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們想要那窩狼活著出山,就得趕在盜獵者的前頭。現在眼看著就快到五一長假了,遊客多銷路多,這時候盜獵勢頭凶得很。
自從澤仁留下了那匹老馬,亦風苦練騎馬已經半月有餘。蛙式、蝶式、飛燕式、自由式、狗吃屎式、驢打滾式及各種高難度係數的摔法他都試過了,但他一直發揚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的醫院爬起來的精神,堅持不懈!我相信憑著他的努力,總有一天……他會爬不起來的。
這天我又扶著亦風去縣城的小診所買跌打藥,正巧碰見貢嘎。
貢嘎拉我們到一邊,用袖筒套著嘴神神秘秘地說:「發現了一窩小狼崽你們知道嗎?」
「你的消息過時了吧,那是狐狸窩。」
「狼窩!」貢嘎一甩袖子,「千真萬確!小狼在山上跑!狼洞口都是荊棘叢擋住的,還有一個沙土平台,山上有不少犛牛骷髏……」
貢嘎的描述字字命中狼洞特徵,看來這次是真狼窩了。我倆頓時來了精神:「在哪片山?你親眼看到的嗎?」
「不是,是後山牧民放羊的時候從望遠鏡裡看到的。狼洞就在後山上!」
「後山……」我倆猶豫了,後山可是我們的禁區啊。從我們重返草原就知道後山是狼群的主要據點,他們在後山選巢育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們一直不願意去後山打擾狼群,因為還不能確定是否能取得狼群的信任,如果狼群排斥我們,人進狼退,他們是無處可去的。原指望狼窩在前山或中峰,我們架設長焦還有可能看得到,後山卻是絕對隱蔽的地方,除非爬上中峰山梁才能望見。
一想起澤仁說兩年前後山有一窩狼被掏過,我心頭七上八下:「狼窩在後山的哪個位置?」
「具體位置牧民不肯說,因為他們覺得狼是守護草場的山神。自從後山原來那窩狼被盜獵的掏了以後,他家的草場一直就不好,草地長得像癩頭一樣,兔子老鼠到處跑,牛羊病死的也多。到了夏天,他家根本不敢在帳篷外面的草地上曬奶渣,沒等曬乾,一蓆子的奶渣就被老鼠搬空了。現在好不容易又來了一窩狼,草場眼看著好點了,絕對不能再失了山神的保佑。」
牧民不肯說!我們心裡反倒放心了些,亦風追問道:「他們真的信奉山神嗎?」
「信!草原上山神的傳說很多,駘嵬若村的山神就去一戶牧民家要過牛。有一年冬天的晚上,下著大雪,有個陌生人去敲一家牧場主的門,這個人穿著棕色的藏裝,蒙著頭巾,雖然看不到面目,但是一雙眼睛灰中透藍很有神,一看就不是這個寨子上的人。那人說:『我是山神的僕人,山神想要你一頭牛可不可以?』牧場主想了想,說:『行,神要就拿去吧。』到了第二天,竟然是一匹大得像犛牛一樣的狼來到草場上,打死了一頭大牛。後來,牧民家的小牛們陸續降生了。狼群沒有打擾他的牧場,小牛們順利度過了初生最危險的時期。咱們大草原的傳統,不去過於計較死,要更多地看到生。」
從貢嘎認真的講述中,我們依稀看到了些許草原信仰的遺跡,我們雖然不信神,可是對宗教有著親近感。要知道草原鼠害若是放在專家的議案上,多半是人工滅鼠,沒「山神」多大的事兒,他們相信人定勝天。科學越發達,神距離人們越遠,只有在科學不發達的地方,才能夠找到神跡,發現敬畏的力量。而正是這種對自然的敬畏有時比科學更管用,更長遠。
既然事關草場運勢和宗教儀軌,那家牧場主肯定不會傷害狼了。
