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冬至假放過之後,木蘭和妹妹莫愁又離家去上學,要到新年才回家。在學校把家裡假期中發生的事,對同學誰也沒提。不過很顯然,對每個女同學而言,重要有趣的事都是發生在校外,而不是在校內的。
她倆回京過為期較長的年假之時,帶著一個新朋友女同學錢素丹回家。因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丹面色蒼白,多愁善感,雖然她母親是基督徒,她生長在耶穌教的家庭氣氛裡,她的中文學科卻很好。木蘭聽說她在家可以說是個叛徒,跟她母親姐姐完全不一樣。雖然母親反對,她決定不進教會學校,一定要進中國公立學校唸書。她寫的墨筆字非常之美,中國舊小說也看得蠻多。她聰明又機智,跟木蘭一樣,也能唱京戲。她坐著的時候兒,像男人一樣,也會顫動她的腿。在學校沒有胡琴兒,可是每逢在寢室哼哼幾段兒京戲,她就用手指頭在膝蓋上敲板眼,嘴裡哼哼胡琴的調兒。在她的影響之下,木蘭也看了些章回小說,由於好多舊小說字小,印刷不好,她的眼睛很吃虧。所以後來,木蘭有輕度的近視,不過她始終不肯戴眼鏡。因為近視度數不深,她若不告訴別人,誰也不會想得到,但是,每逢她往遠處望,眼睛就顯得有一點兒朦朧的怪樣子。素丹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規告訴了她一點兒,當然基督教也有優點,也有缺點,還有素丹受了基督教的影響,她相信男女結婚是要自己做主張。素丹對中國的文化制度等等都贊成,就是反對傳統的有關婦女那套道德教條,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結婚制度。這種贊成中國文化,而反對舊式婚姻制度婦女道德,似乎是互相矛盾;但是並不然,因為素丹,不管是在中國古代,或是在中國現代,她就是會鬧風流韻事的那一型。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愛的,或是相信有其道理的,她就贊成。
新年即將來臨,木蘭一看素丹不能回南方家裡去,還得待在學校,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過年假。
姐妹倆發現體仁已經安定下來,父親也不再生氣,心裡很歡喜。體仁每天和舅舅一塊兒到鋪子裡去。因為表面兒上有個正業,又有自由去看銀屏,體仁心滿意足,也就不再追問那封假信的事。他下午出去「看朋友」,舅舅並不攔阻他。若是回家晚,或是晚上不在家,那就是因為有人請吃飯,或有人約聽戲,他就這樣告訴母親,當然,這是成年人的自由,生活上難免的。甚至他舅舅,也從來沒想到他還和銀屏有來往。他一要錢,就要幾十塊錢,他舅舅認為沒有什麼可怪的。
因為體仁很精明,自然知道何以自處。銀屏現在開始跟體仁要錢。她提出的充分理由是,她若不積攢點兒錢留著用,萬一體仁的父親知道了,或是有別的岔兒,她就分文不名,怎麼過日子呢?體仁知道過年是結帳的時候兒。他不願意獅子大開口嚇他舅舅一跳,也不願意自己的花費讓父親知道。他想最好等新年過完,有什麼麻煩再說。這樣至少在年假裡,大家過個平平安安的快樂新年。體仁的快樂真夠得上完美無缺了。若是沒有銀屏,他自然會在北京前門外找到別的女人;銀屏若還在他家姚府上,他也不會像現在這麼任性自由。現在不但把一個完全自由的銀屏金屋藏嬌,而且他發現在他離京在香港的那一段日子裡,銀屏完全變了,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會穿會打扮,還精於取悅男人的藝術呢。不久之後,華太太和銀屏全看出來體仁在她們那兒那份兒逍遙自在,於是就盡其所能讓他稱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塊錢立刻用在裝飾房子的內部。體仁說牆上掛的一張畫兒很壞,第二天就摘了下來,換上了一張西洋裸體美女的油畫,配著紅木的鏡框兒。屋裡現在有新鏡子,新臉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樣。沒人罵他,他說話,沒有人打駁回,他常常意外發現,她們倆給他準備好他平素特別愛吃的東西。房東太太說要把正房讓給銀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體仁答應把那個小地方兒裝飾得精美悅目,不過告訴她們他得把計劃延到新年以後。同時他把駕臨香巢的日子次數兒,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個禮拜不在家的時候兒,不超過一次,這樣很容易找借口,自然引不起誰懷疑。
