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煜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了。
嚴重腦震盪使他整日昏昏沉沉,恍若夢中……
那是什麼樣的夢啊!
奇妙的?荒唐的?美好的?恐怖的?甜蜜的?悲慘的?……模模糊糊,顛顛倒倒,光怪陸離……
他算是輕傷員,只有頭上的兩處傷口縫了十七針。同病室的彭樹奎斷了兩根肋骨。菊菊的左臂粉碎性骨折,已經截掉了。殷旭升跌斷了腿,腿上還打著石膏……
他,陳煜,又是最晚清醒神智的。
當他恢復了正常人的思維、正常人的意識,當他清楚了那噩夢般攪擾著他的一切,已經成為無可變更的事實,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去時,他年輕的心化做頑石,轉眼間像蒼老了一個世紀。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無數次悵然默念著李清照這淒婉、感傷的詞句,淚水無數次濕透了頭下潔白的枕巾。
一個年輕的夢永遠消失了。
再也不會循環回來。
夢中的一切又都在眼前。
導洞中,那刺痛耳鼓的鑽機聲;席棚裡,那百無聊賴的笑謔……都變得遙遠了。只有那輕柔、甜美的歌聲,伴著巉巖下的溪水,在他的胸中「汩一汩」地流動著,迴響著……
她不是突然闖到他心裡來的。
師生間的交往,學生經常出入老師的家門,他與她便熟了。
一個未脫稚氣的中專學生,一個靦腆的毛丫頭,他與她是用童心加深友誼的。參軍入伍,一身由三原色中太陽的金黃與大海的純藍調配成的國防綠,象徵著男子漢的勇猛和威武,很容易使人在自我意識中為自己披上成熟的鎧甲。他認定自己是成熟了的,是一名真正的兵;而她還是個小姑娘,還應該是個小姑娘。雖然他與她年齡的差距只有十五個月,雖然她那豐腴的身材透著那般誘人的少女青春的氣息。
他沒有過多地去留意她,但卻時時想著給她以兄長般的幫助、保護。
他沒有妹妹,他渴望有這樣一個妹妹。哪怕是想像中,哪怕是一廂情願的,都會使他產生一種朦朧的幸福,一種空泛的滿足。宣傳隊巡迴演出的行軍途中,當她的背包落在他的背上時,她那甜甜的一笑,像是告訴那些不無妒意的女伴們:我是幸福的!
他也是幸福的。
她簡直是舞台上的精靈:報幕、朗誦、又歌又舞,贏得多少人的讚譽。他竟也莫名其妙地為這種榮耀而激動、而陶醉。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在每場演出當中,備下一條嶄新、乾爽的毛巾,等待著讓她下場時擦擦汗。而這條毛巾,又像情人的信物一樣,一直珍存著。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出於兄長對妹妹的關懷和愛護。儘管她在接受他幫助的時候,那嬌媚的臉上開始出現羞怯的紅暈。男子漢的仗義,兄長的責任,友誼的神聖,使他不敢承認也不願承認,這就是愛……
如今,她為一把破棗木椅子匆匆地走了,走得那樣突然。那縹緲的往事轉眼成了童話,被時代的狂風吹散,遺落在荒莽的大山之中。嚴酷的現實使他連說一句「我愛你」的機會都沒有了。只能在思緒的小徑上,去俯拾一兩片記憶的花瓣,但卻失去了昔日的芬芳……
不錯,不止她一個人,是十九個人~一死去了。可我們畢竟是男人!為什麼偏讓她死,而讓我活著!為什麼不讓我替她去死!
人啊,對自己的命運竟是如此無能為力!
