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1
    新室友黎翔來自楚湘之地,瘦骨嶙峋短小精悍,靈光雞賊刁頑不化。他舉止乖張,說起話來眼珠子骨碌碌轉,說不了幾句話腦後無形的「九頭鳥」呼之欲出。他從一所叫不出名的野雞大學金融專業留級後勉強畢業,居然混成了大牌證券公司相關代理公司的職業操盤手。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我猛擊他的肩膀,他痛得嗷嗷直叫,瞬間擺出公雞迎戰的姿態,金雞獨立起來哇哇大叫:「沒事吧老大?」
    我痛陳十年炒股辛酸史,他禁不住拍案而起:「老哥,見過倒霉的沒見過您這麼倒霉的!您這戰績都可以入選MBA——反面教材啦!當初晚清也沒敗成這樣啊,抗戰也才打了八年……」
    這傢伙說不了幾句就跟人吵架似的梗著個脖子,弄得我只好以自嘲來抵抗:「都怪自己忒笨,扔個鐵杵就當根針,一捏就是十年。『長紅』的廣告多有誘惑力啊,以民族昌盛為己任,不買它賬就不愛國似的。」
    「天啊,就算捂也不能捂那超級垃圾啊!早就夕陽產業啦。什麼以民族昌盛為己任,屁話!」黎翔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跟您這麼說吧,凡是愛國調子唱得越高的必定越是賣國的。您說哪個壟斷企業不是本行業TMD最黑的?『長紅』不就裡應外合騙了四十多億嗎?」
    我有些喜歡這個話糙理不糙的傢伙了,但此刻,我就像一個犯了校規的小學生面對班主任,我滿臉通紅:「我確實太笨了,輕信這類論調,『圓球時報』後遺症嘛。」
    「老哥,這也不完全怪您,您這是實在,都怪鬼子太狡猾。」黎翔滔滔不絕,「股市如人生,哪有啥白頭偕老?都是露水夫妻,都是打一炮摸一把——對不起——打一槍撈一把就走。賭場輸了錢還退你點打車錢茶水錢呢。誰忠心誰是傻逼。」
    「我的確是傻逼,後悔莫及!」我歎氣。
    「老哥,我不是罵您啊,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黎翔咬牙切齒,「沒來不及報仇的,除非股市關門。血債要用血來還啊!」
    「咋報仇,把『正奸會』先xx後xx?有那膽兒也沒那火力。」
    「有我呢!誰叫咱有緣呢?」黎翔把自己的雞胸扒得砰砰響,「您這深仇大恨,小弟我是幫您報定啦!」
    「我只想解套,別人的錢我一分也不要。」我感歎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啊!」
    「那也未必。您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您看我,好幾年了,自己錢包銅牆鐵壁,別人牆角可著勁地挖,誰捉住我啦?老弟我逍遙著呢。如果你只想解套您就別找我啦,老弟就是專門吃借刀殺人這碗飯的!」我清晰地看見,黎翔的眼裡露出一絲殺機,「中國股市哪有投資,都TMD投機!哪有專家?只有贏家和輸家,換句話只有狼和羊。贏了你就是專家,輸了你就是——啥家來著。」
    我即時補充:「坐家,在家裡坐著,羞於見人以淚洗面唄。」
    「您說得太對啦。」黎翔一拍大腿,又反問我,「現在找工作多難啊,您知道我這三流大學的留級生,咋找到這個一流公司的一流職位嗎?」
    我搖搖頭。
    「咱靠實力說話。我大學開始炒股,入市資金三千,這麼長的熊市,短短兩年小弟賬上已經兩萬多啦。」
    「你股神啊!」我脫口而出。
    「我從來不信狗屁專家教授說的。我是把股市當戰爭的,你不吃掉他他就吃掉你,術語叫『零和博弈』。剛開始沒一個公司理我,我投的簡歷上百份,他們看都不看啊!我的學校他們都不知道幹嘛的!啥也別說了,我偽裝成一個大戶,拿著我的成績單——交割單直接找他們老總去。」黎翔滔滔不絕,在電腦上調出他的賬戶資料給我證明,「老總一看,眼睛都發綠了!」
    果然這傢伙有禿鷲般的嗅覺、餓狼般的凶悍、鱷魚般的胃囊和泥鰍般的狡猾。瞅準了就咬,一咬就往死裡咬,咬了就跑。血雨腥風勝似閒庭,名副其實天才短線獵手。我興奮起來:「啥都別說了,哥們那點股票就全權委託給你啦。咱們君子協議,虧了算我的,贏了算咱倆的,就按代理費付酬吧。」
    黎翔比我還興奮:「有這麼好的事兒啊?難怪我這幾天眼皮和小弟弟直跳呢。」
    「你給別人代理,代理費咋算?」
