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出站口,見一高挑女子舉著寫有我名字的牌子。她執意接過簡單行李,走向出租車站位。約四十分鐘,趕到北三環中路冠城園附近胡蒙的公司。的確是高檔住宅,在周圍平房和熱火朝天的工地中卓爾不群。在酒樓見到了胡蒙等人。胡蒙高拔清瘦,西服筆挺,金邊眼鏡,不像一個浪蕩詩人,倒像一個海歸精英啥的。我迎過他伸出來的手:「少帥啊!」
「見笑了。那幫孫子以貌取人,哥哥還得喬裝打扮一番,挺不自在的。」他抱怨,他說話總是嘿嘿地笑。
於江湖名片上是「北京波希米亞文化有限公司」副董事長兼執行總裁。此人板寸頭,壯實,說話不冷不熱的,有點倨傲,活像日本古惑仔。還有兩個女子,辦公室文秘齊芸和沒名片的吳麗麗,據說是胡蒙私人助理,看他們的親暱關係,更像是私人護理。來接我的許佳,官至行政主管。胡蒙執意要我舉杯動筷,我像征性地和他們來了兩杯。胡蒙意氣風發:「呃呀媽呀,我們的隊伍到齊啦。」
「一不留神我也成元老啦。」我笑,胡蒙哈哈地:「是啊,三個猛男,三個美女,那還不得所向披靡?」
「咋說話呢,像個老總嗎?還儒商呢。」於江湖取笑他,胡蒙訕訕地笑:「要裝逼咱出去裝,這兒咱都是波希米亞人。」
波希米亞,這名字挺很對我的胃口。飯後,胡蒙在簽單,服務員小心翼翼說前幾次的還沒結呢。胡蒙大大咧咧:「不是說好了月結嗎,我們就在這樓上。叫經理過來。」
那個女孩回來道歉。胡蒙原諒了她的無知,瀟灑地披上黑色風衣,還開服務員玩笑:「你看看我這一身行頭還不放心啊?要騙也去騙政府,一個餐館值幾個錢。」
無辜女孩強作笑顏,送客。說說笑笑乘電梯到三十一樓,一進屋,暖洋洋的,視野豁然開朗。三室兩廳一廚兩衛套間,新裝修,木地板,大吊燈。雪白牆壁上掛著一幅鏡框,框內不是照片,是那家大報對胡蒙的大版專訪。兩小間是胡蒙和於江湖的辦公室,有簡單而時尚的膠木板和鋁合金玻璃辦公設備。大客廳裡幾張新辦公桌,每桌一台電話分機和幾個文件夾。大桌子除了電話和傳真,有公司惟一一部電腦,老得就像一塊熏臘肉,和周圍極不協調,撥號上網。胡蒙坐在電腦前一邊撥號一邊說:「我就是在這裡看你的大作的,忙過這一段就添置電腦,一人一台。」
許佳怯生生地:「胡總,公司能配一部筆記本嗎?出門方便。」
「那當然了,要配就得人手一部。」胡蒙說,「咱們還得買車,可惜我和於總都還沒駕照。」
我搭話了:「我有,拿三年啦,您就不用另請司機啦。」
「太好啦。」胡蒙說。
「那我還去學車嗎?」吳麗麗嘟噥著嘴。
「你學你的啊。戈老師給公司開車,誰給我開啊?」胡蒙說得吳麗麗眼睛都笑沒了。
我被分配在臨窗桌子,和兩位女子共事。胡蒙又吩咐許佳把我名片處理一下。本想和胡蒙談談勞動合同的事情,不好開口,他畢竟是近期文化界炙手可熱的大尾巴狼,畢竟咱是「幹大事」的,要是給他留下一小農印象就得不償失了;再說,我還指望他把我的書弄出來大賺一筆呢。
名片和手機卡很快就被送來,名片上那幾個印刷體美術字很誘人。當晚,於江湖和我留宿辦公室。他解釋說,公司租了一套房,但胡蒙母親和女友——即吳麗麗同時來了。這間房十多平米,除了鋼絲床,還有折疊沙發床。我在這個高檔公寓的大浴缸裡舒舒服服出了個恭,泡了個澡。於江湖小我一歲,看上去頗有城府,對我的話頭閃爍其詞。我想談談我的工作,他說明天再說吧,倒頭就睡。
次日等半天也不見給安排工作。胡蒙沒來,於江湖見我客氣笑笑:「等我把這個稿子寫完,你潤色一下。」
