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1
    恰逢許達寬帶他公司的幾個骨幹和兩官員來京過年。聽說我不回家,委託我為他們租一商務麵包車,安排最好的賓館,設計旅遊線路,再去機場接機,我就是全程司機兼導遊。
    丹尼爾放假了,迎接他在中國的第一個春節,無所事事的他聽說有這等好事,就和我一起去機場接人,很多景點他還沒去過呢。許達寬的兒子華仔也來了,十年不見,半大小伙了。看見有個老外作陪,大伙有些驚喜,華仔更是興奮。我第一次開商務車,加上有些手潮,出機場時一路左衝右突,好在坐在副駕上的丹尼爾不時大呼小叫,基本保證了大伙的生命財產安全。
    為了活動方便,我把他們安排到京廣中心,許達寬為我和丹尼爾也開了一間。春節打折,標準間依然千元左右。丹尼爾急著要付錢,許達寬阻止了。我也勸道:「你和我比算大款,但和他相比就不算啥了,他是Billionaire(億萬富豪)。你呀,好好陪華仔練練口語,就算付你工錢了。」
    丹尼爾面紅耳赤地答應了,和結結巴巴的華仔操練得異常賣力。
    上樓後我在窗口俯瞰,希望遇到一個蜘蛛人,我想像懸掛在半空中的他們的面部表情是啥樣的。蜘蛛人沒見到,倒看見我的住處,還能看見陽台上掛的衣服。大伙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許達寬拍拍我的肩膀:「能在京城立足,還住在最核心,不錯!」
    「那是漩渦中心,磨盤中心。」我苦笑。
    午餐前洗漱小憩,我開車將許達寬從蒙城給我帶來的一箱干臘肉和辣香腸送回去,掛在通風、干冷的陽台上。午餐去京信大廈下的全聚德烤鴨店,許達寬問我小羽咋沒來,我沒好氣:「都是你們這幫開發商害的!」
    「沒米吃怪簸箕。」許達寬哈哈大笑,「你哭錯墳頭啦!」
    丹尼爾用僅會的中文比劃著結結巴巴:「他——女朋友要個方(房)子,他不行,她走了,晚(完)了。」
    眾人哈哈大笑。許達寬說誰讓你非找個北京老婆?你要在蒙城買房,不說半價,打個七八折還是沒問題的。北京我就無能為力了,這裡是首都啊!蒙城一間房,北京也就一張床。
    我苦笑:「我在北京也就有一張床。」
    說了一陣房價局勢,許達寬發話賀新年,剛說了一句「恭喜發財」,丹尼爾馬上回應「紅包拿來」,把大伙逗得大笑。前一天才教給他的,這就用上啦。場面很快熱絡起來,你來我往觥籌交錯。丹尼爾酒量驚人,土來水淹兵來將擋,絕不耍滑。一兩裝酒杯杯杯見底,還幫我救了不少駕,連我黨酒精考驗的處長科長都驚歎不已甘拜下風。
    晚上先去後海喝,又去三里屯,未成年人華仔留守賓館。許達寬想起了燕子,我說現在的燕子不是以前的燕子了,明星了,沒出場費恐怕來不了了。許達寬就說那婆娘太瘋了,吃不消,不來也好。
    回去打了幾局保齡球,到游泳池和桑拿消遣一陣,回自己房間了。我和丹尼爾到窗口俯瞰夜景,此刻叢林般的樓宇寶劍出鞘般泛著光芒指向夜空,蜜蜂般密集螢火蟲般泛亮的車流縱橫交錯,燈的山峰火的海洋一望無際。眼皮下一小片黑魆魆的街區形成了幾道暗影,像貴婦人光滑身上的一道疤痕。槐樹街十六號樓五單元六零八室的日光燈已經滅了,隔壁一盞微弱的橙色檯燈投影在淺藍色的窗簾上。
    吃喝玩樂了三天,許達寬團隊滿意而歸。我和丹尼爾接著玩,後海、潘家園古玩市場、高碑店古傢俱一條街……晚上去酒吧喝酒,還慕名去了那家東歐女郎酒吧。也去他那看碟片,晚上就住那,他有張不錯的氣墊床。
