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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輪到尹七七值班,她在舅舅家吃罷飯,就冒雪趕回鯨鴻賓館。
由於家眷沒過來,市委接待處把程可帷安排在一號樓住,仍是原先臨海行署專員白逸塵住過的201房間。天已經黑透了,賓館大院裡靜悄悄的。尹七七拐到後院,走進一號樓,發現走廊裡的燈都開著。這座樓不對外營業,現在樓裡只住著程可帷一個人。尹七七有些著急,腳步聲也重了些。按慣例,此刻她應該給程書記打理好準備就寢的一應事務,比如整理臥具,備好開水,送上盥洗用品之類的。她正要先回自己屋裡換衣服,卻聽見201房間的門開了,出來的是程可帷的秘書劉廷新。
「哦,是小尹同志。這麼晚了還沒走嗎?」
劉廷新和氣地笑著問。
「你好,劉秘書。今天晚上我值班。」尹七七解釋著,奇怪他怎麼在這裡。因為當初給他安排住處時,他堅持不住一號樓,而是選擇住在前樓的普通標間裡。
換上賓館的工作服,尹七七拿著一應洗漱用具,提起一壺開水準備給程書記送去,出門才看見,劉秘書仍站在門口,沒用尹七七往屋裡送,而是自己接了過去。
201房間在二樓的頂頭,一套三進,起居、會客、就寢兼用,外面還有一個很大的半圓形陽台。尹七七的房間在對面,外面還有一張值班用的吧檯。回到屋裡,尹七七打開電視,眼睛看著屏幕,心裡卻有些不安。她說不准今天自己是不是失職。劉秘書干的活其實應該是自己來干的,但她也感覺到,劉秘書似乎不想讓她進到書記的房間去。難道裡面還有其他什麼人嗎?
舅舅曾叮囑過她,程書記單身一人來到這樣一個陌生地方工作不容易,身邊沒有個人照料,生活上的事就得她這個專職的服務員負責了。舅舅要求她要像對白專員那樣對待程書記,盡量滿足程書記生活上的一切需要,有什麼自己辦不到的事要及時向辦公廳報告。舅舅還說,程書記一人安危關係到整個濱州市的命運,要對程書記的安全上心一些,平時注意觀察來來往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做到心中有數,千萬不要給極少數別有用心的人製造事端的機會。
記得當時聽舅舅這樣說,自己心裡頓時感到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想起白專員遽然發病死在房間裡的可怕景象。自打白逸塵暴卒後,尹七七就不敢獨自再在這座樓裡住了,強逼著那個人給自己買了房搬出去。這回又安排她專門為程可帷服務,她打心眼兒裡不願意,可是舅舅的話她又不能違拗,何況在賓館內,人人都認為這是個美差,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只有哈蘇莫聽了爸爸這一通諄諄教導,在一旁直撇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看來今天晚上有劉秘書在,不會有自己什麼事了。平時這位新書記也很少指使自己,甚至用開水都是親自去打。尹七七簡單沖個澡,準備睡下,開了半天車,也夠累的了,可是忽然感到口渴,便又穿上外衣到前樓的商務中心去買熱奶。
和熟識的營業員閒聊幾句,尹七七往回走。剛到一號樓門外,卻見兩個人從樓裡出來,一男一女。藉著橙黃色的燈光,尹七七認出,那個個頭不高的小老頭是市中心醫院內分泌科的紀主任,上次搶救白專員時,他在場的。那個高挑身材的女人看上去和自己年紀相仿,但卻有些面生。兩人默不做聲地並肩向前院走去。不一會兒,尹七七聽到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上得樓來,劉秘書正好從201房間裡出來,看尹七七捧著一大包熱奶,不由得笑了,說:「這麼晚了,還喝這高熱量的東西,不怕胖啊?」
尹七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夜班連著白班,第二天尹七七回到自己的小窩時,已經下午五點多了,她沒有食慾,百無聊賴中,打開電腦上網「偷菜」。這款遊戲是她跟哈蘇莫學的,不想一學就上癮,現在如果一天不「偷」,渾身就抓心撓肝般難受。
