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
    第二本書其實是應景之作,寫得異常順手,從投稿到簽合同只一月。期間,編輯對一些可能引人不悅的材料做了些弱化處理。讓我滿意的是首印三萬冊,版稅率百分之十起步,這樣一算,短短三月掙五萬多塊,也不算白忙活。碼字這條路似乎越來越有前途了。
    社裡還把此書作重點書,將召開新書發佈會並聯絡百家媒體參加,報紙雜誌電視電台網站中央地方海外應有盡有。對天寶說這事時他以為我喝高了:「給你這樣的無名小卒開這種規模的發佈會,聞所未聞。就算你這本書題材好,容易炒,風險也太大啦!」他掰起指頭給我算,「大媒體一個紅包五百,一般的三百到四百,最少也得二百,就算平均三百塊,一百家就是三萬塊!哪有這麼幹的?」
    我只好說:「我沒瘋,是出版社瘋了,你到時來看看吧。」
    他說肯定來。對出版業一無所知的楊星辰李皓只覺得我牛逼大了,小羽覺得我這人「還算靠譜」,決定參加發佈會,給我壓陣。
    時間越來越緊,社裡越來越重視,為了趕訂貨會,特地成立項目小組,連國慶休息都取消了。我也被納入小組,任務是找人寫書評,和責編老徐聯絡媒體。
    這本書立意不錯,但還很粗糙,我想好好加工一下,新年後出,但為了趕訂貨會,也為了防止不可預料的「放一放」啥的,硬著頭皮上了。設計了十個封面,社長大人恰恰挑選了一個我最不喜歡的。色澤太暗,放在書店毫不起眼;內頁設計也缺憾,蜂窩狀暗紋雖有隱喻意味,但不夠潔淨。社長大人軍人出身,曾在某軍委領導人身邊工作過,說一不二的。老徐勸我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在執行中理解。
    出版社會議室太小,社長決定在繁華區租賃。孰料恰逢五年一度的執政黨全國代表大會即將舉行,北京保安級別被調到最高,二環內沿長安街所有會議室都禁租。我和老徐忙活一陣無疾而終。社長急了,親自出馬談妥東方廣場裡一個豪華多功能廳。趕緊佈置會場,樣書被運過來,在主席台上擺好幾摞,橫幅和招貼畫被分別掛在主席台的後面和周圍。
    正好大舉清理「不穩定因素」,週期性「貓捉老鼠」的遊戲又一次上演,一時間諾大京城風聲鶴唳流民四散。有愚老大撐腰的牛胖子、為聯合國工作的李皓和有房有車有公司的楊星辰都不再擔驚受怕,我這個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碼字工倒成了不穩定因素。暫住證硬硬地還在——過期了。
    老徐一再吩咐我特殊時期不要亂跑亂動。好在我住的這個小區雖有掃蕩,但沒挨家挨戶檢查。出門異常小心,步履蹣跚老態龍鍾的「小腳偵緝隊」並不可怕,就怕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對社會有報復心態的狂暴聯防。我買來一雙旅遊鞋穿上,出門探頭探腦好一番,隨時準備拼上老命狂奔幾千米。
    午飯後急哧白咧地出門。先警惕張望一陣,沒「敵情」,心想週末不致於吧,便放心小跑起來。剛出小區,一聲斷喝:「站住!幹嘛的?」