    大名鼎鼎的辛辛那提交響樂團在人民大會堂演出,丹尼爾公司得到大使館贈票,我也沾光。票很精美,搞笑的是在註明了嘉賓票的同時,旁邊列出了參考價格:一千二百元。這等場所黃牛黨也很猖獗,一個勁問我有票嗎或要票嗎。嚴格安檢後,我第一次走進了這個代表了全國人民最高權力的龐大建築。
    場面宏大,觀眾體面,演出也出彩。奏中國國歌時,場內齊刷刷站起來,連我這個「三無」人員都沒例外。奏美國國歌時,大多數美國觀眾站起來,以手撫胸,丹尼爾卻靠在扶手上睡著了。這一段他實在折騰得太厲害了,每天睡覺不到五小時。旁邊中國人以不可理喻的眼光看著他,美國人則會意地聳聳肩笑了笑。我以肘捅醒他,他不以為然地說:「沒事兒,國歌伴我入夢鄉,不錯。」
    他說得不錯,美國國歌軟綿綿如靡靡之音,哪像我國的,一聽就想跟人掐架。
    回到住處去收陽台上的衣服時傻眼了,許達寬送我的十多斤臘腸、臘肉我還沒來得及吃一口,統統不翼而飛啦!窗戶一扇玻璃原就破了,我想留著通風也好。這個陽台孤聳於房外,除了消防隊的那種高大雲梯,或捆著繩子的蜘蛛人,休想靠近。這樑上君子也真TMD藝高人膽大啊!忽見一紙條,潦潦草草:哥們,今年的香腸和臘肉咋沒前兩年的好吃啊?不夠麻辣,請下次多放點生薑和花椒。拜託了!
    原打算給小羽家送點年貨去,挽回點人氣,這下沒戲了。
    2
    在小羽勒令我「帶著問題好好想一想」那一段時間我想好了,還是找家翻譯公司兼職,可進可退,還不耽誤幹別的。和丹尼爾廝混後我更覺得這主意不錯,有問題了還有個免費老師。我試著找了幾家翻譯公司,先是和一幫書獃子們正兒八經地考了個試,再按要求試譯了一些資料。很快一家公司以較高標準和我簽約,還不用坐班。這樣一來,拋開雙休日,每天工作五六個小時,一個月也能拿到五六千錢。我才不會像李皓那樣,為了拿到萬把塊工資每天工作十四小時以上,儼然一部翻譯機器。
    我忽然意識到,和那些只會母語碼字的作家相比,我原來多了個謀食的伎倆,於是對不恭不敬的母校,油然升起一絲歉意。
    情人節接踵而來,我琢磨著這也許是和小羽重歸於好的機會,就訂了一些花,同時想約她出來好好吃一頓。她一直對西餐館「Friday(星期五)」念叨,我以不喜歡西餐作托詞沒去,一直令我內疚。我實地去看了一下,代表性的菜有碳烤豬肋排、嫩肩牛排、新奧爾良雞肉沙拉和摩卡咖啡冰激凌什麼的。份量大,也不太貴,兩個人三百多塊可以很不錯地撮一頓,還可以喝上兩杯紅酒呢。小羽貪嘴,沒有理由相信她不會重蹈覆轍。
    居然聯繫不上,忐忑不安給她姥姥打電話。她先客客氣氣地問我這麼久了咋不去玩,又說小羽去上海出差了,要很長時間。
    白娟說小羽只是走前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她還關切地問我和小羽的情況,我反問:「你還不知道啊,都搖搖欲墜分崩離析啦。」
    白娟遲疑了一會,說:「她說她需要清淨一段時間。別著急,是你的就是你的。」
    給小羽發電郵,幾天沒音信。她一個人千里迢迢跑上海幹啥?莫非真的離我而去了?情人節當天,我退掉預定的鮮花,在家裡悶頭睡大覺。忽然小羽打來電話,我激動不已:「你咋跑上海去了?」
    「有個公司看上我啦。」
    「你瘋了吧,只見上海人屁顛屁顛來北京工作的,哪有北京人去上海上班的?——你中央支持地方啊?」
    「算你說對了。」她笑。
    「北京這麼大,就容不下一個你?」
    「北京真是容不下我了,我在北京幹嘛都點兒背。」
