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有仁回到雙陽市,孟憲梁卻不在市裡,打電話問,許竟如說,孟書記到臨海市參加省委召開的振興老工業基地高端研討會去了,要幾天才能回來。
看過辦公廳送閱的市情要覽,沒發現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務;向任天嘉匯報這次出去的情況,她也表示滿意,交代他把談定的項目抓緊落實,聽上去,好像她對五洲商務酒店更感興趣,明確說要把那裡定位為市外事局下屬的涉外接待單位,指定由穆有仁親自來抓,爭取國慶節前開張營業。一切都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穆有仁一直緊繃著的心這才舒緩了一些。或許問題沒有想得那麼嚴重。他想。
但是,當他與汪晉國通上話時,又輕鬆不起來了。汪晉國神神秘秘地告訴他,前天,省反貪局來了兩個人,要求調閱軌道工程公司全部財務資料,並提供一份名單,請汪晉國協助查找名單上那些人現在何處。好在汪晉國以自己剛剛上任不瞭解情況為由推脫出去,他們也沒有過於為難他。
穆有仁急忙問:「名單上要找的都是哪些人?」
汪晉國在電話裡說了一遍。
穆有仁心裡暗自掂量,這些人大多是當年軌道工程公司的中層幹部和財務人員,公司運營的頭兩年,都是骨幹力量,但要從他們身上挖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也不大可能,一則這些人對那些幕後交易毫不知情,二來他們現在多已離開軌道工程公司甚至不在本市。王琮余把這些人扔出來,顯而易見是在與專案組打太極拳。
「他們還找哪些人了?」
汪晉國說,他們還與佟天忱談了小半天。
穆有仁不能不對這個情況感到緊張。佟天忱與名單上那些人不同,他是自始至終參與軌道工程公司各項重大決策和具體實施的,而且從一開始,他就不是王琮余圈子裡的人。當初用他,主要是因為整個軌道工程公司包括金地隆集團,沒有一個懂得地下交通工程的。但他本人一直覺得很壓抑,因為他提出的一些建議、設想,很少被看好,所以後來一度鬧著要調往東鋼。穆有仁暗自埋怨孟憲梁,當初就應該順坡下驢讓他離開,何必硬扣著他,既不放人又不重用,結果人家投到對方陣營,如今成了一顆定時炸彈。
正想著,電話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田中秋。真是想娘家人舅舅就進了門,穆有仁笑笑抓起聽筒。田中秋問他晚上有沒有安排,想請他吃飯。
「什麼理由啊?」穆有仁正急著見他,卻故意慢悠悠問。
「小弟今天過生日,幾個哥們兒要聚一聚。」
「哦,那得先祝賀你呀!」
「咱們弟兄哪用得著呢!說好了,香車寶馬生日酒店九龍廳,晚上六點見。」
夏天的傍晚,太陽懶懶地掛在西天邊不肯落下去,但「香車寶馬」門前已經駐滿了車。這家酒店的特色便是辦生日宴,而且檔次極高。田中秋過生日,是濱河區區長給他操辦的。說是過生日,不過是找個由頭。這些年上頭大力提倡和諧社會以人為本,各地都興起「人文關懷」風,不光是上級「關懷」下級,下級也常常找各種借口「關懷」上級,於是名目繁多的聯誼活動便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外國人常說中國的許多事情不是在辦公室裡而是在酒桌上辦成的,聯誼會便常常能辦成在正常場合辦不成的一些大事,所謂「酒杯一端,政策放寬」就是這麼回事,向銀行爭取貸款,往往是一杯酒便可以換來幾十萬,不少領導簽字也都是在酒酣飯飽之後迷迷糊糊中落筆的。常在官場轉的人,自然明白許多聯誼活動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除了戰友之間、同學之間、關係單位之間在一起吃吃喝喝外,一些部門的頭頭為了和上級領導套近乎,也往往以聯誼名義把領導找出去瀟灑一把,而有些當領導的也願意借這個由頭與部下溝通感情。田中秋請穆有仁到場,一方面是給自己壯臉面,另一方面也是給出錢作東的濱河區區長以回報,畢竟區裡幹部與常務副市長在一個桌上吃飯的機會並不是很多。
作為主角兒,田中秋和區長早早就到了,參加今天酒宴的主要是田中秋的朋友,公安局兩個副局長,汪晉國也在受邀之列,他還帶來毓嵐縣一個副縣長,再一個就是負責五洲大酒店工程的那個項目經理。按照「職務高低與到場先後成反比」原則,穆有仁照例是最後露面。
「各位就座,各位就座,沒有外人,大家自便。」區長張羅著,說是自便,每個人也都知道自己應該坐在哪個位置上,自然是穆有仁居中,一左一右分別是田中秋與濱河區區長,其他五個人則順時針依次坐好。
「今天是中秋生日,壽星老應該坐主位呀!」穆有仁用面巾擦著臉,嘴裡謙讓著卻沒動彈。
「壽星壽星畢竟是星,有您這輪月亮,星星往哪裡排呀!」反應很快的區長開玩笑說。
「那你這東家應該坐這個位子,總不會是要我買單吧?」