木蘭姐妹倆,各自心裡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沒有看見立夫為憾事。事情只是趕巧,並無特別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時常到姚家來。兩個女兒不在家,姚大爺總覺得寂寞無聊,所以立夫一來,就和立夫說話,並且要他下次再來。於是在這位老人和這位年輕人之間便產生了友情。立夫聽慣了傅先生談話,覺得和姚大爺談論此事,談論文學,很容易,很自然。說來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卻比年輕人的思想還進步。姚大爺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個噴水浴的蓮蓬頭兒,子夜練氣功之後,早晨加上一次噴水浴,別的時間的養生修煉之後,也添上噴浴一次。有時候兒,他到北京飯店去吃一次西餐。他有一度,那時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會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他對文學的批評很嚴格。立夫剛剛愛上六朝的駢體文,但是姚大爺對那種文體則表示輕視,說那是徒供裝飾而毫無實用的死文章,不過堆砌辭藻排列音韻而已。他向立夫說:「要讀桐派的文章,讀方苞、劉大-的文章,讀諸子的文章。」姚大爺所喜愛的哲學家,是道家莊子。莊子的文章是才華絕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讀了莊子之後,才開拓發展,這應當歸功於姚大爺的影響。後來立夫在思想上之反傳統,破壞偶像的思想,也是讀莊子的結果。立夫有時候兒覺得莊子和道家思想,對他那年輕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奧;只是感覺到莊子文章的風格華麗,譬喻富有奇趣,其詼諧滑稽,幾乎顛倒宇宙乾坤石破天驚的懷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動。
不過姚大爺的影響也具有建設性的一面。他一談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學問,他的眼睛神光閃爍。他不會一個英文字,但是他觀察了許多西方的東西。對科學的熱心是無量的。他談論聲、光、化、電等科學,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視人所記載的歷史。他說:「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對物所說的那一套。」
道教精義和科學,是姚大爺的兩大愛好。在他的頭腦裡,這兩種思想是十分協調融和的。這也許是自然之理,因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則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歷史。道教中偉大的哲學家莊子,感覺到自然對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無終止的運行,自然中生長衰微的法則,自然中萬物之紛雜無窮的類別,以及自然中難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這個宇宙,在矛盾衝突的多個力量之中,遵守著一個無關於個人的,無以名之的,默默無言的神-所定的法則,而變遷,而變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這個默默無言的神-,根本實在無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卻又堅持這個道,本來無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稱。就是說,所謂「道」,用什麼名字相稱也是不適當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學現在正窺啟自然的奧秘,立夫正在青年,應當不要錯過此一千載良機,要深入探測這些新的發現。
他告訴立夫說:「對於我們,聲音就是聲音而已。一道光線,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卻把聲光發展成一門學問。而製造出留聲機,照像機,電話機。我還聽說有電影,不過還沒看見過,要學這個新世界的新東西,忘了我們的歷史吧。」他這種意見,在傅增湘那位老學者看來,實在不敢苟同,認為是過走極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這些話出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學生說出來,更使他受感動。