正偷得興致勃勃,電話響了,一看,是那個人。電話裡,他說晚上要過來,叫她不要出去。
尹七七怔了一會兒,再也沒有心情當小偷了,索性關了電腦。
她心裡很矛盾。算來有一個月沒和那個人在一起了,他太忙,尤其這段時間,政局變動,人事調整,機構增減,加上其他這樣那樣的麻煩事,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一直不太好。尹七七雖然是從農村出來的,但這十年來在舅舅家、在舅舅身邊聽到的看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也變得聰明起來,知道一個在官場上混的人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不快。那個人如果總纏著她,她有時會很煩;可時間長了他不來,她又會沒來由地想他。她也說不好自己是一種什麼心理。
最初被他佔有的屈辱感早就淡沒了。那時她才二十歲,是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二年。那個噩夢般的晚上,她一度痛不欲生,以至於當那個人滿足之後沉沉睡去時,她獨自找來剪刀想自殺。還是他驚醒後給她包紮好了割破的手腕,並痛罵了她一通。
在家鄉那個閉塞的小山村裡,一個姑娘這樣失身,絕對是件比天塌了還要嚴重的事,這樣的女人不會有人再要,為此而走上絕路的不在少數。尹七七在最初那幾天裡,就是沉陷在這樣的觀念裡不能自拔,那種心靈上的劇痛比腕上的傷痕更難痊癒。那個人很會哄女人,尤其是哄像她這樣不諳世事、對社會幾乎一無所知的小女人。慢慢地,尹七七開始接受他了。平心而論,他對尹七七確實很好,這麼多年,除了尹七七,他不曾再找過其他女人,他向尹七七這樣發過誓,據尹七七觀察,他也做到了。
「我們這算是什麼關係呀?我總不能這麼稀里糊塗地跟你混一輩子吧?」有時候尹七七不高興了,會委屈地這樣問他。「何況你比我大這麼多。」
他會說:「寶貝兒,在我還有用的時候,你就這樣陪著我好了。我會讓你過上你嚮往的生活。等我老了,你再找個可意的人過日子。那樣,我這輩子沒白過,你也不吃虧。」
尹七七捶著他,嬌嗔道:「怎麼不吃虧?怎麼不吃虧?人家可是黃花閨女呢!」
他嘿嘿笑著,得意地撥著她的臉蛋兒,毫不知羞恥地承認:「是嘍是嘍,我這是老牛吃嫩草哩!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喲!」
說不好是一種什麼心態,漸漸地,尹七七變得愈來愈關心那個人的一舉一動,衣食住行,喜怒哀樂。天冷了,惦記他是不是添衣服了;看到他臉色不好,便掛念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她甚至買來羊絨線想親手給他織一件毛衣,結果被他阻止。他說他什麼都不需要,處在他的位置,沒有什麼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只要她心裡真的有他就好。於是那些羊絨線最後被她給自己織了一件坎式背心。
這一個來月,那個人只是在電話裡與尹七七說說體己話,有時有機會見面彼此也不方便表現得過於親熱。想到一會兒他要過來,尹七七心底忽然升起一種渴望。她知道,自己已經被他調教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了,然而一剎那間,哈蘇莫的影子卻在腦海裡跳出來,尹七七不禁陷入難以排解的苦惱中。
那個人進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以前他來大多也是這個時候,如果是夏天,還會更晚一些。尹七七心裡有數,提前煮好了銀耳川貝紅米羹,還準備了幾道清淡的小菜。他比較注意保養,對食療養生很看重,也是為了適應他的這份喜好,尹七七才學會做他愛吃的這幾樣飯菜。兩人慢慢喝了幾杯酒,這種名貴葡萄酒是法國產的,由跑鯨魚灣碼頭的俄國大鼻子走私過來,再由有求於他的人送給他的。他很喜歡這種酒的綿軟和甜醇,尹七七也喜歡,她感覺每次喝完,自己都有一種衝動,恨不得立刻被他摟在懷裡。