    「就算點兒背,那是萬惡的舊社會。你也忒嬌氣了,北京小姐的脾氣也真得改改了。」
    「老大說得很對,本小姐虛心接受。我出來就是磨煉自己。除了和你去過一次四川,打小就沒出過北京。都說我是小姐身子丫鬟命,遇著個老公又那麼弱,我要再不堅強起來,這日子還有得過嗎?」
    我心如針刺,嘴巴還是硬的:「那是你逞強好勝,心態就不能調整嗎?人要學會能屈能伸隨遇而安。」
    「乾脆隨波逐流得了,沒追求的人都你這麼說。」她很失望的語氣,「老大,你怎麼還這麼沒長進啊。」
    我轉移話題:「你住哪?」
    「當然是租房啦,和一對退休老夫婦住,在楊浦區。他們對我可好啦,自己閨女似的。都說上海人這不好那不好,也不是那樣的,除了愛穿睡衣出門看著彆扭,其他都挺好的。」
    「你是中央派來的人嘛。」我打趣,又懷疑地問,「你真和一對老年夫婦住?」
    「什麼意思啊你?我讓他們和你說說。」隨後她似乎朝另外一房間叫了一聲,傳來一老太太聲音,「小羽是在阿拉家的啦,儂就勿擔心的啦。」
    「情人節咋過的?」小羽問我。我氣呼呼地說:「說起情人節我就想打你屁股,『星期五』餐館我實地考察了,幸好沒訂餐。花也訂好了,退了,訂金五十塊沒了。」
    「是嗎,九十九朵嗎?」小羽很驚喜。
    「提前訂的。五塊錢一枝,九十九朵加裝飾也就五百大洋。」
    「真的?你也忒窮奢極欲了吧?」小羽驚喜而又擔憂。我笑:「準確說是狗急跳牆。下次吧,要是你還網上練攤,就照顧你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甭提這個了,算了甭說了。」小羽欲言又止,追問下她囁嚅道,「生意一塌糊塗,我把電腦和掃瞄儀網上拍賣啦。」
    「你瘋了?」
    「來上海沒錢了,你知道我是『月光族』嘛,何況連續幾月沒進項。幸好吃住姥姥家,要不得睡大街了。」
    我責備道:「你咋不對我說啊?」
    「廢話,說了你會讓我來上海嗎?」
    「你真是狗急跳牆啊!」我一聲歎息。
    「老大,你放心,就算我借你的,我會還你的。」
    「還啥還?算我倒霉,給你交學費得啦。不是錢的問題,是你處事問題,咋這麼衝動啊?」埋怨幾句,轉問她新公司情況,她開心地說:「挺好,我現在試用期都拿三千啦,四千塊指日可待。」
    「有進步,但還得安全度過試用期才行啊。」我揶揄道,「我知道你是屬蛙的,老跳。」
    「你對我就一點信心沒有?——老公,你現在寫啥呢?」
    我說了翻譯公司的事情,她很高興,像運動員上場前抱團互相激勵:「太好啦老公,我們一塊努力吧!」
    「老婆,我們一塊努力吧!」我傻傻地回應著,「爭取早日刑滿釋放。」
    「啥意思啊?」
    「你忘啦?你不是判處我『不成功罪』了嘛!」我沮喪地說,小羽笑後一聲歎息:「美人計激將法都沒轍了,閣下刀槍不入,我只好使苦肉計啦。」
    我無語了,淚腺再次如一隻毛毛蟲蠕動。小羽說要出門買菜了:「不當家真不知油鹽貴,我現在真佩服那些背井離鄉討生活的人了,也包括老公。我現在也要節衣縮食了,不光為省錢,我要培養自己堅韌不拔的毅力和獨立自主的品格。我遲早會建立起自己的商業帝國,把老公包起來——不對,養起來——也不對,包養起來——還是不對,嗨,反正就這意思吧。」
    那一刻,我的心啊,碎得跟豆腐渣工程似的。我一塌糊塗以致於詞不達意:「真像失足青年的心聲!」
    「好了,不跟你貧了。」小羽給了公司、住地和新手機號碼,並叮囑我在節衣不縮食保重身體的情況下努力打拼重新做人啥的。