雖然我們也很想像觀測狐狸窩那樣看著一窩小狼長大,但後山是狼群僅存的領地,加之育子期間的狼群會變得更加敏感,對入侵者更具攻擊性,他們是否信得過我們,我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耐心等等吧,盼著小狼們快快長大,大狼們帶著新生力量打圍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到更壯大的狼群。
辭別貢嘎,我們離開縣城回小屋的路上經過扎西牧場,順道去看望扎西。
扎西把我們迎進帳篷:「來得正好,我介紹個朋友給你們認識,他以前是專門搞濕地保護的,對這片草原和盜獵的情況熟悉得很。」
我很高興,心裡的擔憂正想找人解答呢。
跟著扎西進了帳篷,小桌邊坐了一個黝黑的男人,年齡估計不到五十歲,不過高原人都比實際年齡顯得老相。他眉粗眼細,鼻樑挺鼻翼闊,絡腮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淡青色的鬍子楂勾勒出有稜有角的下巴,微卷的長髮在腦後紮了個兔尾辮子,髮梢搭在藏袍斜拉的羊皮領子上。他胸前掛著幾斤重的珊瑚串,端著酒碗的右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鑲著綠松石的金戒指,左手撥弄著一串菩提子數珠,標準的藏族漢子。他看見我們進來,著實愣了一下,酒碗也放下了。
扎西手心托向我倆,介紹道:「亦風、李微漪。這是索朗。」
「你好!」亦風上前一步,伸出右手。
索朗盯著亦風伸來的手,皺著眉頭緩緩站起身來:「我不跟陌生漢人打交道。」說完把氈帽一戴就往帳篷外走。
「站住!」扎西的脾氣炸了,「你敢出去我就放狗!你不給我面子,就不要做我的朋友!」
索朗撩起門簾,剛邁出一條腿,聽到扎西的話便定在門口,猶豫不決。放狗,他顯然是不怕的,但藏族人極重情誼,「不做朋友」這話可得掂量掂量了。
扎西硬把索朗摁坐下來,用藏語對索朗道:「你信我,要先瞭解,如果他們是壞人,你再踹我。他們和你一樣是保護動物的。」
索朗雖然礙於扎西的面子坐下了,但對我們正眼不瞧,冷笑道:「你們是來貼標語呢,還是搞宣傳呢?」
我斜眼瞄見亦風還在尷尬地搓著手,便拽著他衣角讓他坐下,微微一笑答道:「我們既不貼標語也不搞宣傳,只是普通人想為草原做點事,也想向您請教一些當地的知識……您說話別帶軟釘子好不?」
索朗哼了一聲:「女娃你錯了,我這是硬釘子!草原民族環保意識很強,並不是現在才開始的,祖祖輩輩的草原傳統就是這樣。幾千年的藏傳佛教宣揚眾生平等,不殺生這就是環保。生態保護並不是現代文明教化我們的,而是我們的信仰本身就有的。這裡的動物用得著你們漢人來保護嗎?你滿草原打聽去,藏族人不吃天上飛的,不吃水裡游的,不吃帶爪子的,不吃伴侶動物,而你們漢人,天上地下什麼都吃!你們外來人殺光了這裡的動物,掠奪了草場的資源,破壞了我們的傳統,反倒教育我們要保護環境!」
索朗一番話原本說得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聽到後面,我也忍不住了:「我也恨盜獵的,我不否認大多數盜獵者都是漢人,可是就沒有藏族人盜獵嗎?有些漢化了的藏族人比漢人更可惡!再說,過度放牧呢?那些牛羊把草原啃得上萬公頃沙化,這是外來人幹的嗎?」