像往常一樣,兩人洗漱之後,便上了床。或許時間長了不在一起,他顯得很急切,不待尹七七醞釀好情緒便開始施展自己的威風。尹七七曾經為他的強壯而驚訝,他的年紀比她大那麼多,在她有限的性知識裡,似乎這般年齡段的男人不應該這樣,但他卻雄風依舊,寶刀不老,給她帶來的快樂與滿足是實實在在的,由此她斷定,這個男人身體的確很好。
纏綿繾綣一氣,兩人都盡興了。尹七七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極度的快樂。
他用肥厚的掌心輕輕揉著尹七七俏立的乳頭,興致起來,低頭吻了一口。
「在賓館幹了幾年了?快十年了吧?」他忽然問起這樣一個問題。
尹七七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
「年紀越來越大了,總幹這種侍候人的活也不是個辦法。等有機會,可以找領導提提,爭取進機關吧,當個辦事員什麼的。」他說。
「我這文憑,專業又不對口,進機關能幹什麼?」尹七七說,「在一號樓,沒有什麼客人,挺輕閒的,我還不打算動。」
「是呵,給大領導服務,自己也覺得身份不一般了,是吧?」他像是在開玩笑,隨口問道,「去找書記辦事的人多吧?」
尹七七搖搖頭,說沒有什麼外人去,就是他的秘書去的多一些。
「不過昨天晚上我看見紀主任去了,還有一個女人。」她補充道。
「紀主任?哪個紀主任?」
「就是上回搶救白專員那個紀主任嘛,中心醫院的那個老頭兒。」尹七七說,「那個女的我不認識,也許是紀主任的女兒?」
沒有回答。尹七七扭頭看看,發現他瞇著眼睛,彷彿睡著了。
新市委第一次常委會議開了整整一天。常委們誰也沒想到,一直沒怎麼露面、看上去沒什麼魄力和主見的程可帷竟然一上來就拿身兼市公安局長的副市長姜大明祭了刀。
雖然以前沒打過交道,但常委們對程可帷的履歷都有大體瞭解,唯獨對他的脾氣秉性所知甚少。四十八歲的程可帷中等個頭,面容多少有些清瘦,臉色甚至給人以蒼白的感覺,身體也不算壯實,與人們印象中當官的那副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模樣大相逕庭,只是那兩隻眼睛顯得很有神,目光炯炯的令人難以忘懷。今天到會的人大多與程可帷沒有過直接接觸,從外表猜測他的性格可能比較柔和,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當程可帷態度嚴厲地對姜大明提出批評時,大家都吃了一驚。
濱州市委常委基本上是原臨海地委的老班底,哈文昆轉任人大後,不再擔任常委;原常務副書記因年齡接近退休,提前退居到二線;除程可帷、匡彬、丁忠陽、張嘉緱、姜大明外,市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軍分區司令員,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統戰部長,一共十一個人,其中張嘉緱和丁忠陽是與程可帷一道從外地調入的,按照通常配置,班子裡還應當設一個常務副書記。當初談話時,省委組織部長盧雅宣交代過,時間匆忙,來不及把所有崗位一下子配齊,待新班子磨合一段時間後,由程可帷提出人選意見,省委再進行考核。
程可帷開宗明義提出新市委下一步工作的綱領,用他的話說就是「三綱四目」——「三綱」是,一抓經濟振興,二抓城市建設,三抓群眾生活。「四目」是,盡快完成不同所有制外貿資源的整合,打造東北亞對俄日韓貿易的最大口岸;大面積開展安居工程建設,力爭在兩年內將市區人均居住面積由現在的七平方米提高到十平方米,全面改善市民的居住水平;以「經營城市」的思路推進市政設施現代化升級,建設與進出口貿易規模相適應的具有異國情調的「東方莫斯科」;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和公民道德建設,培養和樹立良好的城市精神。
用了近兩個小時,程可帷系統闡述了自己的這個宏觀設想。這其實也是他到任後向市委班子乃至向全市發表的政治宣言和施政綱領。常委們當然知道其中的份量,所以在其後的討論中,每個人態度都非常嚴肅而認真。對與會者來說,面對手裡這份沉甸甸的材料,不能不感慨萬千,誰也沒能料到,短短的時間裡,程可帷竟然能把濱州市的底數摸得這麼透,發展思路理得這麼清,制定措施的魄力這麼大!