無所事事的我撥號上網,書稿已經連載完畢,讀者評論堆積如山,電子郵件上千封。其中一個在紐約的上海女子還要認我做哥,還有一幫書商要我和他們聯繫。閱讀並選擇性地回復一些,賞心悅目。於江湖給我稿子時說:「胡總最近很火,我們就火上給他加一把油。」
我自作聰明:「我懂,這叫軟文,顧左右而言其他,冷不防扒了顧客的錢包。不付廣告費,卻比廣告管用。我幹過這髒活兒。」
於江湖一怔,難得大笑起來:「要不找你來呢!」
「行,你只說說,把胡總寫成百年一遇、還是五百年一遇的人才?我心裡有個底。」
「得啦!比爾·蓋茨、巴菲特也不過百年一遇的人才,五百年一遇的也就牛頓、愛因斯坦了。牛逼吹破了,誰去縫啊?十年一遇就不得了啦。」於江湖又補充道,「我寫了一個粗線條,千把字,你呀,就來個合理虛構,七八千字吧。」
稿子以一個對胡蒙知根知底爛兄爛弟的口氣寫成,寫胡蒙如何由放蕩不羈的波希米亞人昇華成既懷抱理想、又腳踏實地的儒商。調侃中明貶暗褒。我的工作就是將動輒顯露出來的、過於主觀的意圖隱藏起來,繞著,兜著,掖著,偶爾露崢嶸,一露就猙獰。
交稿後於江湖和胡蒙看得呵呵大笑。吳麗麗崇拜地望著胡蒙,就像非洲饑民望著熱氣騰騰的烤白薯。
2
一家省級駐京辦會議室座無虛席。喬裝打扮、衣冠楚楚的胡蒙和於江湖端坐主席台中央,我和許佳也陪坐一旁。橫幅:「北京波希米亞文化有限公司、美國阿波羅公司聯合新聞發佈會」。許佳主持會議,介紹了幾個人。關於我,她只是一句帶過,說我是新加盟的戰略性人物。
首先發問的是一文化報記者:「請胡先生談談這部書稿的產生過程、主要內容,以及和美方的洽談經過。」
胡蒙微微一笑,將麥克風往面前一拉,噗噗兩聲,說:「媒體上說的很詳細了,我就沒必要浪費時間了吧。總之,這是一部類似於最偉大的未來學家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的作品,前沿性的,未來學範疇,它將深刻改變人們的生活。」
第二個科技記者:「類似《第三次浪潮》的巨著全部誕生於西方,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幾乎沒啥前沿科技或理論,有可能誕生這樣一部偉大著作嗎?」
胡蒙略一思考,開玩笑似的說:「看來這位記者朋友對祖國還是不太自信啊。中國整體上的確是發展中,但我們也有前沿性的東西,我們的衛星一樣可以上天嘛。我們的中醫、武術、食文化、儒家思想——」
於江湖插嘴:「還有風水和房中術。」
觀眾大笑中胡蒙得意地說:「對啊——這些不都獨佔鰲頭嗎?內容現在不便透露,肯定引領國際潮流。」
齊芸和吳麗麗開始鼓掌,於江湖示意我和許佳,我們也假模假式地摩擦手掌,在大廳裡異常寥落。又一記者問:「請問胡先生,橫幅上寫的是中美兩家公司的聯合新聞發佈會,這次版權轉讓數額又創了記錄,怎麼沒美方代表?」
胡蒙很從容地說:「請我公司副總於江湖先生回答這個問題。」
於江湖輕輕咳了一聲,不緊不慢地:「今天之所以美方沒來人是因為完全沒必要,因為胡先生既是作品策劃人,還是中方作者代理人,同時,胡總還是美方的中文版權代理人。作者作為科研工作者,又涉及到很大一筆版權費,堅決保持低調,我們沒理由不尊重他們。」
台下一片騷動。一老編輯站起來:「我今天是抱著學習的態度來的。請問胡先生,您同時是中方和美方代理人,也就是自己和自己談,我做了幾十年出版,這樣的模式好像我還沒見過。」
胡蒙嘿嘿一笑,簡明扼要:「新事物嘛。」
這位編輯接著問:「胡蒙先生,你能說說怎麼個新法,我也學習學習。」
胡蒙摸摸領帶,清了清喉嚨,說:「這事也有戲劇性,我本來是想把版權賣到國外,結果他們把國內這個市場讓給我。也就是說,合同一簽,國外的市場就跟我沒關係啦,我只作為他們的代理和國內出版社談。」