    「利潤的百分之五吧,好的百分之八。這都是公司的收入,我是拿死工資加點分紅的,落到我頭上百分之零點零一也不到。」他激動地手舞足蹈,「老哥,不公平啊,我幫他們賺的,『京廣』買下來也差不多啦!」
    「你很坦率,就沖這點,我就信任你。」我一錘定音,「我給你純利潤的百分之十咋樣,好了還有分紅。」
    黎翔徒勞地掩飾住得逞後的激動:「啊,您這麼豪爽啊!」
    「久走夜路總會撞見鬼嘛,我是個好鬼。」我拿出全套資料給他看,補充說,「如果你不信,咱們可以簽合同。你也得打消我的顧慮——萬一你攜款而逃咋辦啊?你家那村,地圖上都找不著。我的座右銘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何況咱們認識沒幾天嘛。」
    「您說到我的心坎裡去啦。」黎翔興沖沖地看完資料,說,「經濟手續最忌混亂不清。除了簽合同,您提供您的網絡賬戶資料,我修改密碼。原始資料你留著,這是一個相互制約,誰也單獨劃不出資金。對我的制約是,我最多把股市資金和儲蓄卡上的資金倒老倒去。」
    「對我的制約是什麼?」
    「您動不了賬戶資料和資金。即使您用原始資料通過掛失來修改網絡賬戶資料,你一動我立馬就知道啦,但你通過儲蓄卡注資不受任何限制。」
    我大幅度握著他的手:「不愧職業殺手啊!就憑你這點小肚雞腸——不——我用詞不當,就憑你這職業素質,哥們沒不放心的。你呀,就大膽操作。給我狠狠地打,照死裡打。」
    「當然,上了戰場沒有最狠,只有更狠。」黎翔興奮不已,眼裡閃出狼一樣的光芒,「老哥,我多久匯報一次戰果?」
    我想了想,說:「除非我主動問你或你覺得有必要。咱不計較一城一池得失,你就大膽操作吧。但有一點,別碰期權什麼的,風險太大,哥哥我是只吃得起補藥吃不起瀉藥了。」
    「您就一百個放心吧。」黎翔亢奮地說,「老哥,股權分置改革馬上就啟動了,權證交易也開通了——這個咱就別碰了,創業板也送上議事日程了,大小非問題最終也會解決,這是挑戰也是機遇,您就等好吧。」
    我打斷他:「別給我賣弄詞藻啦,當初就是這樣被忽悠進去的。我管TMD挑戰還是機遇呢——是挑戰你就迎接挑戰,是機遇你就抓住機遇。廢話統統少來,哥哥要的是硬通貨。」
    「老哥,您太信任我啦!」黎翔如遇恩人,我說:「我相信直覺,你這人靠譜。」
    「打小別人都這麼說我,還給我取了一外號——鐵公雞。」黎翔扭扭捏捏,我哭笑不得,突然一聲斷喝:「鐵公雞!有沒有信心?」
    黎翔一愣,傻傻來一句:「有!」
    「聽不見。」我裝聾作啞,黎翔立馬摩拳擦掌,把高聳的雞胸拍得TMD戰鼓似的:「有!有!有!……」
    簡單簽了個協議。我知道黎翔魂不守舍地守著我的股票賬戶,比看毛片手淫還爭分奪秒聚精會神,沒不放心的理由。後來賺的翻譯酬勞和幾筆版稅,統統轉入股票賬戶了。每次我還沒告訴黎翔,他就迫不及待地發來短信:「老大,資金×××已於×月×日×分到賬,謝謝合作!」
    整整一年我都沒過問,有幾次黎翔吞吞吐吐的,被我擋了回去:「先說,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黎翔支支吾吾:「有好消息,有壞消息。」
    「是不是非說不可?」
    「那倒未必。」
    「那就別說了。」我說,「壞消息說了也白說,早就麻木了;好消息就先忍著,等到以後一塊說。」
    「那我還是別說啦。」「鐵公雞」笑著做個鬼臉,退出去了。
    2
    一晃,我這個異鄉人在北京進入「七年之癢」,我依然沒擺脫「不成功罪」的夢魘。殘酷青春不堪回首,轉眼又入中年危機。我的生活依然一塌糊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中間沒有愛情。但我必須以日漸疲憊之軀猥瑣之態在這個競爭日益慘烈的磨盤裡死乞白賴地硬挺著。我這業績,和當初闖蕩巴黎的巴爾扎克以及於連相比可差多了。惟一的進步——按家鄉人的說法,我已經北方化了。時不時冒出二不掛五(註:二不掛五,四川方言,指不可靠,不地道。)的北京話,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皮膚粗礪得像北京的建築和天空,胃口駁雜如流浪狗,一句話——糙了。
    「紐東方」當初出國留學的幾個室友,只有一個老北京楊濤回國。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家美資公司的技術骨幹。他當初的女友茵茵早成家庭主婦了。其他人有的在美國找到了工作,等綠卡,換身份。沒找到工作的,基本讀博或博士後,只有山西人嚴力果膽大包天黑下來了。他的理由很充分:我是學美國研究的,離開美國我還研究個屁啊。
