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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就是請客吃飯。」這是權哲洙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每次接到赴飯局的邀約,他總是這樣來一句,聽得出來,語氣裡既有自嘲,更有自得。這句話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八十年前寫作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那部不朽著作中的經典論斷,只不過被今天的饕餮客們篡改了。
「革命就是請客吃飯。」這是權哲洙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每次接到赴飯局的邀約,他總是這樣來一句,聽得出來,語氣裡既有自嘲,更有自得。這句話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八十年前寫作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那部不朽著作中的經典論斷,只不過被今天的饕餮客們篡改了。老人家的原話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繡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這段話曾在其後幾十年間指導著中國人掀起一場又一場翻天覆地的社會變革大潮,改變了一個古老國家的面貌。只是擁有這句話版權的這位領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八十年後,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筵席上,觥籌交錯間也會演繹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另一種意義上的「革命」,一種燈紅酒綠間沒有硝煙的「暴力」。
然而今天我又一次出面邀請權哲洙吃飯,卻不是為了「革命」,從某種程度上說,恰恰是為了「保命」,保住官運之命。
這個計劃中的飯局不是我做東,而是受人之托。這個人就是張嘉緱,那位在北京喝酒喝出風流事而丟了大臉的毓嵐縣縣長。他與棄我而去的那個京劇花旦有點什麼七彎八拐的親戚關係,具體怎麼個親戚法,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前些年彼此走動挺勤,從市直下派去赴任的時候,他還很熱情地給我打過電話,說是在毓嵐有什麼事,儘管說話。
有了這樣一層關係,張縣長開口托我斡旋的事,我便不好推辭。說來事情倒不複雜。按說酒後失態出點丑在如今的官場上沒什麼大不了的,比他大得多的官兒藉著酒勁鬧點緋聞早已不算啥新鮮事了,甚至不少略有姿色的酒店服務小姐榮升二奶都是當官的酒後亂性亂點鴛鴦譜而得以晉位的。張嘉緱倒霉就倒霉在他酗酒的時機不好,地點不好,過程不好,結局不好,於是影響也就不好了。這件事導致的直接後果便是學習考察活動半路夭折,他本人也被北京警方直接遣送回省裡,並驚動了省紀委,於是事情便鬧大了。本來省紀委將其視為整頓官風官德官箴的難得素材,提出了嚴厲的處分意見,意在殺雞嚇猴,經過他親赴省城上下活動,加上老領導周法市長幫忙說話,上頭終於網開一面,把球踢回到遼安市委,責成市委進行「誡諭」教育。這樣,主持市委日常工作的常務副書記林之俠的態度便至關重要了。這種事,說小了是疏於自律的生活小節,說大了便可以無限上綱上線,怎麼處理都有道理,給你來個降職降級甚至免職待分配也不為過。張嘉緱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所以想在林之俠身上做做文章。但是他又與林之俠沒有過多的私人交往,貿然上門顯然不是明智之舉,於是首先想到了權哲洙。