眾人就像在漿糊裡洗了個澡,暈菜了。片刻,一記者問:「這一百二十萬美元包含作者的版稅嗎?」
胡蒙:「不包括。他們拿他們的稿費,也就是版稅,我拿我的代理費。」
更大的煽動,夾雜著噓聲。兩位少帥交頭接耳,許佳保持著蒙娜麗莎一樣的親和力,我則擠出笑比哭好狀。一大報記者發難:「胡先生,可否介紹一下美國阿波羅公司的情況?阿波羅總是讓人聯想到美國的航天業。我網上查了一下,好像沒出版業務。」
胡蒙照例嘿嘿一笑:「這個公司不是出版公司,是一家投資公司。啥叫投資公司,就是啥來錢投啥,而且敢於大手筆。現在不是流行燒錢嗎?好多風投,一燒錢就幾千萬上億。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們看上了這本書的市場潛力吧。」
一財經記者要求出示和美方簽的合同。胡蒙煞有介事地從精美皮包裡拿出裝訂好的幾張影印版英文薄紙,向全場晃了幾晃,人們一擁而上,還沒看個究竟,胡蒙就收了回去。有記者要求拍照,胡蒙嘿嘿一笑,反問:「這是商業秘密,你還要求看看支票嗎?」
記者腆著臉,鍥而不捨:「讓我們開開眼,也挺好。」
胡蒙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們給我錢,我是要開發票的,——發票是隨便給人看的嗎?」
我急中生智見縫插針:「女不問年齡男不問收入,地球上都這規矩。」
於江湖讚許地對我點了個頭,補充說:「我們理解媒體的心情,但媒體也不能跑到別人的錢包裡去曝光啊。要是你們有稅務局的臥底咋辦啊?」
一片哄笑,許佳強作笑顏,我如坐針氈。又一個出版人挑刺兒:「據我多年經驗,中國社科類圖書版權賣出去的極少買回來的多。即使買回來,一部二十萬字的書也就一兩千美元。《第三次浪潮》和後來的《數字化生存》(註:著名未來學著作,作者尼葛洛龐帝(Negroponte,1943~),美國著名未來學家,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及媒體實驗室創辦人。)都赫赫有名,引進時也不過幾百萬人民幣,已經是天價了。每年新聞出版署帶團出席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整個版權成交額不過二三十萬美元。單本中文版權轉讓費高達一百二十萬美元,相當於幾個書展!在我記憶中還沒有,您對這本書的信心在哪裡?」
全場鴉雀無聲。胡蒙有些臉紅,強作鎮定:「這本書的確是個另類,我都覺得一場遊戲一場夢。」
台下哄笑,交頭接耳。胡蒙站起來,振振有詞:「請各位別忘了,這部書是全球發行。當初美方的報價只有區區十萬美金,因為我們只提供了梗概,當提供了更多內容後,他們改變主意了,因為他們被內容征服了,讓我們報個價格,我哪裡知道啊,我就說十萬美元只相當於中國市場。就算定價二十五塊錢,百分之十五的利潤,發行三十萬冊就回來了,這都是保守估計。所以我把球踢回去,結果他們出了個整數,我們加了二十萬上去。如果從全球市場角度來看,一本書投入一百多萬美元不算啥。」
於江湖插漏補缺:「通用電器總裁韋爾奇的回憶錄僅在北美的版權就賣了七百多萬美元。希拉裡回憶錄,一個字還沒寫,就預付了八百萬美元。」
一個記者不屈不撓:「現在一本帶有科普性質的讀物發行三十萬冊,似乎沒那麼容易,兩位老總似乎很樂觀。大家提到的都是全球赫赫有名的作者,您這本書的作者即使是國內科技界泰斗級人物,能和他們比肩嗎?聽您的口氣,他很低調,難道這本書會使用筆名嗎?」
