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羽回姥姥家後,我常在晚飯後或入睡前散步。那個悶熱如桑拿的晚上,我信步逛到三里屯,街邊吧托、皮條客們如蚊蟲般騷擾你,性工作者們也蠍子般叮咬你。我早有經驗應付他們,否則他們會像萬能膠一樣牢牢粘住你,直到你就範。
忽然工體那邊排山倒海般的呼叫聲傳來,人們像鐵屑一樣被磁鐵吸引過去。警車和防暴車一溜排開,警察武警保安警犬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除了小腳偵緝隊,都到齊啦。原來是亞洲杯決賽:中國隊對日本隊。我早已不是天朝球迷,若干近在咫尺的比賽熟視無睹。網上獲悉這場比賽一兩百塊的票價已被炒到一兩千。碰巧撞見了,也就過去湊湊熱鬧。
下半場過了快一半,場外還有幾百人聽著場內喧囂大呼小叫張牙舞爪瞎起勁。臉上畫著油彩的,披國旗插羽毛的,舞螢光棒吹喇叭的,要是沒五星旗,你還以為遇到了吉普賽大篷車或印第安人趕大集呢。警察警惕地看著四周,對還在活動的票販子並不理睬。票販子不停地忽悠:「哥們,肯定還有加時賽呢。」
「哥們,要遇著點球大戰,那才叫一個過癮。」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不停減價。下半場還剩二十分鐘減到二百塊時,人們蜂擁而上,我本能衝上去搶了一張。有人醒悟過來:「這票沒問題吧?」
票販子信誓旦旦沒問題。拿起票看,不像假票,趕緊掏錢吧。販子想走,我一把拉住:「你得把我們送進去才行!」
票販子答應了,把我們一行二十多人送進了鐵門。裡面聲音更清晰,尖叫聲起哄聲哨子聲噓聲亂成一團,我們越發興奮。沒想到裡面還有一道門,一百多名頭戴鋼盔、拿著警棍盾牌、身穿厚重防彈衣的武警列隊兩旁。工作人員用一個掃瞄儀似的玩意在票上面一掃,當場宣佈:「假票!」
我們傻眼了,爭辯起來,那人警告:「少廢話!現在我們還承認假票是你們買的,再鬧就鬧不清了。」
我們還想廢話幾句,武警過來了。開溜。瘋狗一樣到處找這幫混蛋,早已勝利大逃亡了。顯然,票販子雖然可惡,這筆賬卻應該記在天朝男足頭上,所以我們沒離開。比賽結束,比分一比三。退場時球迷聚集在球場周圍破口大罵裁判,大罵組委會,惟獨不罵那些臭腳。
一對日本球迷在中國球迷的噓聲中登上大巴,一人在車窗前伸了個中指什麼的,中國球迷一擁而上,朝大巴投擲礦泉水瓶和石塊,幾面玻璃被打碎了。日本球迷龜縮在車裡狼狽躲閃。警察和武警跑來手挽手拉開隔離帶,高音喇叭命令球迷散開,另外一些警車為大巴開路。人越來越多,大巴被迫退回球場。
就這麼對峙著,連警犬都累了。忽然一片紅光,有人焚燒日本國旗,火光映紅了球迷狂躁而扭曲的臉。瘋子一樣嚎叫,鼓掌,高唱國歌,高呼反日口號,連日本人祖宗十八代都操了,再操下去就要操到自己人徐福啦。
局勢急轉直下,警察萬分緊張,強行疏散球迷。激憤的球迷和「胳膊肘向外擰」的警察武警幹上了,幾個人開始砸車,有組委會標誌的車也被砸。球迷顯然瘋令智昏,忘了中國專政力量的厲害,果然,專政鐵拳開始發威,抓人了!球迷和警察扭作一團,高呼「愛國無罪」「中國加油」什麼的,更多人作鳥獸散。
拉扯中忽然浮現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定睛一看,媽的,這不是齊順子嗎?他一隻手經被胖警察拽住,他正在拚命掙扎。我叫了他一聲,他本能扭身一看。我衝上去抓住他狠命一拽,掙脫了警察,拽著他迅速跑進人群裡。齊順子驚喜不已:「哥們,神兵天將啊!要不我就進去啦!」
「你TMD瘋了嗎?」我罵他,他狂笑:「都瘋啦!太TMD爽啦!——你不也瘋了嗎?」
「我只是路過這兒,二百塊買了張假票,球一眼沒看成。」我們邊跑邊說。