    幾天後我給小羽的公司打電話,她果然在那裡上班,還給我發了幾張公司集體活動的照片,她看上去很開心。小羽的小姐脾氣讓我頭疼不已,在那個和北京一樣殘酷的磨盤裡錘煉一下,也好。我的心情由陰轉晴,呼吸均勻,消化通暢,倒頭就睡。我精神抖擻地寫一部新小說,感覺不好時就翻譯資料。翻譯的東西五花八門,大多數都是商務或技術類,枯燥至極。有人讓我翻文學作品,挑戰性強也有趣得多,可惜報酬低到無法接受的地步。
    3
    一場沙塵暴把丹尼爾嚇壞了,他跑到上海躲了一陣,剛回來又趕上反日遊行。當時我還在家裡,他突然來電話說中關村遊行了,日本產品廣告牌被砸。還好他不是日本人,這事兒給他更多的是刺激。我將信將疑,他讓我馬上去大街看看。
    剛入東三環,果然遠處傳來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一看,長長的遊行隊伍由北而來。主要是大學生,足有幾千人。行人駐足觀看,有人加入,有人舉V字形手勢,有人鼓掌吹口哨,也有人罵這幫傻逼吃飽了撐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我也像一粒小鐵屑被磁鐵吞噬進去,默默跟在隊伍尾巴上若即若離,恍若隔世。群情激憤,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反對篡改歷史!」
    「反對小日本入常!」
    「還我釣魚島!」
    「抵制日貨!」
    「小犬純粹一狼!(註:指當時日本首相為小泉純一郎,政策右傾。)」
    警察還來不及反應,幾家臨街日本料理店、全日空和三菱銀行辦事處的玻璃和廣告牌便被石塊磚頭和水瓶砸得稀爛。憤青們發出了亢奮的尖叫。忽然,一輛低配置廣州本田不識時務地開過來,幾個人辟辟啪啪地朝小車扔石塊,小車尾燈被砸爛。小車急剎,一男一女出來——居然是朱虹雲和他男友!只見她哭喪著臉罵道:「瞎眼了吧?這是廣州本田,還是我私車,有種砸公車去啊!」
    「砸的就是你!」更多石塊礦泉水瓶飄過來。我想衝過去,朱虹雲和那男人已抱頭鼠竄,狼狽而去。
    另外一個舉著「佳能」數碼相機的路人在拍照,幾個學生過來指責他崇洋媚外,這人爭辯:「我買啥要你們批准嗎,真是的!」
    大學生說那你非買日貨嗎?買韓國的不行嗎?這人嘴硬:「管得著嗎?有本事把日資轟走得啦。跟我一個普通消費者瞎來勁,再說這也是合資。」
    旁邊一個搞外貿的也耍起潑來:「你們瞎鬧啥啊?中國連續二十多年貿易順差你們知道嗎?挑起貿易戰,經濟垮了你們這幫傻逼喝西北風去!現在的大學生,垃圾!」
    大學生怔了半晌,突然臉紅脖粗振臂高呼:「振興中華,從我做起!」
    人群立馬將這個使用合資企業產品的人團團圍住,高呼口號,高唱《團結就是力量》,高分貝呼叫聲差不多將這人活活震死了。倒霉蛋氣焰頓消,在警察幫助下抱頭捂耳跑了。得勝後的大學生們嘻嘻哈哈地散去。一路驚天動地,進入國貿立交橋,右入長安街,看樣子要去天安門。不料在日壇路和建外大街交叉口被警察設置的路障堵住了。我朝威猛,他們不敢沖,繞向日本使館。使館戒備森嚴,磚頭、石塊朝圍牆、護網、攝像探頭和路燈扔去,一輛日本車四腳朝天。我擔心出大事,往回走。猛然想起齊順子,這傢伙肯定在場。立即撥電話,幾次電話都通了沒人接,正放棄時接了,果然傳來嘈雜的人潮聲浪,順子嬉笑著:「老大,想起我來啦?」
    「我能不想起你嗎,在哪兒,是不是在遊行?」
