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連日暴雨,把整個龍山都泡酥了。
    在「泥夾石」中掘進的榮譽室,像是隨時都有解體的可能。支撐起來的拱頂上,到處出現了滲水、流沙、落石、掉碴
    四個「上導洞」的掘進,均已達到或超過三十八米的長度。只差兩米就完成掘進任務了。「錐子班」負責掘進的導洞已有三十八點五米。
    上夜班的七班整整一個工班未敢開鑽,光是排險石、清碴、加固支撐就忙得團團轉。
    「錐子班」來接班時,七班長憂心忡忡地對彭樹奎說:「老錐子,可得留神了。看這架式,恐怕再也經不住排炮轟了。鬧不好,要來個通天塌哪!」
    彭樹奎止住班裡的戰士,獨自登上導洞,四處察看了一番。但聞潛流聲、落石聲、支撐木發出的吱嘎聲,在恐怖地交響著。按《施工安全條令》規定,在這種情況,是絕不能再施工作業了。
    他從導洞中出來,把其他三位班長喊來通了通氣。另外三個導洞中的險情也都大同小異。
    彭樹奎提議,各班先停工待命。
    四大鬍子面帶難色地說:「俺班的進度,比你『錐子班』還差半米呀……」
    「顧不得那麼多了。鬧不好要把老本全賠進去。」彭樹奎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老四啊,咱可不能把當兵的命看得那麼不值錢!」
    四大鬍子尋思了會兒,回身朝航導洞裡喊了聲:「四班.撤出導洞!」
    另外兩個班的戰士也撤離了導洞……
    四位班長一起直奔連部,向殷旭升報告了導洞中的情況。
    洞中的險狀,殷旭生何嘗不知,他正為此焦慮不安。此時,一聽險情那般嚴重,更是沒了主意。思索了片刻,他無可奈何地說:「通知全連,先停工待命吧。」
    四位班長離開後,殷旭升給秦政委掛了電話。
    秦浩風風火火地乘車趕來。
    在殷旭升、彭樹奎和幾個精明戰士的陪同、保駕之下,秦浩把整個一號坑道巡視了一遍。回到連部坐下來,良久未開口。
    導洞岌岌可危,外行人看了也要捏把汗。
    「三十八米,還差兩米……」秦浩心中數念著。
    兩米的誘惑力,對他來說是太大了。
    他點起煙吸了一口,心靈隱蔽的一角展開了激烈的格鬥:退下來,自己的一切努力將宣告失敗,不僅貽人口實,更將會……豁出去,一髮千鈞,一旦出事,就不是死仨亡倆的問題,那又將會……石質再差的山洞,只要用鋼筋水泥灌注,便會堅不可摧……對,應該命令被復連做好一切準備,待「渡江第一連」拿下最後的兩米,便可挖掉洞與洞之間的隔牆,迅速將榮譽室的拱頂被復起來。那樣,一顆定心丸便可穩住整個陣勢!……絕路逢生,奇跡的創造,往往取決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大的成就要敢於擔大的風險。量小非君子,自古成事者莫不如此!沒有這種膽量,秦贏政何以築成橫臥東西的萬里長城?隋煬帝何以開出貫通南北的滔滔運河?!……
    一線希望,反覆掂量。秦浩終於下了決心——飛馳的駿馬不能憐惜腳下的小草,呼嘯的列車不能顧及鋪路的石子!