「你也太倒霉啦。早知道給你弄一張啊,我才花了三百。」順子氣喘吁吁,「都怪狗日的小日本!」
黑壓壓的人群往新源南路跑去,順子說是去崑崙飯店的,小日本住那兒,組委會也在那兒,咱們找他們算賬去!我不以為然:「至於嗎,不就一場球賽嘛!有你這功夫,上網發幾十條帖子,一瓶醬油錢不就出來了嗎?」
「哥們,你不愛國嗎?」他跑得更快了。
「哥哥愛國時,你還是染色體呢!愛一個國家,必須以恨另一個國家為前提嗎?跑,跑不動啦。」我扶著一棵樹長吁短歎,意識到近年來體質下降不少。
齊順子停下來,以責備的口氣說:「哥們,這是小日本啊!咱輸誰也不能輸給小日本啊。咱輸給韓國人二十多年了,越輸咱越光榮越自在,是不是啊?我也噁心男足這幫窩囊廢,但凡是小日本支持的咱必須反對,凡是小日本反對的咱必須支持,沒得說。」
「小日本反對吃屎,你也吃啊?」我呵呵大笑。
順子就像被什麼噎住了喉嚨,喉結蠕動,滿臉通紅。
「兩個『凡是』啊?你丫懂邏輯嗎?真是機械專業啊,腦子生銹啦還是腦筋掉鏈子啦?一幫傻逼瞎起個啥哄啊!皇上不急太監急!義和團啊?日本人怎麼著你啦?是你爺爺被殺了,還是你奶奶被那個了?」
「一概沒有。」他深表遺憾。
「那不結了嗎?即使有也前事不忘後世之師求同存異面向未來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啦。你丫好意思嗎?咱住地下室怪得了日本人嗎?你找不到媳婦怪日本人嗎?我TMD買張假票,能怪到日本人頭上去嗎?」
齊順子被轟暈了,囁嚅道:「反正不能跟小鬼子過得去。」
「我現在就想把那賣假票的找出來,有這幫王八蛋,你愛得了國嗎?」
順子幸災樂禍:「遇到漢奸啊!哥們,那是你運氣不好。」
「說他們是漢奸高抬他們了,就一小騙子。你丫運氣好,愛國愛成街頭流氓啦。」
「咱不說愛國,你是真球迷嗎?那狗日的裁判也忒欺負人了!」他支支吾吾一陣,找了個理由,我的氣更大了:「球迷光榮啊?說好了算一癖好,說不好那是一惡習!我當球迷時,你TMD還沒成球形呢!」
很快,新源南路路xx交通中斷,大批警察火速奔赴現場,防暴車呼嘯而過。崑崙飯店裡三層外三層保護起來,一些球迷被塞進了警車。我押著齊順子拐入一條小街,將他塞進出租,警告他:「回家發帖子去,弟弟妹妹等你繳學費呢,進去了我可沒功夫來撈你。」
2
我密切關注股市動向,一邊繼續寫這本雜文集,因被股市和房市(事)弄得氣急敗壞,這本以罵人為目的的雜文集反而寫得頗為酣暢。交稿後靈機一動,將內容改編成幾百條手機短信賣給一家無線內容增值提供商,額外收入三萬塊。還在竊喜之中,老蒲那裡又傳來好消息,那本書反響不錯,決定再印,以前太倉促,版式效果不好,重新設計,書稿也修訂一次。
拿到新的稿費六萬塊,好好慶祝了一番,在小羽監督下去銀行存好。小羽一再警告我不許投股市了,我卻再次陽奉陰違了,中國股市已經像高純度海洛因一樣牢牢吞噬了我。我背著小羽研究股市,宏觀圖型看了又看,微觀資料讀了又讀。股市熊了五年,怎麼也該來一輪像樣反彈了。年底無疑是潛伏股市的最好時機,我猶豫了很久終於一股腦補了倉。超級垃圾股「長紅」從六十多一路垮到三塊多,我一路補倉,平均成本仍然近十元。不久,小羽堵著我查銀行賬戶,終於敗露馬腳。這一次,她沒大發雷霆,而是歎息一聲,獨自離去,我沒去追她。
一個月沒見到小羽,聖誕節前我問小羽有啥安排,她以從未有過的冰冷語氣說她已有別的安排。我以為她一時耍性子,隔天給她打電話,她不是不接就是關機。打座機,她姥姥客客氣氣地說小羽出去了,跟誰出去了,她也不知道。
我的平安夜一點也不平安,慌了。回想起半年來聚少散多,雖然短暫的激情依然炙烈甘甜,回味的餘地卻不再醇香綿長。直到午夜小羽沒來電話,連短信也沒有。我打電話,通的,就是不接。我的胸口像一件重物掛著,我的呼吸道如橡皮阻塞。穿上衣服出門。新來的室友黎翔還沒睡,正和外地女友煲電話粥呢。
