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連部回來,彭樹奎一頭紮在了鋪上。
他被人家耍了。被一個傲然在上的卑瑣小人給耍了。這是他難以忍受的。如果今天同他進行這番談話的不是殷旭升,而是別的什麼人,他也許不會懊惱到這般程度;如果談話的目的僅僅是動員他揭發郭金泰,哪怕是強迫,而不是誘以官、祿、德,他也只會是不平,至多忿忿而已。然而這諸種因素竟巧妙地糾合到了一起,這就不能不使他噁心地感到,自己是同一個奸商談了一宗骯髒的「買賣」。殷旭升往抽屜裡撇提干表時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分明是以弄權者的恩威並施,讓他去懊喪,去乞求,去眼紅……
他真的眼紅了。怒火燒的。
他想踅回連部,指著殷旭升的鼻子臭罵一頓,而後再把那張提干表撕個稀巴爛:老子不稀罕!……
那會是很愜意的。足以痛快一陣子。
往後呢?……
身後拖著一連串的不幸,面前又是十字交叉的路口,路標上只有東南西北,而哪條路走得通,哪條路走不通,得靠自己去趟,自己去碰啊!
人,是很容易看重品格,維繫自尊,崇尚正直、倔強、坦蕩的。然而切身利益、突然面臨的困境又往往迫使你不得不改變初衷。如果「剛直不阿」、「寧折不彎」足以使人生的道路暢通無阻,那麼,我們的祖先,也就不會留下那句使頂天立地的漢子也要忍氣吞聲的古訓了——站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
不是向哪個人低頭,而是向命運。
命運是喜歡捉弄人的——
彭樹奎二十八歲還未結婚。
彭樹奎一歲上便有了媳婦。
還在他啞啞學語的時候,他,便與尚在母腹中的菊菊定下了終身……
他出生在聊城縣大運河邊一個縴夫的家庭裡。他的父親和菊菊的父親,都是纖路上的夥計,是苦力中的苦力。
民國三十二年,在下杭州的路上,菊菊的父親突然染上了暴病,眼看要客死他鄉了。是他父親辭掉了纖活,背起奄奄一息的夥伴,旱路、水路輾轉回到了家鄉。雖然終究未免一死,卻好歹沒把骨頭扔在外鄉。
菊菊的父親嚥氣前,當著彭家夫婦的面對懷孕的妻子說:「生男與狗兒結拜兄弟,生女做彭家的兒媳……」
指腹為婚,這一最具封建色彩的聯姻形式,曾釀造了多少愛情悲劇,卻也結成過多少恩愛夫妻!
他從記事的時候起,就整天和菊菊廝守在一塊兒,形影不離。兒女兩親家,大人之間經常走動,孩子們自然也就更親暱了。
他長菊菊一歲,菊菊理應叫他哥。
菊菊個子比他高,菊菊光叫他小名。
「狗子,去抓蟈蟈呀!」
「好!去抓。」
「狗子,去打棗吧!」
「好!去打。」
他處處都依著菊菊。
榆樹結錢兒了……
金針開花了……
運河水退了……
他們挎上籃子,一塊兒去捋榆錢兒,去摘花菜,去河灘上擺家家……
同村的孩子都叫他倆「小兩口」,他不惱,菊菊也不惱。小兩口就小兩口唄,菊菊比他還樂意。
「狗子,人家說俺是你媳婦……」
「是媳婦。俺娘也這麼說。」
「你沒娶俺呀!」
「要娶的!」
「沒有花衣裳啊……」
「……給你編個花帽兒吧!」
他採來各種鮮亮的野花,編織起來,戴在菊菊頭上。
「花轎呢?」
「……去找順子吧!」
順子是村上的孩子頭。
……小夥伴們鬧鬧嚷嚷地把他倆抬起來,仿著大人的結婚儀式,組成了迎親送娶的隊伍,浩浩蕩蕩的。
順子從地裡摘下南瓜花,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吹吹打打喔哇唑,喔哇瞠,娶個媳婦尿褲襠。
漸漸地懂事了。再不玩「娶媳婦」的遊戲了。他們背上書包,到三里外的鎮上去唸書……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果不是因為他偶然幹了一件蠢事,他們童貞的友誼還會延續下去的。
一次放學回來的路上,遇見了順子。順子不上學,在村裡放牛。放牛娃嘴都騷。
順子騎在柳樹權上,朝著他和菊菊打諢:
新媳婦,穿紅褲,
褲裡裝個小老鼠。
走一步,尿一褲,
你漢子管你叫姑姑……
「沒臊……不要臉!」菊菊惱了。
「嘻嘻……」順子開心地從樹上跳下來,搖晃著一個編得很精巧的蟈蟈籠子,朝他賣弄說:「瞧!真正的『綠豆王』,叫起來,『哇哇』的……怎麼樣……你敢咂你小媳婦的一口xx子,這個就歸你!,』
他動心了。
倏地,他像一條頑皮的小狗一樣,撲到菊菊身上,撩起菊菊的汗兜兜,在那還未發育的小xx頭上咂了個響。
菊菊「哇」地一聲哭了。
那年菊菊九歲。
九歲的姑娘已經懂得了羞臊。
