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的眼睛放光,激動得跳了出來,俯首帖耳迎著我奔過來,焦急地用鼻尖觸碰我貼在玻璃上的手掌心,伸出舌頭想舔我的手。他還記得我!我幾乎想流淚了,急忙抬起另一隻手,也想撫摸他……可惜,我們都夠不著彼此。
二月二十日,成都,一如既往的霧霾。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終日不見陽光的氣候。
亦風泊車,買門票。我望著「成都動物園」的鎏金門牌深呼吸,這情景,經歷過。
我喜歡動物,卻並不喜歡在動物園裡看見他們。2010年,小格林在成都的家里長到三個月大的時候,面對他自身成長和外界的壓力,我們想不出什麼辦法能讓他合法、安全地活下去。無奈之下,我們也曾經帶格林來到這大門外,想送他進動物園,但是小格林本能地害怕這裡的氣息。於是我們將他留在車裡,自己先進動物園去探查「狼區」。當我目睹動物園僅有的一匹老狼被囚困在狹隘的玻璃牢房中,默默跑圈的情景後,我打消了送格林進動物園的念頭,這不是狼待的地方,這裡的動物只是有生命的展品。
「狼是絕不能被關起來的!」回家路上,我緊抱著小格林,對亦風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去動物園了。」沒想到兩年後的今天,我們為了探望另一匹狼,再次來到了成都動物園。而這匹狼是因為我們才被送進來的。
狼的展示籠比以前擴大了些,目測有七八十平方米,地面改成了泥土地,還種了幾株小樹,放了幾塊茶几大小的石頭,背景牆做成了假山的佈景,像一個小攝影棚,正面是玻璃幕牆,方便遊客拍照。玻璃牆左上方掛著狼的簡介標牌。
這裡關著兩匹狼——當年那匹老狼和一匹從若爾蓋草原新送來的狼。我後悔在特警部隊外餵這匹狼的日子裡,沒有給他取一個名字,無法呼喚他,只好靜靜地看。隔著玻璃幕牆,裡面是「狼窩」,外面是人潮。新狼很不適應,他貼著背景牆的牆根兒,從東跑到西,從西跑到東,來回往復。他在泥地上挖洞,他在假山牆上搜索每一個可能是出口的縫隙。除了與老狼碰碰鼻子時,他的眼裡會掠過一絲親近,其餘時候,他的神態都特別緊張,他不知道這些包圍他的陌生人想做什麼。
在這裡,狼不嗥,人「嗥」。遊客們敲拍玻璃吆喝著,欣賞著,議論著:
「逗了半天都不嗥!不看牌牌,我還以為是狗呢。」
「這個狼還沒有我們小區那隻狼狗有威力。」
「他們為啥跑來跑去的呢?」
「不跑他能幹啥?放他去跟老虎打一架嗎?」
「他比較焦慮,狼都是這樣的……」中年男人對狼頗為同情。
女學生指指牆根兒下被狼爪踩光禿的路徑:「難怪這一條路都不長草。」
「他沖不起來,幾步就跑到頭了。呵呵!」
…………
老狼對遊客的點評充耳不聞,他依然像從前一樣在牢房裡自顧自地跑著圈。被關押了這麼多年,老狼的眼神並沒有失去光彩,或許他剛被關起來的時候也像新狼那麼緊張,挖洞、找出口,徒勞。他明白人類的牢籠很堅固,現在他雖然不再挖洞,卻從未停止奔跑。他跑得如癡如醉,好像已經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他似乎不是在狹小的空間裡奔跑,而是在夢中的草原上馳騁。當新狼駐足茫然時,老狼會掠過他身旁,碰鼻擦肩,然後,這一老一少繼續狂奔疾走。
我心裡說不出地內疚和壓抑:「這就是他以後的生活了,他知道嗎?」
「或許那匹老狼已經告訴他了。」亦風說,「這兩匹狼一匹被單獨關了很多年,一匹被單獨拴著長大,現在總算互相有個伴兒了。」
下午四五點後,動物園接近閉館時間,人少了,只有零星的遊客路過。我和亦風仍舊守在狼捨外,捨不得離開。喧鬧聲漸行漸遠,新狼這才放緩腳步,躲在大石頭後面舒口氣,警惕地望向玻璃牆外。當目光掃到我這邊時,他定住了,伸長脖子在看。也許從他那個角度看過來,玻璃有反光。
