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名字叫格林
我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就聽得有敲門聲,小狼一個翻身跳下沙發就縮進了床底。
亦風來了,他神色慌張地說:「你剛給我打電話又不吭氣兒,我聽電話裡動靜很大,啪的一聲掛斷就再也打不通了,擔心你是不是出事了,趕緊跑過來看。」
「哦,小狼剛才玩手機來著。」我笑了,「你怎麼那麼緊張啊?」亦風提心吊膽地歎口氣,進屋坐在沙發上:「你一個人跟狼在一起,我怎麼不擔心?我最近老做夢,夢見你睡覺的時候一隻狼照著你的脖子咬下去。」
小狼已聽見是抱過自己的亦風的聲音,立刻從床底下跑了出來,皮球一樣滾到亦風跟前,張開小爪子把他的腿抱了個結結實實,一邊哼哼唧唧撒嬌,一邊把肚子翻過來左扭右扭地讓他摸。
「它還記得我?」亦風有些驚異,小狼僅僅見過他一面。我微微一笑,在亦風身邊坐下:「它記性好著呢。把肚子亮給你了,還不摸摸它?」
亦風的心微微一動,伸手觸摸到了小狼細嫩無毛的光滑肚腹,如同嬰兒般的奇妙觸感令亦風緊張的表情頓時舒展。小狼用前爪愉快地捧著亦風的手掌搖來晃去,後爪子舒服得直抖。
亦風避開小狼尖利的爪牙,輕輕地把它抱在懷裡,目光裡浮現出少有的溫柔:「小傢伙叫什麼名字?」
「沒名字呢。」
「那你怎麼叫它呢?」
「嗚、嗚、嗚、嗚……」我叫了幾聲,小狼立刻朝我身上爬過來。
亦風驚異地聳聳眉毛,學了幾聲,小狼歪著腦袋看他:「聽不懂。」一番努力後,亦風苦笑著:「我學不來你的聲音啊,看它這麼聰明,像個孩子一樣,咱們給它起個名兒吧。」
我心裡漾起一陣感動,名字是一種認可,是一種親密感情的維繫,如果一個動物在你身邊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想過給它起,那麼在你的心裡,它不過就是個囚禁在身邊的牲畜,哪怕好吃好喝山珍海味地餵養著它,可在潛意識裡你並沒有把它放在與你平等的位置上來愛,這樣的緣分來時無心,去亦無情。而有了名字,就意味著有了歸屬感;有了名字,就有發自內心真切感情的萌芽。亦風要給它起名字就意味著接納了它。但起名卻真是個費腦筋的活兒。
「叫阿狼?」我挺省事兒。
「最好別帶狼字,出門咋叫啊?還怕不夠嚇人?低調,低調!」
「黑豹?」
「你就在動物園裡轉圈了是吧?那叫盜用,你家博美就是個例子,好好的狗要起個『狐狸』做名字,讓人半天反應不過來。」
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坐在那兒起著名兒,小狼夾在中間,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我,坐在我膝蓋上好奇地聽著,翻過後爪子撓著小腦袋,打著呵欠似乎也沒聽到令它滿意的名字。無聊之餘爬下地開始撕咬起拖鞋來。
阿狼、閃電、黑豹、月光……最後我們定下叫「格林」。
那是「二戰」時候納粹一個元帥的名字,雖然最終戰敗,卻也不得不說是個狠角色,好戰是他的本性,狼的天生狠勁和好鬥跟格林如出一轍,而且格林也是一個愛狼養狼的人。
我喜歡這個名字,還因為格林兄弟《小紅帽》的童話不知影響了多少人從小對狼的偏見、莫名懼怕與仇視。狼外婆的恐怖形象深入人心,從前純粹為了娛樂而編造的故事變成了主流意識,偏偏這些欺騙人的概念卻向著毫無防備、缺乏辨別能力的兒童灌輸,在最初的時候就影響了他們對客觀事物的判斷。我會重新為格林寫一篇屬於它自己的真實的「格林童話」,記錄它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英文就叫Green,就像它眼睛的顏色、草原的顏色。或許男人和女人的想法的確不太一樣,不過我們難得這樣殊途同歸。
