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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主任被害,承擔壓力最大的便是姜大明,偵破這起兇殺案的擔子理所當然地壓在他的肩上。令他心驚肉跳的是,在研究案情的會議上,程可帷一針見血地指出,這起案子有深刻政治背景,兇手絕非一般性的圖財害命。匡彬倒是貌似公允地說,不宜先入為主,還是要多方搜集線索,靠證據說話,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嘛!但姜大明心裡清楚,市長為自己幫腔,並不能改變案件的性質,刑偵部門希望這是一起普通刑事案子,想把它定性為因入室搶劫而引發的激情殺人案,但現場遺留的作案痕跡卻不足以支持這個觀點。
「真是一夥笨賊!」
姜大明心裡暗罵道。
最初得知程可帷在瞭解白逸塵案件,姜大明並沒感覺有什麼不安,事情過去一年了,省公安廳也有明確結論,他一個新上任的市委書記,有什麼本事推翻既有定論?但後來姜大明逐漸察覺到事情有些棘手,因為他發現,程可帷正在一點點觸及案情核心。確信藍夢瑛也在暗中調查白逸塵事件真相的也是姜大明。他是在一個偶然機會發現苗頭的。一次技術處匯報工作時提起,個別專業存在人才青黃不接現象,影響一些重特大案件的技術分析水平,希望局裡能適當增加相關專業的人才引進。姜大明不高興地問,哪些案子受影響了?這幾年,「命案必破」是一條鐵的原則,重特大案件偵破率達到95%以上,省廳沒少給予表揚,這不都證明我們的刑事偵察的技術手段運用走在全省前列嗎?技術處長回答道,有些案子雖然已經結案,但從痕跡分析學角度而言,仍有外界專家質疑。他舉例說,前任專員白逸塵死亡一案,市中心醫院的紀主任便始終不肯認同公安部門的結論,還曾與技術處個別參與該案的人員進行過交流。而這位紀主任與省裡來的那個美女記者過從甚密,這使姜大明不能不想到,兩人是在做著同一件事情。
姜大明向哈文昆做了匯報。哈文昆沉思良久,感歎道,當這個地委書記不容易啊,多少人想找我的毛病呢,有人就是想把這件事當成石頭拿來打人!
哈文昆過後沒再對這件事說過一句話。但姜大明卻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他一方面要求有關人員對白逸塵案的全部卷宗進行完善,一方面安排得力人員關注紀主任的一舉一動。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獲悉,那個漂亮的省經濟觀察報記者的確深深捲入了其中。
在這種情況下,姜大明想到了虎頭。身為一地一市的公安局長,姜大明掌握著強大的專政力量,可是這股力量有時卻派不上用場,畢竟「公安」前面還有「人民」兩個字作約束。而虎頭那幫人則不一樣,姜大明早就把他們看做自己手下的一支機動力量。姜大明一向公開申明,在濱州市,不存在黑社會階層,個別惡勢力偶爾製造點事端,也都屬於散兵游勇單打獨鬥,形不成大氣候。在這種輿論庇護下,「虎頭幫」便得以安然無恙地活動在社會上,何況後來他們又從騰鰲集團那裡獲得一個合法外衣。不過,虎頭卻對姜大明畢恭畢敬,俯首帖耳。姜大明從來沒說過要「招安」這夥人,背地裡,虎頭卻把這位「大哥」視為真正的「幫主」。
虎頭製造車禍只是想給紀主任和藍夢瑛一個警告,意在令兩人因恐懼而罷手,誰知紀主任和藍夢瑛不但沒像車禍策劃者希望的那樣知難而退,姜大明還在事後察覺出藍夢瑛與程可帷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這就是說,藍夢瑛如果鐵了心要把這件事追到底,一定會得到市委書記的支持,而這個力量別說「虎頭幫」,他姜大明作為副市長兼公安局長也是頂不住的。
當姜大明把得到的情報和自己的分析告訴哈文昆時,他意識到,儘管哈文昆臉上依舊平和,心裡顯然也有些忐忑了。
「看來我得過問這件事了。」哈文昆拈起一枚棋子,站在棋枰前許久,才說出一句話。姜大明想聽下文,他卻不再出聲。
姜大明試探著說:「他初來乍到,不把精力用在正事上,卻想方設法找前任的岔子,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我看這事應該向省裡反映反映。」