我的心窩一暖,急忙蹲在幕牆前面,避開夕陽的斜射,朝玻璃哈口熱氣,拉起袖子,擦乾淨玻璃,讓他能看得更清楚。新狼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怯生生地從石頭後面探出半個身子,用隨時都可能再躲回去的姿態,埋低頭頸,仔細辨認牆外的人影……突然,他的眼睛放光,激動得跳了出來,俯首帖耳迎著我奔過來,焦急地用鼻尖觸碰我貼在玻璃上的手掌心,伸出舌頭想舔我的手。他還記得我!我幾乎要流淚了,急忙抬起另一隻手,也想撫摸他……可惜,我們都夠不著彼此。
新狼脖子上的項圈和鐵鏈已經去掉了,頸間留下一圈帶著傷疤的磨痕,在肩前若隱若現。
「假如除夕那天晚上,我幫他割斷了項圈,他的命運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假如我們當時買下他,也能把他放回草原……」
「不,如果你買了他,會有更多的狼崽被掏窩。這道理,你懂的。」亦風說,「別後悔,要樂觀,每走一步都要看到它積極的一面,你才有力量像狼一樣跑下去。」
我的確感到很無力,手撫著冰冷的幕牆,呼出的白氣凝結在玻璃上,朦朧了人與狼。恍惚中,總覺得玻璃的那一面是格林。假如當初我們也為他選擇了這種生活,他會怎麼想?當年,我救下小格林的時候,因為草原沒有救治條件,不得不將他帶回了城市。如今,我們又誤以為這匹狼是格林,再次奔往若爾蓋,到頭來,又讓一匹狼來到了城市,難道除了城市,被救的狼就沒地方可去了嗎?我多希望草原狼不再流亡他鄉,能在屬於他們自己的草原有自由有尊嚴地生存。
「不管怎麼說,他在這裡至少能活著。」亦風說。
「這不叫活著,只是不死而已……」
「只要不死就有希望啊。越是逆境越不能說喪氣話,如果活得一點盼頭都沒了,那才是真的死了。你看這匹老狼被關了那麼多年,就算看不到出路,他還是在努力,也許他就堅信總有一天能衝出去,為了這一天,他不停步。沒有什麼比認命更可怕。」
直到動物園閉館,我們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狼捨。新狼站在玻璃牆後翹首張望的姿態定格在我的記憶中,我知道他們明天一定會繼續跑下去,這是他們活著唯一能做的努力。
從動物園回家以後,想再見到格林的慾望在我們心中瘋狂拔節。
我賣了房子,亦風賣了他的數字影像工作室,籌足資金,換了一輛新的越野車,買了各種設備——攝像機、照相機、超長焦鏡頭、隱蔽攝像機、航拍飛行器、筆記本電腦、野外帳篷、照明設備、發電機、太陽能、鍋碗瓢盆、吃的用的、被褥衣物……我們能想到的都備上了。經過四十多天的準備,我們拉著滿車的行李裝備再次回到草原。
我們有兩個心願,最大的心願是找到格林,想在沒有牢籠、沒有阻隔的天地間緊緊擁抱一匹自由的狼。我一定要親眼看見格林還活著,在草原上奔跑。我畫野生動物二十多年了,眼看著我筆下的動物正在消亡,如果不為他們盡力,只在畫作中傾注的感情還有什麼意義?
第二個心願,我們想記錄下我們還能看到的草原。那天,老狼姜戎的話讓我們觸動很大,如果四十年裡內蒙古草原的變遷讓老狼痛心無奈,我不知道我們眼前的若爾蓋大草原還能留存多久。十多年來,亦風經營的數字影像工作室總是在電腦上構建著奇幻的風景,我們虛擬的世界越來越美輪美奐,可是放眼一看,真正的大好河山卻離我們越來越遠。很多美好的事物,人們還沒來得及去瞭解她,去珍惜她,就已經被悄悄破壞了。
我想讓人們認識格林生存的地方,別讓《重返狼群》成為原始草原的絕唱。我要留下這些記錄,十年後,四十年後,甚至我們死去以後,這些影像和文字能告訴我們的後人,若爾蓋大草原在我們生活的時代曾經這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