「格林!」我們一聲聲呼喚著,小格林翻身起來抖抖毛髮,親暱地跑了過來,把傷痕纍纍的拖鞋還給我,對我倆又親又舔,顯然它也喜歡這個名字。
「回家吧,你一個人在這裡我很擔心。」亦風說。
「我回去了小狼怎麼辦?」
「每天來看它,給它送飯啊。」
「那不成探監啦?我離開一會兒,小狼都到處找我。而且資料上都說了,狼媽媽可是相當負責的,在前三個月裡,母狼除了喝水,可是寸步不離照顧幼崽的。」
「那要是『母狼』自己都餓死了呢?光啃餅乾能過日子嗎?」亦風氣呼呼地來回跺著腳,拿起錢包鑰匙,一開門走了出去。
「你去哪兒?」
亦風頭也不回地揚揚手:「『公狼』給你們『打獵』去!」
一陣淡淡的暖意在我心裡慢慢激盪開來,格林又多了一個人的疼愛。
轉天一早起來收拾了一下,我打算出門重新買一個體溫計,原來那個電子體溫計早就被格林咬得「神經錯亂」了,上次測量下來一看:40℃,把我嚇了一跳。重新測量再看:80℃,這明顯在「謊報軍情」嘛。有些號稱高科技的東西實在太過脆弱了,還是買只傳統的體溫計比較靠譜。當然,做電子體溫計的人估計也想不到這儀器還要過狼牙這一關。
狼在飢餓的驅使下可以學會任何東西
從接回格林那天起,我就寸步不離地陪著它,今天看它還在忘我地陶醉於和馬桶刷子的戲耍中,我就悄悄掩上門,下樓去買體溫計。格林尚小,雖然調皮,估計破壞性也不大。我決定匆匆出門,快去快回。
等我回來開門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半個小時的光景,屋裡全亂了套:米粉撒了一地,地板的壓腳線被摳了出來,陽台上的植物成了殘枝敗葉,廁所裡的衛生卷紙被拖出來老長,像迎接國家元首的地毯一直鋪到了陽台,面巾和日記本被撕得滿地都是,洗衣機和電冰箱的電線都被咬斷了。更讓我吃驚的是,洗衣機竟然從原位置挪出了一米多遠,不知道小小狼崽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拖動它。洗衣機後面的牆上赫然被撕咬出一個大洞,那是用塑料擋板遮住的水表監測口,小狼一定對陰冷黑暗的洞穴情有獨鍾。冰箱面上的薄膜被抓扯得慘不忍睹,電視打開了,咿咿呀呀地放著廣告。電腦的鼠標被拽下來甩在地上,寫字檯上全是狼爪印。蜂蜜瓶翻倒了,滾在桌子邊上,裡面的蜂蜜所剩無幾。
格林挺著大肚子四仰八叉地在沙發上睡著安穩覺,還伴隨著一點小小的鼾聲,胖嘟嘟的屁股下面還壓著已經被掏出電池的電視遙控器,它的嘴上腦袋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蜜糖,真是一個甜夢啊。聽見開門聲,格林半瞇著眼睛瞄了我一眼,尾巴簡單地搖了搖,算是打了招呼:「老媽,今兒的午飯俺自己搞定了。」顯然幹了這麼一番「大事業」,它累了,又接著睡去了。
它是怎麼爬上沙發的?一看沙發前面的紙盒子,我明白了,這傢伙從床底下把裝檯燈的紙盒子拽出來,放在沙發前面,墊腳高度正好先爬上紙盒再上沙發。可是將近一米高的桌子格林又是怎麼爬上去偷吃蜂蜜的呢?實在令我費解,唯一的解釋就是借助旁邊的報紙架了。
都說狼在飢餓的驅使下可以學會任何東西,不到一個月格林就能如此聰明地利用環境,看來這話真的有道理。今天,它用自己尋來的香甜蜂蜜代替了牛奶,填飽了飢餓的小狼肚子,而我則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一片狼藉」。
收拾完被格林破壞的屋子,格林的蜂蜜也消化得七七八八,開始爬下沙發來。我拿了一個生雞蛋滾到它面前。