「我先糾正一下,這本書不是科普讀物,也不是科幻小說,而是一本——咋說呢,不好歸類的書,有點未來學的意思,預測高科技下的一切可能性。」胡蒙言之鑿鑿,「我們的信心來自於內容,連老外都被征服了。另外,關於作者,他們是前沿科技工作者,未必是泰斗,而且是好幾位作者。我們會使用筆名,或者在每位作者的名字中取一個字組成一個合名。」
一個記者問:「請問,這本書完稿了嗎?書名取好了嗎?」
胡蒙示意了一下於江湖,於說:「現在處於最後審閱階段,名字也在最後醞釀之中——產房都傳喜訊了,取個名兒還不容易嗎?」
一個外地駐京記者問:「請問此書是在北京出還是外地出?」
胡蒙嘿嘿一笑:「哪兒的出版社不是出版社啊?來的都是客嘛。」
記者明知故問:「誰給條件好給誰是嗎?」
胡蒙指著她嘻笑著說:「美女提的這個問題好像沒有你看起來那麼可愛。」
哄笑中,一個清瘦蒼白的女記者站起來,嗲嗲的粵語腔普通話:「我系香港《明天報》駐京記者菲菲,請胡先生透露一下,這本書海外華語版權有什麼考量?」
胡蒙說:「還沒有。我說了,來的都是客嘛。」
一個記者問出版日期,胡蒙詩人本色畢露:「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
終於有個記者問到我:「戈先生,您也參與了本書的策劃嗎?你還有啥新的策劃?」
我忙擺手:「才來幾天,最多參與一下校對。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但願有好選題。誰不想被錢砸暈呀?」
胡蒙和於江湖滿意地看了我一眼。那名香港駐京女記者仰慕地問:「胡先生,這次大手筆後有什麼新的企劃?是繼續做出版呢,還是有別的藍圖?」
胡蒙躊躇滿志狀:「一切皆有可能。我是個多棲動物,可能繼續做出版,也可能進軍娛樂界,朋友們都說我身體有形,眼睛有神,也算一美男吧。」
女記者一聲「哇塞」,鼓掌,引起一片回應。滿面春風的胡蒙打斷了掌聲,詩興大發:「還有一種可能,躲到某個海邊小村去,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撒泡——」我心頭一緊,謝天謝地,胡蒙來了個空中轉體,「我——我打個盹唄。」
台下嘻嘻地笑,吳麗麗齊芸等人發出幾聲矯揉造作的尖叫,猶如邊遠山區的小女孩見到一「春晚」明星。胡蒙看了於江湖一眼,於宣佈發佈會結束,要求記者朋友留下。
閒雜人等紛紛離場,我也如釋重負。許佳和齊芸給每個記者一個小紅包和一篇通稿。我加工的那篇大稿,給了一家很有影響力的期刊。那個香港《明天報》駐京記者隨公司內部的人一起打車趕到公司樓下聚餐。當於江湖介紹這位叫趙玲的女士是我的新同事時,我一頭霧水:「你不是香港大報駐京記者嗎?」
趙玲呵呵一笑:「你看我像嗎?」
我看胡蒙和於江湖,他們不置可否。胡蒙嘿嘿一笑:「從現在起,她回歸了。」
3
我仍然無所事事,每天和幾個女的閒扯,又多了個健談的大齡女青年趙玲——胡蒙和於江湖的老同學。她在公司借宿,我和於江湖下班後就乘公汽前往二里莊一老式民宅——胡蒙和吳麗麗搬走了,於母接著來了。他媽住一間,我和於江湖住一間。沒床,打地鋪,暖氣微弱,床墊單薄,水泥地板上的冷氣直侵肌膚,我不得不和衣而眠,但床上用品難聞的異味依然襲擊著我,比起辦公室真是判若雲泥。
我和於母一起做飯,吃飯者通常有於江湖母子、胡蒙母子、吳麗麗,還有那個趙玲,有時只有於江湖母子和我。和於江湖接觸增多,日益成為朋友,免不了吐幾句真言。一次打地鋪時,我話裡有話地開玩笑:「這千萬富豪也太簡樸點了。」