砰!哈文昆把棋子重重落在案子上,扭回身招呼姜大明:「看看,我這步棋走得高明吧?俗話說,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可我這步妙招,一下子就把全局盤活了!」
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姜大明卻沒有心思聽他論棋,眼巴巴地盯著他。
哈文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接上姜大明的話茬:「程書記這樣做,不是要找什麼人的岔子,咱有什麼岔子可找?都是為黨工作,個別失誤是有的,但要說存心辜負黨和人民,那是不存在的。不過你的話有道理,我也要和他講這個道理,目前濱州市的中心工作是落實中央和省委關於建設東北亞對俄貿易中心區的戰略規劃,全力打造沿海經濟開髮帶,帶動濱州經濟實現全面騰飛,這其中有許多急迫而繁重的工作要做,任務艱巨呵!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政治穩定,經濟穩定,人心穩定,凝聚全市各行各業力量投入新濱州建設,是當政者應當首先考慮的問題,糾纏過去的陳年舊賬,容易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也會造成新的不安定。如果那樣,可就得不償失了。程書記還是年輕,有些事顧及不到,我作為老同志,有責任給他提個醒。」
姜大明頻頻點頭,心想,領導到底是領導,不管心裡有多少溝溝坎坎,說出的話總是那麼順風順水,聽起來大義凜然,堂堂正正。
「正好明天我要上省人大開會,有些情況可以跟向省長匯報匯報,求得上級的支持。」哈文昆接著叮囑道,「大明,你抓緊去和騰鰲集團協商一下,控股外貿公司的事要抓緊,慕鐵前已經從俄羅斯回來了,怎麼還不去上任?生米煮成熟飯才好咽進肚裡,米在袋子裡,終究端不上桌的。另外白專員的事,也要讓他心裡有數,過去逸塵同志對騰鰲集團的發展也是很關心的嘛。」
他意味深長地說。姜大明心領神會,點頭應允。
不料事態的發展很快變得令姜大明難以左右。尹七七被約去談話後,哈文昆打電話告知了姜大明。姜大明聽出老領導聲音裡多了一絲不安的成分,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
沒有辦法,善後的事只能由姜大明來處理,這已是多年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姜大明很清楚,作為在幕布前跳來跳去的木偶,自己不得不聽從幕後牽線人的擺佈,一步步往溝壑裡越滑越深,正因為身不由己,每滑下一步,都意味著離自拔自救自贖又遠了一步。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再妄想有從深淵裡爬出去的可能了。宛如一輛戰車,幾個人現在是名副其實的命運共同體,這輛車如果翻了,就只有同歸於盡。
他把活兒交給虎頭,當然他說得很含糊,頂多是一種暗示,暗示這個人給大哥造成很大的威脅,如果這個人不能識趣地「閉嘴」,後果不堪想像。
「想讓他閉嘴那還不容易?上次教訓了那女記者,他不當回事,這回該讓他吃點苦頭了!」虎頭表白道,「這老東西也是活膩了,敢找大哥的麻煩!放心,我來替大哥擺平他!」
其實姜大明並不想要紀主任的命。作為公安局長,他明白命案和一般入室行兇案的區別在哪裡,打傷一個人,甚至將他致殘,只要受害人有口氣,都可以列為普通刑事案件。但奪人性命卻屬於謀殺,謀殺在全世界的刑法典中都被列為一級重罪不能赦免的,而策劃謀殺的人甚至罪重於出面行兇者。他的本意是打掉紀主任的銳氣,最好能令他失去直接參與追根溯源的行動能力,不曾料到的是,虎頭那夥人會那樣手黑,竟然一下子就擰斷了那位內分泌專家的脖子。
不過這樣也好,一了百了,最大的一顆隱型炸彈清除了,案件偵破畢竟還是要靠他這個公安局長,想想辦法,總是可以做到天衣無縫的。
誰知道哈文昆得知紀主任死訊後,在電話裡把他好一通痛罵,連聲說他「蠢」。正在發愁不好向程可帷交差,這邊又被自己的老上司責罵,姜大明一腔火在肚子裡無法發洩,自覺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頭不是人」,氣得他看什麼都不順眼,以至於敲門聲傳來,他連想都沒想就罵道:
