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裡,依然有三五成群的學生從這所頂級大學的巍峨大門進進出出。幾個保安在門口晃悠,制服酷似粗製濫造的納粹士兵服,威風中透著猥瑣,同時也讓這大學顯出幾分力不從心的學閥氣質。我用手機給武彤彤打了個電話:「保安看著怎麼跟納粹似的?他們放我進去嗎?」
「你大大方方進來就行了,你看上去也就一研究生。如果攔你,就說找我。」
「不會填『來京目的』吧?我很怵那個。」
「可能是『來校目的』,我也不知道。」
「那好,大不了我說我是食堂或豬圈的掌勺的——也算一中級知識分子職稱啦。」
武彤彤笑:「咱學校可沒烹調和養殖專業。不管怎麼著,進來就行。直走,我馬上去接你。」
我大搖大擺地往裡走,保安看都沒看我一眼。我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座孤傲的大學。大樹參天,甬道幽深,古樸和現代的建築物參差交錯。市場經濟的狂潮下,這所大學校園裡也無孔不入地充斥著商業廣告,以各類出國培訓、教材教輔和房屋租憑的居多。武彤彤穿著白T恤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裙,遠遠地向我招手。走近,留意到她銳利的目光裡有了一絲溫軟,我不再迴避她的直視。她問:「怎麼樣,沒問你『來校目的』吧?」
「今天運氣好,漏網之魚。到處都要我填,弄得很不自在。」
「有啥不自在的?」
「人本來就是目的動物,誰沒目的啊?啥事情沒目的啊?打個噴嚏上個廁所還有目的呢。可是如果當一個人問另一個人有何目的——特別是穿制服的,這目的立馬就有非正當的嫌疑了。」
「你心裡坦蕩一點就行了。」武彤彤說得倒好聽,一邊把我引入一條歧途,「這邊走,食堂在那邊。咱們現在的目的——吃飯!」
「這目的夠正當的。」我笑,「你辭職的事情順利嗎?」
「哈哈,跟我預想的一模一樣。」武彤彤有些不屑地說,「一邊去吧。」
「還有手續嗎,補償啥的?我下崗時再寒磣還拿了七千多,去偏遠山區買個媳婦也可以了此殘生啦。」
「你太幸福啦!」武彤彤說,「哪有啥補償?不讓我倒賠就算開恩了。接下來還有一些程序,我繳納的住房公積金養老保險啥的可以退我,也就幾千塊錢。我已經很滿足了。」
「祝賀你也投奔自由。」
「同喜同喜。」武彤彤和我熱烈握手,接著問,「我還要去辦學歷證明、未婚證明,你能陪我去嗎?」
「樂於效勞。」
武彤彤很開心:「我基本上沒事了,也可以多陪你在北京玩玩。」
我有些意外,暗喜。走到一個操場,豁然開朗,她問:「我母校怎麼樣?」
「挺大,挺牛,一草一木都是學問,一磚一瓦都有來頭,我都不敢亂說亂動了。要是十年前把我擱這,肯定當場休克。」
「瞧您那點出息,不就是一所學校嘛。也不是所有人都優秀,很多人不過善於考試而已。」
「我就很不適合考試,十年前自覺抵制高考,連續抵制了兩年,實在抵制不過去了,再抵制要出人命了,就消極抵制,終於上了一所大學,還不錯,全國排名五百強。」我信口開河。
「哈哈,有你這樣抵制的嗎?」武彤彤帶我走入空曠的球場。
「當然。你知道嗎,就拿你們學校來說吧,都覺得不得了了不得,我楞是不拿它當回事,我第一志願是稀飯專科學校,第二志願飛行學院,第三志願才這兒。肯定把你們學校氣壞了。」
武彤彤笑:「人家根本就沒被氣壞的機會,閣下的檔案人都沒機會看吶。」
「那是我不給他們機會看。」
「反正都是你牛!」她說,然後問我昨天看店址的情況咋樣,我反問她覺得如何,她說,「不太好,我知道你也這樣看的。」
「你咋就知道哩?」
「你不夠興奮,答覆也是模稜兩可。」