他大笑:「哈哈,那都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
我假裝驚訝:「不是都到賬了嗎?那都是真金白銀啊。」
於母苦笑著:「到賬?有一美分到賬我就謝天謝地啦,這房錢水電、柴米油鹽都是我們付的,嘩嘩的。」
於江湖阻止她:「您就別操這份心啦。」
於母抱怨:「咋地,說還說不得啊?」
我說:「胡總這場戲也演得太入戲了吧?搞個『大躍進』還把美國人拉進來陪練。」
於江湖搖頭:「我給他說他不聽,有個一兩百萬就行啦,他一開口就一千萬,這衛星放得也太高了,脫離地球軌道了,收不回來啦。」
「胡總是不是和那個亂放衛星把自個放進大牢的穆總一樣,對數字特別不敏感?」我問。
「呵呵。」
「但他看上去很有魅力,成功人士,少帥嘛。」
「驢屎蛋蛋面子光,他最大的資產就是那兩身行頭。」於江湖奚落道,「他這人去做感情騙子還行,目標鎖定小縣城中年婦女。」
「你就積點口德吧。」我說,「不過——,你這配角也不錯嘛。」
於江湖有些不悅:「我就是一傻逼,陪葬的。」
於母插話:「憑啥他出風頭你陪葬,還賠錢,趕緊散伙!」
「天啊,那也叫出風頭?趕鴨子上架。」於江湖挖苦地笑,「散伙是肯定的,遲早的事。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我問於江湖:「這事來龍去脈到底咋回事?」
於江湖開導我:「你知道的已經不少了,說了也沒啥意思。炒作唄。」
於母忽然話題一轉:「小戈還沒女朋友吧?」
我說:「我姓戈,排行老五。」
她歎息:「於江湖也是,現在的年輕人都咋啦。我們那個年代,二十來歲沒處上對象就麻煩了。」
我笑:「時代不同啦,再說,我比於江湖大。」
於江湖說:「把趙玲介紹給你咋樣?你們看起來還行,一個剩男一個剩女,都挺能折騰的,準能嘮上嗑,她對你印象挺不賴。」
我條件反射一樣:「我哪配得上她啊,人是香港大報駐京記者。」
「你就別拿這說事兒啦。」於江湖哭喪著臉,「都是胡蒙的餿主意。」
所有媒體都質疑這本天價書,各路要求採訪胡蒙的電話紛至沓來,弄得他狼狽不堪心神不寧,乾脆採取了鴕鳥政策。更要命的是一些本來對這本書極有興趣的出版社或書商都突然來了個臨陣脫逃。我偷看了一些報道,就明白這場戲毫無懸念地演砸了。但大幕已經拉開,你就只好硬著頭皮演下去。一天,來了兩小生,眼鏡書包,點頭哈腰。一看就是瓷器國教育機器鑄造出來的殘次品。果然是這本天價書的槍手,送稿子來了。胡蒙讓我審閱並修改。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書稿,看了幾頁看不下去了。這書既沒未來學的理論,更沒科幻小說的文筆,一堆硬梆梆的材料堆砌。我寧願去大街上修破鞋,也不改這破稿子。於江湖哭喪著臉說:「死馬當活馬醫吧,這世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幹著自己極不喜歡的工作,你看我舒服嗎?」
送我出門時他吩咐我這事幾個高層知道就行了。修訂這本如同嚼蠟的天價書稿,心裡卻無時無刻地想著自己的書稿。我問胡蒙,照例嘿嘿一笑,說目前全力以赴運作這個項目,忙過了,立即著手我的書。修訂這部書稿折磨人的程度,就TMD跟旱地栽秧似的。惟一好處是我使用電腦越來越熟練,開始在電腦上寫稿改稿了。這台「奔二」老牛拉破車似的毛病不斷,終於徹底癱瘓了,束手無策,胡蒙就笑罵於江湖:「看看你這破電腦。」
於江湖一句話把他噎住了:「你買一台啊。」