    看著我的狀況,楊濤從人生規劃方面給我分析了一番,覺得我還是找個穩當行當為妥。我反思一番也覺得有些理,也遇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出了幾本書後,結識了一些新朋友,參加了一些文化活動,連中國最牛逼學府也去招搖了一番,出了一些風頭也放了一些炮。不久,一牛逼大學的教授聯繫上我,他看了我的書,輾轉找到我。
    在一家不錯的素食餐館「荷塘月色」裡,我見到彭教授,他氣質不凡,看上去頗有仙風道骨,伸手第一句就是:「你把我們這些學院派罵得狗血噴頭啊!」
    我頗為尷尬:「那都是瞎鬧,逞一時之快,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
    「沒過腦子都能罵出花來,過了腦子那還得了?」彭教授打趣道,很豁達地說,「沒關係,不打不相識。」
    「大師肚裡能撐船啊。」我說。
    簡單寒暄後,他拋出主題:「你還是做我弟子吧,我正招人呢。」
    我頗為吃驚,謙遜說願聞其詳。
    「我知道你對體制內的人有看法,但——」老彭話鋒一轉,「你這樣的自由職業者長期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體制內體制外各有利弊。體制外自由,體制內至少管飯還管你的生老病死。你看看王二,比你有才華吧,圖清高,從體制內跳出去,死得多慘啊!四十出頭就沒啦!還有以前大名鼎鼎的先鋒派作家,居然沿街乞討,斯文掃地嘛!當年和他一起成名後來進入體制內的幾個作家,現在都名校教授啦。」
    我說我太明白了,老九的宿命要麼就是竹林七賢一樣淪為孤魂野鬼,要麼就是招安——招安是主流。姜太公釣魚是為了招安,孔老二周遊列國是為了招安,諸葛亮躬耕南陽是為了招安,宋江上梁山甚至托名妓李師師斡旋依然是曲線招安。頭懸樑錐刺骨十年寒窗一律是為了招安,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嘛。
    彭教授笑起來,招安太難聽,這叫入世,說白了還是盡社會責任。皇帝王八蛋,士大夫再不出來盡點責任,咱中國人還能活嗎?都說現在學風很爛,確實,連我這名校教授出去也為那些滿嘴跑火車的同事丟臉。
    「是啊,都成過街老鼠嚎叫野獸啦。」
    「說實話我都不敢說是他們的同事,萬一有人恨烏及屋背地裡給我來一板磚咋辦?」彭教授用手半捂著嘴巴,壓低了聲音,「我說我是『紐東方』的。」
    「高,實在是高!」
    老彭接著說:「所以啊,關鍵還是看你自己,沒人拿槍逼著你胡說八道嘛。咱不談主義,只研究問題。可出可不出的風頭,咱別出;可拿可不拿的錢,咱拿一點,別太貪。」
    「先生說得很在理,可是——我哪裡夠格啊?」我底氣下沉。
    彭教授噓了一口「碧螺春」:「我看你行,文筆不錯,有觀點,也敢說。出了這麼多書,很勤奮。英語也不錯。缺的就是學術訓練,我正缺這樣的苗子。」
    「超齡了,早成歪脖子樹了。」我補充了一句,彭教授連搖頭:「不算大,我弟子比你大的好幾個。」
    我惴惴不安:「我只是一個三流大學的專科生。」
    「同等學力嘛,國家承認,這說明國家並不是惟文憑論嘛。」彭教授還透露,「你來,保證你碩博連讀。」
    「那得幾年才能畢業啊?」
    「順利的話,五年吧;加上複習考試,六年。」
    「六年?還得考試啊?」我頭皮都發麻了,我腆著臉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啊?」
    「你啥意思?」
    我吞吞吐吐:「就像貴黨的某些人那樣——當然他們是公款,我是出私款,肯定比他們有貨。」
    「那可不行。咱們畢竟是名校中的名校,盯得緊。」他面露難色,然後笑起來,「況且,我也不屬於你說的那個『貴黨』,我是無黨無派。孔子曰,君子不黨。」
    「樂得逍遙,佩服!」我說,一臉侷促,「彭教授,您有所不知,我最怕考試了。一進考場,活生生烤鴨進壁爐啊!當年差點沒把腦漿給搾出來,才勉強進三流大學——還回了兩次爐,您這兒——可是最高學府啊!」
    彭教授笑起來:「你怎麼這麼謙虛啊。書裡可不是這種風格啊,嬉笑怒罵的,那叫狷狂。」
    「我不是謙虛,這是心虛。」我一臉誠懇,「說實在的,您這校園,一草一木都是學問,一石一磚都有來頭,看著都露怯,哪敢亂說亂動?確實底氣不足嘛。」