幾句搶白之下,索朗不答話,我口氣才放緩和了些:「我尊重你們的傳統,農耕民族的確缺失信仰,也有很多劣根性,但社會在發展,遊牧民族同樣也在掠奪草原,生態問題不是民族問題,說到底是整個人類活動造成的,如果你真為草原好,就不是在這裡跟我較勁。每個民族都會有敗類,也都有正能量,咱們應該團結起來把正能量傳播出去,而不是對立起來相互指責,你是想解氣還是想解決問題?光埋怨不行動有什麼意思!」
藏族女性的地位比較低,索朗沒料到一個女娃會反駁他,他撥弄著數珠,皺著眉頭盯著我琢磨。扎西這時才找到空當,摸出抽屜裡的那本我給他的書,用藏語和索朗交流起來。索朗仔細翻看書上格林的照片,神色漸漸柔和下來,遠沒先前那麼咄咄逼人了。瀏覽了一會兒,索朗合上書,摸著封面「重返狼群」四個字,問道:「那麼多的一級保護動物甚至瀕危動物,為什麼獨獨挑選狼來保護?你們不是喜歡大熊貓嗎?還有黑頸鶴也是吉祥物,狼在牧區可不討人喜歡,名聲不好。」
「動物就沒有三六九等,你們的佛教也說了眾生平等,國家保護動物劃分的標準主要是根據這些動物現存的數量多少,而不是根據他的重要性。我們也關注其他動物,但尤其看重狼,不管他名聲如何,生物鏈中任何動物都無法取代狼的作用。您是前輩,做濕地保護這麼多年,狼對草原有多重要不用我們講。何苦要等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才去做搶救性的保護呢?」
索朗摸摸鬍鬚,語氣柔和多了:「你先前說想問我什麼?」
我聞言一喜,這才引到了正題上。我打開電腦,把我們拍到的一些隱秘的動物和他們的生活習性、現狀一一向他詢問。
「這是藏原羚,現在很少見了。這看起來像貓的東西是兔猻……哇!這個……」索朗的眼睛陡然發亮,「你們連他都拍到了!這是荒漠貓啊!好多人聽都沒聽說過這個物種,這是多少專家找了十多年都沒拍到的動物!相當神秘!相當瀕危!相當難得!我以為荒漠貓都在這片草原上消失了,沒想到還有啊!這照片太珍貴了!能給我留個底嗎?」索朗用了好幾個「相當」,和我們說話更加投緣了,似乎看了這些資料照片以後,他終於能感覺到這倆漢人不是來鬧著玩的了。
我們樂於拷貝一些照片給索朗做資料,儘管索朗說荒漠貓非常珍奇少見,但我們最關注的還是狼。當問到本地狼群的近況時,索朗歎口氣:「現在若爾蓋的狼還不算瀕危,但最大的問題是這裡的狼群正步入老齡化,雖然現在看著還有狼,但很快這批老狼一死,就後繼無狼了。早些年的狼年輕雄壯,我見過最大最威猛的狼,他能叼著一隻大羊跳過兩米寬的河流。現在這種年輕力壯的大狼太少了。」
「為什麼沒有年輕狼呢?」
「盜獵!掏狼窩!這些年狼群幾乎找不到安全的繁殖地,小狼來不及長大就被掏了。」
我的心繃緊了,趕緊打開後山的航拍照片:「你認識這片山嗎?這裡安全嗎?」
索朗辨認了一下方位:「這是我們濕地的核心區嘛,沒有盜獵者去不了的地方。這片山上,活佛曾經放生了一頭梅花鹿,盜獵者眼饞鹿一年多了,礙於牧民在一直沒敢下手,但他們經常在那一帶轉悠等機會。如果狼窩在這裡,狼崽子遲早會被發現……」
我和亦風頓時急了:「明知那些人是盜獵的,為什麼你們保護區不把他們抓起來?!」