會場的氣氛明顯為之一振,每個人的眼睛似乎都變得更亮更有神了,新市委書記的形象再也不是想像中的無所作為甚至軟弱怯懦的好好先生。
然而更引起常委們震動的事還在後面。下午會議接著進行。程可帷提議聽取姜大明匯報聽濤苑8號樓倒塌事故的調查處理情況。
中午吃飯時,程可帷與匡彬碰了碰意見,提出把8號樓事故和外貿公司上訪事件提交常委會議一議。匡彬有些遲疑,那天哈文昆批評他不該讓程可帷為這些具體問題牽扯精力後,他已經決定自己親自來處理這兩件棘手的事,只是內中方方面面的關係很複雜,有些重要關節還在疏通當中,他必須保證讓各利益攸關方都得到平衡,而眼下照這一步還差得遠,從本意說,他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端到會上來,但書記只是提出來要議一議,無論從組織程序還是議事規則上都是順理成章的,他又沒有足夠的理由表示反對。
姜大明接到匡彬的通知後,一時有些發慌,不知道該不該請示一下。猶豫一會,他往市人大打電話,人大辦公廳的人說哈主任不在市裡,外出開會去了。8號樓事故當初開始調查時,哈文昆抓得很緊,也對如何處理提出過明確意見。姜大明搞不清楚程可帷會是一個什麼態度,如果他的想法與哈文昆有差距,自己應該如何應對?這是他心裡沒有底的地方。
硬著頭皮,姜大明把事故調查組做出的初步報告向常委們做了匯報。事故發生當天,哈文昆就指示由姜大明牽頭,市公安局、技術質量監督局、安全環保監管局、勘察設計院以及施工方、監理方代表組成事故調查組,全面負責對事故的分析定性、責任確定,並提出最終善後處理意見。一周後,調查組拿出初步結論,認為發生事故的主要原因有三個方面,一是違規操作。因為不是政府投資項目,開發商騰鰲集團沒有通過正常招投標程序選擇價格合理而且素質較高的施工隊伍,而是由自家成立不久的鯨龍房地產開發公司承擔施工任務,事後查實,鯨龍房產並不具備建設超高層住宅樓的資質和技術力量。承擔設計任務的人員專業能力不夠,在計算管樁承重力方面存在嚴重錯誤,選擇的管樁類型也不合理,更沒有考慮房屋傾斜時的抗拔因素以及土層對管樁的剪切力。地質勘察不認真,出具的勘探報告與實際土質有誤差,土層取樣人員工作失職,鑽探取樣孔間距太大。二是偷工減料。開發商為追求高額利潤,加之鯨龍房產法人擅自抽逃資金挪作他用,導致工程款嚴重短缺,只好在所謂降低成本上打主意,樓房基礎過淺,達不到設計要求,管樁太短,楔入地下長度不夠,且質量不合格,建材質量不高,水泥標號過低,強度與黏合度都與原設計不符,而且打入樁基的螺紋鋼筋明顯太細,只適合應用於六層以下建築。三是違背建築規律,不講科學,野蠻施工。現場施工存在問題,如管樁焊接不符合要求造成樁體抗剪切能力差、管樁的垂直度不夠或者管樁施工錘擊數不夠導致管樁端部未達到設計持力層。在緊鄰樓體處開挖地下車庫達四米之深,遠遠超過樓體基礎深度,而土方回填夯實不符合規範要求,加之堆積土方太多造成土層位移,加大了對管樁的側壓力,導致管樁失去基礎依托突破抗剪力極限從而發生折斷。
從技術角度看,這份調查報告應該說比較縝密,觀點完全可以站得住腳。於是匡彬在姜大明匯報結束之後,率先表態,對調查組的工作予以肯定。多少年裡,匡彬與姜大明之間相處並不融洽,姜大明倚仗哈文昆撐腰,也沒把匡彬放在眼裡,但此刻他卻不能不替姜大明說話,因為只有認可姜大明的結論,他這個新上任的市長才能擺脫干係。好在他表態後又有幾個常委也發言應和,認為這個調查結論很有說服力。