十歲的他還正是不要臉的年紀。
菊菊再也不理他了。
他也沒心思與菊菊和好。
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剛好邁入了「排斥異性」的階段
春秋輾轉,日月遞嬗。待他走完這段荒謬的路程時,菊菊已經出落成一個標緻的大姑娘了。
菊菊的父親過世早,家裡只有哥哥一個男勞力。他斷不了時常去幫著幹些力氣活。「一個姑爺半個兒」,菊菊娘拿他當成自家孩子待,他也認定這是自己的家。一把鋤頭兩地耪,一擔柴禾兩家分。鄰里鄉親都說菊菊娘好福氣,攤上個孝順姑爺。這話傳到他和菊菊的耳朵裡,就更有一番嚼頭了。
菊菊很早就顯露出賢淑的天性,時常去他家裡幫襯些針線活。待他也好。田畔地垅,送水送飯,很是細心周到。話語雖不多,見面時也總會禮貌地叫他一聲樹奎哥。那甜甜的嗓音也不儘是出於禮貌。
他開始留意菊菊了。
他到了動這種念頭的年齡。
背地裡,他把菊菊同村上所有的姑娘做了比較,他開心了。菊菊是俏的。
鄉下人的愛情很少用語言去表達,因此青年男女之間的眼神也就格外富有情感了。在菊菊面前,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常常駐留在對方姣好的臉上,經久不移。菊菊則出於害羞,或是擔心他再幹出什麼蠢事來,總是臉一紅,急速地扭過身去。兩根烏黑的辮子悠起來,辮梢撩在他的臉上,癢酥酥的……
一九六0年元旦剛過,天還很冷。他去城裡驗兵,穿得單薄了,回家便病倒了,發起高燒。
菊菊過來看他,從懷裡掏出兩個通紅的蘋果。
正是困難時期,返銷糧錢尚且湊不足,蘋果更是不敢想像的奢侈品了。
當菊菊把兩個還帶著身體溫熱的蘋果塞給他的時候,他零然發現菊菊那兩條長長的辮子沒有了。他心裡不自在開了。他是多麼喜歡菊菊扎辮子的俏模樣呀!
「你咋把辮子鉸了?」
菊菊含情地笑了笑,沒吱聲。
「你可真是的……」驀地,他明白了,菊菊是把辮子賣了,用賣辮子的錢買來了蘋果……他看看蘋果,看看菊菊,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菊菊……你這是……」他生氣了。
菊菊臉一紅,把頭低下了。
窮家姑娘,沒有什麼好衣裳穿,也沒有更多的東西裝扮自己,惟有受之於父母的那兩條烏黑油亮的辮子,是她的愛物,是她的驕傲,是她博得意中人歡心的瑰寶……可眼下,她把它剪啦,賣啦……只是為了在臨別前讓心上人嘗到一點愛的溫馨和生活的甜味。
彭樹奎的心被刺痛了。他猛地把頭紮在枕頭上,嗚嗚啕啕地哭了起來。
菊菊慌了,伏在他枕邊哄勸他:「樹奎哥……你要是喜歡……俺明年再給你紮起來……」
啊……
這多年來,他沒能給菊菊扯過一尺布,沒能買過一瓶雪花膏……就是從這一天起,他暗自下了狠心:今生今世就是碾碎了骨頭,也要給菊菊掙一點富貴來……
參軍入伍,他幹活下死力,訓練豁上命,從背纖繩的父親身上承襲下來的那股不屈不撓的韌性和耐力,使他在軍營這塊堅硬的土地上,踏出了一條坦途——當年給家寄去了立功喜報,轉年入了黨,三年頭上當了班長。心裡裝著菊菊,他不會做孬種。
一九六三年,家裡張羅著給他和菊菊成親,班上的戰友們把結婚的禮品都準備下了。不料,運河的一場大水,毀掉了他家土改時分下的三間青磚瓦房。七口之家,翻騰出全部家底,才勉強蓋起了兩間賴以棲身的泥草屋。
婚事擱置了。
從這以後,提干的念頭才開始在他的腦子裡不住地縈繞。不是野心,不是貪婪,不是為了光宗耀祖,不是為了衣錦還鄉,而是……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公式:
結婚需要房子——蓋房子必須借錢——借錢是得有償還能力的(這是能否借到錢的關鍵)。
軍官,掙工資,這就是「償還能力」的憑證。提干對於他的直捷的魅力,如此而已。
他充滿信心,憑感覺他領悟到領導對他的器重。
一九六四年大比武,他帶領「錐子班」打遍各師,一舉奪魁。「錐子班」成了軍裡的一桿旗,他成了營長郭金泰的「寶貝疙瘩」。
準備給他提干了,卻被郭金泰從中擋了駕。郭金泰有自己的考慮:一九六五年上半年,「錐子班』』要到軍區去匯報表演,怕他一卸任對整個「錐子班」的士氣、成績有影響……
待從軍區載譽歸來,再討論他提干的問題時,「風向」變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提干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得不到歸宿的愛情變得苦澀了……