「陳煜,你的信。」彭樹奎慢慢挪動著腳步進了病房。說著,把兩封信放在陳煜的床邊。
「又哭啦……」彭樹奎愛撫地用手拭掉陳煜眼角的淚珠。
陳煜坐起來望著彭樹奎,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陳煜拿起信,看了看地址,沉重地把信放在膝蓋上,望著天花板長長地歎了口氣。
「誰來的信?」彭樹奎問。
「一封是我姐姐的,一封是……」陳煜的眼裡又盈滿了淚水。
彭樹奎明白了。他長歎一聲,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陳煜捧起琴琴媽媽的來信,良久不敢開啟。
琴琴的死,他至今沒敢寫信告訴自己的老師。然而,他清楚,報上的文章,廣播裡的宣傳,老師不會見不著、聽不到的。盛在信裡的這顆心,該是何等沉重!……
他戰戰悸悸地撕開信封一角,取出信箋,放在膝上輕輕撫平:
陳煜,我的孩子:
當你的老師,一個孤苦伶仃的母親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我的孩子!
琴琴的不幸,我是從廣播裡聽到的。我不相信琴琴會同她的爸爸決裂,她是那樣思念她早已去世的爸爸。
我更不相信琴琴會同她的媽媽決裂,她是那樣愛她的媽媽!但是,我不得不相信,我已經失去了我心愛的女兒.
失去了我惟一的親人!失去了,媽媽僅存的一點希望,失去了……
煜兒,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孩子。也許是我把對你的偏愛傳染給了琴琴,琴琴在以往給我的信中,業已流
露了一個少女不便明言的心跡。如今,再說這些已為時過晚了。琴琴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既為軍人,不論男女,死本不足悲。可悲在於,她是把生命的聖水倒進了「龍鬚溝」裡。可悲在於,一個正值芳齡的少女,一個對生活充滿希冀、幢憬的姑娘,當她離開這個世界以後,她的媽媽競沒有到她墳上看一眼的自由!太殘忍了,做媽媽的不能不追隨她而去了!
煜兒,請答應我最後一個請求,在琴琴的墳前替媽媽獻上這副輓聯——「溫文麗質猝然玉碎桃李無言卻有淚,青春佳秀頓時凋零白髮人送黑髮人。」
煜兒,我要去了!望你多多保重。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別了,煜兒!我要匆匆離去,去追趕琴琴!但願能在踏上奈何橋前相聚,也好共同回顧一眼生養我們的故土。
媽媽絕筆
陳煜全身在顫慄,咬破的嘴唇在滴血。
他匆忙撕開姐姐的來信,展現在眼前的正是使他心碎的噩耗:
琴琴的媽媽已於昨夜服毒自殺。
「啊!」陳煜一聲慘叫,從床上跳下來。直勾勾的兩眼裡,射出瘋子般的目光。
彭樹奎慌忙下床,拉住陳煜。
「陳煜!怎麼啦……你怎麼啦?」
「放開我!」陳煜猛推彭樹奎一把。
傷口未癒的彭樹奎無力地摔倒在地上。
陳煜「通」地拉開房門,他的胸膛像嗤嗤冒煙的炸藥包,他要出去,到寬敞的地方去炸個痛快。
但是,沒等他出去,門口進來幾個笑容可掬的人——楊幹事,還有幾個拿照相機、採訪本的年輕軍人。
楊幹事驚了一下,隨即親熱地問道:「陳煜同志,好些了吧?前些天一直沒敢來打擾你。坐,坐下談。」
陳煜仍然站著,臉上非哭非笑,兩眼呆呆地盯著楊幹事蠕動的嘴唇。
楊幹事有些尷尬:「噢,還沒有看見報紙吧?瞧,你們都上報了!」他亮了亮手中報紙上那篇通訊的大字標題,「現在反響很強烈。尤其是劉琴琴同志,直接為捍衛林副統帥……而犧牲,又是與反動家庭決裂的典型,意義非常大。秦政委指示,要進一步深挖,細寫。你最熟悉琴琴同志,請你談談……」
「啪——」攝影幹事的閃光燈一亮,像一道閃電。
陳煜像被人當胸開了一槍似的,身子朝後一倒,踉蹌一步,又朝前傾下來。閃光的強刺激,突然使他僵硬的臉變活了:「哈哈哈哈……」他疹人地狂笑著,一把揪住楊幹事的前襟:「你說什麼?秦浩?——秦檜?還有林彪——林禿子?哈哈……秦檜,林禿子!……」
「他瘋了!快……」楊幹事被陳煜前後推搡,嚇得面無血色。
陳煜被押上了軍事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