「保護區沒有執法權,只能勸說教育。第一次原諒,第二三次罰款。那些幾十幾百元的罰款都太輕了,盜獵的都是油子,哪怕你堵了他十七八回,他還說是第一次。這麼多年來,那些盜獵的我都認熟了。」索朗咬咬牙,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難以啟齒的話,「前些年我在保護區工作,和我的搭檔專門打擊盜獵的。唉……不怕你笑話,這差事幹得實在窩囊,見到盜獵的連句重話都不敢吼。因為我們沒有執法權,即便警告都只能是好言勸說。日子長了都知道保護區是個沒牙的老虎,遇到盲流小毛賊還能嚇唬嚇唬,遇到那些專業盜獵者,他們才不怕你呢,他們不光有套子、夾子、毒藥,更有槍、雷管、炸藥。而我們沒有武器,沒有經費,連行動的車都是臨時借用的。我們曾經攔住過幾個茂縣人,當時發現他們有槍,我們不敢起正面衝突,趕緊報到當地派出所,一查才知道他們是省級通緝犯,殺過人,逃到草原上。現在草原上長期盜獵的大多都是亡命徒。盜獵是暴利,誰擋了他們的財路,他們跟誰玩命。」
我頭皮一陣竄麻,不由得想起除夕那天遇上死牛販子的時候,澤仁就曾經告誡過我們要警惕,大草原上藏匿著不少在逃的殺人犯,就干盜獵和販賣死牛的勾當。現在聽索朗再次提起,可見即使是當地保護區反盜獵的工作人員都拿他們沒辦法。我們要保護狼群,遲早會觸及那些人的利益。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潛藏的危機。
「2006年的時候,光是非法打魚每年就有六十萬元的收入,而一隻旱獺能賣兩百元,幹得熟的人一次可以毒死四五十隻,一年下來少說幾百萬元的收入,這還不算狐狸、兔猻、荒漠貓、鷹、隼、豹和其他各種珍稀獵物。獵狼的誘惑更大,你們見過賣狼的,我就不多說了。」索朗的目光停留在亦風臉上,「我討個大,叫你一聲兄弟,如果你們想要那窩狼活著出山,就得趕在盜獵者的前頭。現在眼看著就快到五一長假了,遊客多銷路多,這時候盜獵勢頭凶得很。」
看來此番得「明知山有狼,偏向狼山行」了。雖然我們以前也曾經在狼山長期駐留過,但那時候沒發現有狼崽,也一直尊重狼群領地,從不深入擾動,而且那時有格林領路,總覺得有幾分安全感。現在時隔兩年,格林活沒活著不知道,狼群是不是我們熟識的不知道,狼群還買不買這過期「狼媽」的賬,更不知道!狼山不是好闖的,護崽的狼群是絕不敢惹的。接近狼崽的過程中,一旦遭遇大狼,就別想出山了。更要命的是,隨時可能遇上盜獵的。
狼窩,去還是不去?即便找到了狼窩,我們又能為他們做什麼?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
臨出門,扎西囑咐:「如果真遇到盜獵的,別硬碰硬,告訴我們,我們幫你!」
扎西的話明明是顆定心丸,卻也宛如一記重錘砸實了孤身進狼山的危險性,誰都知道在山裡遇到危險,喊破天都沒人救。
商量來商量去,我們決定先放航拍機巡山偵察,我們在小屋附近遙控監視,這是最安全的方法。由於狼山地界廣闊,亦風特意將地面雷達圖傳系統做了增距,十公里內的信號都可以傳回地面。
第一次飛行,繞狼山上空一圈,鏡頭捕捉到水源地旁邊有一匹狼,他稀奇地仰頭——這是什麼大鳥啊?然後迅速跑開,之後,航拍機就再沒發現過狼了。
上狼山!找狼窩!當做出這個決定時,兩人都熱血沸騰。
雖說我們不願意打擾狼群領地,但長期的被動等待讓我們幾乎抓狂,作為狼癡和想念格林的我們,早就想主動接近狼群,也早就想進山一探格林的下落了。或許與格林重逢就在山間,更有幸者可能親眼看到野生的小狼崽在山野間嬉戲,那是多麼令人嚮往的畫面!