    「好好複習一下,我指導一下,應該沒問題。」
    「學費多少啊?」這問題馬虎不得。彭教授很輕鬆地說:「一年萬把塊吧,吃飯租房算自己的。你應該沒問題吧?」
    「這個倒不是問題,就當投資吧。」我說。彭教授又說,「我給你找點活,每月也能掙個兩三千的。」
    「包分配嗎?」我腆著臉問。
    「都啥年代了,還分配呢?看來你的確在社會上閒散太久了。」老彭笑,又安慰我,「不過,我的弟子一般都能留在北京,差點的也去其他幾個直轄市。」
    我暗想,最次也和李皓一個檔次了。彭教授轉而關切地問我成家了嗎?我有些黯然又有些激動:「您別提啦,提起我就要崩潰啦,都因為我固守『三無』人員的身份,至今單釣雞自摸二筒。」
    彭教授因勢利導:「那你就更要進入體制啦。古人早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這話雖然有些過分也不乏有理,經濟基礎嘛。」
    「我也終於明白了,可惜晚了。」
    「人生永遠不會太晚,除非——」彭教授最後又說如果我不喜歡他的專業,還可以把我推薦給另一所牛逼大學的王教授,他說,「事實上我已經向他談起過你了,你回去給他寄兩本書,過一段再聯繫,說我推薦的。」
    我連連道謝,搶著買單,被堅決制止了,老彭說教授雖窮,還有幾個經費可以調遣。客客氣氣把彭教授送上「豐田」轎車,一看時間,在附近的丹尼爾也該下班了,給他打電話,約他去喝酒,我想徵求一下他的意見。聞訊後丹尼爾升起了大拇指,又說應該好好考慮,如果有這個背景,去美國就容易多了。我眉開眼笑:「先別說美國,就說以後在中國的日子吧,我就搖身一變,成北京人啦。」
    丹尼爾一頭霧水,於是給他解釋戶口暫住證體制單位組織檔案這些概念,他那個敏捷如計算機似的頭腦越聽越糊塗,好在明白這是個好消息,就頻頻與我碰杯。
    按彭教授的建議,將書寄給王教授。這確鑿無疑是最後一次招安的機會了,北京戶口、工作和後半生可以一步到位。這好事要是放到十年前,我非得興奮成林副統帥自我爆炸不可。無奈興奮持續沒幾天,居然波瀾不驚了,連我自己都奇怪。
    我給家人說了這消息,我媽高興之餘只說:「天啊,讀出來都多大了?你的當務之急不是讀書而是成家,當然,這事還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啊,讀五六年書,還搭上十多二十萬塊錢。在這個本科如飼料碩士多如毛博士滿街跑海歸也煩惱的時代,即使拿到中國最牛逼大學的博士,前景是否美妙也難說。再說了,我已經著作等膝,著作等身也指日可待,還讀個鳥書啊?給胡蒙攢書的那兩個呆瓜在腦海裡一晃而過。
    我的熱情迅速消褪,和丹尼爾一起拜見了彭教授,吃了一頓飯,婉言謝絕了。
    3
    所有人都對我和小羽的分手深感痛惜,只有一個例外——「滅絕師太」武彤彤。以前和小羽鬧彆扭時,她就開導我,現在更是興高采烈。她老是有意無意拿自己和小羽對比,含不掩飾對小羽各個方面的不屑,我實在聽不下去,主持正義:「你也就比她多讀幾本書。」
    最後一次爭吵也一年多了,估計不會聯繫了。和丹尼爾去青島回來次日,正洗澡,電話鈴響個不停,不理睬,十幾秒後手機又響起來,如此交替幾次。我估摸著有急事,抹了一把濕淋淋的身子衝進臥室,居然是武彤彤。我笑著抱怨:「你是不打幾年都不打,一打又打在這節骨眼上。」
    「啥意思,和新歡在一塊?」她小心翼翼。
    「舊愛都沒啦還新歡啊?洗澡呢,洗完出門。」我環顧地板,催道,「有話趕緊說,地板上鬧水災呢。」
    「啊?你裸體呢!」武彤彤驚訝,「真有你的,我在北京。」
    「我還在紐約呢。」
    「不信你看電話顯示。」她說。一看手機,果然是北京的,首都機場一帶,我大為驚訝:「胡漢山真是回來啦!回來幹嘛,禍國殃民啊?」
    「去你的。我很多事。」
    「和老公孩子一塊回來了?」
    「啥老公孩子,你聽誰說了我有老公孩子了?」她呵呵大笑。
    「瞎猜的。」
    「是不是有老公孩子你就不見我啦?」
    「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不和你瞎說了,你先忙你的,我馬上進城了,安頓下來,明後天見個面怎麼樣?」
    「我還怕了你?」
    對武彤彤已漸漸淡忘,但如此突如其來,驚訝之餘還有一絲隱痛。我盡最大努力不回憶過去,越是壓抑,往事越是岩漿般洶湧,澆灌在那道似乎早已癒合的傷痕上。直到步入五星級「天倫王朝」大酒店前最後一刻,我都猶豫有沒有必再見。