    「呵呵,您說呢,這事兒少得了我嗎?」
    我破口大罵:「傷不著日本人一根寒毛,巴掌棍子統統落在自個身上!這就是你們的本事?」
    「漢奸嘛!」齊順子說。
    「使用洋貨就是漢奸?你是腦子被門縫夾壞了還是血管被漿糊阻塞了?你爺爺義和團啊?你就沒使用過洋貨?這手機芯子哪兒來的?離開洋貨你TMD能生存一天嗎,你就抱著老祖宗的四大發明裹腳布旱煙袋吃喝拉撒去吧。」我罵。
    「愛國嘛。」齊順子有些底氣不足,我呵呵大笑:「愛國?你一阿Q愛啥的哪門子國?趙太爺同意了嗎?上次工體那兒,不是我救你一把,你就進去啦。」
    「老大,我已經進去啦,現在警車上呢。」齊順子壓低聲音,「我路過日本料理店,他們說我扔了幾塊磚頭,其實我也就偷吃了幾塊壽司和三文魚,他們聞出來芥末味兒啦。」
    這麼柔順的農村孩子也搞打砸搶了!驚愕不已的我問:「你到底干沒干啊?」
    他不置可否地呵呵笑著。
    我說那幾家日本料理店我都光顧過,老闆是中國人,員工是中國人,原料是中國的,顧客大多是中國人,唯一不同是烹調工藝和招牌——那也是古時候中國傳過去的呢,沒見連招牌都是漢字嗎?我質問:「你們這是反日還是反華呢?TMD整個兒一揮刀自宮啊!」
    「我們還去大使館了。」齊順子支支吾吾。
    「去大使館更不能胡來——」
    「關掉手機,誰讓你打了?」突然傳來厲聲呵斥,聽見齊順子顫顫巍巍:「哥們打的,教育我呢。」
    「關掉!」一句罵聲,手機斷了。
    心想他進去一次也許更有好處,就沒打算去撈他了。
    4
    「五一」前,小羽說她不回北京,過後有個來北京的公差,可以省很多錢。丹尼爾約我去內蒙玩,我謝絕了,我想去上海看看小羽,也想順道看看剛從美國回國探親的上海乾妹妹方佳嘉。一年前她在美國生下一對雙胞胎,帶回上海住一段時間。我們通了幾次電話,邀請我去玩。她說她家很小很亂,但附近有個價廉物美的旅館。
    初來乍到,暈頭轉向,我再次呈現出外鄉人初到巴黎的症狀。在滿眼浮華的上海城裡閒逛,最後到了外灘。殖民色彩的外灘披風瀝雨上百年,面對暴發戶似的浦東,就像力不從心的雍容貴婦人,絮絮叨叨訴說著昔日繁華舊夢。黃浦江發黃發黑,漂浮著垃圾和泡沫,還好不算太臭。春光明媚,江風拂面,煞是舒坦。遊人如織,爭相以浦東櫥窗似的嶄新高樓或黃浦江裡的輪船為背景留影。各等外國男人和老中青中國美女勾肩搭背招搖過市,明擺著大國尚未崛起,爾等尚需努力。
    方佳嘉又驚又喜,責備我沒通知她,好去接站。我說等聯繫上了小羽再約,她說那也好,也想看看比她小三歲的嫂子。我再給小羽打電話,她以為我惡作劇,我就讓旁邊一個阿拉證明,她還將信將疑。我跑到公話亭給她打電話,嘈雜聲中小羽尖叫起來:「你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搞恐怖襲擊啊?我在開往浙江千島湖的車上啦!」
    我大驚失色:「你去那兒幹什麼?」
    「拓展訓練。」壓低的聲音讓我想像出她半捂著手機和嘴巴,「說的是拓展訓練,都拿它當公費旅遊呢。」
    輪到我將信將疑了,她說下車就用當地公話打來,還會發照片。我抱怨:「那我咋辦啊?大老遠的。」
    「你不是沒來過上海嗎?玩幾天吧,美國乾妹妹不是回來了嗎,讓她陪你吧,我一百個放心。」
    我歎氣:「看來只能這樣了。」
    「沒事兒,幾天我就回去,到時候陪你玩。」