「瞧市長說的,您要肯賞光,我天天買單都願意!今天您就坐在這裡別動,別管誰買單!」區長說著,招呼服務小姐斟酒。
簡單的座席安排就花費了十多分鐘,穆有仁不禁有些好笑,他看過一篇雜文,道是,除了外交場合,中國人的座次觀是世界上最強的。座位這個東西是典型的物質與精神的結合。有把椅子,坐著好說話或辦事,這是物質;坐上去,別有一種感覺,這是精神。坐椅子的人多了,就要排個次序,就有了等級;等級就是一種精神。等級不可沒有,無等級就無效率。但不可太嚴,太嚴了就成障礙,心理障礙、工作障礙。問題是現在的官場對座次的設計越來越精,越來越細,只僵化而不靈活了。不用說大會誰上主席台,台上又誰前誰後,有的單位開會,除分座次,還要專門制做一把大一點兒的椅子供一把手坐。這種「座次上的威嚴」的確可怕。但在酒席宴上出入久了,只得入鄉隨俗,不講究座次也行不通。
酒是好酒,國窖名藏,據說有四百多年歷史;菜更不用說,龍蝦燕鮑海膽魚翅,生猛海鮮是主打,都是從廣州空運來的,價格自是不菲。然而對桌上眾人而言,吃什麼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誰一道吃,於是,雖然田中秋過生日,話題卻一直圍繞著穆有仁展開。
提起半年來雙陽市政府工作的明顯變化,公安局一位副局長說:「咱這任市長,別看一介女流,倒有股子雷厲風行的勁頭,辦起事來嘁裡喀喳,這肯定都是穆市長給指的道吧?」
濱河區長適時拍上一馬:「那還用問!聽說她在北京一直在機關搞紀檢,沒在基層幹過,現在能搞得這麼有聲有色,傻子也能知道,除了穆市長,誰能給她點出這麼明白的步?」
「咱穆市長啊,困在這小小的雙陽市真是太屈了,當個省長、部長的,也是小菜一碟。」汪晉國誇誇其談,「我這心裡有數,市裡的大事,哪件不是穆市長的主意?哪件離開穆市長拍板能定下來?」
穆有仁酒雖喝了不少,卻不容易被這些諛詞所惑,笑著說:「你們哪裡知道真實情況,任市長雖然來的時間短,卻是個有定見的人,不是哪個人能左右得了的,這地鐵工程,就是她排除各方面阻力,強力拍板定下來的。刁德一講得好,『這個女人不尋常啊!』」
與大家碰了杯,穆有仁一飲而盡,接著說:「我老穆沒有別的本事,把副手當明白還是能做到的,該干的一定幹好,不該干的絕對不幹,這就原則。我的體會是:一點兒不幹不好意思,多少幹點意思意思,活幹多了沒有意思,幹得太好什麼意思?這就是當副手的難處!你們當中也有當副手的,要記住,有時候,幹得太多太好,也是毛病。」
幾個人由衷地點頭,認為穆有仁的總結的確是交心之論。汪晉國起身敬酒:「穆市長在我心目中,是個幹事業的人,別的不講,誰要說穆市長以權謀私,我就可以站出來扇他嘴巴子。我這回崗位調整,就可以證明,穆市長是真正出以公心的領導幹部。」
穆有仁笑了,他明白汪晉國是有感而發,而且一定也是肺腑之言。
說說笑笑,十點多了,眾人皆有醺意。從酒店出來,穆有仁坐進田中秋的車,說:「找個地方說兩句話。」
田中秋以為他有了那份心情,便建議道:「到雙陽大廈吧?我打電話給你調個人來,蒙娜麗莎歌廳新來幾個新疆妞兒,好著呢!」
穆有仁罵道:「你除了玩兒女人還有什麼別的本事?算了,你開車順路走,我在車上跟你說吧!」
他把眼下地鐵集資案的嚴峻形勢給田中秋做了介紹,然後問:「那個港佬還躲在那裡嗎?你能不能找到他?」
「我和他沒有聯繫,但聽依阿華說,他也著急,出不了境,不敢露面,成天像地老鼠一樣貓著,早就膩了!」
「活該!誰讓他當初那麼貪心呢!」穆有仁恨恨地罵道,「不過,他出事,牽扯到的人太多了,老闆的意思,得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田中秋卻不以為然:「至於那麼嚴重嗎?你們當官的,官越大膽子反而越小了。」
穆有仁搖頭:「我原先也是這樣想,但現在看來,我們都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這個女人來頭很大,看這架式,不把根子挖出來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媽的我先把她幹掉,看她挖誰的根子!」田中秋氣急敗壞地罵道。
穆有仁心裡一動,那天打麻將時王琮餘恨恨地要「放放血」的咒罵又響在耳邊,但他沒吭聲。
「如果有這樣的機會,當然好。」過了許久,他字斟句酌地說,「你舅舅,我們,還有依阿華,就都解脫了。可是,難啊,人命關天的事,誰敢幹?」
田中秋被酒精刺激得有些顛狂,叫道:「我一個堂堂刑警支隊長,辦這種事還不像捻死一隻螞蟻?放心,到時候,死了都叫她不知道怎麼死的!」
穆有仁忙把話拉回來:「你可別衝動,中秋,這不是鬧著玩兒的,我不同意你這樣做,咱們得對你舅舅負責任!」接著,他像是提示又像是自言自語:「時候不早了,走吧,回家睡覺。後天下午,任市長要去省裡開會,有些工作還得提前和她碰一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