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又是天回鎮趕場的日子。
初冬的日子,已不很長,鄉下人起身得又早,所以在東方天上有點魚肚白的顏色時,鎮上鋪家已有起來開舖板,收拾傢俱的了。
開場日子,鎮上開門最早的,首數雲集、一品、安泰幾家客棧,這因為來往客商大都是雞鳴即起,不等大天光就要趕路的。隨客棧而早興的,是鴉片煙館,是賣湯圓與醪糟的擔子。在趕場日子,同時早興的,還有賣豬肉的鋪子。
川西壩——東西一百五十餘里,南北七百餘里的成都平原的通俗稱呼。——出產的黑毛肥豬,起碼在四川全省,可算是頭一等好豬。豬種好,全身黑毛,毛根頗稀,矮腳,短嘴,皮薄,架子大,頂壯的可以長到三百斤上下;食料好,除了廚房內殘剩的米湯菜蔬稱為臊水外,大部分的食料是酒糟、米糠,小部分的食料則是連許多瘠苦地方的人尚不容易到口的碎白米稀飯;餵養得乾淨,大凡養豬的,除了鄉場上一般窮苦人家,沒辦法只好放敞豬而外,其餘人家,都特修有豬圈,大都是大石板鋪的地,粗木樁做的柵,豬的糞穢是隨著傾斜石板面流到圈外廁所裡去了的,餵豬食的石槽,是窄窄的,只能容許它們僅僅把嘴巴放進去。最大原則就是只准它吃了睡,睡了吃,絕對不許它勞動,如象郫縣新繁縣等處,石板不好找,便用木板造成結實的矮樓,樓下即是糞坑,樓板時常被洗濯得很光滑,天氣一熱,生怕發生豬瘟,還時時要用冷水去潑它。總之,要使它極其舒適,毫不費心勞神的只管長肉,所以成都北道的豬,在川西壩中又要算頭等中的頭等。它的肉,比任何地方的豬肉都要來得嫩些,香些,脆些,假如你將它白煮到剛好,片成薄片,少蘸一點白醬油,放入口中細嚼,你就察得出它帶有一種胡桃仁的滋味,因此,你才懂得成都的白片肉何以是獨步。
因為如此,所以天回鎮雖不算大場,然而在閒場時,每天尚須宰二三隻豬,一到趕場日子,豬肉生意自然更其大了。
就是活豬市上的買賣,也不菲呀!活豬市在場頭一片空地上,那裡有很多大圈,養著很多的肥豬。多是閒場時候,從四鄉運來,交易成功,便用二把手獨輪高車,將豬仰縛在車上,一推一挽的向省城運去,做下飯下酒的材料。豬毛,以前不大中用,現在卻不然,洋人在收買;不但豬毛,就連豬腸,瘟豬皮,他都要;成都東門外的半頭船,竟滿載滿載的運到重慶去成莊。所以許多鄉下人都奇怪:「我們丟了不中用的東西,洋鬼子也肯出錢買,真怪了!以後,恐怕連我們的泥巴,也會成錢啦!」
米市在火神廟內,也與活豬市一樣,是本鎮主要買賣之一。天色平明,你就看得見滿擔滿擔的米,從糙的到精的,由兩頭場口源源而來,將火神廟戲台下同空壩內塞滿,留著窄窄的路徑,讓買米的與米經紀的來往。
家禽市,雜糧市,都在關帝廟中,生意也不小。雞頂多,鴨次之,鵝則間或有幾隻,家兔也與鵝一樣,有用籃子裝著的,大多數都是用稻草索子將家禽的翅膀腳爪紮住,一列一列的擺在地上。小麥、大麥、玉麥、豌豆、黃豆、胡豆,以及各種豆的籮筐,則擺得同八陣圖一樣。
大市之中,尚有家畜市,在場外樹林中。有水牛,有黃牛,有綿羊,有山羊,間或也有馬,有叫驢,有高頭騾子,有看家的狗。
大市之外,還有沿街而設的雜貨攤,稱為小市的。在前,鄉間之買雜貨,全賴挑擔的貨郎,搖著一柄長把撥浪鼓,沿鎮街沿農莊的走去。後來,不知是那個懶貨郎,趁趕場日子,到鎮街上,設個攤子,將他的貨色攤將出來,居然用力少而收穫多,於是就成了風尚,竟自設起小市來。