但是立夫感到興趣的卻是文學。在這方面,姚先生對他的影響是引領他去看林琴南漢譯的西洋小說。林琴南譯英國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偵探案》,首先引起了立夫對西方真正熱切的興趣。林琴南是福州的一位老學者,不通英文,他翻譯時,是由一個英國留學生,把原文譯給他聽,他再寫成文章,他最出色的本領,是他用文言文寫長篇小說,這是前未曾有的。他的譯文風格,前後一致,琅琅可讀。原作內容雖各有不同,譯文皆能符合原文之旨趣,這是他的漢譯小說能風行一時的緣故。
在林譯《撒克遜劫後英雄傳》一書裡,立夫發現了木蘭的鉛筆字的圈點評注。評語是寫在書的頁邊兒上,是關於芮白卡和羅文納,非常有趣。好像木蘭是同情芮白卡,而在艾文侯對芮白卡的愛無動於衷處,木蘭注上「糊塗」或寫「糊塗!湖塗!」在芮白卡敘述城堡戰役之時,艾文侯只注意那場戰役,對芮白卡的關心他,卻毫無感覺。在這一段文字一旁,木蘭寫的是:「天下之上智亦有糊塗時。」這種評語顯然是以前寫的。立夫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時所寫。
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姚先生邀請立夫,他母親,他妹妹,到他家吃飯。那一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日,每年那天都有一次家庭壽宴,木蘭都去拜壽。今年情形不同,因為木蘭已與曾家蓀亞訂婚,就要嫁到曾家去,所以避免前去。那天早晨,木蘭叫錦兒拿一筐子棗兒,一筐子福州桔子送去。算是她送給老太太的禮物。告訴錦兒說,曾家要問,就說她不去吃飯了。
錦兒正在準備東西,木蘭聽見體仁在他屋裡叫賴媽,賴媽是個中年婦人,體仁因來之後,家裡派去伺候他,並照管他的東西。體仁已習慣於銀屏的照顧周到,而今在家真是覺得缺她,也嫌賴媽蠢笨,用著不稱心。有一個熟練的丫鬟伺候,自然是一件樂事,這個中年婦人的伺候,真是毫無味道。他對這個聲音粗啞的中年婦人說話,當然和對銀屏說話不一樣。他挑她好多不是。也許因為她真不知道體仁的東西放在什麼地方,又不能察顏觀色,預先揣度他的意思,這就跟銀屏大不相同了,也許只是因為不喜歡她,並無別的緣故。自從木蘭姐妹帶著素丹由學校回來之後,家裡的用人,就感到不夠,加之又快到臘月底,每個僕人都忙得不得了。賴媽在廚房幫著蒸包子,她心想大少爺會自己照顧自己。所以那天早晨,體仁就沒有人伺候。
木蘭聽見她哥哥叫,就讓錦兒去看看。錦兒一進屋,看見體仁穿著襯衫、內褲、拖鞋,在屋裡站著。她站在門口兒,說賴媽正在忙,問他是不是要找什麼東西。
體仁這位大少爺說:「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領扣兒放在哪兒了。你能給我找找嗎?」
錦兒,本是盡量躲著體仁,這時不知怎麼樣才對,因為她不願進屋去,又不能轉身就走。她說:「我也不知道在哪兒。」體仁說:「你在櫥子裡的怞屜裡找一找,看是不是在裡頭放著。」
錦兒進屋去,在櫥子裡找,裡頭沒有。她走出去,一會兒的工夫又回來,說賴媽她沒有動,也不知放在哪兒。體仁穿上了襪子,對錦兒說:「你找一找。一定在這屋裡呢!」錦兒開始在各處兒找,正在找,忽然聽見體仁嘟嘟嚷嚷說他的一隻襪子上有幾個窟窿,罵那個「笨用人」沒有修補就收了起來。錦兒現在低著頭在地下找,看是不是會掉在地下。這時體仁看錦兒穿著一件鮮藍色的棉襖,鑲著有顏色的邊兒,她那漆黑的頭髮,梳成一條很粗的辮子,身材兒比銀屏還窈窕,他不住看著她彎腰低頭找了半天,臉上色若桃花。體仁說:「沒關係。我今天穿長袍兒好了。」他覺得那肉感的姿態好不動人。
錦兒說:「就因為您要穿洋服,才有這些扣子的麻煩。」
體仁說:「銀屏若是還在,就沒有這些麻煩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會派這麼個笨頭笨腦的老婆子來伺候我?你若來伺候我,你會比銀屏還好呢?」
錦兒搶白說:「別亂說,我可不是銀屏。」
體仁說:「為什麼大夥兒都聯合起來跟我做對呢?我妹妹她倆不在的時候兒,你們也不來伺候我。你不來,侞香也不來。」
錦兒回答說:「幹什麼問我?」根本不願談這事。又說:「還讓我給你找扣子不找?你妹妹要派我出去,我忙得很呢。」體仁說:「我今天穿中國衣裳。你把那些東西都收在櫥子裡,吧。」
錦兒給他拿出來一件長袍兒,一件綢子小棉襖兒,一條褲子,有聰明懂事漂亮可愛的丫鬟在自己屋裡伺候,那種快樂他又再享受到了。錦兒把他要穿的衣裳放在床上,就要往外走,體仁伸出兩隻手說:「好妹妹,你若肯來伺候我,我就向媽媽說要你來。」「妹妹」一詞在這兒用,當然有男人稱女情人的意思。所以錦兒立刻把兩隻手往後縮,說:「放尊重點兒。誰是你的妹妹?」