一九六七年回家探親,他幾乎沒臉再登菊菊家的門了。倒是菊菊將些好言好語來寬慰他。
歸隊前的一個夏夜,菊菊把他約到村外河邊。在蒲草遮蔽的河灘上,他倆相對無言,默默地坐了很久。能說的話早都說過了,而心中真正的苦衷卻誰也不願輕易傾吐出來。
他理解菊菊的心。二十四歲了,這般年紀,在農村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卻為了他一拖再拖,空耗著青春。這是一筆債呀!菊菊越是不說,不怨,他越是覺得這筆債欠得深,欠得重……
沉默。
夜,在沉默。
只有河水「汩一汩」的流動聲。
遠處隱隱傳來幾聲蒼涼的船夫號子,很輕很輕……
「哦……真不如脫掉軍裝,去背纖繩……」他歎息著。
「俺……沒逼你呀……」菊菊傷心了。
「不……不是的……」他緊緊攥住菊菊的手說,「是俺自』己這麼想……」
「想都不該去想……還記得娘唱過的那支歌嗎?……」菊菊動情地把頭倚在他肩上,輕輕地唱道:
家有二分田
莫去拉縴纖
上水走三年
下水走三年
年年不得還
這是大運河的縴夫家庭裡,世世代代流傳的哀怨的心聲。菊菊正是從這支歌裡窺見到父親在纖路上經受的磨難;從這支歌裡體味到母親內心的淒惶。在她的心裡,背纖與不幸是連在一起的。
「放心走吧。」菊菊柔情地說,「俺……等你一輩子……」
「菊菊……俺,委屈你了……」
「看你……又說這些!」菊菊輕輕搡了他一把,停了會兒,輕輕歎了口氣:「……天真熱……身上都汗餿了……」
她故意岔開了話題。
「下去洗洗吧!俺給你張望著……』』
他把目光移開了。移到了運河遠處那忽明忽暗的漁火上。只有耳朵在「窺視」菊菊的一舉一動。
窸窸窣窣……
嘩——嘩……
菊菊下水了……
「給俺搓搓背吧!」菊菊在河裡對他說。
他移過目光:菊菊側對著他,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兩手緊護著那隆起的乳峰。月輝灑在她那雪白豐腴的肩臂上,泛著炫目的光。
他甩掉衣衫,趟到菊菊背後,心還一直「怦怦』』跳。
他輕輕地往菊菊的背上撩著水,接著用粗糙的手在那光滑的脊樑上小心翼翼地搓著。
他的手有些顫抖。同頻共振,他感到菊菊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倏然間,他難以自持了,週身的血管在急速地擴張,一種強烈的慾望在他那燒炙的胸膛裡瘋狂地撞擊著……
他猛地扳過菊菊的身子,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菊菊無力地癱在他的懷中,輕聲呻吟著,突然又啜泣起來。
他心裡一陣慌亂,驀地想起了童年那次粗暴、野蠻的舉動。驟然間他感到自己又在欺負菊菊,而且是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野蠻行為。一種愧怍、羞慚之感陡然襲上心頭。
他感到惶愧,感到可恥。七尺漢子,掙不下個家業,娶不上媳婦,竟還涎著臉皮做出這般輕狂的舉動,去偷情式地佔有,去廉價滿足生理、心理上的卑微慾念,丟人哪!
擁著菊菊腰的手,無力地滑落了。
他猛地扭過身去,傷心地哭了起來。
「樹奎……別……別……」菊菊心疼了。
癡情的菊菊,是想在他歸隊之前,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給他。她不願意讓他憋憋屈屈地生活。為他,她捨得一切。
她用力扳過他的頭,忘情地吻著他的嘴唇,吻著他的眼睛……
溶溶月色下,古老渾濁的大運河水中,他緊緊地擁抱著菊菊濕漉漉的身子,淚,在往心裡流……
「吃飯吧……班長……」
孫大壯盛好飯菜,端到他鋪前,輕聲輕語地勸他。
「少添亂!」他依舊面朝席牆側身躺著,頭不抬眼不睜地嚷了一聲。
驀地,他意識到來送飯的是孫大壯,心裡頓時不安起來。大壯是他領來的兵,全連沒有誰能比他更瞭解大壯的身世了……
朝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發洩內心的煩惱,他感到愧痛,趕忙爬起來,接下大壯手中的飯碗,溫和地說:「大壯,你也快去吃飯吧……去吧。」
他竭力想沖大壯笑笑,卻只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不得不掩飾地把頭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