小市上主要貨品,是家機土布。這全是一般農家婦女在做了粗活之後,藉以填補空虛光陰,自己紡出紗來,自己織成,錢雖賣得不多,畢竟是她們在空閒拾來的私房,並且有時還賴以填補家繳之不足的一種產物,但近來已有外國來的竹布,洋布,那真好,又寬又細又勻淨,白的飛白,藍的靛藍,還有印花的,再洗也不脫色,厚的同呢片一樣,薄的同綢子一樣,只是價錢貴得多,買的人少,還賣不贏家機土布。其次,就是男子戴的瓜皮帽,女子戴的蘇緞帽條,此際已有燕氈大帽與京氈窩了,涼帽過了時,在攤上點綴的,惟有紅纓冬帽,瑞秋帽。還有男子們穿的各種鞋子,有雲頭,有條鑲,有單梁,有雙梁,有元寶,也有細料子做的,也有布做的,牛皮鞋底還未作興到鄉下來,大都是布底氈底,塗了鉛粉的。靴子只有半靴快靴,而無厚底朝靴。關於女人腳上的,只有少數的紙花樣,零剪鞋面,高蹬木底。鞋之外,還有專是男子們穿著的漂布琢襪,各色的單夾套褲,褲腳帶,以及搭髮辮用的絲絛,絲辮。
小市攤上,也有專與婦女有關的東西。如較粗的洗臉土葛巾,時興的細洋葛巾;成都桂林軒的香肥皂,白胰子,桃圓粉,朱紅頭繩,胭脂片,以及各種各色的棉線,絲線,花線,金線,皮金紙;廖廣東的和爛招牌的剪刀,修腳刀、尺子、針、頂針。也有極惹人愛的洋線、洋針,兩者之中,洋針頂通行,雖然比土針貴,但是針鼻扁而有槽,好穿線,不過沒有頂大的,比如納鞋底,綻被蓋,這卻沒有它的位置;洋線雖然勻淨光滑,只是太硬性一點,用的人還不多。此外就是銅的、銀的、包金的、貼翠的,簪啊、釵啊,以及別樣的首飾,以及假玉的耳環,手釧。再次還有各色各樣的花辮,繡貨,如挽袖裙幅之類;也有蘇貨,廣貨,料子花,假珍珠。凡這些東西,無不帶著一種誘惑面目,放出種種光彩,把一些中年的少年的婦女,不管她們有錢沒錢,總要將她們勾在攤子前,站好些時。而一般風流自賞的少年男子,也不免目光閃閃的,想為各自的愛人花一點錢。
本來已經夠寬的石板街面,經這兩旁的小市攤子,以及賣菜,賣零碎,賣飲食的攤子擔子一侵蝕,頓時又窄了一半,而千數的趕場男女,則如群山中的野壑之水樣,千百道由四面八方的田塍上,野徑上,大路上,灌注到這條長約里許,寬不及丈的長江似的鎮街上來。你們盡可想像到齊場時,是如何的擠!
趕場是貨物的流動,錢的流動,人的流動,同時也是聲音的流動。聲音,完全是人的,雖然家禽家畜,也會發聲,但在趕場時,你們卻一點聽不見,所能到耳的,全是人聲!有吆喝著叫賣的,有吆喝著講價的,有吆喝著喊路的,有吆喝著談天論事,以及說笑的。至於因了極不緊要的事,而吵罵起來,那自然,彼此都要把聲音互爭著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勸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聲音超出於二者之上。於是,只有人聲,只有人聲,到處都是!似乎是一片聲的水銀,無一處不流到。而在正午頂高xdx潮時,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賣,孰是吵罵,你的耳朵只感到轟轟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沒有習慣而驟然置身到這聲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會震聾半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