚家失蹤之後,別的丫鬟都說毫不知情。羅東奉命去看她兒媳婦青霞是否知道此事,青霞立刻來到姚家,說她也覺得意外。姚太太跟她哥哥商量,馮舅爺覺得事情發生得古怪。不過就銀屏她伯母那方面說,並沒有什麼重要。姚太太那注重實際情形的頭腦看來,不管怎麼樣,只要能把銀屏打發走,也就高興了。因為銀屏是自己逃走的,所以姚府就沒有多大責任。姚太太只是說傻丫頭不知道感激主人的好意,還不是自己找苦吃?她說:「奴才畢竟是奴才。」姚先生則不認為事情就此了事。大家心裡都納悶兒,銀屏怎麼過活呢?大家另外感到意外的,是銀屏並沒有偷走姚府上的古玩,其實偷是很容易的。因此大家倒都很看得起她。她們想她帶著那條狗,早晚非因為那條狗被人找到不可。但是姚府並不認真費事去找她。木蘭則認為銀屏把體仁的狗帶著走,這倒是真性情人的不俗之處。這裡似乎有一種忠貞之至情在。
在這一切混亂之外,又加上了木蘭和蓀亞的訂婚禮,又把訂婚禮品分送親友,這就算是訂婚的通知。立夫的母親當然也收到一份。母子二人一齊來向姚太太道謝,並來探訪,依禮應當如此。同時在木蘭姐妹倆出去上學以前,也來看看她們倆。
等下人稟報立夫母子探望,木蘭這時才又想到自己是多麼喜愛立夫。立夫母子和姚太太說了一會兒話,就去向木蘭道喜。
立夫在母親道喜之後,也向木蘭說:「蘭妹,大喜。」說著微微一笑。
木蘭也微笑說:「謝謝,立夫哥。」不過她的微笑好勉強,幾乎憋得她喘不過氣來。
木蘭的眼睛向立夫可以說是正目而視,她說「立夫哥」的時候兒,聲音有點兒顫抖。木蘭這很大膽的注視,立夫覺得是一支飛來的無形的箭,分明有言外之意,是溫柔誠摯的情意。從來沒有一個美女向他微笑得那麼真情流露。
在立夫的面前,木蘭變得那麼活潑,那麼不可以言喻的快樂。
愛情的酒又再度使她擺脫了禮俗傳統的約束。她顯得愉快,慇勤,比起平常來,真是談笑風生。
那個時代受過傳統的良好教養的的小姐,決不承認自己對男人有情愛之私,也不允許別人這樣說自己,因為說愛男人就算是人品上的污點。可是立夫走了之後,木蘭特別覺得另一個快樂的半天又已過去,心裡又渴望這樣的時光,再能跟蹤而至才好。
她到天津去上學了,但是心情卻搖擺不定。在陰雨多雲的日子,心裡便似乎像犯罪似的想到立夫,在天清氣朗陽光普照的日子,就又很正常的想到蓀亞。她想把在香山體仁給他們照的相片帶到學校去,因為裡面有立夫,也有她,她的手半舉,臉上浮著一陣苦笑。她想帶去,又不敢帶去。
體仁在香港接到了銀屏的信。對他母親要拆散他和銀屏的事,怒不可遏,立刻給銀屏寄了一百塊錢,這使銀屏的房東太太對銀屏的情形,越發深信不疑,對銀屏也越發禮敬有加。在信裡體仁教銀屏等著他回去,告訴銀屏千萬把住的地方保密,切莫讓家裡知道。他心裡第一個衝動是乘最早的一班船回去,跟他母親算帳;可是再一想,自己的所做所為,又害怕起來。至少,他父親會大興問罪之師對他大發脾氣,就猶如他可以大興問罪之師向他母發脾氣一樣。所以還是在香港停下來,在個英文書院注了冊。雖然他在家那麼壞,他還沒嫖娼宿妓,但是現在在香港只要手上錢沒有花光,便花天酒地,浪蕩逍遙。不過他雖然偎紅倚翠,卻絕無放棄銀屏之意,他知道,不久總是需要回北京的。
同時,他父親接到了體仁生活情形的報告,於是等待時機,知道體仁的錢也快用完了。他直接寫信給輪船公司,懇請把船費退還,以免落入兒子手中。
馮舅爺接到杭州寄來的一封信,信不是銀屏的伯母寫的,是銀屏的伯父寫的,末了有她伯父的圖章。信上的話,一如姚家的要求,但是杭州茶行的掌櫃的另外寫來了一封信,說銀屏的伯父索取一百塊錢,不是五十塊,錢已經付了。因為銀屏已經走了,馮舅爺也就不再發愁,只是把那封信保存著就夠了。他也不讓銀屏的家裡知道銀屏已經逃走。體仁寫信回家來,信裡假裝做不知道銀屏已然逃離家中,要等他母親挑選適當的時機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