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沂水之間,有一位老太太,她曾為人民解放事業克盡綿薄……在山東省沂南縣馬牧池鄉東辛莊的一座平常院落裡,有三間百年老屋,老屋裡住著有功於革命的於大娘婆媳倆。
1939年6月,日寇野蠻掃蕩沂蒙山區。中共山東分局和八路軍一縱機關首長徐向前、朱瑞、黎玉等率部來沂南開髮根據地,住進了東辛莊一帶。於大娘的家成了分局和縱隊首長辦公、食宿的地方。
1941年冬,日寇糾集5萬重兵對沂蒙山實行鐵壁合圍。分局、縱隊機關火速從東辛莊一帶轉移,但於大娘家作為「堡壘戶」,始終沒中斷與部隊的聯繫。
一天下午,鄰村一青年用獨輪車推著一個傷員進了家,那青年淚汪汪地說:「這傷員看來不行了。報社的同志說,等他嚥了氣,就找個地方埋了吧。」
於大娘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衣服扒下,頭皮一下子麻了:傷號的前胸後背,上肢下肢,全被烙鐵烙焦了,烙焦的皮一片一片往下掉,散發出陣陣惡臭。於大娘救護過不少傷號,像這麼重的卻是頭遭見。她用手捂了捂傷員的嘴,鼻孔裡還有一絲氣兒。於大娘心中升起一線希望。她像奶孩子一樣把傷號輕輕攬在懷裡,忙讓大閨女沖了碗紅糖水,又叫老伴用火鐮慢慢撬開傷號的牙,然後將糖水緩緩溜進傷號的嘴裡,溜進一匙,於大娘輕輕晃晃傷號的頭,再溜進一匙又晃晃,只見傷號氣越喘越粗,眼睛也微微睜開了……這時,大女兒疑惑地說:「娘——,俺看這傷號是小畢,畢鐵華!」於大娘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下來:小畢是大眾日報社發行科的,曾在東辛莊住過,得閒時,常幫於大娘家推磨挑水……為給畢鐵華治傷,於大娘四處打聽民間驗方,上山採來各種草藥。聽說獾油拌頭髮灰能治烙傷,她便跑到南山央求一獵人打了只獾熬成油,又剪下自己的髮髻、閨女的大辮子燒成灰,用浸了獾油的棉花蘸著老酒,一遍一遍地給鐵華搽傷口。搽了幾天見效不快。於大娘又聽說,剛生下的小老鼠浸在芝麻油裡製成「老鼠油」,是治燒傷的特效藥,便趕忙帶著老伴、閨女到處挖鼠洞,刨了一整天,才挖了十幾隻光腚小老鼠。回來製成「老鼠油」一搽,效果果然好,搽敷了沒幾天,鐵華的傷口就結了痂。怕傷口感染,於大娘便讓閨女用艾蒿煮水,每天給鐵華擦一次身子。
開初,鐵華不好意思,於大娘火了:「想不到你還是老封建,咱們是誰跟誰呀!」兩個月過去了,畢鐵華就要重返前線了,行前,他撲通跪在大娘腳下:「娘啊,俺再生的親娘啊!走遍天涯海角俺也忘不了您……」畢鐵華走後,於大娘把慈母愛傾注到「地下托兒所」的孩子身上。經於大娘和鄉親們精心照料,孩子們的臉蛋兒都肉嘟嘟的,像貯滿了汁的小香瓜兒。於大娘的兒媳於二嫂卻因哺乳烈士的獨苗孤燈,自己的兩個孩子缺奶水先後夭亡……一年年春草綠,一年年雁南飛……風雨把老屋剝蝕得越來越陳舊,歲月使於大娘越來越蒼老。時間是無情的掠奪者,它既能掠去人們的青春年華,也能奪走人們的美好記憶。這座小院彷彿被歷史淹沒了,似乎昨天的一切都不曾在這裡發生。於大娘和於二嫂秋風團扇,朝升暮合,青油孤燈,聊以卒歲……1966年深冬的一天,從廣州來的兩位搞外調的同志闖進了這孤寂的小院,開口便問於大娘認識不認識畢鐵華。於大娘乾涸的眼裡立刻露出一絲光亮:「怎麼?他還活著?派你們來看俺?」兩位外調人員擺擺手,告訴於大娘:畢鐵華是廣州珠江海運局黨委書記,現已被造反派隔離審查,造反派說他被日寇抓住後叛黨投敵,而畢鐵華卻說你於大娘最瞭解這段歷史……於大娘聽罷,眼睛裡的那絲光亮霎時黯淡了:畢鐵華呀畢鐵華,你走後,大娘唸唸叨叨,盼咱娘倆兒再見一次面,可你連個口信兒都不捎來。