胡蒙訕訕地說誰有懂電腦的朋友找來修修,眾人都面面相覷。因為是我使用電腦時出了問題,我似乎不得不為這事負責。我想找楊濤合適,他技術好,住得近,隨便瞭解一下他的近況。楊濤趕來三下五下就把電腦弄好了,他開玩笑說這電腦該拆了賣零部件了。我自費帶他去樓下吃飯時,他說這公司很怪,就一台電腦,還破成那樣,讓我小心點。我笑言,就等著開了工資走路。他問了問我考試的情況,我說我不走了,也走不了啦。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知道,肯定還是邏輯問題。」
「呵呵。你呢?」
「我剛考了托福,還不知道成績,G考了兩次,都兩千左右,湊合吧。正準備其他材料呢。」
「還是你們年輕有為啊,我老啦,無所謂了。」我歎氣。
「老大,您才多大啊?機會有的是。」他轉而問,「嫂子呢?讓她先把您弄過去,過去了申請容易多啦。」
「別提這事啦,我TMD被她拒簽啦。」我苦笑,他故作驚訝:「不至於吧,老大。」
「這事兒值得炫耀啊?」
「別往心裡去,您啥風浪沒經歷過啊?天涯何處無芳草……」楊濤安慰了我一番,說,「不過才女夠可怕的,殺人不眨眼,我堅決不找才女。」
「誰都會被啥玩意撞一下腰,當哥的提醒你——當心你的腰子。你的茵茵是才女嗎?你們還好吧。」
「她談不上吧,學理科的,單純多了。不過,以後就說不清啦。」楊濤接過菜單,又轉給我。
我一邊點菜一邊說:「中國女生在那邊很走俏,你要有思想準備。」
「有所耳聞,我無所謂,我肯定會回國的。」
「那幫兄弟如何?」
「很久沒聯繫了。不過,老二,就是胖哥在北京,去年底我們還吃過飯。你要他電話嗎?」他摸索口袋。
「傻逼老憤青在幹嘛?」
「他說他在玩,具體不清楚,他早說過他不會出國。」
我繼續修訂這部轟動了出版界的天價書,除了文法語病錯別字,見縫插針地加幾句修辭手法,盡量讓它柔和點兒。幾天後修訂完畢,鬆了一口氣。所有人都無所事事,惟獨胡蒙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出擊,一無所獲,一再降低條件才勉強簽合同,印兩萬冊,實際印了多少,只有他和阿波羅公司才知道。
4
晨歌、天寶等讓我抽時間過去面談合同。我催胡蒙,他草擬了一份協議,我一看氣得暈頭轉向。版稅百分之五,首印五千冊,等於迫使我放棄,他自己都四面楚歌了。
趁著胡蒙不在,我去見了晨歌和天寶。晨歌說這本書問題不大了,還準備找痞爺作序,有萬把塊額外開銷,問我願否在版稅裡扣。他說如果痞爺作序,印數至少四萬冊。晨歌說痞爺從未給人作序,多少錢也不做,誰也不敢保證。試試看。晨歌提醒我,痞爺的序就是「全國糧票」,沒人會討價還價的。我答應了。我禮節性拜見了冬陽,她說上網看了看,看來讀者是認可的,改一改沒問題,具體情況和晨歌談。聽說我在弄那本天價書,她規勸我:「這手法也太拙劣了,我干大半輩子出版也沒聽說過。你別摻和了,要不把名聲搭進去。」
我笑笑:「我哪有啥名聲啊?我是被忽悠上船的,滿一月就走人。」
任雅萍很熱情,說看了網絡反應,堅定了信心。她解釋說編輯收入和書掛鉤,虧了就得去喝西北風。她一邊找合同,一邊問:「你是怎麼看待小說的?」
我一怔:「這是理論問題,您和天寶才是專業啊。」
她堅持要我說說。我琢磨一下,膽大妄為:「見笑了。我吧,覺得小說就是寫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讀者就是窺視癖。」
倆人一愣,笑了,我忙拉虎皮做大旗:「巴爾扎克說過,小說是一個民族的心靈秘史。」
天寶說:「這話靠譜。」