    「天倫王朝」坐擁寸土寸金的王府井,與我曾經相對而泣的大教堂隔街為鄰。裝修的主色調是鍍金色,宮殿般亮堂。我從金牙般的旋轉門進去,就像掉進了一團富貴逼人的金色夢幻。矩形大堂據稱是全國最大的賓館大廳,由四面城堡式客房和碩大無朋的房頂玻璃天幕構成,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廳內散佈著高大的椰子樹芭蕉仙人掌、模擬噴泉和形形色色的雕塑作品。卡座散亂而有致。高聳的角落形成一個音樂台,一個年輕優雅的黑衣裙女鋼琴師搖著腦袋晃著腰肢,神態迷醉。女迎賓身姿婀娜,男服務員標緻嚴峻,五顏六色的客人們光鮮而體面。穿著短衫短褲懶漢鞋的我一定是這座宮殿裡最有礙觀瞻的一個活物了,好在這個粗鄙與高雅、奢華與寒磣熔於一爐的雙面城裡,你的錢包頂不住了,還可以拼氣質;氣質拼不住了,你還可以在裝A和裝C之間玩太極。
    我在大堂晃了一圈,沒見武彤彤。正疑慮重重準備離去,忽然面前茶座站起一人,我有些遲疑盯著一個戴著墨鏡的女子,極力壓制住當眾行兇的衝動。那人摘去墨鏡,露出武彤彤的臉,向我伸出手:「看來你把我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是我忘了,而是你變了,越來越有美國派了,除了——」
    「怎麼啦?」武彤彤疾速檢視一下四周,就像一個即將上台的演員忘了一件飾物。
    「沒事,不來個擁抱親吻禮什麼的?」
    「Daydream!HereisChina,notAmerica.(白日夢吧你,這兒是中國不是美國。)」她的英語美國味十足了。
    我看著周圍的輝煌,侷促還沒結束:「師太別後七年,當刮目相看啊。」
    「啥意思,這是航空公司合作夥伴,可以打折,再說也不長住。你以為我暴發戶啊。」
    「真快啊!」我端起咖啡,手微微發顫,嘴巴成了漏斗,用紙巾慌亂地揩胸前,感歎道,「這一去一回,博士帽戴上了,抗日戰爭也打完了,天朝足球也徹底玩完了。」
    「這都哪跟哪啊,果然沒邏輯。」
    武彤彤確實變了。一套淺灰色條格T恤衫、湛藍牛仔褲、耐克鞋。稜角分明的她顯出少許珠圓玉潤。頭髮修剪得像運動員一樣短,更顯精悍幹練。她一點沒胖,反而健美了些。比以前愛笑了,不時露出被美國牙醫脫去四環素色素後的白淨牙齒,也順帶牽扯出幾縷歲月的風霜,惟獨一對母鷹似的眼睛,逼人依舊。
    「你也變了些。」武彤彤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無非是小戈變老戈了。」我摸了摸頭頂,感喟道,「歲月不饒人啊!我是越來越顧全大局了——地方支持中央,很吃力啊。」
    「就油腔滑調這一點還沒變。」武彤彤笑起來,又問我,「怎麼樣,這些年——」
    「托您的福,還行。」
    「跟我有啥關係啊,諷刺我吧?」
    「當然啦。」我很謙虛,「不是你把我弄到北京來,恐怕我還在蒙城對城管開展敵後游擊戰爭呢。」
    「你吃了不少苦。」
    我狼狽一笑:「很失敗,Loser嘛。」
    「真的和未婚妻分手啦?」
    「就別提這事了。」我一絲隱痛,咬牙切齒,「我已下定決心不結婚了,傻逼才結婚呢。」
    「不致於吧?」武彤彤很驚訝的樣子,「你以前是哭著喊著想結婚呢。」
    「以前我不諳世事,——你知道我發育晚嘛。」
    「你正經點吧,你就這麼恨女人?跟我有關係吧?」
    「沒。」我嘻笑著說,「我一點也不恨某個具體的女人,我崇拜一切女性,包括性工作者,除了女騙子,我博愛著呢。別說這個了,你說說你回來幹嘛?」
    「聽聽你的口氣,就跟中國是你家不是我家似的。」
    「哦,我忘了這一茬了,拿你當國際友人了。您是拒絕花花世界誘惑和資本家的高薪聘請,報效祖國吧?」
    「你怎麼說話老是這麼一陰一陽的?還耿耿於懷呢,要不我還是走吧。」武彤彤突然有些激動。
    「注意風度——!」我看了看四周,道了歉,又說,「您現在是海外學者啦,別跟我這樣的人一般見識。」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我要是跟你一般見識我都不搭理你。你就一小人!」
    「呵呵,不愧是知己啊。」我連連點頭,誠懇地問,「那你這次回來了,有哪些議程啊?」
    「一是探親,我快八年沒回家啦;二是我剛拿到博士學位,回來和幾個單位——」
    「你要海歸啊?」我打斷她。