激動歸激動,緊張是難免的。我們開始商量接近狼群的方式。
牧民既然信奉山神,不敢驚擾狼群,那麼我們不便追問牧民,而且狼群育子期間上山干擾的人越少越好,多一種生人味道就多一分危險,也少一分遇到狼的希望。我們決定憑著對狼群的瞭解,自己去搜尋。
在水源地布控成為我們偵察試探狼群的第二步,這是觀察野外動物最常用的方法。
人和動物都離不開水,正常情況下附近大多數動物都會去水源地「簽到」,而狼在每次捕獵和進食之後都需要大量補充水分。我們只要在水源地佈置隱蔽攝像機就能夠以逸待勞,說不定能拍到狼群飽餐之後來這裡喝水,清洗臉上的殘血,說不定格林就在其中,如果水源地靠近狼窩,說不定還能拍到小狼。
我畫了一張狼山地形圖,和亦風在圖上分析。
這一帶我們非常熟悉。狼山像一隻張開五指撐在草原上的巨手,有六道主要的山脈,從東往西數分別是拇指山脈、食指山脈、中指山脈、無名指山脈、小指山脈,另外還有一片與主山脈形斷意連的孤峰,我們稱它為「斷指」,斷指山峰背後是懸崖和公路。我們的小屋在拇指山脈西側,格林當年的狼洞在食指山脈東側,小屋和狼洞遙遙相望。中指山脈和無名指山脈兩年前還是狼群經常出沒的地方,現在修起圍欄,劃分了牧場,狼便少了。小指山脈和斷指山峰是現在狼群的聚集地。
狼山地帶一共有五個最清潔的水源地,分佈在狼山六指山脈的每個指縫之間。冬季裡狼山主峰的雪水滲入地下,開春以後凍土軟化,這封存在凍土中的雪水又從地縫裡湧了出來,在軟泥面上流淌成小溪。水質最清涼的地方莫過於泉眼,雪水再往山下流就會夾帶很多淤泥和沉積物,等流到草場上就已經成了混雜著各種微生物和牛羊糞尿的泥水。
狼鍾愛清泉,雖然成年狼出門在外沒那麼挑剔,但狼媽媽則不同,新生幼狼體質弱容易感染病菌,正如每個人類的母親都要給孩子選擇最安全的牛奶,狼媽媽也一定要給孩子們尋找最優質的水源。這五汪清泉中肯定有一眼是野狼母子的指定飲品。
我們一共有八個隱蔽攝像機,其中三個用在了狐狸窩邊,兩個前一段時間安裝在了黑頸鶴的巢邊,觀察他們孵卵的情況。目前僅剩三個攝像機不夠布控,五個水源地必須取捨。我將五個水源地按它們的重要性標號:
一號水源在斷指和小指山脈中間,作為狼群聚集地的水源,這個泉眼是監控重點。
二號水源在小指和無名指山脈之間,狼群翻山跟玩兒似的,二號水源也應該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必須納入監控範圍。
三號水源在無名指和中指山脈之間,狼群常路過這裡,為保險起見,也需要監控。
四號水源位於中指和食指山脈之間,有牧民在那裡放牛,人畜擾動水質不佳,看到狼的可能性不大,可以放棄。
五號水源在拇指和食指山脈之間,水量最大,經年累月的沖刷把地面沖裂出六七米寬的深溝,直到冬季深溝底的小溪依然在冰層下有清泉在湧。這小溪的水量雖多,但是離我們的小屋很近,我們也常去取水,有人出沒,估計狼群在這裡喝水的概率很小。況且五號水源在小屋用望遠鏡就能一覽無餘,這裡不用布控。
地點踩好了,就得算時間了。總不能趕在狼群開會的時候,端著攝像機湊上去:「我們想拍你。」狼一準兒會說:「我們想拍死你!」
咱得低調,悄悄去。
狼群通常在一早一晚活動,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是他們休息睡覺的時間,這個時間段遇到狼的可能性很小。六個小時剛好夠往返,但我們必須頂著烈日快去快回。
上午十點,我們帶著攝像機出發了。
我們估計得沒錯,一、二、三號水源地都有狼的足跡,但水源附近一點狼糞都沒有,看來他們非常注意維護泉水的清潔。我分別拍照留存。
一號水源地的軟泥上能看到一些小小的狼爪印,跟格林一個半月時的爪印大小差不多,胖乎乎的特別可愛。小狼已經能出窩到溪邊喝水了,我暗暗高興,心想:「這地方有戲。」
二號水源地邊爪印最多,都是大狼爪印。
三號水源地也有小爪印,卻是又瘦又尖的,應該是狐狸的爪印。
四號水源地沒有狼爪印,亦風卻意外地發現一大片野韭菜,他樂壞了。「這可是好東西!」他連根帶苗地拔了幾大把裝進背包,「明天咱們改善伙食!」
按照預定計劃布控完畢,我們快速撤離。
回到小屋一看表,傍晚六點。安全時間算得剛好,沒有撞見一隻狼。
夜裡臨睡前,我們興奮地猜測會拍到些什麼,狼群看到攝像機會有什麼反應,一直聊到睏倦至極才睡著。
亦風說我心裡是裝不得事兒的,一有事兒我准做夢,不是嚇醒就是笑醒,不過今晚的夢卻頗有深意。我夢見那匹帶著鷹的瘸腿兒狼,坐在我們的隱蔽攝像機旁,咧著嘴衝我狼笑。他是笑話我們的裝備太幼稚,還是想在攝像機前擺造型呢?