    我愣了一下,四週一看,沒反應,以為幻覺了。正想走,一輛停在小花園樹林裡髒兮兮的麵包車打開車門,幾個守株待兔的聯防跳了下來。我拔腳就跑,來不及了,幾個大漢向我撲來,銅牆鐵壁一般。擰脖子的擰脖子,擰胳膊的擰胳膊,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那陣勢,就TMD圍捕基地組織某分支機構頭目似的。牛胖子的午夜遭遇大白天地在我身上重演了。流氓會武術,鬼都擋不住啊。很快,他們大山一樣壓在我後背,我的胸膛緊緊貼在路面,我的襠部正好頂著路上一塊鋒利的石頭上。我被壓歪的嘴巴差點啃著被凍僵的泥土,我斜著的眼睛從地平線上望上去,猶如一隻螞蟻從地面望著大象,幾條扭曲的人影絞刑架一樣高大而偉岸。人影陰雲一樣傾覆下來破口大罵。他們口裡飄出的大蔥味熏得我翻江倒海,他們鐵鉗一樣的鷹爪弄得我骨肉分離,而襠下那塊堅硬嶙峋的石塊狠狠撞擊著我的命根,簡直就TMD構成猥褻大地罪啦。那一刻,我意識到必須老老實實,再反抗肯定弄個自絕於人民的粉碎性骨折外加自宮於首都的現代太監。我嚷嚷我是去開會的,幾人狂笑:「哈哈,人民大會堂還等你致辭呢!你開會,大爺我還開會呢,有證件嗎?」
    「放開我,我給你們拿嘛。」我掙扎著。
    「在哪?」一傢伙開始在我身體摸起來,旁人檢查我的公文皮包,旁邊有人聚攏圍觀。
    我趁機陡然使出絕命力氣,一下掙扎開,對兩個傻逼河東獅吼:「操你大爺!瞎狗眼了?大爺是去開新書發佈會的。」
    居然有人敢罵他們,幾個王八孵化物怔住了,一個頭兒似的有些慌:「你開會?啥會?」
    「新書發佈會。」我拿出新聞通稿。
    「看起來也不像那種人,你跑個啥呀?」他掃了一眼,軟笑。我怒氣沖沖:「我TMD趕時間我不跑行嗎?不信你跟我去,我們打車去,如果是你就掏錢。」
    「有證兒嗎?」另一個還一付公事公辦的嘴臉,我反問:「有啊,忘在報社了,你跟我去取嗎?」
    恰好此時,老徐和小羽接著來電催問。幾個傢伙氣焰頓消,「小腳偵緝隊」也在旁邊作證我住本小區,「實誠人」。那頭兒變色龍一樣褪下顢頇換上涎笑:「請您理解,咱也是混口飯吃。」
    「混口飯吃」這萬金油真TMD既卑鄙齷齪又大義凜然,幹啥髒活都可以拿來抹一抹。我沒功夫和他們糾纏,強忍命根尖銳的疼痛,像虎口脫險的獵物朝出租車跑去,邊跑邊抖落身上的灰塵。一路上老徐幾個電話催促,謝天謝地,在發佈會開始三分鐘前趕到萬事俱備的會場。我先去洗手間查看命根,有點小擦傷,形狀商完好,疼痛也減輕一些。我在洗手池鏡子前抹了一把臉,將衣領衣袖拉得緊緊的,以蓋住脖子和手腕上的擰傷,然後定神走進多功能廳。老徐在門口急得冒汗,顧不上埋怨直接領我走向主席台,我也顧不上提起剛才發生的破事。
    2
    我假模假式,沐猴而冠,盡量壓抑內心忐忑。掃了一眼,絕大多數獲邀的媒體和朋友都來了,小羽也入座了。先是主持人做介紹,按約定說我是個自由撰稿人兼下崗職工。社長講了一通,主持人把我拋了出去。我自小就被壓制,習慣於對講台上的人打忽哨喝倒彩接話茬,私下也堪稱「話癆」,但一旦把我扔到高高在上的位置,就傻眼了。就算我豁出去了,但我悲喜劇色彩嚴重,再確鑿的事情經我一說就不靠譜啦。
    沒開口心裡就直打鼓,說了幾句就卡殼掉鏈子。我滿臉通紅如醉漢,腦袋耷拉著,目光低垂於地面,那個熊樣,就TMD失足青年金盆洗手之後的現場教育會似的。我說了不到五分鐘,主要是創作初衷和基本立意,下面嘰嘰喳喳起來,場面有些失控。我索性將問題甩給記者,美其名曰「互動式交流」,輕鬆多啦。記者紛紛舉手,第一個傻瓜:「您說老闆不靠譜,是不是太絕對了?」
    「這世界上既有絕對的事情,也有相對的事情。」我說,「我並沒徹底否定,我不是來了個五五開嘛?人面獸心和獸面獸心的老闆不靠譜,人面人心和獸面人心兩種還是靠譜嘛。」