我坦率地說:「確實興奮不起來,太偏僻了。花幾年時間去做一件毫無收益的事情,你覺得值嗎?」
「我覺得也是,不用著急,我們再多看看。」她說。
穿過球場,建築多了起來,武彤彤不時停下來給我介紹,這是圖書館,那是游泳館,這是生命學院,那是商學院,那個公園是英語角,那片小樹林是情人島……我提議:「那個小島一定還留著你的倩影,要不我陪你去那緬懷緬懷,捧一把熱土、流一行熱淚啥的?」
「得了吧,你以為我還是學生呢?」她笑。
「現場指導嘛。」我開玩笑。
武彤彤樂不可支:「現在的學生,你以為跟咱們當年似的?咱們去準得接受反指導。」
在一處灰色的蘇式老樓不遠處,她指著說:「瞧,那幢樓就是我宿舍,雅號『滅絕師太樓』。」
我笑著順著看過去,胡謅起來:「還可以叫『第三性樓』或『第三性堡壘』,或者索性就叫『第三性』或GenderThree啥的。既有詩意,又有學術性,還實事求是。」
武彤彤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說不出個好來。」
「我是不是太放肆了?特別是在一矜持的名校才女面前,畢竟初次見面。」我有些不安。
「嗨,我矜持嗎?我們早一見如故了。」
「那我就吃定你了。」我一臉壞笑。
我們就這樣說笑著走進食堂。其實是教工餐廳,環境好些,除了涼拌菜,小灶單炒,比校外餐館便宜,比學生食堂貴。點菜後拿著桌號牌子坐在窗前桌位,武彤彤輕搖我肘部,耳語:「我學生過來了,那一男一女。」
我一看,一對情侶狀的男女學生正好拿著飲料走過來,動作十分親暱。我感慨:「我們成古董啦。」
武彤彤說:「我不是那意思,他們可能會驚訝我和一陌生男在這吃飯,頭一遭。沒準他們會拐彎抹角問,你別亂說啊。」
「放心,我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笑語,武彤彤嗔怒地看我一眼。
女生先發現我們,就像發現了兩個公安部A級通緝犯,她用肘部捅捅男生,男生看了看,二人驚詫地互相點了個頭,心照不宣地合圍過來,嘻嘻哈哈地坐在我們旁邊,連說:「武老師好。」
「你們好,沒回家啊?」武彤彤挪動了一下椅子。
「回去也沒事,還不如留在學校,我們在做家教呢。」那個小師妹說,眼神卻旁逸斜出拿我打量。
「聽說武老師下學期不教我們了,要出國留學了?」男的問。
「你們咋知道的?」武彤彤有些吃驚。
「小道消息。」男生詭秘一笑。
「這小道消息也忒快了。」武彤彤感慨。
「早就有人發現蛛絲馬跡啦!」女生進一步透露,「去年就有人在『紐東方』見過你。」
「你瞧瞧,沒不透風的牆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打趣。
「正準備告訴你們呢。」武彤彤只好坦白了。
「真的?恭喜恭喜!」男生驚喜地說,「我們給武老師慶祝一下,我們一塊吃吧。」
武彤彤高興地答應了。男生加菜加酒,桌子很快被擺滿。女生說:「武老師,這兒不適合您,趕緊遠走高飛吧。給我們來信呵,希望以後在美國見到您。」
「好啊。我只能喝一杯,我們還有事呢。」武彤彤說。
女生順勢笑嘻嘻地說:「武老師,您還沒介紹您的朋友呢,沒見過啊。」
武彤彤對我說:「還是你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姓戈,同室操戈的戈,但我不愛武鬥,我是和平主義者。全名戈海洋。」
男生說:「您這名給人紅旗漫卷西風武裝起義槍林彈雨的感覺。夠陽剛!」
「還遍體鱗傷呢。」我有些侷促,「我不過四川來的一個下崗職工,按官方的說法,就是社會閒散——」