一覺睡到大天亮,我是被香醒的。亦風從來沒有這麼勤勞,屋簷上的鳥兒們都沒睡醒,他就起來了,生火、燒水,打了幾個雞蛋,這會兒正在切菜。
「呵!什麼那麼香啊?」
「野韭菜啊!」亦風每切一下,韭菜汁便瀰散到空氣中,香透了整間屋,讓人不由自主想深呼吸,那勾人饞蟲的誘惑感,什麼CK、Dior、CHANEL通通得靠邊站。你說這些做香水的,咋就沒有韭菜香型呀?
亦風切完野韭菜,把手放在鼻尖深聞了一下,嘖嘖讚道:「爽!」再把韭菜和著雞蛋一炒,那味道吸吸鼻子都要流口水。
爐旺顧不得燙,扒著爐子想往鍋裡看。亦風急忙把鍋端得高高的,用腳把爐旺趕出門去。
我看著亦風揉麵團,回想起昨晚上的夢,靠在床頭啃指甲。
「別啃了,留點肚子嘗嘗我的韭菜合子。」
我放下手指頭,一手托著腮靠在桌邊,喃喃道:「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周全。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那麼多死羊死馬旁邊裝的攝像機都沒有拍到過狼,而那只鷹狼更是老遠看見攝像機掉頭就走了。這回的攝像機能拍到狼嗎?風啊,你怎麼看?」
亦風呵呵一笑,沾滿麵粉的手衝我一抱拳:「大人,依下官看來,既然眼線已經布好,您就甭操那麼多心了,安心等幾天吧。就算大狼疑心重,小狼崽天生好玩能有多少心眼兒?再說了,吃肉可以忍嘴,喝水可是『剛需』啊。狼山就那麼幾個水源地,不信狼不來!」
「但我們的攝像機立在那兒也太明顯了,你當狼是三歲小孩兒嗎?」
亦風擠眉弄眼地一笑:「他(格林)可不就是三歲嗎?」
我拍著腦門兒,眼一閉,跟他沒話說。
等我洗漱完,見亦風往爐子裡加了兩塊炭,又把揉好的麵團扣在盆子下面,一副大廚精心雕琢食材的模樣。
「你這個要做多久?」
「面得醒一會兒才能擀皮兒包餡兒,炭也得等它旺火過勁兒,用最後的文火慢慢煎炸……」
我在房間裡踱了幾圈,閒不住了。看看時間,上午十點。
我背上隱蔽帳篷,懷裡揣一塊風乾肉當口糧,拿了一瓶礦泉水,又抓了一小袋麵粉,「我去去就回。中午再吃你的韭菜合子。」
亦風「嗯」了一聲,一心做他的菜,也沒多問。我出門徑直奔中指山脈去了。
我總琢磨著不能光指望隱蔽攝像機,接近狼群的第二種方案也得同步進行,取信於狼是要花大量時間的。在我們入山之前,我要提前把隱蔽帳篷紮在狼山上,讓狼儘管檢查,消除疑慮。我得每隔一些時日把帳篷推進一定距離,直至狼群能夠接受帳篷的存在,我們才能躲在帳篷裡觀察他們。
登上中指山脈,山埡口有狼糞,也有倒伏的草路,這是狼群常走的路線。
我爬到附近幾百米處的山樑上,從背包裡取出帳篷。這是手拋型的觀察野生動物的隱蔽帳篷,折疊起來只有臉盆大小,輕巧便攜,用手一拋,只需兩秒鐘便自動展開。帳篷表面是迷彩樹葉和雜草的圖案,棕灰帶綠,遠看像草原上隨處可見的牛糞堆,和環境很融合。我釘好地釘固定帳篷,又掏出麵粉順著風拋撒在帳篷周圍的草地上,露水一潤,麵粉便貼地貼草了。沒有積雪的時候,這些麵粉能夠留下狼的蹤跡。