「敲什麼敲?滾進來!」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姚宜南,一身筆挺西服,頭髮打理得油光水滑,看著滿面怒色的姜大明,笑嘻嘻地問:
「大哥這是怎麼啦?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一副風流小生做派的姚宜南屬於姜大明的「鐵」哥們兒之一。當初騰鰲集團初創,於先鰲學著南方先進管理方式實行股份制經營,要求員工全員持股。騰鰲集團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發展成為本地區民營企業的龍頭老大,姜大明可以說功不可沒,於是於先鰲沒讓姜大明掏一分錢,便給了他5%的干股,每年的股息分紅事宜都是姚宜南辦理的,由此兩人結成了非同一般的交情。加上姜大明對聲色犬馬的喜好盡人皆知,而每當這種時候,都是姚宜南出面做東,甚至到俄羅斯去開洋葷,於先鰲也安排姚宜南作陪,幾年下來,除了老婆之外,兩人已經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騰鰲集團其他員工見了這位副市長兼公安局長都有些敬畏,唯獨於先鰲父女和姚宜南拿他不當回事兒。在這幾個人面前,姜大明也的確硬氣不起來,尤其對石榴,他甚至有三分畏懼。
「算了算了,大哥,犯不上為工作的事生那些不值錢的氣,走,跟兄弟去敗敗火!」姚宜南掏出煙遞上一根,輕佻地說,「上回大哥看好那雛兒,我已經調教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叫大哥嘗嘗鮮。」
「你他媽的嘗過頭道鮮,讓大哥去喝二鍋頭啊!」
姜大明嘴上罵著,臉上卻有了笑意,腦子裡浮出上回在海參崴酒吧見到那個小中學生嬌俏的臉蛋兒,想想找個地方洩洩火也好,起身換上便裝。
「瞧大哥說的!這妞兒我可是真的喜歡呢,若不是孝敬大哥,我還不捨得出手呢!」
姚宜南不知羞恥地調侃著笑道。
春節「黃金周」假期結束,一切工作都按部就班恢復了正常運轉。七天假日,程可帷回了一趟家,中間去省城向省委書記匯報了這段時間自己抓的主要工作,特別是關於白逸塵案子的進展。王景林贊同他對案件性質的分析,表態說,如果能基本確定白逸塵屬於非正常死亡,白靈信中反映的問題不是捕風捉影,那麼,省委將正式啟動對案情的公開調查,由省紀委、省監察廳和公檢法部門聯合介入。王景林的話說得很重,他說,在共產黨的政壇上,絕不能容忍黑金政治,絕不能容忍黑道政治,絕不能容忍忠於黨忠於人民忠於事業、一身正氣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的好黨員好幹部落得像白逸塵那樣的下場,這不僅是一個能不能堅持「正義至上」的問題,更關係到官場風氣,關係到幹部隊伍建設的導向問題。
程可帷深深為省委書記的深刻論斷而振奮,也增添了打開濱州市各方面工作新局面的信心。上班伊始,他便召集常委們開會研究節後需要抓緊落實的幾項工作。常委們陸續到齊了,程可帷正要宣佈開會,劉廷新忽然面色緊張地徑直闖了進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什麼。與會眾人看到程可帷眉頭霎時蹙在一起,嘴巴也抿得緊緊的,不由得猜測是不是又出了什麼岔頭。
出人意料的是,程可帷起身收拾起文件夾,宣佈會議改期,點名讓匡彬、丁忠陽、姜大明幾個人留下來。
眾人魚貫而出。程可帷叫劉廷新把情況詳細說一遍。
劉廷新的聲音裡還有幾分緊張,匯報說,幾分鐘前接到騰鰲國貿黨委書記的電話,剛剛上任的總經理慕鐵前被近千名公司員工挾持,遭受毆打,處境危險。公司另外幾個領導組織中層幹部前去營救,也被工人們打了出來。現在情況十分緊急。
匡彬等人聽罷,半晌說不出話來。作為一市一地的領導者,應對突發事件屬於常態性工作,但這樣的事還是頭一次遇到,所以幾個人第一反應就是,劉秘書是不是傳錯了話。
但是顯然劉廷新報告的情況沒有出入,姜大明的手機響了,當地派出所所長把電話直接打到他這裡;而這當口,市政府辦公廳主任也面帶驚慌地趕過來,顯然他們也得到了報告。程可帷當機立斷,吩咐在場的幾個人都跟著他馬上去現場,同時告訴劉廷新,立刻將情況電話報告省委辦公廳和省政府應急辦。匡彬命令辦公廳主任召集市信訪局、國資委、改革辦等相關部門負責人,第一時間趕到騰鰲國貿。坐在車裡,姜大明又用電話調動市局防暴大隊加派警力前去控制局面。