格林第一次見到雞蛋,有點不知所措,但本能告訴它,這是可以吃的東西,幾番嗅聞和撥來滾去之後,它還是拿這圓滾滾的物件沒辦法。我抹了一點火腿腸的肉味在蛋殼上,它的勁頭更大了,把雞蛋叼在嘴裡,四處想辦法。一個不留神,雞蛋從嘴裡滑落,掉在地上,磕出一道縫,淡淡的腥味從縫中滲出,格林更興奮了,圍著雞蛋直打轉,似乎琢磨出了一點端倪,它把爪子壓在雞蛋上,略一用力,滑滑的雞蛋就迅速被彈出,撞在牆角,破了!格林興奮地跑過去舔著流出的蛋黃蛋清,連蛋殼也一併嚼碎吞下,直到把地板都舔乾淨,無限享受的樣子。此後我每天給它一個生雞蛋,由它自己玩夠了以後吃掉,這對它迅速發育的耳朵很有好處。
我為格林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都留下了珍貴的照片,格林對我的照相機尤其感興趣,每次我蹲下來拍照的時候,它就會迅速跑過來對鏡頭又聞又舔,結果好多照片拍出來的都是一張毛茸茸的嘴和誇張的大鼻子,相機鏡頭也常常被舔花。
隨著格林逐漸長大,破壞力也與日俱增,淘出圈來了,大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之勢。看過它搗亂後的房間就會明白什麼是「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幾天後,當我完成採購,提著菜回來,屋子裡又是一片狼藉,我都不意外了。可突然出現的格林卻著實嚇了我一跳,它口吐白沫,一路跑,一路滴,直直地朝我衝過來。我頓時蒙了,狂犬病?怎麼一點徵兆都沒有?來不及多想,我把菜朝它一丟,閃身躲進了旁邊的洗手間。隔著玻璃格林嗚嗚叫著抓著門,抓得我心裡直發毛,環顧四周想著脫身的辦法。只有牆角靠著一根掃把,忽又想起前兩天才被格林牙齒劃傷過,頓時五雷轟頂,留遺囑的心都有了。也罷,豁出去了,拉開門「啪」的一掃把把它打翻在地,左手抓住後脖子避開爪牙把它拎了起來。
格林乖乖地被拎著,滿臉興奮,大張著嘴伸出舌頭快活地哈著氣,眼睛裡盛滿了迎接媽媽歸來的激動和親熱。這不像病態啊?我正納悶,突然一股熟悉的甜香味鑽進鼻孔,再湊近一聞,這小子口氣清新異常,猛地想起一樣東西。照地上一找,果然,半截牙膏筒躺在地上,被咬得千瘡百孔,擠出來的牙膏舔得乾乾淨淨。小子,吃啥你也別吃牙膏啊,嚇死我了,差點把你「人道毀滅」。
格林莫名其妙挨了頓打,卻仍然掩飾不住見到我的興奮,伸長脖子,溫熱的小舌頭在我臉上一舔,癢酥酥的,滿是牙膏味兒,我又好氣又好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挨了打的格林頭上起了個小包,這是它第一次挨打。狼可是記吃記打又記仇的傢伙,從此,格林對掃把這個曾經敲得它昏天黑地的東西深惡痛絕,沒事就拖出來狂啃猛咬,狠狠地發洩它的怨氣。一個月中,它咬壞了三個掃把,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
我看到夜行動物特有的眼睛
滿月後的格林開始有意識地關注自己的健康狀態,最直接的表現就是監測自己每次的便溺,從前它常常拉肚子,特別是啃咬吞食一些東西後,它很關注大便裡哪些東西是原封不動拉出來的,下次就不屑於再吃它了。格林的健康日漸穩定,也不再拉肚子了。
我用體溫計為格林測量肛溫,它彆扭極了,非常討厭體溫計插進它的屁股裡,測完以後惡狠狠地盯著我手裡的體溫計。有一天,我發現放在書桌上的體溫計不見蹤影了,到處找都沒有。我生怕玻璃水銀的體溫計被格林咬碎了傷到它,甚至引起中毒,但格林始終安然無恙,家裡也沒發現任何玻璃渣,體溫計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地消失了。