佈置完成,我向四周望了望,幾公里外的山下牧場上似乎有個騎著馬的牧民勒住韁繩,向我這邊觀望。我和這家的牧民沒打過交道,不知道他什麼性情,還是早點兒離開免得節外生枝。
沿著山坡往下走,我的登山鞋裡一直很難受,尖草刺兒順著鞋幫子紮在襪子上,又順著襪子往鞋裡滑,每走一步都扎得疼。走到山腰上,我實在忍不住,在灌木叢邊坐下,脫了鞋襪一看,連腳板心都紮了幾個血眼兒。我把草刺一根根拔下來,好不容易清理乾淨襪子,又抖了抖鞋裡的草屑,穿上試了試,舒服多了。
我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正欲翻身爬起來再走時,陡然驚呆了——就在我背上方不到十五米處站著一匹大狼!我專心挑了半天刺,那狼什麼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居然在我背後走得那麼近了,我還沒發覺!我腎上腺素急劇飆升,緊緊盯著那匹狼。
此刻,那狼好像還沒發現我,狼背對著我,正全神貫注地在看山樑上我才紮好的帳篷。帳篷目標比我大多了,這是他首先注意到的領地裡出現的異狀。
我斜眼瞄了一下周圍搖曳的長草,還好,我在下風處。我半跪著輕移慢動,縮身躲在灌木叢後,只感覺太陽穴一漲一漲地跳,逃是別想的,照狼發動襲擊的速度,我頂多只有閉眼的時間……
卡嚓!灌木枝丫被我踩斷一根,我心一慌,礦泉水瓶從身邊翻倒,半瓶水骨碌碌一路灑一路滾下山坡。我腦仁兒頓時炸開了,忙摀住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牙齒卻不爭氣地打戰。
這麼大的動靜,狼肯定聽到了!奇怪的是他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既不回頭看我,也不離開。背對敵人,我只在武俠片裡看過這種氣質。
不過,好久沒有這麼近距離看狼的背影了,山風吹起他的頸毛,我覷起眼睛,突然泛起一陣親切感。難道是格林?我抓住那一絲希望,試著叫了一聲:「格林——」
他沒有反應。
一陣涼風突然從我頭頂刮過,一隻獵鷹滑翔到了狼的上方,猛扇著翅膀,又向我這邊飛來,狼隨著鷹飛的方向回頭!
剎那間,我心臟的保險絲燒了——他不是格林!是野狼!!
親切感蕩然無存,我全身的關節都僵硬無比,石化在原地,只有手指在不斷顫抖。
人狼對峙,怎麼辦!
誰知狼看見我,也渾身巨震,慌忙回身面向我,前爪撐地,後腿微屈,整個身子後仰,尾巴夾得緊緊的,一副欲逃又止的姿態。不可能吧,他才發現我嗎?
獵鷹在狼身後的山梁緩緩降落,時間像靜止了一樣。
眼前的公狼,大腦袋,粗脖子,撐在身前的右前腿略顯萎縮……
莫非是他——兩年前被盜獵者炸聾了耳朵的小狼?