老洪把我送到小羽姥姥家小區。我在樓下小花園裡打電話,依然不接,短信告訴她我就在樓下。我伸長了腦袋仰望小羽所在的樓層,十多分鐘沒反應。室外氣溫已降到零度以下,我穿得很單薄,連帽子、圍巾和手套也沒戴。寒風灌進我的頭髮脖子胸口和袖口裡。牙齒凍得錯位,噌噌地打架。耳朵似乎要掉下去,不敢搓揉,只能伸出雙手捂著遮風,減弱一絲刺痛。微弱的光線下,我看見我呵氣成霜,眼鏡片迷濛覆蓋。
不久,渾身發抖雙腳發木,不停地跺著。受不了了,用僵硬的手指哆哆嗦嗦再發一次:「我被凍死啦!」再次仰望著那扇窗戶。寒風灌得更為猛烈,我要成殭屍了。終於,小羽窗戶裡燈亮了,窗簾拉開一角,一個人頭晃了幾下,我趕緊揮手。那顆頭消失了,小羽很快跑下來,踉踉蹌蹌撲進我的懷抱:「你瘋啦?我都睡啦。你真來了,凍壞了吧?」
「你去——去哪兒了?」我舌頭已經不利索了。
「在家。」
「為——啥,不接電話?」
「不想接。你趕緊回去吧,你看你都凍成啥啦,會生病的。」
「你不說,我就凍死算啦,凍死在平安夜,我也——死得——其所啦。」
「你瘋啦。」小羽不由分說脫她的羽絨服,被我拒絕了。她解開羽絨服,讓我們的胸口死命貼在一起,同時將我的雙手從她羽絨服裡面繞到背後去,緊緊靠在一棵樹上。小羽的體溫迅速地穿透她的毛衣和我的衣服,傳遞給我。我覺得暖和多了,可以從容一點說話了。
「我知道你是因為股票的事情發的瘋——對不起,是我發瘋了,我確實瘋了。」我說。
「這已經跟我沒關係了。」小羽就像喃喃自語,臉偏向一邊。
「為啥跟你沒關係?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這是咱們買房子結婚的錢。」
「還結啥婚啊?我們分手吧。」小羽突然伏在我肩上哭起來。
「你瘋啦?」我傻啦。
「我很清醒,我們分手吧。」小羽聲淚俱下,「老大,我們認識四個年頭了,你看看你這四年,你是掙下房了,還是掙下車了,還是掙下你的事業了?女孩子有幾個四年啊?我都從女孩變成女人了。老大,轉眼你就三十五了!咱不求豪華,但求安穩,我過分嗎?總不能睡大街吧?你以為我嫁不出去了?……」
黑暗中她淚眼婆娑,波光粼粼,我異常感傷,酸楚從牙根牙齦一直傳染到喉頭,再侵襲到胃囊以致腳跟。我拿出紙巾輕拭她滿臉淚痕和鼻涕,卻怎麼也擦不完。一個夜巡保安走過來,警惕地看著我們,小羽揮揮手,他悻悻走了。小羽拉著我走到樓梯口,這裡背風,樓道裡紅彤彤的燈光也給人視覺上的溫暖,感覺好受多了。我耷拉著腦袋:「你剛才說的都對,都是我不好。」
「你啥都好,就是太擰巴太固執。」
「人比人,嚇死人。人呀,應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應該泰山壓頂而不摧眉折腰。」我好像陡增一絲勇氣,「而且,我也不至於窮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褲不遮雀吧。」
「你那是小富即安——小富都算不上。你那是不求進步,你那是自甘墮落。」連她自己也撲哧笑了,「現在家人都對你有看法了,姥姥說這孩子糟蹋錢不會過日子;媽媽說,你好可憐啊!」
「啥意思?」
「你在西山住那一段時間,我帶媽媽去你那兒了,房間是她收拾的。」
「啊,她知道你在我那兒住?」我大驚失色。
「她嘴上沒說,心裡肯定知道。」
「你不該帶她去的。」我埋怨道,小羽說:「她要去實地調查一下未來女媳,不該嗎?看著亂糟糟的地方,破房破傢俱,牆壁黑乎乎的,馬桶蓋子淋浴噴頭都是壞的,她都要哭了。我媽媽十六歲就離開北京當知青了,她吃了多少苦啊。」
「我理解,她不願意你重蹈覆轍。」我歎息。