1954年俺托人找你幫俺解解那心中疙瘩,你連個音兒也不曾回,眼下你遇到難處,才又想起俺這孤老婆子……見於大娘陰沉不語,外調人員說:「老大娘,畢鐵華是黑是白,全仗您老作證了……」一聽這話,於大娘彷彿覺得親生兒子正被刀剮凌遲:「那好,俺就拉拉那骨節事兒……」老人動了感情,把畢鐵華被捕、鬥爭、營救、養傷的過程講得有根有蔓,還不時撩起衣襟擦著眼窩兒,外調人員邊聽邊唏噓嗟歎。他們記錄下大娘的講述,打開印盒讓大娘摁個手印。大娘伸出那風乾的手指,在打補丁的褂上蹭了蹭,然後在印泥盒裡用勁一按,在外調材料上重重印下了自己的指紋。老人抬起頭:「還往哪裡摁,俺再摁!」可敬的沂蒙母親呵,你默默做著你認為應該做的一切,腦子裡似乎從未轉過「報答」的念頭。這偉大的愛,來自母親那崇高的天性,是山泉出自大山的自然湧流!1982年春,滿頭銀髮的畢鐵華涉過清清的汶河,踏上了通往東辛莊的小道。近鄉情怯,心難自已,晉見娘親,往事如煙……還是當年的汶河,還是當年的小路,只是路顯得細了,河變得瘦了……一別40載,今日才來拜見老娘,他有著噬臍莫及之愧疚,也有著百口難辯之心酸……最難給老娘訴說的是,娘為黨籍在1954年曾托人找他的那樁事兒……那時,他正遭人誣陷,也被開除黨籍,一直審查到1956年,才得以解脫……可千難萬難,還難過日寇摧殘自己時那燒紅的烙鐵和刺刀?!……儘管當時自己說話不頂用,可總該寫封信寬慰寬慰娘的心哪!可自己……咳,百身難贖的罪過呀!……畢鐵華在百年老屋的院門前駐足:那東屋呢?那南屋呢?那探出牆頭的一排香椿樹呢?……他不敢再向前邁一步。良久,他才跨進院門,往昔那腳輕手健的親娘在哪裡啊?淚眼中他見一形槁容枯的老人,坐在門坎上擇野菜,昔年那熟悉的圓臉盤已皺縮得只剩下個輪廓……畢鐵華撲上去,撲通跪在地上:「娘——你不孝的兒……來看您啦!……」「誰,你是……」於大娘愣住了。
於二嫂聞聲從屋裡走出來,驚愕地端詳了一會兒:「你,你是畢鐵華!」「誰?鐵華,鐵華!」大娘伸出雙手抖抖地欲接近畢鐵華的臉龐,又止住了,「不像,不像……」說著,一隻手伸過來想撫摸鐵華的肩頭。
畢鐵華趕忙解開衣扣,大娘掀開他的衣襟用手一摸,前胸後背全是傷疤:「是鐵華,是鐵華呀……」「娘啊——」畢鐵華長喊一聲,一頭撲在老人懷中,與老人緊緊抱在一起……收住重逢的淚水,畢鐵華走進老屋裡,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炕上的破席遮不住坯塊,一床破被團不成個兒,炕西側是一架40年前的舊紡車,車上還掛著沒有紡完的線穗子,鍋台上一個泥盆裡盛著幾個菜糰子……招待畢鐵華的飯是白麵饃饃、菠菜熬豆腐,這在東辛莊是最奢侈的招待。豆腐是於大娘的孫子到集上用瓜干換的,面是村支書從各戶家湊來的……畢鐵華回到縣裡,忙給大娘婆媳買來被褥、衣服,臨走,又放下300元錢。
打那,畢鐵華年年都在農曆五月初七於大娘生日這天從廣州趕來給老人做壽。每次來,他總忘不了給老娘帶一袋大米、一袋麵粉、一桶花生油、一桶香油。他對老娘想的是那樣周到細密:見娘行動不便,他買來了龍頭枴杖;聽說二嫂冬天給娘暖被窩,他買來一把銅燙壺……1983年,東辛莊實行了責任制後,於大娘和鄉親們的日子日漸好轉,百年老屋又充滿了歡聲笑語。於大娘德高功大,但如何優撫這樣的革命老人,沒有條條和槓槓。1984年沂南縣委決定,破格每月給大娘補助20元。
1986年農曆五月初七,是於大娘九秩晉八大壽。那天,這座農家院落裡又溢滿了當年的榮耀和歡樂:來自北京、上海、廣州、濟南的老將軍、老書記、老顧問和地、縣、鄉三級政府的負責同志,一起舉杯向沂蒙母親祝壽。壽禮賀匾擺滿了百年老屋,山東婦聯的同志還給於大娘婆媳送來兩架尼龍蚊帳,一台14英吋黑白電視機……1989年1月3日,於大娘在101歲時,告別老屋,盡其天年。下葬這天,天氣晴和,在這人瑞的墳頭上空,有一片輕盈柔美的白雲,由東向西,徐徐舒捲,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