姜大明匯報過程中,程可帷始終沒插話,只是靜靜地聽,不時做下記錄,此刻見大夥兒都把目光投向自己,他才開口說話,但是第一句話就很有火藥味:
「工程技術方面的因素,我相信調查組的專家們是有發言權的,所做出的論斷必定也有所依據。其實報告中所列舉的三點原因,不用行家說大家也能想得到,大凡一個工程出事,無非都是這幾方面存在問題。但這只是表面現象,調查組的職責是要透過這些表面現象挖掘深層次的原因,通過對表面現象的剖析找到產生這些問題的根子所在。恰恰是在這個關鍵問題上,你這份報告一點也沒有涉及。試想一下,我們把這樣一份報告公之於眾的話,業主們會接受嗎?塌樓事件中受傷的人會接受嗎?全市百姓會接受嗎?」
語氣很嚴厲,姜大明有些吃不消了,但他又不能不出面接招,分辯道:「目前尚未發現存在其他方面的問題……」
程可帷不客氣地打斷他:
「是沒發現還是不想發現?或者是你們發現了卻不想讓外界、讓公眾發現?」
姜大明額上立時見汗了。會議室裡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比如說,設計單位不具備相應專業水平,是誰決定由他們承擔設計任務的?地質勘察流於形式,是誰出面驗收的勘察報告?建築材料不符合質量要求,整個採購過程是什麼人負責的?野蠻施工問題,開發商、工程隊和驗收監理方各自應該承擔什麼責任,責任又應該落在哪個人頭上?諸如此類的問題,可以列舉出一大串,你這個報告給出答案了嗎?可以說,這項工程,從立項招標到施工組織再到檢查驗收,全過程都存在著暗箱操作問題,這些問題是一般性的違規現象還是另有黑幕?不把這些問號一個個拉直,調查組的工作還有什麼意義呢?」
姜大明說:「與事故直接相關的幾個人已經被公安局控制起來了,但鯨龍房產法人也就是工程總負責人出逃,而所有這些問題都是由他一手操縱的,別人並不清楚,他不到案,調查便沒法深入下去。」
「主要責任者出逃,這難道不是你們公安局的失職嗎?」
匡彬見姜大明無言以對,便出面給他解圍道:「前一段調查組的工作還是有成效的,只是時間太短,有些問題還沒有來得及深究。可帷書記站得高看得遠,幾句話便抓住了問題的癥結,大明,下一步你們調查組……」
程可帷不客氣地擺擺手,果斷地說:「我看你姜市長沒有能力做好這項調查工作,我提議,重新組織調查組,由匡彬同志親自擔任組長,直接對市委負責。除現有成員外,紀檢監察部門和市檢察院也要派人參加,重點調查在整個工程中是否存在腐敗問題。」
每個人都從心底感到震驚。市委書記當著全體常委的面如此嚴厲地斥責一個班子成員,並且毫不客氣地削奪其職權,過去從來不曾發生過。哈文昆在任時有時候也發火,但卻很少這樣不加掩飾。眾人意識到,這位新書記絕不是那種哼哼哈哈心慈面軟的彌勒佛,平靜恬淡的外表下面卻有著火一樣剛烈的性格。
下一個議題是討論如何整合全市外貿企業,重點是外貿公司轉制問題。根據國務院關於調整外貿格局、在L省沿海建設東北亞貿易中心區的批復精神,省政府專門行文要求濱州市盡快拿出實施意見,而將全市國有民營個體外貿企業重新盤整進行資源再分配,繞不開的一個話題便是外貿公司的去向問題。作為本市從事對外貿易業務的老字號企業,20世紀外貿公司曾經輝煌一時,但隨著外貿市場全面開放,不同所有制的大大小小外貿實體雨後春筍般遍地開花。