「大同小異,就看誰說了。」任雅萍拿出合同,「你拿回去看看條款,我們的意思是版稅百分之八,首印兩萬,超過兩萬冊百分之九,超過五萬百分之十。」
「啥時間可以簽?下周可以嗎?」我迫不及待了,任雅萍有些疑惑:「你是不是還和別的社談好了?」
「貨比三家也沒啥不對嘛。」我笑。
「哈,現在牛起來啦,不過那是你的權利。」任雅萍說,又上網瞅瞅,「熱度還維持著,我們最好快點。」
「盡快盡快,打鐵要快,要不黃花菜都涼啦。」我附和。
工資沒到手,也沒處立足,我趕回「波希米亞」公司,偷偷在網上找房子。胡蒙給我佈置新工作了。他拿出一套影碟,是當時熱播的香港電視連續劇《創世紀》。他說:「你看我們能不能在這套電視劇上花點功夫,整出一本書來。」
書是被寫出來、編出來或剽出來的,我咋也「整」不出一本書來,而且我毫無興趣,說:「我一集沒看呢,再說,這可能會有版權問題吧?」
胡蒙大言不慚地說:「你先把書整出來,完事了我再和他們談。」
我笑:「行,我先看看,整出來再賣個一千萬。」
眾人大笑,胡蒙和吳麗麗也哼哼哈哈。
一周後,晨歌還沒把痞爺作序的事情搞定,痞爺近來狀況不佳,情緒低落,不願見人,不願動筆。我問他如果痞爺不作序還出嗎,他沉吟了一下說還要和冬陽研究,他們沒出過低於三萬印數的書。我不得不將任雅萍那邊的情況和盤托出,晨歌說只好割愛了,並說他繼續想辦法找痞爺,如果痞爺做了,即使社裡有變故,可以將序轉給別的社,他們不多收一分錢。他還和任雅萍通電話,任一口答應下來。
任雅萍把我介紹給一主任,那人請我到外面一家不錯的餐館吃飯,返回後就簽了。他給的條件挺優厚,首印兩萬冊,版稅百分之九,兩萬冊上百分之十,五萬冊以上百分之十五。我們還口頭約定,如果拿到痞爺序言,加印一萬冊。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餘下的事情就是兩個月內將稿子改完,電腦排版,設計封面,送進印廠,送進書庫,發往全國,擺上貨架,我就等著點鈔了。我順便去看天寶,私下將合同拿給他看,他嚇了一跳:「只有金庸可以拿到百分之十五的版稅,痞爺也只拿百分之十二,這傢伙簡直胡搞!看他咋收場。」
我腆著臉問:「你咋就不覺得俺有這個實力哩?」
他笑:「我巴不得,可是通天塔不是一天建成的,沙地上能建成大廈嗎?」
「那就管不了那麼多啦,飯吃了合同簽了,你情我願。別人給你根竹竿,難道往下爬啊?」
天寶低聲說:「哥們私下提醒,趕緊把稿子改好,讓他們排版送印,那才萬無一失。合同這玩意,執行了才是合同,不執行就一張廢紙。」
我連連道謝。隨後去了任雅萍辦公室,她拿出厚厚的打印稿,翻著對我說:「你看給你審得多細心,你就按我的意見改一遍。」
我連連點頭,靈機一動:「有沒有必要讓網站發個出版消息?」
「花錢嗎?」
「應該不會吧,我問問。」
「不花錢就行。」
我興沖沖地拿著合同,乘地鐵趕往中央商務區那家門戶網站。消息很快就發佈了,網編還從電腦後台向我顯示了作品的點擊率,很滿意的樣子。我再三道謝後,離開了這座大樓。心曠神怡的我走在春光明媚的長安街上,直到建國門那幾個金燦燦的風輪將武彤彤的身影給搖了出來。我看見我們坐過的那條石凳,半躺半坐著一對情侶,好像是我們的接班人。我心情一沉,順勢沉入那條「地下河」。
5
趕回公司,倆老總都不在,趙玲把我叫到一邊,問我那部影視劇有啥主意。我說還沒看呢,她順著我的話:「你就別看了,上午胡總讓我轉告你——」
「你也別說了。」我打斷,「明白,我已經完成歷史使命了。」
趙玲訕訕一笑:「我的歷史使命也快完成了。齊芸已經走了。」
「我啥時開路?」
她一笑:「瞧你說的,自己安排吧,先找房吧。」