    第二個木瓜:「您鼓動不要為老闆打工,可能嗎?社會有分工,都去當老闆,具體活誰幹啊?」
    我說:「我只是奉勸不願做奴隸的人。」
    「您說員工是奴隸?」她反問,我一笑:「對不起,我打了個不恰當的比方,但說出了真相,我就這毛病。我還是去做記者算啦。」
    下面一片笑聲。一呆瓜問:「這不是剩餘價值理論老調重彈嗎?」
    「現在教科書還講剩餘價值理論嗎?」我反問,得到肯定的答覆後說,「你看看,沒過時吧。社會也是個食物鏈,誰願意處於最下端啊?」
    「這不是達爾文主義嗎?」這呆瓜站起來,我故作驚訝:「進化論也從書裡刪除啦?」
    和我耗上啦:「現在資本家都入黨啦。」
    「入黨就絕對好人嗎?你有邏輯嗎?貪官幾個不是我黨黨員?」我反問他,下面有人鼓起掌來,主持忙提醒,「別跑題了。」
    又一不識相的面瓜:「你這不是挑撥老闆和員工的關係,挑起階級矛盾嗎?」
    「我算老幾啊,屎殼郎一個,充其量捲起千堆糞。」我笑著反問他,「階級矛盾?中國階級都沒了,哪來的階級矛盾?充其量是階層矛盾,勞資矛盾。但也談不上挑撥,我開宗明義就說了這點,我只是告訴您一些真相,你要咋干是你自己的事情。」
    一個頭髮花白的敦厚老記者問:「我看你很年輕,是不是和老闆有不愉快的經歷啊?」
    「我雖然不算老,但我受過刺激——我受過強——烈的刺激。」我有些激動,下面短暫笑聲後一片寂靜,「我是下崗職工,能愉快嗎?我下崗時才二十七歲,您這麼大歲數了還在為黨工作——當然還有比您老得多的。您說我這崗是不是下得也太早了點?國家培養這麼多年,還沒報答呢。老先生,您看我像落後生產力的代表嗎?」
    老頭默默點頭,若有所思地拿起筆。場面冷清下來,主持人四處望望:「還有問的嗎?」
    ……
    一苦瓜型美女舉手提問:「您在本書的前半部說老闆不靠譜,後半部又讓員工自己當老闆,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不矛盾。」我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希望員工變成人面人心和獸面人心的好老闆,但首先你得先擺脫壞老闆,你不擺脫枷鎖,怎麼跳舞啊。」
    「您寫這本書是不是受了《總統是不靠譜的》啟發?」又一女記者問。我說聽說過,沒看過,本能的反抗嘛,我問:「流氓無產階級從來不屑於隱瞞他們的觀點,咱們國歌第一句咋唱來著?」
    我的眼睛四處搜尋,接下來的記者有些扭扭捏捏:「我瀏覽了幾頁,發現您的語言非常情緒化,有暴力化傾向,您是一個憤青嗎?你寫過詩嗎?」
    「還有人說我『面』呢,今天還被聯防暴——」我及時剎車,「我確實憤青,但我屬於八十年代理想主義憤青的殘渣餘孽,和當下這幫現代義和團有本質區別,我最怕別人把我們弄混了,丟不起那人。精神上的老爹都不同。——我當過詩人嗎?我偶爾哼兩句打油詩,前幾天我還信口開河附會兩句:地上一片光,疑是額上霜啥的(我不由盯了盯小羽),狗肉上不了檯面,不過,坐中間那幾位都是詩人。我血和他們一樣熱,但稟賦不夠啊。」
    仨人遭受到突如其來的聚焦,先是一愣,很快一付坦然領受的樣子。胡蒙舉手,拿過麥克風(他帶著棒球帽,還好沒人認出來),站起來說:「現在誰還寫詩啊?我叫胡駿,作為作者私人朋友我問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打算寫一個『不靠譜』系列?就像老婆不靠譜,老公不靠譜,老爸不靠譜,朋友不靠譜,領導不靠譜啥的。」