武彤彤打斷我:「他喜歡開玩笑,他寫東西,還翻譯,作家確實也是社會閒散人員。」
「那叫自由,那才是最高境界,老子莊子竹林七賢都這樣。」男生抑揚頓挫徐徐道來,「乘物游心,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人生何求乎?」
「別臭顯擺啦。」女生在男生後脖輕輕一掐,男生低聲一哀嚎,「你不能溫柔點?小心我休了你。」
「誰休誰還不定呢。」女生罵道。我們笑起來,我和男生碰了一杯:「名校學生就是不同——有才情。」
「戈老師帥哥,武老師才女。」他調皮地瞅了一眼武彤彤,她罕見地羞赧一笑。
「說啥呢?你說反啦!」女生呵斥男生,「這是才子配佳人。」
「瞧把老師誇得一朵花似的,沒白教一場啊。」武彤彤滿臉通紅地說。
「您本來就是一朵花嘛。」小女生嘟著嘴,男生趁機給她餵了一口飯,女孩被噎住了,杏眼怒睜,看了他一眼,闖了禍的男生腦袋本能地一躲。女生囫圇吞下食物,又回頭逼我表態:「戈老師您說我說得對嗎?」
「當然,當然。」我囁嚅道,「我的意思是,武老師是一朵花,萬花筒似的,我不算——最多算一花癡。」
「戈老師真會討好女生!」女生意味深長地說。
「別再叫我老師,我哪配啊?我也就實話實說。」我趕緊揮手。
隨後師生間談了些專業、留學動態、論文等話題,我均無話可說,賠著笑臉,小口吃菜,大口喝酒,小聲打嗝,幾度去衛生間開閘放水。小情侶和我們揮手告別後,幾度回頭做鬼臉。
2
火辣辣的太陽像要把空氣點燃,四周懶洋洋寂寥無聲,連蟬鳴都有氣無力。我們瞇著眼朝相反方向走去。忽然武彤彤對我說:「以後別一口一個下崗職工社會閒散人員了,社會渣滓就更難聽了,沒見過這麼自廢武功的。光榮啊?誰在乎啊?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我心想她說得太對了,還是有些不悅:「給你丟臉了?我有自知之明,我確實是社會閒雜人員——我有下崗證的,政府已經給我定了性歸了類,就差臉上給我刺上幾個字啦,林沖那樣。」
「那你就自暴自棄啊?」
我嘟噥:「要丟臉也是我自個的。」
「那也不行,我得把你改造過來。改造成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後面就不說啦。」她開始挽著我走。我一陣竊喜,不自覺挺直了腰板,抹抹頭髮,捋捋衣袖,左手握成拳頭放到右拳上;同時凍結了面部肌肉,步履穩重,目光如炬,保持正前方三十度,活像小國王室成員會見一外國使臣。
迎面走來幾個白髮蒼蒼粗布衣服步履緩慢的老叟老嫗,武彤彤恭恭敬敬和他們打招呼,有兩個還祝賀她留學拿到全獎。所有人都看著我上下打量,笑得很婉約。分手後,武彤彤說:「看著不起眼吧?好幾個都是國內各專業執牛耳的、國寶級的人物。」
「可以想像,鐵棒都可以磨成針呢。」
「我以後老了,也許就成那樣了。」她半是憂傷半是戲謔地說。
「別灰心,那叫啥?——氣質。錢是買不來的。」
「好熱,我有點昏昏欲睡,剛才不該喝酒的。」她抱怨道,不停用手絹擦汗,我看時間還早,提議她先回宿舍休息一會。她皺眉頭,「那你怎麼辦?」
「我到處轉轉,沒人理我吧?」
「你別無事生非就沒人理你,但多熱啊,那邊有個地下室冷飲店,要不我們去那兒?」
「那兒你怎麼睡啊,算啦。要不我去圖書館看看雜誌啥的。」
「野,好主意!」她恍然大悟似的,「你沒證。這樣吧,你到我樓下等,我從窗口給你扔下來。如果圖書館管理員刁難你,就說是我朋友,如果不相信,讓他們打電話到我的宿舍樓。——還是我送你去吧。」
「沒事。」
「好,我打個盹就行。」
武彤彤走路越快,越像競走運動員。我追著說:「別著急,睡就睡個自然醒。」