    他抬起臉望著殷旭升,想從對方的眼神裡捕捉點信心。
    只見殷旭升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腰躬得更厲害了。
    秦浩有些惱火,但正像賭棍發現對手心虛了一樣,他驀然激起一股炫耀威力的慾望。於是,他不動聲色地說:「殷指導員,榮譽室的情況,你看是一個客觀險情問題呢,還是個主觀信心問題呢?」
    殷旭升望著面前那雙不容躲閃的眼睛,惶然不知如何做答。
    「突出政治是靈魂中的靈魂,關鍵中的關鍵。我不明白你們『渡江第一連』,眼下舉的是什麼旗,抓的是什麼綱!」秦浩的口氣越來越嚴厲,「給你們送來了副統帥用過的金盃,坐過的寶椅,在這麼大的榮譽面前,懦夫也會變成硬漢!可你們的信心呢,勇氣呢?」
    殷旭升睜著驚恐的眼睛,畢恭畢敬地站在秦浩面前,大氣也不敢出了。
    秦浩輕輕吐了口煙,放緩了口氣說:「小殷呀,我不是逼著你去拚命。講拚命,你十個殷旭升也頂不上一個彭樹奎。你是指導員,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懂得怎樣政治掛帥!」
    殷旭升誠惶誠恐,連連點頭。
    「好啦。師裡還有個會。」秦浩站起來,臉色總算好看了一點,「我等待你們的好消息。」
    送走了秦政委,殷旭升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他重溫了一遍秦政委那番說教,細細咂摸著其中的每句話的味道。意圖是不難領會的,主意卻要靠自己拿了。突出政治,舉旗抓綱,是自己向連隊念熟了的經。可眼下當秦政委把這部經念到自己頭上的時候,面對工程的實際狀況,他才感到這是一通不著邊際,不接觸問題,啥也不是的話。可文章還必須從這裡做。關懷、榮耀、信心、力量……金盃已在全連十幾個班轉了一圈,花樣再難翻新了。現在只能乞靈於那把古色古香的棗木太師椅了。誓師會,表忠心,還是讓每個戰士都在太師椅上坐一下……殷旭升一時還沒拿定主意。
    吃過午飯,殷旭升向全連傳達了秦政委的指示,立即復工,繼續掘進。
    軍人,是不能也是無力抗衡命令的!
    寶椅抬進了坑道,放進了尚未被復的首長休息室。
    四個掘進班面對寶椅宣誓。
    殷旭升指令劉琴琴,一句一頓地領著大家宣讀了誓詞:
    生為革命生,
    死為革命死。
    堅決拿下榮譽室。
    天崩地裂志不移!
    儘管殷旭升把誓詞寫得慷慨激昂,但在戰士們心中已喚不起什麼豪邁感了。精神原子彈的力量固然無比強大,卻抵擋不住那搖搖欲墜的險石!人們的腦殼和石頭一樣終歸是物質的。榮譽的召喚與死亡的威脅,在每個人心靈的舞台上展開角逐。但是,猶豫、懷疑,只是在心裡,他們的兩隻腳卻做出了脫節的反應,勇敢地邁進著。另有一種力量催動著它。自有軍齡甚至有生以來,他們所接受的所有教育、熏陶,都沒有教給他們在危險和命令面前退縮的先例。對軍人,「怕死」的名聲比死本身更司怕。何況,現在不是一個一個單個的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休戚與共的人。班長站在戰士面前,老兵站在新兵面前,一個男子漢站在一群男子漢面前——自尊心和豪邁感是會相互刺激、相互感應而成倍放大的。這就是傳統的力量,作風的力量:集體的力量,這就是軍
    人在英明的或是昏庸的指揮下,都有英雄出現的秘密所在。
    此刻,就連劉琴琴也染上了這股大丈夫氣。
    宣誓完畢,殷旭升專門囑咐她:
    「琴琴同志,現在正是黨考驗我們的關鍵時刻,寶椅是我們力量的源泉,是我們的政治生命。你的任務是:既保證它的安全,又要讓每一個進出導洞的人都能看見它,最大限度地發揮政治的威力!」殷旭升說完,匆匆返回連部,向秦政委打電話匯報去了。