他們倚仗著經營手段靈活、資金周轉快捷、市場眼光敏銳和善於鑽政策空子的優勢,很快便異軍突起,佔據了全市對外貿易特別是對俄貿易的半壁江山;而體制落後、經營機制陳舊、市場意識不強、人浮於事的外貿公司則江河日下,風光不再,瀕臨破產。當然這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騰鰲集團的打壓成為壓垮外貿公司這頭身材壯碩的駱駝的最後一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騰鰲集團明目張膽地與外貿公司對著幹,在貨源組織、航運爭奪、價格制定、售後服務各個方面處處與外貿公司唱對台戲,甚至千方百計挖牆角撬走外貿公司的客戶資源和專業人才,終於使其無法經營下去而掛了白旗。
這樣一塊肥肉當然令人眼紅,省裡批准外貿公司轉制方案後,招標拍賣公告一經發佈,省內外表示有興趣的買家都躍躍欲試,騰鰲集團則在第一時間遞交了標書。這件事在外貿公司職工中引起的震動不啻於八級地震,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一個有著半個世紀歷史的國字號老企業會在一個晚上倒下,而且將要被出售!他們最擔心的是自己的國有企業職工身份能不能保得住,因此紛紛上書要求接受國有性質的單位收購而不希望被民營企業吃掉。這也是上次千人上訪的主要原因。
匡彬介紹了這項工作的進展情況,包括對上次上訪事件的處理意見。市改制工作領導小組原則上傾向於由騰鰲集團控股外貿公司,收購意向書也已經雙方確認,騰鰲集團答應注資十億元盤活外貿公司的資產,同時全面接收外貿公司的對俄、對日、對韓以及對歐盟和亞非拉各國的進出口貿易。新任總經理不日就將由騰鰲集團提出人選,待市有關部門批准後便可上崗,那時整合工作就將按部就班地展開。匡彬特地解釋說,雖然周邊地區有鞍鋼國際貿易公司,省內外也有一些國有大企業具備對外貿公司控股的條件,但市裡考慮的是要優先扶植本土經濟力量,把地方企業做大做強。而地方企業中,真正有實力接管外貿公司的,非騰鰲集團莫屬。
程可帷看著手頭一大疊相關企業的數據材料,很明顯,目前關於外貿公司改制工作走的是一條「國退民進」的路子。按照十七大上中央確定的進一步開放搞活的戰略規劃,推動不同經濟成分同步發展,使有市場前景的非國有經濟實體成長壯大,這是符合中央實質精神的,但那有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在國有經濟不佔優勢的領域,或者國有經濟實力不及非國有經濟的領域,可以揚長避短,讓民營企業享受與國有企業相同的地位和待遇,而濱州市外貿公司出讓一事卻恰恰相反,對外貿公司提出控股要求的那幾家國有企業實力都遠超過騰鰲集團,勉強以一句「扶持本土企業、發展地方經濟」作理由,似乎不那麼有說服力。
他沉吟著正想表達自己的意見,匡彬似乎意識到他要說話,便補充了一句:
「這個方案,當初上報到省裡時,向省長指示照此辦理。向省長還肯定濱州的做法,要求省報加以報道,說在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盤活國有老企業資產方面對全省經濟轉型都有借鑒意義。」
程可帷盯著匡彬許久,忽然微微一笑:「原來是這樣!既然省長都表了態,我們還討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