他並非故意背對我,而是他根本就聽不見。他當年跳崖逃跑時摔斷的一條前腿雖然畸形,但仍倔強地支撐著身體。他身後壓倒的草路是從山埡口延伸出來的,可能他一出山埡口就注意到了帳篷,一路專心盯著上方的帳篷走過來,沒注意到下方灌木叢中的我。他的世界是無聲的,直到鷹飛來提醒了他,他才驚覺離我只有十多米了。
我記得澤仁說過,他因為耳聾需要獵鷹來指引,而鷹是日行動物,所以這匹狼總在白天上班。我算好狼群下了夜班休息時,才敢上山來,卻忘了還有這上白班的傢伙。
此刻,我縮在灌木叢後面是為了躲狼,但在狼眼裡也許我這樣盯著他是想伺機突襲?他的瘸腿由於緊張而微顫。他可能在糾結:這人躲在後面幹什麼?有武器嗎?我這條瘸腿跑得贏她嗎?是撲上去拚命還是趕緊撤退?
認出了這匹野狼,又聽說過他的身世,我的靈魂漸漸歸位,反倒多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你的腿有殘疾,我的腳也紮了刺,一個瘸一個拐,誰追誰都費勁。不過,我同情他殘了一條腿,可能他還在鄙視我只有兩條腿。
難得和狼這麼近距離遇上,我卻沒帶照相機,我暗叫可惜,不過我懷裡還有一條風乾肉。看狼且防且怕的姿態,我不敢有多餘的舉動,又很想表明我的善意。我僵著身體,慢慢把右手伸入懷中,那狼立刻齜著牙後退了半步,喉嚨裡嗚嚕作響。我定住動作,鼻尖沁出汗,等狼略微平靜一點,我才緩緩摸出乾肉,小心翼翼地遞向他。
狼根本不看肉,死盯著我的眼睛,似乎要穿透我的眼珠子,挖出我腦子裡所有的想法。他抖動著上唇,隨時準備露出獠牙。我不敢擦汗,用指尖把肉輕輕扔出。誰知肉一落地,竟然像是往油庫裡扔進了一個打火機,人狼之間的緊張氣氛瞬間爆炸。
嗷嗚!狼狂吼著向我撲來!
媽呀!我掉頭就跑,慌不擇路地跑下山坡!
跑了幾分鐘,狼居然還沒追上我,我壯著膽子回頭一望,那狼已經逃上山梁了,也在回頭瞄我。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他剛才那一吼一撲只是個嚇唬我的虛招,為自己贏得撤離的時間才是最終目的。狼真正要發動突襲時,是不會吼叫著讓對方有所防備的。
那狼跛著腳消失在山背後,我拍著胸口緩和心跳,此番套磁不成還差點被狼咬。這倒霉孩子,昨天夢裡還衝我笑呢,今天就給我刺毛了。我抹著一頭的汗,再不敢耽誤,快速返回。
還沒翻下食指山,我就聞到小屋裡煎野韭菜合子的香味。頓時感覺肚子空得人都輕了,我幾乎是順著這香味飄蕩回去的。
我抓起剛出鍋的韭菜合子,可勁兒造一大口!嗯……生活充滿油珠珠!
亦風一個勁兒顯擺著他的炮製過程:「韭菜還是野的香,加上雞蛋炒一炒做餡兒,面皮一定要擀圓攤薄,才能對折包成這樣半月形的大扁合子,高原上麵食是煮不透的,要麼夾生,要麼爛糊。我的經驗是要用文火薄油,慢慢一炸就脆了。怎麼樣,皮酥餡兒香吧?」
亦風看我已經吃得顧不上誇他了,這才注意到我被沿路荊棘圍欄鉤掛的狼狽相:「你衣服怎麼剮破了?」
我含著燙嘴的韭菜合子,邊哈氣邊說:「我剛在中指山遇到狼了,就是帶鷹的那只聾狼,他撲我……」
「啊!」亦風瞪著眼睛,大張著嘴,下巴都快掉到碗裡了,「你居然一個人上山去了!」
我心虛歉疚。早上出門的時候,亦風或許以為我撿牛糞去了,結果我卻獨自冒險上山,他一定擔心壞了。
我溫柔一笑,正想安慰他:放心吧,我沒事。
不料亦風下巴一收:「你怎麼不順便帶點韭菜回來!」
這個吃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