體仁一看錦兒惱了,就微笑說:「我只是跟你開玩笑。有什麼關係?」
錦兒含怒之中又夾帶鄙夷輕視的樣子,回答說:「我們是奴才丫頭,沒有資格跟您開玩笑。您少爺當有少爺的身份。不要以為我們一個女孩子家的身子,賣給你們府上來伺候人,就可以由主子們隨便作踐。我沒有銀屏的大志氣,也沒有銀屏的大本領。現在銀屏落了個什麼下場?」說著,走出屋子去。
體仁受了丫鬟的挖苦,勃然大怒,但又無可奈何。只好穿上長袍,準備趕緊到鋪子裡去,因為年底結帳,他父親也會在。
木蘭問錦兒為什麼耽擱那麼久,錦兒回答說:「他找不到領扣兒,叫我替他找。他說了些著三不著兩的話。難道他以前也是這麼胡說八道?」
木蘭問:「他說什麼?」
「他叫我去做第二個銀屏,我告訴他趁早兒少妄想。」
木蘭答:「你說得好!」
錦兒去送禮。回來說,曾太太一定要木蘭去吃飯。木蘭說:「那像什麼呀?我可不好意思去。」下午快到五點了,雪花來催木蘭,說祖母想她呢。木蘭更覺得心煩意亂,因為她半年來沒看見過蓀亞,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太難為情,並且,另一件事,是她也有幾個月沒有見立夫。她跟母親商量。她們認為她應當去,應當去給老祖母拜壽請安,但是不要留下吃飯。她於是穿上一件銀狐的藍閃緞子皮襖,就跟雪花去了。她看見蓀亞也在祖母的屋子裡,彼此相向微笑,問了幾句禮貌上的話,蓀亞和木蘭一樣羞慚。曼娘趕進屋子來,笑著說:「這次你該叫我嫂子了吧!你再給蓀亞煮臘八粥的時候兒,我們大家都有口福了。」木蘭覺得忸怩不安,竟找個借口跑出屋子去。他們都知道木蘭在曾家會侷促不安的,就沒堅持留她吃飯。
木蘭心裡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飯,因為是想見立夫,同時她不願在曾家和蓀亞同桌。她一到家,就聽見立夫說話的聲音,她知道蓀亞的聲音比立夫字正腔圓,更為悅耳,可是,立夫的聲音給她一種快樂,這種快樂幾乎是心癢難撓,無法抑制。兩個人都叫她蘭妹,蓀亞的聲音是標準京腔,立夫的聲音裡則可以聽得出四川口音,都是受他父親和四川同鄉會住的那些人家的影響。她覺得也喜愛那種四川調兒。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親叫人送話回來,說太忙,不回來吃飯,要和馮舅爺在鋪子裡吃。體仁聽說他父親不回家吃晚飯,也打發一個拉洋車的回來,說晚上他也要晚點兒回來,就乘機會看銀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飯,就全像一個年輕人的宴會,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體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飯,正準備打麻將。莫愁打得好,木蘭太慌張,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於是分成兩桌。這時才知道立夫不會。木蘭說她對打麻將也無所謂,於是陪著立夫這位客人坐。最後,姚太太、馮舅媽、孔太太、還有錦兒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體仁、素丹。太太們幾次要丫鬟去和她們打,好能湊一桌。錦兒,最初是年輕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沒說出什麼理由,只說願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讓珊瑚和她調換了一下位子。體仁默默的看了她一眼。
別人打麻將,木蘭也坐在屋裡,和立夫說話,同時卻假裝著和弟弟阿非玩兒。她手裡沒東西閒得慌,叫阿非過來,拆開他的辮子,給他再梳一次。侞香拿進一把梳子來。珊瑚回身看著說:
「這麼大晚上梳什麼辮子?」
木蘭開玩笑說:「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頭髮從中間分開,一邊兒梳了一個辮子,就像紅玉的一樣。立夫看見她那樣梳,但是木蘭向他使眼神兒,讓他別說什麼。侞香也看見了,但是不言語。紅玉正在站著看,想要叫她媽看,但是木蘭不讓她叫。最初看見他們的是莫愁,她說:「大夥兒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蘭有點兒惱,趕緊盤了個結,讓阿非和紅玉並肩而立,把他們倆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個,說:「看!他們倆像王母娘娘駕前的兩個仙女吧!」
大家轉身來看,都笑起來。
她母親向立夫的母親說:「我這個木蘭老是想這些事情。」木蘭回答說:「我根本沒想什麼。你們打牌,我的手閒著沒事兒。我就給他梳辮子,怎麼知道梳出來成了兩個?」立夫的母親說:「這個主意很妙。兩個人看著像一對兒,倆人手拉手!」