    「你啥意思?就跟我往火坑裡跳似的。」
    「不是火坑也不是金窩銀窩。當初你不是哭著喊著出國嗎?」我放下咖啡,「現在國內競爭多激烈呀?你還回來和我們這些土鱉搶飯碗啊!你忍心嗎?行行好吧,我都頂不住啦,一套房子就要了你的命!十年前我只買得起北京一間廁所,現在只能買個馬桶啦。」
    「我就是跟他們談這些具體問題的,只是一個意向,初步接觸一下。」
    「有啥好接觸的?現在吹得天花亂墜的,回來就由不得你了。我見過美國海歸倒霉蛋。你是不是在國外待了幾年待傻了?我以前在『紐東方』的室友,八個走了六個,現在只有一個回來,還拿著綠卡,有一個寧願黑在那兒也不回來。啥叫愛國主義,這才叫愛國主義,不給祖國添麻煩不搶同胞飯碗不給農民增負擔,齊心協力把美國吃垮了事。」
    「得了吧,聽你口氣好像我是吃白食的。」
    「你誤會啦。現在海歸都成『海帶』啦。敢跟你打賭,要不了幾年,就有海歸——我說的不是那種野雞大學『客來蹲』什麼的——跳樓、做雞、流落街頭的。你回來幹嘛啊,對得起你二十年寒窗苦嗎?對得起生你養你的父母嗎?對得起我——,我就不說了。」
    武彤彤勃然大怒:「你啥意思?覺得我在那邊混不下去了?告訴你我在那邊已經談好啦,我的選擇多了去了。現在有的海歸是不咋地,怎麼也比土鱉強。因為他們是海歸,這事兒被放大了,成新聞了,就跟前幾年北大的賣豬肉清華的收廢品立馬成為新聞一樣,那是極端例子,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你去當屠戶當拾荒匠當鴨子看看有沒有媒體理睬你?」
    武彤彤這句話刺得我氣血失調花容失色,我訕訕地笑,不置一詞。稍過片刻,我和顏悅色:「你說得太對了,我一下崗職工,練攤當板兒爺才是我的份兒,我有自知之明。一番狗咬呂洞賓,僅供參考。」
    武彤彤氣咻咻地:「當然僅供參考啦,你算我什麼人啊?」
    「同胞唄。」我一陣灰頭土臉,「咱們說點別的吧。」
    「和你有啥說的?一說就吵,一點就著。我跟誰也不這樣。你咋這麼好鬥啊?公雞、蟋蟀還是野狗啊?」武彤彤洩氣的樣子,「萬里迢迢跑過來就是為了和你吵架?本來說給你個驚喜,早知道不來了。啥玩意啊!前世冤家啊?」
    我意識到自己失禮,努力將面部擰到「憨豆」頻道,一字一頓:「咱就是前世冤家,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說實在的,跟誰——也不是這樣,跟警察城管保安聯防小腳偵緝隊鐵道部證監委……都不是這樣。」
    武彤彤撲哧一笑:「惹不起唄。」
    「誰都惹不起,咱就一隻螞蟻。」我一臉謙卑。一看時間快午飯了,就說,「你大老遠地來看我,我還是做東請你吃頓飯吧。」
    「你不請誰請啊,看我怎麼宰你!」武彤彤一點也不客氣,說完自己都笑起來,「你來美國我請你。」
    「估計難點兒。」
    「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我給老洪打了個電話,又問武彤彤餘下幾天咋安排?
    「明天回老家,一月後回美國,就一個月時間。」
    「回來度蜜月啦。」我打趣,她也笑:「誰和我度啊?」
    「當年去美國沒送你,前天回來又沒接你,下次我送你走吧。」
    「好啊。」武彤彤說,她看著窗外感歎,「北京變化真夠大的!」
    「帝國之都,萬國來朝啊!大國崛起啦。」
    路過「大冰箱」時,武彤彤問:「你住這一塊吧?」
    「就住那大冰箱——後面一破房裡。」
    武彤彤說:「我倒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啥樣。」
    「饒了我吧,怕嚇著你,那是蝸牛和螞蟻住的地方。」
    「看的就是這個。」
    我應付著:「先吃飯,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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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駐京辦裝修了,新增了菜餚,價格也水漲船高。武彤彤還記得八年前我們坐過的那個位置,逕直走過去坐下來。她很挑剔地點了幾個菜,都很便宜,我加了一道東坡肘子、泡菜和肚條湯。武彤彤抱怨這些年來胃被西餐給喂壞了,她想回國原因之一就是太懷念中餐,她說:「那邊中餐館都是福建農民一統天下,而且嚴重Americanized(美國化),也就哄哄老外。」