    劉琴琴肅立在棗木太師椅子前,目送戰友們離去。
    四大鬍子神情嚴肅地帶著四班進了導洞。
    彭樹奎招呼班裡的戰士說:「每人帶根支撐木,以備應急!」
    「錐子班」的戰士們扛著圓木,一個接一個地從棗木太師椅和劉琴琴面前走過,踏著十幾米高的石階,一一登上導洞。
    琴琴忽然感到孤單。她回頭看了看寶椅,它沒有什麼不安全的。接著緊跑幾步,跟在最後一名的陳煜後面,登上了台階。站在洞口的彭樹奎叫住了她:「琴琴,照指導員的命令辦,——你留在外面。」
    琴琴很不情願,她不願在這種時候離開班集體。她用求
    救的目光望著陳煜。
    陳煜莫名其妙地朝琴琴頑皮地眨了眨眼睛:「聽班長的話,回去吧,——它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琴琴仍站立不動。
    陳煜登上石階,在洞口又回頭朝琴琴微微一笑……
    琴琴明白了陳煜的心思。「它的安全」實際上是「她」的安全。他用頑皮的眼睛和微笑告訴她:放心,我們會回來的……這一切等於說出了那說不出口的字眼:「我愛你……」兩心相許,用不著山盟海誓。媽媽可以放心,陳煜是值得信賴的。憑著少女的敏感,琴琴相信陳煜是深深愛她的。雖然這種愛還具有兄長般的厚重和責任感。這是因為她還稚嫩,還脆弱,還需要有父親、兄長一樣男子漢的胸膛,去為她抵擋生活中的刀風劍雨。但是,她會逐漸成熟的、堅強的。會有一天她與他攜起手來,共同挽起生活的重軛。那時,愛也就成熟了……
    四個導洞中的鑽機,先後轟響起來,一聲聲緊揪著琴琴的心。她彷彿覺得那「突突」聲響是她與陳煜離別的警鐘。她感到陳煜適才那含情的一瞥,是在向她做最後的訣別。
    她不安地在導洞下徘徊著,徘徊著……
    一陣「嘩嘩啦啦」的聲音,從首長休息室裡傳來。
    琴琴猛然想起那把寶椅,趕忙跑進休息室。室內拱頂一角,支撐木已被壓塌,棗木椅子上落滿了泥石。她未敢稍有遲疑,急忙撲過去,抓住椅子的扶手,使盡全身力氣,卻沒搬動。她又抓住椅背,拚命往外拖,碎石,辟里啪啦地掉在她的肩上、臂上、安全帽上,她怕極了,但始終不敢撒手。她想起指導員的交代:「政治生命!」爸爸因為薄薄的一紙文稿,使傘家背上了山一般沉的十字架;營長一句牢騷話,引來撤職杏辦和駭人的大批判;一個茶杯蓋上摔掉的瓷疙瘩,曾使「錐子班」險遭大難……眼下,何況是她——右派的女兒,希望獲得「政治生命」的人!她本能地預感到失去寶椅帶來的災難,比塌方更可怕。驚駭加上焦急,使她像撕裂了喉嚨似
    的尖叫了一聲:「啊——」椅子終於被拖動了,剛挪動了幾步,一塊簸箕大的石塊裹著泥沙砸落下來!她,一下倒在血泊中……
    就在這一瞬間,「錐子班」的導洞裡也訇然發出一聲巨響!
    「塌方啦——」四大鬍子呼喊著,率先從四班的導洞中衝出來,後面戰士們也都呼啦啦擁到「錐子班」的導洞口
    戰士們朝洞內呼叫著,聽不見一聲回音。
    洞內漆黑一片,「錐子班」全捂在裡面了!
    「趕緊鳴槍報警!」四大鬍子幾步躍下導洞,朝坑道外跑去……
    琴琴在血泊裡掙扎著。坑道裡發生的一切她都聽到了。她心裡在呼喊陳煜,嘴裡卻發不出聲來。石塊砸在腰上,她感到整個下身麻木了,丟失了。她艱難地挪動著雙肘,爬著,爬著,一隻手還下意識地攥著那條砸斷了的椅子腿……當大半個身子爬到通道時,她無力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她的面頰貼著冰涼的水泥地,長長的睫毛下掛著兩滴晶瑩的淚珠。

《山中,那十九座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