現在阿非拉起紅玉的手來說:「現在來裝洋鬼子,扮做夫妻一對。他們都是手拉手的。」但是紅玉是個敏感的小女孩兒,立刻把手縮回去,跑到母親身邊兒去,轉過身子抱怨說:「阿非佔人家便宜。」
馮太太趕緊說:「他只是跟你玩兒,沒有佔你什麼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現在慢慢長大了,該學點兒規矩。現在走開,別在這兒搗亂。」
素丹說:「等他們長大之後,中國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樣了。那時候兒一定也是自由結婚了。」
紅玉拒絕了阿非之後,阿非就過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時他妹妹正立在母親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說:「咱們倆假裝洋鬼子。伸過胳膊來。」環兒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別人家做客,總要客氣,不好意思轉過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兒,這就是第一個好機會,所以她就讓阿非拉著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阿非拿著一個雞毛撣子,甩來甩去,當作洋人的文明棍兒。母親們一看都笑起來。她們忽然聽見怞噎的聲音,原來紅玉站在母親一旁嗚咽著哭泣。
紅玉的母親說:「人家叫你玩兒,你不去,現在哭什麼呢?」
紅玉才七歲大,不聽母親安慰。阿非的母親一看,趕緊向阿非說:「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兒。」阿非還沒太明白整個兒事情的原因,環兒已經離開他,溜到母親身旁去了。阿非到紅玉身邊,求她也和他一塊兒假扮洋人,但是紅玉很生氣說:「你玩兒你的,我哭我的,與你有什麼關係?」突然離開他,跺著腳,又趴在母親膝蓋上哭起來。
她母親道歉說:「你不知道我這個孩子,人個兒小,脾氣蠻大。」
阿非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說:「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賠個罪兒吧。」阿非就過去,求紅玉千原諒,萬原諒,可是紅玉仍舊說:「躲開我。」最後阿非說:「妹妹,以後我一輩子只跟你一個人玩兒,再不跟別人玩兒。這可以了吧?」
紅玉這才滿意,立在那兒破涕為笑。用食指在自己臉上一掃說:「你才沒羞!你是個男孩子,卻把頭髮梳得像個小姑娘兒。」阿非開始把一個結子摘下來,把辮子分開,紅玉看著笑了。
他們這麼玩兒的時候兒,木蘭問立夫新近看什麼書,他說看《撤克遜劫後英雄傳》。
他說:「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寫的吧?」
木蘭想了一會兒,想起來了,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設法把話題轉到論林琴南的翻譯。因為她特別喜愛林琴南的翻譯,而立夫也極感興趣,於是談得很起勁。
立夫問:「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為什麼?我倒更喜愛羅文納。」
「那自然,讀者總是同情婚姻上應當成功而卻失敗的那一個。就因為這個道理,很多人同情《紅樓夢》裡的林黛玉。」一聽到婚姻兩個字,珊瑚豎起耳朵來說:「你們倆說什麼呢?說得那麼津津有味。大聲點兒說,讓我們也聽聽。」莫愁說:「二姐是說《紅樓夢》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體仁問:「噢,我知道。二妹喜歡林黛玉,三妹喜歡薛寶釵。」
素丹說:「你喜歡誰?」
體仁說:「我喜歡賈寶玉。」
莫愁說:「好沒羞,喜歡那個女人氣的男人!」她又問素丹:「你喜歡誰?」
素丹說:「我喜歡史湘雲,她好像男孩子,而且灑脫之至。」
體仁說:「妙哇!」
木蘭用溫柔而細小的聲音同立夫:「《紅樓夢》裡,你最喜歡誰?」立夫停了一下兒才說:「我也不知道。黛玉太愛哭。寶釵太能幹。也許我最愛探春。她是兩者合而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寶釵的性格。但她那樣兒對她母親,我不贊成。」木蘭靜靜的聽,然後慢慢說:「哎呀!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木蘭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歡誰。李褲!對不對?」