我先登錄「首都在線」——263網,找跳蚤市場裡的合租。又下樓買了一份《手拉手》,這是一張以分類廣告為主的報紙,從招商引資到代辦執照,從房屋租售到舊貨轉讓,從家政招聘到私人偵探,從代人受過到待人受孕,從幫人貸款到幫人討債,從婚戀交友到寵物配對,從午夜電話到情感呵護……形形色色,無奇不有,堪稱京漂指南。
晚上,於江湖對我說:「你先走一步,我還有些事情沒和他理清。」
我笑他:「你不是二當家的嗎?也要開路啦。」
他也笑:「誰開誰啊?我現在開他,他小樣的晚上就睡大街去,信不?」
我試探我的工資問題,於江湖呵呵苦笑,讓我找胡蒙談,是他讓來的。次日找胡蒙時,他正歪著腦袋、脖子夾著話筒唧唧歪歪,手裡寫寫畫畫,乍一看日理萬機的跨國公司老總,細聽卻在為欠款的事情爭吵。他匆匆掛斷電話,笑嘻嘻地:「最近咋樣?聽說你簽合同了?」
我說:「沒辦法呀,等你這麼久了。」
胡蒙一聳肩:「我不是要和你簽嗎?」
我笑起來:「賣身契嘛。」
他也笑起來:「行了,簽了就行了,祝賀!」
「同喜同喜。」我嘿嘿一笑。
他訕訕一笑,拿出漂亮的錢夾,哆哆嗦嗦地掏出幾張鈔票給我。我接過一看,五百元!我把錢扔到桌子上:「啥意思?」
他一怔,點燃一支煙,長長地吸了一口,讓自己躲在煙霧裡,緩緩地說:「你也知道,我這個項目沒運作好,到此為止了,我都要轉行了。」
「不關我的事。」我懶得聽他胡扯,只想拿錢走人。胡蒙雙手一攤:「可是你只做了這一點點工作啊。」
我語塞,我確實沒幹啥。我頓了一下,振振有詞:「不是我不幹,而是無事可幹,你不給我安排嘛。」
胡蒙說:「你說的有道理,但確實我的項目沒操作好,別說一千萬,就是有一萬也給你發了。咱東北人算大賬不算小賬。齊芸比你來的早,也就拿了這麼多,你才來了二十多天呢。」
「那是你的責任,我們是說好的。」
胡蒙有些激動:「你剛才也聽見了,一大堆欠費,我都快崩潰啦。」
「這好像跟我無關吧。」我冷冷地說。
「確實跟你無關,我不正給你解釋嘛。」胡蒙哭喪著臉,再次拿起錢夾子,翻開給我開,一臉無辜狀,「我真的沒錢了,你看,就幾百塊飯錢了,發票倒有一大堆。」
「我這次來北京,根本就沒帶錢。」我不依不饒,「你那一千萬到底拿去倒軍火了還是存瑞士銀行啦?」
他的臉紅了一下,有些結巴:「嗨,哥們你就別諷刺我啦。」
他又叫二當家的,於江湖磨磨蹭蹭地過來,和顏悅色:「有話好好說,來日方長嘛。」
我氣呼呼地說:「這叫啥事兒啊?傳出去又是頭條新聞。」
胡蒙突然像搶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哥們,你吃飯、住宿都沒要你錢,以前只說暫住,沒說晚飯也管。我們還帶你去了好幾次酒吧,就差給你找小姐啦。」
「又一條新聞。」我冷笑起來,「住宿和吃飯是於江湖的錢吧?」
「於總和我是一回事。」胡蒙一愣,又扭頭問於,「你說是不是?」
於江湖拍拍我的肩膀:「息怒哥們,我的就算啦。在北京都不容易,又不是多少錢,我的損失比你可大多了。但說實話,這一月你幹的那些工作,按工錢還不夠你上網的呢。我們是撥號不是包月,每小時好幾塊呢。」
胡蒙說:「咱以後還是朋友嘛,北京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一個圈子,低頭不見抬頭見嘛。以後有困難,說不定你來找我,我來找你。」
看著他楚楚可憐的樣子,我突然大笑:「你們TMD別說啦,再說——就把我說服啦。」
幾個人發出波希米亞似式的縱情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