幾天後,馬桶堵住了,我請來工人疏通下水管道。折騰半天,掏出了失蹤多日的體溫計。甭問,格林干的!它竟知道這玻璃的討厭東西不能咬壞,就轉而扔進了馬桶裡,這也太可惡了。打發走了工人,我叫出格林開始嚴肅教育。格林偏著腦袋聽了兩句,突然伸出兩隻前爪併攏向前一溜,「哧啦」一下在光滑的地板上像磕長頭一樣拉長身子趴了下來。我一愣:「今天怎麼行此大禮啊?難道它知道錯了?」格林伸長舌頭斜眼瞄我一下,在地板上呼呼大睡起來。我這才領悟,中午天氣熱,這傢伙繃直了身子趴下,把肚腹少毛的地方緊貼在涼快的地板上,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散熱,它才不會有悔過心呢。
天氣實在太熱了,這天夜裡,我開著窗戶睡覺。月色清朗,灑進屋中,我很快進入了夢鄉。格林卻一點不知疲倦,它白天早已睡夠了。它扒在床邊叼著我的辮子往下拖,想要我起來陪它玩,我翻了個身沒理它,它不滿意地嗚嗚叫著。
不一會兒,屋子裡傳來了叮叮噹噹折騰搗亂的聲音,我疲憊而痛苦地捂著耳朵,這傢伙又要拆房子了。果然「嘩啦!匡匡當當……」一連串大響動——衛生間的盥洗架被它拉倒了,接著「吧嗒、吧嗒」津津有味舔舐的聲音又鑽進耳朵。我生怕它亂吃東西,再也耐不住了,翻身起來查看,格林正忘乎所以地舔著果味的洗髮液,我唉聲歎氣地收拾乾淨。
突然,我發現格林的眼睛在清透的月色下如同兩顆湛藍的寶石,閃閃發光。其實小狼的眼睛本身並不發光,但能反射月光、星光和其他微弱的光線,這些光線彙集在眼睛的虹膜上,使這雙眼睛光彩照人,給黑暗中的小狼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兩點磷火般的光亮隨著它身形的移動,拖出流星一樣長長的光尾,這是夜行動物特有的眼睛。
我有心試試它的夜視能力,摸出口袋裡一顆小小的黑色巧克力豆,不動聲色地把巧克力豆用指尖彈射出去,幾聲輕微的碰響,巧克力豆彈了幾下,最後不知落在什麼地方,那兩點磷火迅速準確地箭射而出,一秒鐘後傳來了嚼碎巧克力豆的聲音。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黑暗中我幾乎是睜眼瞎,而格林卻天生是暗夜的精靈,是夜神最為眷顧的孩子,不惜摘下兩顆明星相贈。
黑夜給了格林光明的眼睛,但願它將來看到的永遠是光明。
好奇心可以戰勝一切恐懼
格林身上有種神秘而不可阻擋的力量——生長的力量,這力量最明顯而外在的表現就是好奇和探尋,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這股力量在它體內升騰,當它覺得屋子裡的一切都索然無味了以後,最嚮往的就是屋外的世界。從格林第一次見了亦風不再本能地把自己藏起來,而是好奇地嗅聞這個陌生人的時候,這股成長的生命浪潮就沖走了它與生俱來的恐懼感。
格林的食量越來越大,兩三天喝一箱牛奶是常有的事,我出門採購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格林看見我一次次消失在門後,又一次次開門而入,每次手裡都會有收穫——雞蛋、牛奶,還有那對它有無限吸引力的充滿腥香的肉,它便熱切地跳起來撲咬著袋子,再失望地看著我將這些食物都儲存在那個它怎麼也啃不開的冰冷的櫃子裡。它總期望有朝一日爬進那個櫃子裡吃個夠,也總好奇為什麼每次我消失在門外以後就能帶回好吃的?諸多的疑問強烈地刺激著它的好奇心。
漸漸地,它開始在我每次要出門的時候跟隨在我腳跟後面,想要到門外看個究竟,每次都被我嚴肅制止,推回屋內。門一次次地合上,它只好獨自在屋裡自娛自樂,時不時地在門後側著耳朵細聽,它知道,有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媽媽就會帶著食物回來。
有一次,我開門時把焦急等待的格林夾在門背後,進屋轉了一圈沒找著它,回頭才發現那團小毛球卡在門後可憐巴巴地哼唧著;還有一次,我一進門,就把撲上來熱烈歡迎的格林踩得吱吱叫,於是趕緊收腳。從那以後,我學會了小心翼翼地把門先開一條縫,等格林鑽過來了以後把它抱在懷裡,再放心地敞開大門進去,這樣既不會夾住它也不至於踩著它。