    互相提醒安全後掛了電話。哪還有興致,都想掉頭回北京了。我給方佳嘉打電話後,她再三留我玩兩天,說旅館都看好了,給我帶禮物了,還抱怨我「媳婦還沒娶就忘了妹妹啦」。
    我去地道裡搭乘五光十色的隧道列車穿過頭頂的滾滾濁浪,從浦東鑽了出來。看了看會展中心,花一百塊坐電梯上東方明珠電視塔喝了杯冰水撒了泡尿,再打車通過南浦大橋折回浦西,直奔方佳嘉家附近。上海的士基本是乾乾淨淨的2000型「桑塔納」,司機也不像北京的哥那麼邋遢,一律白襯衣白手套紅領巾。我這的哥還帶著金邊眼鏡,氣質直逼海歸精英,就是不咋說話,連踢三腳肚子裡沒丁點兒化學反應。
    方佳嘉住老西洋樓和石庫門雜居弄堂,典型老上海。我在小街口下車,一男一女向我招手,見過照片,正是方佳嘉和她老公宋滬生。方佳嘉興高采烈和我行一西式擁抱禮,他老公則客客氣氣地和我握手:「久聞大名。」
    方佳嘉透著上海女子的精緻和時尚,做母親後胖了一點。她老公在一家美國高科技公司工作,回來度假半月就走。和一般精瘦的海派男人不同,宋滬生有著一付鴨梨型身材。
    低矮而修長的筒子樓可能上百年歷史了,居然有電梯。狹窄黯淡的樓道裡,各家各戶門外都有洗衣池和灶台,堆滿了雜物。人們在過道裡干家務活,鍋碗瓢盆聲、洗衣機的轟鳴聲和聊天聲交織一團。磕磕碰碰地走,一邊和鄰居們打招呼「借光」,方佳嘉很抱歉地說:「這裡太狹太亂了,父母家,暫時住這兒。」
    「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看的就是老上海。」我說。遠遠傳來尖銳的嬰兒啼哭聲,此伏彼起,方佳嘉加快了腳步:「小傢伙要吃的了。」
    房子只有兩間,比我「家」還狹窄。方佳嘉父母退休在家,專職帶外孫。倆小傢伙躺在寬大的嬰兒車裡鬧騰,奶瓶打翻,玩具滿地。老兩口好話說盡,小傢伙不予理睬,老太太揚起手嚇唬,小傢伙挑釁地看著,方佳嘉忙制止:「媽,你可別打啊,他們是美國公民,在美國你就犯法啦。」
    老太太笑著說:「這兒是中國,姥姥打幾下犯啥法?」
    老太爺也說:「美國公民也是我孫子,照打不誤。」
    方佳嘉抱著孩子哄了一會,拿著奶瓶喂,小傢伙安頓下來,不久睡著了。方佳嘉拿出兩大盒美國巧克力Hershey塞給我:「本想給你買件衣服,儘是『MadeinChina』,好不容易找了件地道美國貨。」
    方佳嘉將孩子委託給父母,和老公、我出門了。打車去一家據說很有名的海鮮酒樓。迎賓將我們安排在亮堂堂的巨大通體玻璃前,窗外高樓林立,暮氣漂浮,霓虹燈閃爍,讓我確信浮華之玄外之意——繁華是一種漂浮狀態。剛坐下小羽就打來電話報平安,方佳嘉也和她述一番姐妹情誼。隨後,我們去水櫃挑選活體海鮮。
    方佳嘉問起我和小羽的事情,我說最近鬧彆扭了,麻煩大了,我犯了「不成功罪」,恐怕要散伙了。方佳嘉安慰我:「天涯何處無芳草嘛,她不在乎哥,就是她的問題了。現在小妹妹一大把一大把的,你要來上海,我給你介紹幾個,我有幾個同學現在還待字閨中呢。」
    「謝謝好意了,在北京犯了『不成功罪』還允許改正,這兒還不得立即押赴外灘執行海葬啊?」我說,「再說了,上海女孩不都為外國人而生的嗎?大街上看看去。」
    「也不全是,很多其實不是上海人。」方佳嘉糾正,「你看我就沒嘛,我就一點也不像上海寶貝,既不會嗲,又不會『作』(註:「作」,上海方言,指女性撒嬌、賣弄以討好賣乖。)。」
    宋滬生也得意地說:「說起來我還佔了很大的便宜,呵呵。」
    其實方佳嘉還是很會「作」的,要不老公服服帖帖的。我說準備明天回北京,小夫妻再三挽留,我就說再玩一天。方佳嘉歎息:「也是啊,大老遠過來看她,她卻不在。拎不清!(註:「拎不清」,上海方言,指不知輕重不明事理。)」