在遼安市,權哲洙的地位很特殊。論職務,他只是市委辦公廳調研處處長。這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級別。按說一個地級市,不可能設廳下處,事實上,三年前辦公廳的牌子還叫市委辦公室,那時調研處也叫調研科。後來相鄰各市紛紛自行升格,到省裡開會,人家一個個都是廳長、主任、處長地叫著,大蘿蔔臉不紅不白地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遼安市的幹部頓時覺得矮人三分。媽的,誰比誰差什麼呀?於是上上下下一捅咕,回來也下個文改名稱了,與國外接軌困難,總得先與省內兄弟地市接軌嘛。別說,這名字一改,立馬感覺就不一樣,人人都表現得神清氣爽,似乎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連走路時腰板都挺直了許多。由於辦公室改為辦公廳,調研科便順理成章地成了調研處,時任調研科副科長的權哲洙搖身一變,成為權副處長,去年老處長退居二線,他又晉為正職。
被人一口一個權處長叫著,心裡固然舒坦,但權哲洙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這「處長」云云,不過是市委書記兜裡的官兒,上不得檯面的,因為根本沒得到省編製委員會批准。地級市的中層機構才是處級,誰承認你處下再設處了?說是處長,其實在省編委那裡仍是科長,而且干的活也與科長一樣,只不過名目動聽,聊以自慰罷了。說穿了,也就是驢糞蛋子掛層霜——外頭好看而已。
官場上,級別決定地位,但有時候,地位往往並不絕對是由級別決定的,權哲洙地位的特殊性便是這樣。一個名為處級實為科級的小小官僚,在偌大遼安市可以說一掃帚能掃出一堆來,但他這個處長卻非同一般,這裡的關鍵因素在於他的崗位職能。
市委調研處,理論上的定位是在市委做出重大決策前進行先期務虛工作的參謀機構,其職責不外是瞭解下情,掌握動態,分析形勢,提供建議,以備咨詢。名義上這是一個為市委班子服務的顧問團性質的部門,但在實際運作中,它往往成為市委書記個人的智囊。尤其是前任市委書記,我那老師古明帆對調研工作非同尋常地重視,不僅親自出調研題目,甚至一些重大事項在提交市委常委會討論之前,他也會聽聽調研處的意見,包括一些涉及機構和人事的敏感內容。雖然他從來不曾直截了當地點明,但素有「領導肚子裡的蛔蟲」之稱的調研大員們往往也能揣磨出一二端倪。這樣,調研處長的意見便可以「直達天聽」。在官場上歷練久了的人當然對箇中奧秘一清二楚,因此,權哲洙雖然坐在一把局外人看來是「冷板凳」的交椅上,其影響力卻沒有人敢小覷,這就使他的地位遠遠高出他的實際職級,包括市委組織部、市紀委、政府各委辦局大大小小的實權派們,見了他也都願意主動遞上個笑臉。誰都明白,他這職務,就像領導的秘書一樣,「成事」或許「不足」,「敗事」肯定「有餘」,不能在書記面前為自己美言幾句倒也罷了,給領導告上一狀,那效力肯定是立竿見影的。
在這種背景下,權哲洙的飯局自然就比常人多。好在他這個鮮族人天性善飲,所以儘管不像某些嗜酒如命的人那般貪杯,對一些邀請卻也都欣然接受。
不過權處長卻沒輕易就給張縣長面子。一則兩人不太熟,雖然張嘉緱也在市直機關幹過,卻一直屬於政府系列,與權哲洙打交道不多,只是見面點頭的泛泛之交;二來現在張嘉緱不是當初作為年輕幹部下放鍛煉前程輝煌不可限量那一刻了,名字上了北京有關方面和省紀委的通報,灰頭土臉地由「潛力股」一下子變成了「垃圾股」,權哲洙覺得犯不上再沾這道腥。所以當張嘉緱謙恭地提出希望他在林書記面前美言幾句時,他當即便婉言推托了,借口是自己與市委領導說不上話。
張嘉緱當然不相信權哲洙說的理由。在官場上混久了,即使別的方面沒有長進,對人際之間的關係都能把握得八九不離十。林之俠器重權哲洙,權哲洙受寵於林之俠,市直機關上上下下人人心知肚明。而權哲洙此時的態度,明顯地是慢待自己。
然而張嘉緱卻無可奈何,人在矮簷下,不能不低頭,雖說自己這個縣長的位置絲毫不比他那調研處長含金量低,但人家搖搖筆桿兒就能玩轉市委書記,自己現在卻是想朝拜天子也不得宮門而入。
就是這樣,張縣長想到了我。他也風聞我與這位權大處長時有走動,儘管不敢確定以我這樣的一介布衣是否能讓權哲洙買賬,但危急關頭,也只能死馬權當活馬醫了,於是找上我的家門。一番甜言蜜語阿諛奉承,倒確是很受用,拘於前妻的面子,且又有一大堆禮物擺在那裡,任是包公臉再黑,也不能不露出點笑容。我邊撥權哲洙的電話,邊暗笑:怪不得當官的那麼容易就下水呢,這糖衣炮彈的魅力委實難以抵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