但這些絲毫沒有打消格林想窺探門後世界的念頭。有一天,它趁著我拖完地板開門通風的時候,撲騰著嫩腿向著大門顫顫巍巍地爬去,像籐蔓植物追逐陽光一樣,緩慢卻堅定地爬向那裡,然後站在門口望著空蕩蕩的樓道發呆。樓道裡偶爾吹起的微風似乎都可以將它輕易地掀翻,它卻固執地搖搖晃晃站著,直到我關門也沒敢邁出第一步。
第二天,它伸了一隻小爪子踩在了門外光滑而堅實的地磚上。第三天,它索性四個爪子都踏出了門外,還走了幾步,光潔的地磚上映照出它的影子,彷彿一個隱藏在未知世界的夥伴,格林一直愣愣地看著它,直到我尋找的呼喚聲響起,它才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掉頭就逃回屋子。
格林在樓道裡一次比一次走得遠,越走膽子越大。為了阻擋日漸好奇的格林,通風的時候,我把茶几椅子木板等家什擋在門口,讓它知難而退。可是門外好像並沒什麼危害啊,格林不明白為什麼我要一再阻止它。
終於有一天,格林對外界的好奇戰勝了恐懼和對我的服從。它自娛自樂地叼著布偶走到這些阻擋物跟前,想起那天在外面地磚上邂逅的神秘夥伴,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和渴望讓它丟下了嘴裡的布偶,審視著這些阻隔它走出去的勞什子。它試過很多次,都沒翻過去,可今天它欣喜的發現布偶可以幫它這個忙。「存在的東西都是可以利用的」,格林天生就明白這一點。它踩著布偶,笨拙地指揮著腿,扒著茶几,幾次跌得仰面朝天後,它終於成功了,翻過障礙,扭著小屁股爭分奪秒地往門外跑!我的呼喚也不奏效了,格林深怕被捉拿歸案,邊在地磚上打滑,邊鉚足了勁兒往電梯口奔去!旋即傳來美眉的驚呼聲和格林悲慘的尖叫聲——出事兒了!我急忙追出去。
卻說格林看見等電梯的美眉,高興地上前示好,美眉卻是個怕狗的人,更懼怕格林的爪子抓破她性感的絲襪,看著格林靠近,竟驚恐地跳起了踢踏舞。那舞動的高跟鞋就成了殺傷性武器,把格林的小爪子重重地踩了幾下。格林嗚咽著躲到了我的身後,無助而恐慌地靠著我的腿。
我低頭一看,地上一串紅紅的梅花印,格林左前爪有氣無力地掛在胸口顫抖著,小身體找不著平衡,放下爪子,一挨著地又反射似的抬起來。格林無力地靠在我的腿邊,生平第一次知道了痛的滋味,它像所有受了驚的狗崽一樣,一個勁兒地嗚嗚叫著,受傷的爪子隨著急促的喘息和叫聲像鐘擺一樣在它窄窄的胸口晃蕩。它不知道這未知的世界到底會帶給它怎樣的傷害,只是隱約意識到,不是所有人都會給它以熱情的擁抱。痛的感覺超越了它沉默的本能,隨著腳爪的落地,它無法自控地嗚嗚大叫起來。似乎只有那樣才能釋放它因疼痛而抑制不住的恐懼和反抗。
我心痛極了,把格林輕輕抱回了屋子,放在沙發上檢查它的爪子,剛撥開它小爪子上的絨毛托平腳掌,它又呻吟起來,抗拒地抽開爪子,甚至還因為我弄痛了它,用牙齒拚命地咬我的手。我一面嗚嗚叫著安慰它,一面迅速檢查了骨骼,把一隻懸掛在肉上的斷指甲剪掉,撒了一點白藥粉末,然後放開了它的爪子,硬著心腸任由它拉長聲音哀嗥了一陣,之後就像每次清潔身體一樣,格林埋頭自然而然地用小舌頭去清理自己的傷口。
從此,格林左前爪的一個指頭缺少了一塊,這讓格林的腳印特別容易辨認。雖然每隻狼的身上都少不了傷痕,但別的狼是在戰鬥中受傷,每一處傷換來的都是食物、尊嚴、家庭和領地,每一處傷都足以引以為傲。而小格林生命中的第一道疤痕卻是在對人類表示友好的過程中留下的,這不該是一隻狼應有的傷痕。這足以讓它引以為戒,足以泯滅動物對人最初的信任與純真。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親近,格林,你一定要記住!
