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山神、狼與鹿

平日裡只聽人們抱怨狼吃羊打牛,而現在真正野對野的對決即將上演,這在如今的草原是難得一見的場面。狼,追啊!鹿,快逃!兩種矛盾心聲像激流一樣對撞!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我們已經翻過了食指山脈,越過山谷間溪流沖刷出的軟泥地,爬上中指山脈。

正走著,我陡然感覺異樣,攔住亦風:「噓——聽!」

窸窣聲響,眼前八九米遠的灌木叢中,猛地躥出一匹大狼,死盯著我們。

我迅速掃視周圍,看還有沒有其他狼,這已經成了我下意識的反應。我很快回轉目光,就他一個!

「好大的狼……」亦風的手悄悄揭開了攝像機鏡頭蓋。

「先別動,」我說,「他過來了……」

這狼剛才是在灌木叢中休息。我們在明,他在暗,他肯定早就在觀察我們了。若我們只是路過,他樂得繼續睡覺,但碰巧我們的路線指向灌木叢,他才不得不跳出來。

這匹狼是我們見過的最大的狼,我身高一米七三,這匹狼如果人立起來應該比我略高一點。巨大的體型天生帶有一種壓迫感,他長腿窄胸,換季的冬毛已經開始脫落,左耳有一個缺口,可能是以往打鬥中被撕破的。

最讓人見而心顫的是那雙狼眼,顏色不同於大多數草原狼。草原狼的眼睛通常是棕黃帶綠或者琥珀色,而這匹大狼的眼睛呈天際白,靠近瞳孔的周邊發散出淡藍的細絲。他的瞳仁兒特別小,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毒針的發射孔。他用這雙眼睛緊緊扼住我的「七寸」,我們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我們卻並沒有感到害怕,或許是這匹狼既沒齜牙,也沒半點恐嚇我們的意思。他不怕我們,也不嚇我們,只是很平靜地盯著我們繞了小半圈,鼻翼張合幾下。最後,他捲起舌頭打了個哈欠,又瞄了一眼我們的攝像機,這才從右側小步衝下山谷。

亦風趕緊打開攝像機,邊拍邊在陡坡上支腳架。

那狼走幾步回看一眼,眨眼工夫就到了山谷。喝了一口溪水後,他的腳步更加從容,爪掌像裝了彈簧似的輕快,在山谷的黃花叢中一彈一彈,繼而上了食指山脈,腳不慢氣不喘,在半山腰還順道小了個便。

亦風的鏡頭一路跟隨狼翻上山梁:「嘿,瞧瞧他做記號的姿勢,這是個公狼呢。」

「知道。」我說,「剛才面對面的時候就瞧見了。」

「呀,」亦風皮笑肉不笑,「你們女人的觀察能力真強。」

我咬咬牙,不理他,我可不想錄下貧嘴的同期聲。

這匹狼應該是認識我們的,雖然從前沒有近距離見過他,但是他看向我倆的眼神始終很鎮定,他甚至不奇怪我們會出現在這兒。這跟龍狼初次見到我時驚訝緊張的表現截然不同。

大狼已經抵達我們來時的食指山梁,最後回望了我們一眼,消失了。

亦風查看視頻的錄製時長。「從那座山梁到這座山梁,我們來的時候用了四十多分鐘,他只用了七分半鐘,還只是散步的節奏。狼真要追擊人的話,人哪裡跑得了。七分半啊,嘖嘖,七分半……哎呀!」他一拍大腿,「咱們剛才忘了叫格林!」

「這麼近還需要叫嗎?你不認識他,他都認識你。我看了,他沒有天眼,而且這狼起碼有五六歲了,你要想記住他,就管他叫『七分半』『七分半』好了,別見狼就認親,走吧。」

「你怎麼知道他的年齡,你撿到他的身份證了?」

「他的獠牙又鈍又圓,下頜三套門齒都磨成矩形了,打哈欠的時候你自己不知道瞅瞅嗎?」

亦風肅然起敬:「你們女人的觀察能力真強!」

我輕輕一笑,聳了聳背包,挺滿意他現在的態度,這句話算是找回了場子。

亦風扛起攝像機繼續和我往無名指山脈進發。

隨著對野狼越來越多的接觸和瞭解,在野外遇上狼,我們更多的是親切而不是恐慌。只要把握好尺度,尊重他們的習性,就不會發生安全問題。狼只在三種情況下攻擊人:

第一,保家護崽救同伴,人威脅到他們的生命,狼驅趕恐嚇無效時,會拚死一搏。

第二,極度飢餓,狼會鋌而走險襲擊家畜,寧可戰死不肯餓死。

第三,狼被家犬感染了狂犬病。但是這種概率微乎其微,因為野狼從不願意與狗打交道。

中午,我們爬上了無名指山脈,隱蔽帳篷在山樑上安靜地等著主人。我檢查了一圈,沒有狼來過的痕跡。

亦風舉著望遠鏡看了一會兒,把我拉進帳篷。「……對面山上有東西。」他遞上望遠鏡,「四分之三高度(山高),一點鐘方向。」

我拉開帳篷的觀察窗口,鎖定方位——那東西在望遠鏡中只有米粒大小,一對又長又尖的大耳朵伸在灌木叢上,耳朵下面是呈三角形的一坨黃色物體。

「狼?兔子?」亦風猜測。

那東西的一隻大耳朵向一側扑打了一下。

「兔子不這樣扇耳朵……」我搖頭,繼續調焦。

圖像逐漸清晰起來,三角形的物體上顯出一隻黝黑的大眼睛,那耳朵上似乎還有一絲黃色的東西。正待細看,那東西頂著大耳朵整個升高了,下面冒出一大團身體,還有四條挺秀的長腿。

「鹿!梅花鹿!!」我胳膊肘興奮地撞著亦風,任他把望遠鏡搶過去,這可是我們頭一回在野外看見梅花鹿。

激動了好一會兒,兩人有點納悶兒了。這可是狼的領地啊,咱們來的時候都遇見狼了,孤孤單單一頭鹿跑這山裡來不是送外賣嗎?