    「一切皆有可能,你的左腦靠不住右腦,左手都靠不住右手呢。」我說。聽眾大笑。主持人看看手錶,四處看了看說:「謝謝記者朋友們光臨,最後一個問題。」
    天寶嘻嘻哈哈站起來:「我是一家出版社編輯,作者也很熟,看著他搬進地下室,又看著他搬出來。這稿子我也看過,沒想到你們搶了先。請問社長,這本書首印多少,版稅多少?」
    社長呵呵大笑,聲如洪鐘:「商業秘密,無可奉告!你們看這個發佈會規模,印數會小嗎?這只是第一波,還有第二波、第三波。」
    總算沒砸鍋,社長拍著我的肩膀:「還行。」
    會後我請大伙吃飯。這也是小羽第一次以女友身份見我私人朋友,都頗為驚詫,笑怨我金屋藏嬌狡兔三窟。
    「我是狗窩裡藏貓。」我看著小羽笑,她也笑。
    「小子還能忽悠上北京女生呢。」天寶說。
    我多喝了幾杯,大言不慚:「誰讓哥哥是優秀外地民工呢?別看她濃眉大眼炯炯有神,不聚光,看問題一點也不尖銳。」
    於江湖說:「難怪落入你的虎口了。你丫肯定使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
    其餘人等也趁火打劫,紛紛拿我開涮,那陣勢,就跟一朵花兒插到豬鼻孔似的。北京女孩從來不怵尷尬場面,小羽寬容地笑笑:「……好像全國人民都寵著我吶。」
    我說:「乾脆說我是於連得啦,咱倆也攀上遠親啦。」
    楊星辰不知道於連何許人。天寶就像抓住我把柄似的,爭分奪秒攻擊我:「嚴重比喻不當!外鄉人於連在巴黎是和已婚貴婦勾搭,你——這不是自我抹黑嗎?小羽回去好好修理修理他。」
    大家笑,我也陪大伙笑。小羽摸摸我的後腦勺:「行,回去看我的。」
    小羽出於禮貌不置可否地和大伙逗逗嘴,大部分時間笑個不停。
    胡蒙還沒有把自己推銷出去,自那個項目運作砸鍋後一直孤家寡人,風采不如當年,話也不多。
    於江湖還守在那家香港駐京投資公司,卻正四處為無米下炊的《人精》雜誌尋找投資方。從傳媒業巨鱷文化體育產業集團到廣告影視公司,從出租車行業房地產大亨到國外的巨型出版集團,從上市乳業公司到山西煤老闆,有可能被搾出油來的公司和機構讓他攪和了個遍,播下的是忽悠,收穫的是一肚子酒精和穢物。
    誰都知道雜誌是錢砸出來的,一年下去幾百萬,好的冒個泡,不好的連個泡泡都不冒。於江湖說問題還不在錢,這些投資商身價沒低於十個億的,主要還是雜誌社那幫人太小農了,養不活自己的女兒,好不容易找個婆家,又怕被拐賣了。每次都是收了別人彩禮,扭扭捏捏送進洞房,人家沒到高xdx潮他就拉起女兒回娘家,最後眼睜睜變成了人皆可夫的婊子,卻最終無人肯真正上她的床,還欠下一屁股債。於江湖咬牙切齒:「我們現在就是千方百計找個願意真正上她床的冤大頭,先給他一頂綠帽子戴著,把這婊子以前的債還掉,再掩埋好同伴的屍體,擦淨婊子的屁股,重新上路過日子。這裡面的故事太多了,都想大哭一場。」
    「注意言辭。」我用手指噓了一下提醒他,「那你何必這麼下賤呢,皮條客啊你?哦,嫖客吃肉皮條客也得有點湯喝,要不這生意沒法做啦。」
    「皮條客也是一種文化。」於江湖調侃,「我還是想幹點有文化含量的事情,更不想看見這個牌子倒掉,畢竟你我都與之有染,是吧?」
    天寶有些疑惑地問:「有這樣的冤大頭嗎?」
    「現在錢多人傻的傻逼多了去了,看運氣了,我準得逮一個。」於江湖說。