「你不是還搞文學調查報告了嗎,百分之九十五的父母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作家,這不是我瞎編的吧?你說,你要是做母親的,你放心把女兒嫁給你這樣的人嗎?」
「我這樣的人——我哪樣的人啊?」我故作委屈。她說:「你啥也沒有,工作戶口房子,現在連一點血汗錢也虧得差不多啦,不是嗎?」
「理論上講還沒虧,只是套著;即使虧了,我還能賺嘛。我還不夠刻苦嗎?」我弓腰將頭頂對著她振振有詞,「頭髮要掉光啦,腦子要爆炸啦。」
「你是夠刻苦的,可以說是我見過的最刻苦的,可是你的付出值得嗎?」小羽激動起來,「你現在還能寫,還能掙點錢,老了咋辦?你就非得寫書?現在幾個人看書啊?有幾個人靠寫書養活自己啊?咱就掰著手指頭算,你喜歡的『二王一星』:一個王二,窮困潦倒而死,多慘啊!一個王痞,你以為他風光,他靠女人養著!還有個啥星來著,我都不知道他現在幹嘛呢。」
「星爺活得好好的,滿世界跑,有空了就教老外學漢語啥的。」我糾正。
「哪也靠譜?前幾天有個著名作家當街乞討,還放個牌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作家,都上報上電視啦。我家裡吵成一鍋粥啦,還不是說給我聽的?」
我喝住她:「越說越不像話了!王二——那屬實,也不叫潦倒而死,是勤勞死的,心臟病突發。作家要飯那事兒我知道,那是行為藝術,抗議待遇問題。——痞爺的謠言打哪兒聽來的?」
小羽振振有詞:「啥謠言,就是!他靠一個女演員養著,以前他包她,現在她包他,北京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胡說!我在痞爺酒吧和他喝過酒吃過飯,我看他好好的,白白胖胖的。」我惱羞成怒,「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人本事!你說,我靠你養了嗎?」
「我倒想,可惜沒這本事,再說了,您用得著我來養嗎?你缺胳膊少腿還是缺心眼啊?」小羽一一數落,「你說你的那些朋友誰比你差?許達寬咱比不了,那是特例,還大你十多歲。你說你的同學楊星辰李皓胖軍官,還有你接待的那些老同學,不是老闆就是大學外語學院副院長,正科副處少校啥的,最次的也是中學一級教師,這些人你該可以——」
「虧你沒有說聯合國難民署的那位呢!」我無所謂的樣子,「跟人比啥啊,人比人氣死人人比人嚇死——」
「聽我說完行嗎?」小羽搶過話頭,「我是說好鋼還得用在刀刃上。要是十年前你就幹別的,拿出現在一小半勁頭,還不早就退休啦。那麼大一人,咋就沒有一點科學發展觀啊?」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年紀輕輕的,我退休等死啊?七老八十退而不休的還少啊?」
「時代不同啦,現在如果一個男人三十五了還在為自己的基本生存而掙扎,往輕裡說是一個Loser(失敗者),往重裡說就是犯罪了。」
「犯罪?犯啥罪?也太嚴重了吧!」我懵了。小羽指著我的額頭宣判道:「就是,你犯了『不成功罪』!」
這話如三九天的冰水兜頭潑下來,我瞬間凝結了。是啊,我犯了罪,三十五了仍像喪家之犬四處奔波,連個安身立命的窩都沒有,我不是失敗者是啥,我不是犯罪是啥?見我悶悶不樂啞口無言,小羽問我:「想啥呢?」
「這場風波遲早要來。」我一字一頓,我說,「我知道這一段你受了不少刺激,犯紅眼病了。」
「看看我犯了嗎?」小羽調皮地翻眼皮湊給我看,「紅眼病客觀上沒啥不好,沒紅眼病人類還進步嗎?」
我大怒:「我犯紅眼病時,你眼睛還沒睜開呢!」
「呵呵,這說明你還有進取心,還有救啊!」小羽笑起來,啃我一口,說,「太晚了,你回去吧。」
我試探著問:「元旦怎麼過?春節怎麼過?」