    「咱中國人就是一群吃貨。」我揶揄道,「你回來,給你啥條件啊?」
    「給你說說也好,給我參考一下。」她說,「幾家高校都給副教授,碩導,月薪五千,福利和項目基金看情況了。」
    「中國人民的幣還是美國人民的元?」
    「當然是中國的了。」
    「慘了點。有房嗎?」
    「沒有,但有點房補。」
    「瞎掰!這也叫優厚條件?我都不去!當然他們也不會鳥我這一壺。」我說,「房子是大頭,其他都是小恩小惠,我這麼跟你說吧——你肯定也知道,在國內你要是沒房沒車,就是另類,就是非正常人類,就是『不成功罪』!」
    「你也太小看我了,這些年我怎麼也有些積蓄了,五六萬美金有了。」武彤彤有些得意。
    「得了吧,五六萬美金那也叫錢,還一個勁地貶值。」我呵呵笑起來,「當年你說我七八萬人民幣在北京也就買個廁所,現在你這五六萬美金買個廁所可能有點誇張,也就一廚房加一衛生間,不過進出口問題倒是提前解決啦……」
    武彤彤停下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看得我頭皮發麻,我趕緊住嘴。她藐視我似的虛著眼睛:「你現在是逮著機會就刺我,痛快了?」
    「我不痛快行嗎,我心理陰暗著呢,多一個房奴就多一個同志嘛。」我陪著笑,「你也是一人文學博士了,你說說我這種心理屬於啥心理,正常麼?」
    武彤彤偷偷看看周圍,低聲說:「你這叫太監心理,自己不行,就推測別人也不行。」
    我們都咯咯咯地笑起來,一股辣椒油被我吸進氣管裡,咳嗽不止,武彤彤過來給我捶背,那幾下就像復仇的大錘砸下來,差點沒把我五臟六腑砸成一肚子「亂燉」。
    走到朝陽門地鐵附近,武彤彤指著那個街心花園:「我們在這張石椅子上坐過,還有那個石台階。嗨,那幾個風輪還在轉呢?」
    我強忍悲憤,一言未發。
    下午,我以武彤彤朋友的身份陪她見了一名校的人事部頭兒,他們提供的條件大同小異,啥都好說,房子沒戲。為了表示誠意,那人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飯。
    到了槐樹街武彤彤就覺得緊張,到了我的蝸居,她像衛生檢查團的官員一樣裡裡外外巡查一遍,長舒一口氣:「比我想像的要好點,和我以前住的地方差不多。」
    「湊合。這牆去年才刷的,我也就這水平了。」
    武彤彤在電腦桌前坐下,差點摔下來,她抱怨:「啥破椅子啊,暗器啊?」
    「拿它當刑具呢,幾本書都坐在這椅子上寫出來,不破行嗎?忘了大英圖書館地板上馬克思的腳印了?寫作就是服刑,你以為度假村呢?」我得意地說,給她沏茶。
    「你以前和女朋友就住這兒?」
    「嗯。」
    「這房子結婚是差了點。」
    「這兒除了這個床墊,啥都不是我的,湊合著用,如果不計較,坐床上吧。」
    武彤彤瀏覽了一會網頁回了幾封郵件,打著哈欠坐到床上,半靠半躺瀏覽了我的書。我坐到電腦前,無所事事地瀏覽新聞,一邊心不在焉地和武彤彤說話。她停下閱讀,埋怨:「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說會話?」
    「你不是在看書嗎?」我只好停下來,不知道該說啥,甚至想她早點離開,七年前的激情蕩然無存。時間真殘酷,無數次的人類大劫難自然大災害,都早已湮沒在流沙之下,何況一段男女糾葛。
    「你找個話題吧,你見多識廣的,和你在一起我只有當聽眾的份兒。」
    武彤彤歎氣:「看來你是跟我無話可說了啊。我知道你恨我。」
    「以前後,早趨於麻木了,人就是賤皮子動物。」
    「是嗎?那就好。」武彤彤直視我,「你能不能老實說說,你激烈反對我回國,是不是沒一點私心?」
    我思忖片刻鄭重其事:「我說過我麻木了,只是像絕大多數俗人一樣,出於朋友好意提醒你,這兒不好玩,僅供參考。」
    「好一個僅供參考!看來你確實是麻木不仁了。」武彤彤淡淡地說。
    我一笑:「你以前怕的不就是我唧唧歪歪沒完沒了覓死覓活嗎?」
    武彤彤沒說話,半晌,她問:「你還想出國嗎?」
    「無所謂了,哪兒都是混吃等死。」我微笑著看著她,「何處青山不埋人?」
    「我以前挺自私的。」
    「人都自私。」
    「我有難處。」
    「太理解了,留學嘛。」我寬容地說,「我也看過一些關於你們這些人的報道,學業經濟感情身份工作文化差異都擰到一塊了,能不艱難嗎?」