    回「家」路上小羽評價我的狐朋狗友:楊星辰和李皓還靠譜,天寶虛頭巴腦,胡蒙形跡可疑,於江湖粗俗下流。她警告我別受了他們的「精神污染」。
    我笑:「這就管上啦。」
    北京女孩就是不一樣,總能高屋建瓴,只見小羽橫眉立目:「我要不管你,遲早走上發黨反社會主義的不歸之路。」
    3
    我是圖書項目小組成員,工作遠沒結束。發佈會後幾天,我陪發行部的人將書和宣傳物送到了地鐵和各大書店,只等媒體挑起事端。
    一門戶網站要我過去一塊做個專題。我不懂網頁製作技術,就做文字編撰,他們上傳後我再審校,除了設計欄目,調查表,圖片掃瞄上傳,還得找些大尾巴狼做些臨時採訪,整理上傳,一切妥當了,儲存在內網上讓主編審批,我們再改,批准後最後發佈。這是個費時的活兒,除了兩頓工作餐,一直忙到深夜,和幾個編輯遊魂一樣出去吃了「鬼飲食」,各奔東西。沒公汽了,在寒冷蕭瑟的大街上我被吹得就像一塊凍肉了才等到出租車,昏昏欲睡趕回「家」。小羽已入酣夢,我匆匆洗漱,窸窸窣窣摸進被窩,擁佳人入懷。小羽軟綿綿熱乎乎,像一個滾燙而美妙的保溫袋。她迷迷糊糊嘀咕了幾句,伴我沉入暖洋洋的夢鄉。
    次日起床一看,專題已經非常熱鬧,已有上千條帖子。兩天內,其他幾家大網站也都做了專題,網友反應大同小異,看著熱血澎湃的帖子,想說不是破壞社會主義大家庭都覺得自己不要臉。
    受邀報紙紛紛發表消息或書評。一家以理性著稱的大報女記者約我到國貿一咖啡廳做了專訪。一家大電台邀請我做了兩次訪談,分兩次播出,連遠在蒙城的家人都聽見了。剩下的就是電視台了,我和「嘻嘻TV」一個著名欄目聯繫,他們很有興趣,讓我先發個文案過去,又面談了一次,後來說這個話題撓的儘是癢處,放棄了。
    這本並不精緻的書像冬季流感一樣,從北京蔓延到全國。我渴望一場暴風雪的到來。做夢都被鈔票活埋,做夢都和小羽共築愛巢,過上小日子。小羽著實替我高興,認定我是一個「還算靠譜的優秀外地青年——大齡」。
    「我把你隆重介紹給媽媽爸爸姥姥姥爺姑姑姨夫舅舅舅媽等——一大家子人了。」小羽就像小學生背書。
    「這也太快了吧?」我心裡暗喜,「他們咋說的?」
    「他們一致認為,你——不咋地。」小羽像評書演員似的搖頭晃腦起來,「但——,尚需聽其言,觀其行,給人出路。」
    4
    北京初冬,短暫的湛藍天空裡匯入灰濛濛的塵埃,也透出幾絲爽利和寒意。北海公園朔風蕭瑟,景山上巨型葫蘆狀白塔突兀而孤寂,遊人寥落,行色匆匆。我抱怨:「你把我帶這兒來幹嘛?縮手縮腳的,再說我都來過好幾次啦。」
    「等會就知道啦。」小羽押著我走。
    閒逛一陣,照了一些照片,小羽終於安排在柳葉褪盡柳條裸垂的湖邊石凳上坐下來。此刻,湖面波光粼粼漣漪陣陣,水草隱現怪石嶙峋,不遠處金魚群忽而魚翔淺底紋絲不動忽而上下翻騰競相追逐。一陣冷風飄來,楊柳婆娑,荷葉微顫,小水浪「霍霍」地敲打著湖壁。我跟著打了一個激靈,小羽坐到我懷中,摟著我脖子,添了一份溫暖。不久,屁股透涼、雙腿酸痛的我掙扎欲起。
    「別動!」小羽按住我,從我身上滑下來,站在湖邊,頑皮一笑又一臉嚴肅,「現在我正經問你,你必須老實回答。」
    「啥事啊,一本正經的?」
    「當然啦。戈海洋,你愛甄小羽嗎?」
    我不笑已經不可能:「哪根筋短路啦?」
    「別嬉皮笑臉的。」小羽繼續問,「說!愛甄小羽嗎?」
    「這不正之風跟誰學的?腦殘電視劇還是智障小說,傻不傻啊?」