「元旦在家待著,春節還早著呢。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帶著問題好好想一想,我們都需要好好想想。別以為是為了我自個,也是為了你。」小羽拉上她的羽絨服拉鏈,給老洪打了個電話。
我垂頭喪氣地跟著她來到小區外,兩人都瑟瑟發抖,小羽連打幾個寒噤,清鼻涕縱橫四海,我讓她回去她不走。還好老洪很快來了,我一聲歎息,鑽進車悶悶不樂地走了。後視鏡裡,小羽站在街邊紋絲不動,寒風吹起她的頭髮,半遮住她的臉。
3
老洪見我一言不發,問我還好吧,我沒吱聲,連連咳嗽、噴嚏,我斜著伸長了脖子,看見後視鏡裡的自己狼藉僵硬慘白陰沉呆滯,已經不像一個活物。老洪側身看我:「沒事吧老弟?」
「你看我像一個罪犯嗎?」我沒頭沒腦地問,老洪一愣,再次看著這個老顧客,像看一個怪物:「老弟可真會開玩笑嘿!」
我認真地看著他說:「您就認真說,咱不介意。」
老洪有些害怕的樣子,小心翼翼地:「不像,不是不像,您壓根就一書生。」
「啥眼光啊?我就是,我犯罪了,還逍遙法外呢。」我哈哈大笑,笑得有些瘆人,「知道我犯啥罪了嗎?」
老洪支支吾吾,拿餘光戒備著我。我說:「我犯了『不成功罪』,我是TMD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老洪笑起來:「您真會講笑話,還有這罪名兒呢!」
我一本正經:「咋沒有?這是不成文法典。你不成功,你就是失敗者,你就是Loser,你就是罪人!」
老洪皺皺眉頭:「那您說,啥叫成功啥叫不成功?咋界定啊?」
「簡單地說,一個男人,三十五歲時有房有車有存款,退休!」
「完了完了。」司機再次大笑,「照您這麼說,全中國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男人都該給逮起來,我也是漏網罪犯,都漏網十多年了,咱還是自首得了。」
我激動莫名:「自首也沒用,不用逮你,逮你還管飯呢,還沒地兒擱呢,有病還得治病呢。這監獄沒圍牆。丫就不理睬你不待見你不尿你這一壺拿你當傻逼看你算個屁,你TMD就瞎折騰活遭罪自個一邊涼快去!——對不起我罵髒話了。」
老洪寬容地笑笑:「沒事,不講髒話不叫爺們。——明白了,一定是和小羽吵架了,剛才我看你們上車時都不搭話。嗨,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吵歸吵,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不成功還得成仁啊?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女人嘛,別計較,誰計較非得活活氣死。孔夫子咋說的來著,惟女子和那啥——難伺候那意思。小羽挺好的丫頭,哄哄就過去啦。」
寒冬午夜時分,槐樹街異常靜謐,一切都凝固了,但穿著單薄凍得發抖的性工作者依然站在樹陰裡電桿下和小巷口搜尋需要溫暖的人。車停下那一刻,五六個鼻青臉腫嘴唇發烏的女人立即四面八方圍上來,見是我這熟人,笑一笑悻悻而去。樓上那個瘋女人還在厲聲謾罵,但寒風中頻率很低,更像一種語焉不詳的絮叨和聒噪。
這個晚上,只覺無數夢魘壓著我,令我無法呼吸,醒來後面對空洞的房頂悵然若失。也許小羽說的對,我是該該好好想想了。餘下的幾天,我一直帶著問題反省:到底是小羽變了,還是我趕不上趟了,還是出了別的什麼問題了。
年底的同學聚會少了小羽,聽說我們吵架了,都為我擔憂,勸我盡快把證給辦了。我黯然神傷:「你們覺得人心能被一張紙拴住嗎?」
「也是啊!」陳菊哀歎,「時代不同了。」
李皓擔憂地說:「哥們你要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