亦風向後挪了挪身子,勉強伸一下蜷縮得麻木的腿腳:「按說有野生獵物是好事兒,咱們賭狼會不會發現鹿。」

我們輪流觀察鹿,一直到太陽已經很斜了,梅花鹿只是氣定神閒地遊走、吃草、休息。

亦風的肚子越叫聲兒越大:「唉,早知道多帶點乾糧和水。曬了一下午,我快低血糖了。」

我盯著帳篷外面山裡的動靜,頭也不回,從腰包裡掏出一大把黑色顆粒:「喏,吃吧。」

「啥玩意兒?」

「羊糞蛋兒。」我說著送了一顆到自己嘴裡嚼著,「這是野外,不吃餓死你!」

亦風吃驚不小。「啊,你!一個淑女,墮落到吃……」他突然注意到我嘴角一絲繃不住的笑意,「騙子!」他拈起一顆嗅了嗅,眼珠一轉笑逐顏開:「明明就是竹炭花生,帶了多少?救命糧啊!」

我笑嘻嘻地又掏了一大把給他,想起從前長駐狼山時亦風也跟我苦中作樂說:「我有一個壞消息,有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咱們的存糧快吃完了,只能啃牛糞了!好消息是牛糞多得是!」好在那時格林經常叼來野兔,我們才能支撐那麼久。那些往事都遠了,狼山上有小格林陪伴的日子一去不返,只剩我們在這裡苦苦尋找格林。他知道我們回來了嗎?

「有狼!」亦風率先發現動靜,「羊糞蛋兒」沒白吃,「看!對面山梁!兩隻!」

兩隻狼一前一後翻山走來,邊走邊抖擻狼毛,似乎是剛在哪個草窩子裡睡足了覺,太陽落山該是他們出獵的時間了。

「哎呀,快跑啊!」我手一緊,本能地替那頭梅花鹿捏了一把汗!在若爾蓋梅花鹿保護區外的野生梅花鹿也很少見,我們在草原兩年多時間了,就看見了這一頭鹿,不能剛露臉就被狼吃了吧。這念頭剛閃過,我的神經瞬間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慾望死死揪住,這才是狼正兒八經的野食,肉到嘴前機不可失!平日裡只聽人們抱怨狼吃羊打牛,而現在真正野對野的對決即將上演,這在如今的草原是難得一見的場面。狼,追啊!鹿,快逃!兩種矛盾心聲像激流一樣對撞!

兩匹狼沿著山坡向下走,鹿還在吃草,他們互相還沒發現嗎?

亦風突然問了一句:「梅花鹿是幾級保護動物啊?」

「一級。」我快把望遠鏡捏碎了。

「狼是二級吧?」亦風在糾結這個問題,他似乎還有一種見死不救的犯罪感。這是城市人的想法嗎?野生動物的吃與被吃還需要亮資質嗎?收起那些鋤強扶弱的「正義感」和職稱評定吧。

我根本無暇理亦風,死盯著狼和鹿,似乎整個身體除了眼睛再沒別的器官。

梅花鹿停止了吃草,抬頭向狼張望,不跑?!而更讓我意外的是狼竟然也只是扭頭望了望鹿,逕直往山谷下走,不追?!他們看待彼此的神態竟像遇見鄰居一樣尋常,就差沒點頭問候了。

「這唱的是哪出啊?」亦風看傻了,「兩匹狼隨便拿下一頭鹿啊!狼不餓嗎?」

「肯定餓,狼去水源地喝水了,這是出獵前的準備。」

「可惜,要是我們的攝像機沒撤今天就能拍到了。」

「要是機器沒撤,他們今天就不會在這裡喝水了。」

我和亦風你一句我一句悄聲說著,緊盯著那兩匹狼。

兩匹狼喝完水,又在水邊打了好幾個滾,蹭上泥漿草汁,似乎要充分留下「家中」清泉的味道,隨後起身抖抖狼鬃,沿著山谷向狼渡灘方向走遠了。只剩梅花鹿在山間繼續吃草。

亦風抓起攝像機:「走,跟狼去看看。」

「別跟……」我拉住他,「別說你跟不上,就算跟上了也只會打擾他們捕獵。而且天快黑了,你不想又困在沼澤地裡吧。狼群晚上出獵,清早回窩,你得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才能知道狼窩在哪兒。」

亦風向狼遠去的方向打望了一眼:「也行,明天早點來。」

趁著暮色,我最後望了一眼梅花鹿,他耳朵上代表宗教放生的黃絲結突然讓我想起了索朗之前說過的話:「活佛曾經在這片山上放生了一頭梅花鹿,盜獵者眼饞他一年多了……」難道說的就是他?這難得一見的「野生」梅花鹿其實也是被「放生」的。狼群竟然與放生鹿相安無事共處了一年多?難道真有山神互佑之說?

狼是一種神魔之間的生物,就像草原人所描述的那樣,狼的想法和行為有時很難用自然規律來解釋。狼所擁有的究竟是獸性、人性還是神性?又或者兼而有之?

《重返狼群(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