    「這是咱北京規矩,入鄉隨俗,現在面向北海,面向那邊的中南海——也就是黨中央,你說,愛我嗎?」
    「面朝北海,朔風襲來,我打個顫唄!」我出溜一句,囁嚅著,「這規矩也太嚇人了,表忠心呢?」
    「少廢話,現在你說,你——愛我嗎?」
    「那三個字早說濫了。」我擠出苦惱人的笑,「我說不出口,俗不俗啊?」
    「少廢話,快說!」她的斬釘截鐵還是擋不住我廢話:「這也太羅曼蒂克了吧?你知道咱山裡來的孩子,山裡孩子嘴巴笨,但心裡踏實手腳勤快,咱靠的是行動。」
    「啥山裡孩子,平時都成話癆啦,比我姥爺還話癆呢。」
    「廢話,不話癆我敢跑北京這個話癆中心來混飯?」我轉身一看,幾個行人在周圍晃悠,密切關注狀。我小聲對小羽說,「你饒了我吧,有人以為你遇到壞人了。」
    「你就一壞人!」
    「呵呵。」
    「好,你不說,我走啦,一個人在這兒涼快吧!」小羽轉身就走。我只好追上她,一番巧言令色,含混不清地吐出了那不著調的三個字,經她多次糾正示範,直到發音清晰字正腔圓大義凜然可以媲美「新聞鹹播」才破涕為笑,異常溫柔地挽著我的脖子,揭示其意義:「知道嗎,這叫北海海誓。海誓完了,下午去香山,現在後海泛舟。」
    我一驚:「又去那兒幹嘛?現在已經過了看紅葉的最佳時候啦。」
    小羽數落道:「要不說你沒見識呢,北海海誓了,去香山幹嘛啊,當然是山盟啦。」
    「這麼遠,來得及嗎?一大堆髒衣服還沒洗呢。」我猶豫起來,小羽臉一沉,背一轉,我趕緊含淚舉白旗。
    從北海公園南門出來,去對面的什剎海。入口是個清式牌坊,上書「荷花市場」四個骨感十足的燙金字,疑似啟功體。這個名聞遐邇的昔日王公貴族浮華舊夢的孵化地搖身一變成了當代小資布爾喬亞意淫地。佈滿特色酒吧茶樓餐館,各種古玩和文化用品店也不少,印著偉大領袖和切·格瓦拉頭像的旅行包和文化衫充斥期間,吸引著自以為是的烏托邦癔症患者。老外情侶閒人摩肩接踵,粗鄙的拉客者高聲叫嚷東拉西扯,這個寧靜的情趣之地粗暴地揉進了世俗化喧囂。
    我們租了一條腳踏式鐵殼船,將一切煩人的騷擾拋在了岸邊。在前海後海之間過廊橋,繞小島,不大的水域劃了幾個來回,上岸找個餐館吃了午飯,買了幾個烤紅薯一盒炒板栗兩瓶礦泉水登上118路電車。在紫竹橋倒817路前往頤和園,再換331路直奔香山,到時都下午三點了。
    爬山者三三兩兩。熱火朝天地向巔峰香爐峰(鬼見愁)爬去,一路經過觀風亭、多雲亭、玉華山莊,視野愈發開闊。遠處漫山遍野如火焰的黃櫨樹漸漸褪色,仍很壯觀。小羽雖年輕很多,爬山卻不是我這個山區人對手。小羽爬不動了,哭哭啼啼唧唧歪歪,我就拉著她走,推著她走,甚至背著她走了一段。氣溫降低,山風肆虐,我們卻滿頭大汗,還把外衣脫了。
    在廊風亭和多景亭歇了半小時,喝水,吃烤薯和板栗。接著爬,終於在太陽落山前爬到香爐峰。到賣香火、紀念品和食品的亭子裡轉悠一圈,在香爐峰石碑前搔首弄姿照了幾張相,小心翼翼爬上幾個開裂於懸崖邊緣尚很穩固的巨石。這裡眼界極為開闊,漫山遍野的紅葉像一件碩大無朋的深紅色袈裟,蓬鬆地覆蓋在地殼凹凸蜿蜒的軀體和脈絡上;又像一隻看不見的神靈之手,將無數暖色調調顏料雨滴一樣拋灑在凝滯不動的大地之上。極目遠眺處,火球一樣的夕陽徐徐西沉,半邊還在地平線上,被厚薄無序忽明忽暗的晚霞掩飾著;地下的那邊,萬道霞光如利劍一樣發射過來,遲遲不肯謝幕。