珊瑚說:「在那本小說裡頭,每個人都喜歡和自己相似的人。別說了。這麼說下去,我們就不能打牌了。」
他們打完一圈兒,素丹贏了。體仁說他忙了一天,有點兒頭疼。莫愁說不要再打,大家說話吧。年輕的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還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錦兒的座位讓給了她。
體仁嫌屋裡太熱,要一條熱毛巾,脫下了皮襖。裡頭穿的是棕色綢子小棉襖兒和棕色褲子。他母親看見他穿著小棉襖兒,就說:「你當然覺得熱,你回來還沒換衣裳。不過這樣兒會著涼。侞香,去給少爺拿一件棉袍兒來。」
體仁在椅子上大叉開兩條腿坐著。侞香拿來之後,他立起來穿上,但是領子上兩個扣子沒扣上,下頭的扣子也沒扣。他向來不扣領扣兒,所以若穿三四件裡頭的小襖兒,外頭再穿上長袍兒,就可以看見好幾層領子,在脖子下敞著。這也許就是他的不願受約束的緣故。莫愁看見雜亂無章就煩,這時對體仁說:「哥哥,你穿長袍兒,就應當穿得像個上等人。領子也不扣,下擺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兒,看起來不顯得利落嗎?」
體仁說;「你說穿起來像個上等人。是什麼意思呢?爸爸的領子也不扣,扣上扣子,頭就不自由了。」
莫愁說:「那麼下擺的扣子呢?你還有什麼大道理嗎?」體仁說:「下頭敞開,走道兒方便。銀屏在的時候兒,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嗎?」母親一聽到提銀屏的名子,立刻抬起頭來,目光很銳利的看了他一眼。
莫愁說:「你說這話,臉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個丫鬟來扣!我想你若帶著銀屏到英國去給你扣扣子,大概就不會回來了。」
體仁說:「那也不見得。」
莫愁對體仁的傲慢頗為惱怒,又接下去說:「你穿西服,背心兒上最下一個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樣兒起來也方便?」
體仁故意大笑起來,很惹人生氣的樣子。
他大模大樣的說:「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說。穿洋服,也有學問。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一個扣子敞開,是應當如此。那叫做劍橋式。你若把那個扣子扣上,會招人笑的。」
體仁很得意,莫愁一時無話可說,算暫時失敗。可是轉眼之間又開始反攻。她說:「噢,是了,您尊駕沒到劍橋,卻把劍橋的學問學會了!您若不說,我還不知道劍橋的學問就在不扣背心的最下一個扣子上啊。」
體仁深深感受到妹妹的話的刻薄。木蘭打算給他解解圍,於是說:「我不知道每個英國紳士是不是背心兒的最下一個扣子都不扣上。這也許和個人的肚子大小有關係吧。」
木蘭是存心開玩笑說的,可是體仁卻認真起來,他鄭重其事的說:「妹妹,你說的也許對。也許吃完飯之後要敞開,但是飯前不敞開。我倒要查考查考。」
莫愁毫不留情面,又接著說:「你既然沒到英國,你哪兒來的這套學問呢?」
體仁說:「噢,聽東交民巷租界的西服裁縫說的。」
立夫正端著茶杯喝茶,無法自制,就大笑出來,把茶喝嗆了,竟把茶噴到地毯上,木蘭和莫愁也笑起來。體仁大怒,但是他知道自衛之道,於是開著玩笑說:「你們不記得我臨走的前天晚上,爸爸跟我說的話嗎?他說:
世事洞明皆學問
人情練達即文章
你們得把眼光放大一點兒,並不是只有書本兒上的學問才是學問。」
莫愁說:「哎呀!不得了!這比你解釋《孟子》還精彩得多呀。」
立夫對莫愁辯才的鋒利,至感驚奇,這使他想起三國時代的陳琳,他的一篇討伐曹躁的檄文,雄辯滔滔,竟使曹躁閱讀之後,當時頭疼立即痊癒。因此他這時插嘴說:「體仁的頭疼現在應當好了吧。」
木蘭問:「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立夫說:「你妹妹有點像寫討曹躁檄文的陳琳。」莫愁覺得很受恭維,又說:「不會,他的頭疼會更厲害。」
可是這些話的含義體仁完全不懂。
莫愁看見立夫的棉襖被茶噴濕,站起來拿一條乾毛巾遞給他。立夫接過去,向她道了聲謝。莫愁很想替立夫去擦乾,但是不敢。
這時候兒,父親和舅爺回來了。看見大家都很高興,立夫正擦他的棉襖,父親問他們剛才幹什麼了。
木蘭說:「我們剛才談論學問,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嗆了。」
父親說:「學問會那麼有興趣?」心情頗為愉快。接著素丹模仿一個基督教牧師的講道,招得大家都發笑,笑了一陣子,大家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