小狼落水後的一個驚人發現
格林老實了好幾天,傷口漸漸癒合了。好了傷疤忘了疼,它又開始蠢蠢欲動了。但是成長中第一份痛楚的記憶是深刻的,格林每每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就會驚恐地鑽回床底下瑟瑟發抖,抖得寒毛都豎立起來。從此,我和格林在一起的時候再也沒穿過高跟鞋。
成長過程中的好奇心是無法阻止的,格林小爪子的傷好了以後,我終於帶它走出了那道厚實的家門。午後陽光燦爛,一切對它都是陌生而充滿新鮮感的。小爪子踩在土上面的感覺如此之好,比走在家裡滑溜的地板上不知愜意多少倍。泥土中帶著濃濃的熟悉的味道,更是挑起了它與生俱來的強烈好奇。陌生世界的誘惑如此之多,它早已忘記了媽媽的存在,我的呼喚對它失去了控制力。格林自顧自地用嘴、用鼻子、用爪子甚至用身體去感知和探尋那魔幻般的未知世界:嗅嗅芳香的花朵,討厭的花粉讓它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在蔥鬱的草地上打幾
個滾,有些草莖把它嬌嫩的鼻尖割得隱隱生疼;舔舔地上發出碎裂響聲的落葉,苦苦的還扎嘴;咬咬樹枝,磨一磨它那不安分的癢癢的乳牙……
格林好奇地探尋著這陌生的世界,它對移動的東西特別感興趣,如果有人路過,它也會樂顛顛地跟過去看個究竟。
「喲,這小傢伙長得像只大耗子一樣。」一位老奶奶看著它的細尾巴評價。
「我覺得像只小豬。」一個小伙子看著格林剛長突出來的嘴評價。
格林興高采烈地圍著這些人轉悠,一直跟著人們到了單元門口,前前後後地聞,把這些味道一一歸類。玩著玩著,它突然豎起耳朵,渾身一激靈,神色陡變!像撞了邪一樣驚恐萬狀地往回跑,慌亂中竟一頭扎進花台邊的草叢潛伏了下來,小身子過電似的哆嗦,從草叢中露出半個眼睛,誠惶誠恐地向外探望。
這是怎麼了?我正納悶,耳聽「踢踏踢踏」清脆的聲音從單元門裡傳出,一位穿著高跟鞋的女子走了出來,原來是這聲音嚇著小傢伙了。格林已經把高跟鞋的聲音歸類為極具殺傷力的恐懼音符,在第一時間作出隱藏的反應。直到女子走遠,「踢踏」聲完全消失,它才試探著伸出小腦袋跟在後面張望,並隨時做好再逃跑的準備。
這時,媽媽熟悉的喚乳聲音再次傳來,格林跌跌撞撞扭著小屁股跑回媽媽身邊,一頭紮在熟悉的牛奶碗裡。
才喝了幾口,它又被什麼聲音給吸引了,愣愣地出了一下神,扭頭一路小跑,歡叫著繼續它的冒險,向著那開著最美麗花朵的地方奔去——遺憾的是那是一池睡蓮,格林以前從沒見過水,而水面看上去也平平坦坦的,它想都沒想跑了上去。
「撲通!」
水卻並沒有像陸地那樣實實在在地托起格林幼小的身體,反而把它拉了進去,並且以一種冰冷強大的勢頭把它包圍起來。有一瞬間,它不知道身在何處,它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事情,恐懼已經超越了思維主宰了它的所有意識。格林急促地張嘴呼吸,水立刻抓住機會湧進了它的肺,這種窒息和不適應讓它像死了一樣難受,在格林看來,那就意味著死亡,雖然死亡這個詞對它也許是模糊的,不知所指的,但是像荒野裡的每隻動物一樣,它具有意識到死的本能,它認為死亡才是最大的傷害,是未知世界的本質,是所有恐懼的總和與根源,是可能發生在它身上的難以想像的終極大災難。它對此從未體驗,卻害怕至極!