    我們被照得像紅彤彤的透明蘿蔔。漸漸的,光芒越來越稀薄,終於在混沌蒼穹中消弭於無形。霧濛濛金燦燦的暮色中,遠處頤和園和更遠處的北京城一角收於眼底,形成一個悲涼的鏡像,宛如一個滄桑故事的惆悵落幕。我們高舉雙臂大呼小叫一陣,淚流滿面。忽然小羽大聲地問:「戈海洋——,你愛——我嗎?」
    我二傻子似地喊:「Iloveyou!」
    「我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啦。」
    「哼!愛我就親我一下。」小羽閉上眼睛,我哆哆嗦嗦地在她微微上翹冰涼如雪糕的鮮紅嘴唇蹭了一下。小羽又大叫,「戈海洋,你愛我到永——遠嗎?」
    「Forever,永——遠——!」
    「永遠有多遠——?」
    「一禮拜。」
    「呸!」
    「一萬——年。」
    「太虛偽了。」小羽嘀咕了一句,又大聲問,「你怎麼不問我愛你嗎?」
    「小羽子——,你愛我嗎?」我就像她那樣大聲問。她哆嗦了一下:「我愛——!」
    「你愛我多久啊?」
    「永遠——,海枯石爛——,天崩地裂——,滄海桑田——,」小羽臉被震得通紅,眼睛鼓起來,「一萬萬——」
    突然一陣疾風吹來,小羽尖銳的聲音被攔腰吞噬,席捲而走。暮色驟降,汗液冷卻,體溫下降,我們連打幾個寒噤,瑟瑟發抖,就扶老攜幼,戰戰兢兢地從巨石上下來。時間太緊,連偉大領袖入京前下榻的雙清別墅和國父孫中山魂歸西天的碧雲寺都沒去。樹林裡越來越暗,小蟲垂死呢喃。我們連走帶跑,幾次小羽要求休息,我就學幾聲狼嚎,嚇得她大哭小叫,和我展開一場逃亡競賽。在一處密林,我們突然意興盎然,略去一切前戲,以不可思議的姿勢和效率,瘋狂做愛一次,驚心動魄。
    乘318路,中途轉370路趕到蘋果園,坐1線地鐵直到大望路。地鐵裡蟻穴似的擠成一團,還好在起點站上車,不致於太狼狽。回「家」已是夜裡11點。腰酸背痛腿抽筋,強撐著洗了個澡,上床癱軟如泥,小羽一邊給我按摩一邊笑我:「老流氓——老公,這下沒力氣折騰我了吧?」
    這反而激發了我的鬥志,我像被按住的公牛,一躍而起……
    小羽馬不停蹄地帶我逛了新街口、馬甸和北太平莊。奇怪的是這既非景點,也非她的家或學校什麼的,更沒她熱愛的大型商場或特色小店,她啥也不買,就是閒逛。無聊透頂回「家」,小羽這才說:「新馬泰(太)一日游圓滿結束。」
    我笑得直不起腰睜不開眼兩腿打擺子,小羽眉飛色舞起來,倒豆子似的:「香山山盟了北海海誓了新馬泰也游啦,把你也給辦了(註:辦了,北京方言,指辦理,處理,也暗示發生性關係,尤指性佔有。),從今兒個起,我就是你老婆啦你就是我老公啦——你的,明白?」
    「我的明——明白。」我的擺子還沒停下來。
    「這是政策!」小羽強調,然後以命令的口吻說,「現在,叫我一聲老婆。」
    我叫了一聲,涎皮涎臉顫顫巍巍活像被教唆的智障人士,她哄小孩似的糾正:「不夠熱——情,不夠親——密,不夠肉——麻。再叫一聲,要全身心地投入。」
    叫了N次都沒過關,索性當牽線木偶得啦,她倒滿意了,我擺子還沒打完,雞皮疹子又冒了出來。
    房東突然讓我搬家,理由是我帶女的來,對他們每週回一家的女兒「影響不好」。我差點就沒憋住笑神經。他們自以為純潔的女兒和小羽聊天時透露,她早和男朋友在校外同居了。我更相信是中介給他們提供了出高價的房客。其實我早就想走了,小羽也巴不得房東轟我走呢,我們一致覺得這逼仄的空間太壓抑了,遲早把我摧殘為當代「小李子」。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