3
一時高興和那個男生多喝了幾瓶,在圖書室看了半小時雜誌,睡意入侵。我到洗手間用涼水激了激臉和脖子,再回到閱覽廳,感覺頭重腳輕目眥欲裂。我趴在桌上打盹,我擔心在這個名校圖書館打呼嚕丟了武老師面子,掙扎著出去。四處觀察一番,發現不遠處樹陰下一排水泥椅子上幾個民工正呼呼大睡。正好還有一個空椅子,像是我預訂的。我一陣竊喜,夢遊般朝那個空椅子走了過去。睡野覺我很有經驗,側身蜷縮著身子,以手作枕。接地氣的石椅還算涼爽,頭頂的樹陰正好庇護著我。很快哈欠連天……朦朦朧朧中啥蒙了我的臉,感覺是軟軟的手,手移開,看見武彤彤正俯瞰著我笑。我一骨碌爬起來:「慚愧,我睡著了。現在幾點了?」
「沒關係,才三點呢。要不你再睡一會?」她關切地問,塞給我一瓶冰鎮礦泉水。
「還睡呢?趕緊走吧。」我站起來,連打幾個哈欠,連伸了幾個懶腰,揉揉眼睛,把冰鎮水瓶放到太陽穴激一激,咕咕灌了幾口冰水,和武彤彤向校外走去。她責備我不該在戶外睡,會感冒,還不安全。我說,「你是怕被你同事學生瞅見了吧?沒事,怎麼也是在名校校園睡,想當年在深圳還睡過大街草坪呢。」我又指著那一排沉入夢鄉的民工,「看他們睡得多安詳啊,呼吸的空氣都充滿著學問,一覺醒來,呀——?中級知識分子了。」
「盡瞎貧。」她挽起我的胳膊。
折騰一個多小時才趕到遠郊回龍觀,這裡和天通苑大同小異,除了幾個荒涼的青磚平房村落和巨大的開發商招牌,半是工地半是農田;一座三層老舊紅磚樓,就是方圓幾公里的標誌性建築。我哈哈大笑:「這陳寧安同志也太超前了吧。改革總設計師乾脆讓他來當得了。」
武彤彤也笑起來:「我覺得也是,還不如天通苑呢,咋辦?」
「撤!」
在往返回龍觀的公汽上,沒座位時,我們的手就粘在一起;有座位時,她津津有味捋著我後頸窩的頭髮,像撫摸一個寵物。在回城後,武彤彤帶我去大名鼎鼎的「萬聖書園」。它位於北大東門外成府街深巷,是一條濃郁的皇城民間風情和精英文化傳統的老街。書園將書店、咖啡館和沙龍合而為一,裝修陰森而雅致,圖書品種多為人文類,也有古典音像製品,成了失魂落魄的老中青三代書獃子的精神客棧。我們逛了一陣,在書園裡的Thinker'sCafe(醒客咖啡廳)喝起黑咖啡來。武彤彤舉杯和我相碰,問明天咋安排。我說見另外一個編輯,反問她有何安排。
「休息,洗衣服,也許寫兩封信。」
「Email?」我假裝內行,字正腔圓。
「是的,發給美國同學,打聽一些消息。」
我看窗外已暮色蒼茫,就說該走了,她說乾脆附近找個地方吃了晚飯再走。我們去了一家東北菜館。第一次享用了名菜「亂燉」,份量倒大,古怪的味道吃得我差點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約定次日聯繫。等車那一段,我們雙手交叉在對方背後緊握著不放,活像一對勢均力敵的武林高手暗暗較勁。遠遠車開過來,我們自然行了擁抱禮。我開玩笑說:「不怕你學生撞見了?」
「哼,老師就不是人啦?」
我就鼓起勇氣把她抱離地面,原地轉了一圈,她掙扎著下來,說:「動作真熟練,你這個壞蛋!」
「無業遊民和名校教師當街擁抱,這事該上『新聞鹹播』啦。」我裂開嘴傻傻地笑,拜「亂燉」之福,笑出一個嗝兒。
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不可思議,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武彤彤線條分明的臉龐和鏗鏘有力的聲音時而清晰可鑒時而不可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