片刻,格林浮上了水面,清新的空氣再次填補了它對氧氣急切的渴望,格林不再下沉了,它隱約聽到了媽媽趕來的聲音,但是方向在哪裡呢?格林睜開刺痛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對岸,於是本能地四腿划水,小尾巴還像舵一樣地調整著方向,向著對岸奮力游去。
午後陽光下,一隻剛滿月的小狼在斑斕的睡蓮池中展示著它天生會游泳的本能,這是我做夢都沒有想過的畫面。驚訝、欣賞、佩服、擔憂!既想觀察格林的表現,又怕它嗆死,但我知道,有些對世界的認知課程是格林在成長過程中所必須經歷的,某些現實經驗必須靠它自己去獲取和總結。在此之前,格林對廣闊的水面沒有概念,但今天格林在小區的水池裡經歷了這一切,今後就能避免在大江大河裡犯傻。
格林繼續游著,它可憐地張嘴哀叫,水立刻又灌進嘴裡,讓它生生把聲音嚥了下去,那一剎那,它大概領會到了陌生世界的冷酷。我的呼喚聲在對岸急切地響起,一時間,格林可能想起了世界上還有媽媽這回事,想要媽媽的感覺支撐著它循著聲音前行,向著它眼裡那遙遠的對岸堅持游去。
終於,它被趴在岸邊的我濕淋淋地撈了起來。
格林終於腳踏實地,濕漉漉的小傢伙有些驚魂未定地抖著,四條小腿沒有了蓬鬆胎毛的修飾,像麻桿一樣可憐巴巴地彎曲著。格林終於領教了什麼叫做水,知道了有些看似平靜的表面並非那麼踏實可行,原來,讓它活命的水也可以要它的命。
撥開格林的毛髮,我驚奇地發現,它雖然在水裡游了七八分鐘,卻只有外層的毛髮濕了,內層的絨毛是完全乾燥的。難怪人們說狼皮保暖,原來它的皮毛如此奇妙,據說下雪天狼能趴在雪窩子裡待上整晚,安然睡覺,即使身下的積雪融化了,也不能弄濕它內層的皮毛。
我把格林放在懸掛的玩具鞦韆上,讓它安分地待在那裡曬曬太陽。幾分鐘後,它身上的水就蒸發乾了。陽光下,格林的細毛蓬鬆而帶著金輝,柔柔地泛著微光。可這小傢伙哪裡安分得了?沒一會兒,它又瞅準一個地方,用眼睛簡單地測量了一下高度,啪的一下,笨拙地落在了泡沫地面上,四腳亂蹬,翻過身,抬起幾天前受傷的爪子,嗷嗷叫了兩聲就安靜下來,繼續東張西望。
小格林在水裡遭過了一劫,它領教了陌生世界的力量,但既然這個嚴酷的世界放過了它,似乎又沒有什麼可怕的了。驚魂甫定的格林老實了十分鐘,很快忘記了惶恐繼續冒險去了。只是每當它路過水池子的時候,僅在水邊嗅聞探望,不再貿然步入。
有什麼能阻止一雙好奇的小眼睛對世界的探尋呢?小格林不斷地試探著,學習著,分辨著,成長著……它將所認識的事物一一分類,把這些學習來的寶貴信息儲存在腦海。
格林累了,身體累了,小腦袋也累了,以前所有的日子加起來也沒有今天過得辛苦而充實。回家的路上,它跟我走著走著乾脆睡著了,我把它抱起來搭在肩膀上,沐著夕陽回家。開門後,像拎小貓似的把它放回窩裡,這一切都絲毫沒有驚擾到它的甜夢。
親親它的小腦門兒,晚安,小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