    「這不怪她,我是突然襲擊。」我說。
    他們陪我外灘看了看夜景,又打車趕到衡山路酒吧一條街。上海酒吧價位比北京略低,裝修精緻。酒托、皮條客和性工作者也沒那麼囂張。喝得醉醺醺的西方人和日韓酒客爭相嬉鬧,色彩斑斕的上海寶貝們蝶影一樣魅舞其間。
    5
    次日,我婉拒方佳嘉夫婦的邀請,兀自在這個十里洋場漫無目的地遊蕩。這個和北京一樣的巨無霸似的龐然大物,置身其間,人如螻蟻。和北京不同的是,這個城市的植物多為亞熱帶闊葉林,樹葉寬大綠油油濕漉漉,空氣裡飄著溫潤而鹹濕的味兒;北京道路寬大筆直環狀,四面八方沒懸念,上海道路狹窄蜿蜒旁逸斜出,更顯擁擠迷糊憋悶;北京大樓並不特別高,普遍大跨度,如同豐乳肥臀威猛笨拙的相撲運動員,顯示的是肌肉,在乎的是力量;上海的高樓更時尚更有型,如高挑逶迤的骨感女人,在狹窄蜿蜒的道路上或錯落無序或比肩而立,如同一場浮華大競賽。
    這一對超級啞鈴或磨盤的大都市,都鉚足了勁拚命展示自己的華美臉譜,卻都一不留神在臀部襠部露出了破綻,都是巨型雙城。在北京陽剛十足的高樓背後,破敗的城中村裡湧動著土撥鼠一樣的民工和狼狽不堪的異鄉客;上海靚麗妖冶大廈背後的弄堂,鋪著石板的路上佈滿了青苔,比北京胡同更逼仄更促狹更壓抑更幽深更陰暗潮濕。穿著睡衣睡褲拖鞋的阿拉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拎著小白菜回家或提著垃圾袋出門。女的頂著未燙好的卷髮,發卡搖搖欲墜屁股也似乎要扭斷了。阿拉們操著高音頻語焉不詳的吳儂軟語,除了一個「阿拉」「的啦」「儂」三個詞,我被弄得一頭霧水。不時看見幾個阿拉躺坐在破爛的椅子上瞇起眼睛陶醉,或在一木製大盆裡漿洗衣服,或在一個油煙濃烈垃圾滿地的小食攤前嘰嘰喳喳津津有味地進食。頭頂上鴿子籠一樣的老樓和石庫門陽台上,掛滿了滬上寶貝們的廉價內衣絲襪和小褲叉,花花綠綠迎風招展。誰說不是國際大都會,萬國旗似的。
    下午,我正猶豫回北京還是等小羽,丹尼爾來電話。他沒去內蒙,幾個女孩纏得他無法分身,照例搬救兵來了。我讓他來上海,他說剛去過了。他說去你老家吧,耳聞四川美景美女美食俱全,還有熊貓。他的提議很意外,我想小羽回來還得好幾天,回來也沒空陪我,就答應了。約在成都機場見面,丹尼爾迫不及待:「Ok.Bethereorbesquare.(不見不散)我現在就訂票。」
    成都、德陽和綿陽一路遊玩,見了幾個老同學,匆匆行程中惟有大快朵頤不容忽略。家人沒見到念念不忘的小羽,卻見我帶了個黃毛碧眼的怪物回來,都很吃驚。我善意地騙他們:小羽和我一切關係正常,只是碰巧被派出去拓展訓練了。
    蒙城三天,我在許達寬那裡借來一輛車,帶丹尼爾遊歷了竇團山、劍門關、古蜀棧道等景點,還參加了我一個表弟的婚禮。其餘時間,許達寬王文革冬瓜和當地文友紛紛做東,捲入一輪又一輪的酒局。最多一天,我們喝了六輪,從中午開始,一直喝到次日凌晨。丹尼爾喝遍蒙城無敵手,還沾我的光上了《蒙城日報》,大喜過望。
    除了喝酒,我們還去茶樓,去KTV。丹尼爾還在我家染上一大惡習——麻將。美景美女美食、新鮮空氣和悠閒生活果然厲害,短短三天就將美帝撂翻了,當我把他送上機場大巴時他樂不思歸,不解地問:「你住在這麼好的地方,為啥還要去北京?」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