    「你怎麼不問問我以前?」
    「以前問得還少啊?差不多都成婦聯主任街道大媽啦。」我笑,「現在就別問了,我怕你尷尬。」
    「你無非是問我怎麼還沒嫁出去,是吧?」
    「也是哈。」我百思不得其解狀,「我聽人說,你也對我說過嘛,中國女的在那邊個個都是珍稀品種,八國聯軍圍追阻截啊什麼的!是個女的都能嫁出去。你咋搞的啊?」
    「那是我絲毫不願委屈自己,明白嗎?」武彤彤瞬間聲音高了八度。
    「不不,你誤會我了。即使我的邏輯再糟糕也明白——在美國的華人中,是個女的就能嫁出去,你沒嫁出去,說明你不是女的唄。這是最簡單的三段論。敢情問一句,你——是不是做啥手術啦?」
    「去你的!」武彤彤揚起書要砸我,我閃開了,笑道:「你看你看,有你這樣的女人嗎?滅絕師太、食人魚、母夜叉三位一體,全世界有你這樣的女學者嗎?」
    「那是老娘卓爾不群!」武彤彤昂起脖子。
    「那是你高處不勝寒!你麻煩大了!」我陰陽怪氣,「根據乙女嫁甲男丙女嫁乙男丁女嫁丙男的婚戀生態原理——TMD又一個排列組合題呵呵——你這甲女和我這丁男也就成了剩男剩女,要麼永遠剩下去,要麼,湊合著過吧。」
    武彤彤大笑:「我才不找你這樣的丁男呢。」
    「就知道你不會委屈自己。」我非常鄭重地說,「不過我倒有個主意保證你今天就嫁出去。」
    「說。」
    我老調重彈:「你呀,就穿件T恤衫,或舉一塊白布,作訪民狀,就寫幾個字:美國女博士,孤守春閣孤枕難眠什麼的。然後呀,你就到大街上那麼一晃悠,哪兒人多去哪。保管把甲乙丙丁各等男人、狼以上的品種以及交警城管聯防記者小腳偵緝隊衛生防疫站統統給招來。」
    武彤彤來了一句以F開頭的美式國罵,縱身躍起,和我撕扯搏鬥起來,幾個回合下來,已經赤身裸體如蟒蛇交織。我們就像被仇恨和飢餓折磨得頭昏眼花的非洲猛獸一樣,把對方當作美味和天敵撕咬殆盡,片刻已成杯盤狼藉。
    5
    晚飯後,武彤彤建議移師再戰,說錢已付了,條件也好多了。此後,在那個大金牙似的酒店足不出戶,連戰兩天三夜。餓了電話訂餐,我披著浴巾開門接餐,她則躲進衛生間。
    八年前和武彤彤做愛,就已經不僅是男女相悅,水乳交融中擰著一種對抗。歷經幾年歐風美雨的沐浴和奶酪黃油的滋潤,又戴上貨真價實的博士帽,武彤彤不但心理上演化成一個變本加厲的女權主義者,生理上又恰逢波峰浪尖,比以前更富進攻性、創造性和不屈不撓的毅志,已非我溫良華夏食草種族,活生生上演一幕春天裡的「動物世界」。如果哪天她拿了海歸運動會女子鐵人三項賽總冠軍,我一點也不吃驚。
    高節奏的動作中,我斷斷續續地哀嚎:「人生最大之不幸,就是和女博士上床,這哪是做愛啊,搏命啊!」
    「瞧你那熊樣,跟我鬥!」武彤彤揚起脖子,扭曲著臉,「只有累死的牛沒耕壞的地,看老娘搾乾你!」
    和多年前相比,武彤彤更喜歡女上位姿勢。四肢鐵鉗般遏制住我,眼裡冒煙,嘴裡噴火,身板鏗鏘。我就像被壓在五指山下的那只倒霉的猴子,除了伸出個腦袋一個勁地折騰,無法動彈。
    「你還是饒了我吧,我們是全面不和諧。」一陣緊似一陣的凌厲攻勢後,我終於拋錨了。彈盡糧絕,油盡燈枯,槍栓再也拉不開,癱軟如泥的我除了俯首稱臣別無出路。
    「你是資源全面枯竭型。」武彤彤哈哈大笑,又咬牙切齒,「要在床上鬥,你們這些臭爺們永遠不是娘們的對手!」
    做愛中除了對罵,她有時突然大哭起來,嚇得我差點當場舉而不堅,欲停下卻被厲聲喝止,只好在乾嚎中虛擬高xdx潮冒充好漢。幾天竭澤而漁下來,早已如同一具枯井。鐵嘴鋼牙骨頭硬的武彤彤成了我的床上終結者和情慾掘墓人。想起一種雌性昆蟲,每次交配後都將與之歡愉的雄性昆蟲吃掉,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你把老娘看成淫婦了是嗎?我也是久旱逢甘霖而已。」武彤彤笑起來,伏在我身上,忽然異常悲哀,「迷信的說法,我們也許真的命裡相剋,沒戲了。」
    「我跟誰都沒戲了。」我頹然歎息,「我早就行屍走肉了,只有能量沒有感覺。」
    不到一月武彤彤從老家返京。她說國內一家單位答應給她一筆豐厚的安家費。如果美國那邊沒啥重大變故,十有八九她會去那裡了。隨後幾個瘋狂的日日夜夜,無論如何努力,我們都無法回到從前了。我彬彬有禮麻木不仁地把她送到了機場,和我隔著金屬欄杆揮手再見時,我看不清她墨鏡下的眼睛,好像仍是一付嘲諷。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