一向注意儀表風度的慕鐵前滿臉血污地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精心焗染過的頭髮披散著半遮面部,那身價格不菲的喬頓西服被撕掉了扣子,像一塊破布裹在圓滾滾的身軀上。半小時前,他還是一副盛氣凌人威風凜凜的樣子,現在卻只有出氣不見進氣,兩隻浮腫的眼睛失神地盯著天花板,一條腿也被打斷了,奇怪地扭向旁邊。
慕鐵前是節前上任的。陪同他一起來的是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和市改革辦一位副主任,作為收購方,騰鰲集團董事長於先鰲當然也到會了。那天他們是與外貿公司原班子成員見面。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宣佈重新組建「騰鰲集團國際經濟貿易總公司」黨組織,原經理改任黨委書記;新的貿易公司由國有改制為民營後,人事任免便不再由市委負責,所以市改革辦副主任宣佈,經與騰鰲集團協商,新任總經理由集團董事會提名的慕鐵前擔任。隨後騰鰲集團董事長於先鰲嚮慕鐵前頒發了任命狀。
不曾料到的是,任免宣佈後,還沒等新任總經理作表態講話,原外貿公司班子成員齊刷刷提出辭職,會議頓時陷入尷尬境地。組織部那位副部長慌了手腳,急忙出來給上司打電話,一層層報告上去,小半天過去了,匡彬乘車趕到會場,一番疾聲厲色恩威並施,總算是把局面穩定下來。
慕鐵前深感自己此次就任很不受歡迎,於是便想靠鐵腕樹立權威,在第二天的全公司大會上公開揚言,慕某人來了,騰鰲國貿就是慕某人的天下,不聽擺佈的趁早滾蛋,哪怕他過去當過多大的官!這既是對全體職工的威脅,也是在指桑罵槐,發洩對那幾個撂挑子的班子成員的不滿。
導致暴力事件發生是因為今天早上慕鐵前發出的「總經理一號令」,他宣佈,全公司將裁減30%在崗人員,每人按參加工作年頭發放一筆「工齡買斷金」,從此與公司不再發生任何關係;而留下的職工也將變國有身份為「合同制」,一年一簽約,公司有權隨時中止合同。文件一下發,整個公司上下頓時炸了鍋,本來就對企業改制心存疑慮積憤已久的職工們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齊聚總經理辦公樓前,要求他收回成命,繼續執行當初職代會通過的改制企業職工待遇保障協定。慕鐵前顯然低估了這上千人心底蘊藏的怒火所能形成的威力,依然是一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口氣,不但不肯與職工代表面對面溝通,反而通過辦公室主任扔出一句話:接受條件的,重新簽合同上崗;不接受條件的,馬上捲鋪蓋走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大活人滿街都是,老子隨時隨地可以招到人。
衝突由此產生。「不給俺們生路,俺們也不能讓你好好活下去!」怒不可遏的職工們強行衝破辦公樓的電子門障,砸碎三層樓的所有門窗玻璃,到處搜尋慕鐵前,非要與他來個「同歸於盡」。直到此時,慕鐵前才意識到情況不好,一面躲進檔案室的鐵門裡,一面打電話向自己的「鐵哥們」求援。無奈他那幾個以往在酒桌上呼兄道弟的「哥們兒」不是正泡在桑拿裡,便是還酒醉未醒,沒有一個人及時趕到,等到他想起給110報警時,狂怒的人群已經強行撬開鐵門,在檔案櫃後面找到了這位狼狽不堪的總經理,不待他討饒便是一頓痛毆。幾百人你一拳我一腳,幾分鐘不過,慕鐵前便奄奄一息,命懸一線了。
程可帷一下車便看出問題的嚴重性。騰鰲國貿的大門已經被防暴警察團團圍住,但是大門裡面的工人人數更多,黑壓壓一片緊緊堵住進出公司的道路,他們人人手持鐵管、木棒、桌腿、橇槓等物件,連不久前剛剛安裝上的「騰鰲集團國際經濟貿易總公司」的不銹鋼招牌大字也被拆為碎塊成了手中的武器。防暴警察們排成三角型,用盾牌組成人牆與工人們對峙著,做出隨時準備發起攻擊的態勢。面對面相距不到三米的兩大群體間氣氛空前緊張,彷彿一隻巨大的火藥桶,只要有一點火星便會發生劇烈爆炸,把這上千人一股腦化為灰燼。看到一溜小車停下來,人群中突然響起低沉的吼聲,繼而聲音越來越高亢——是《國際歌》,但工人們不是在唱,而是在呼嘯!隨即,幾張窗戶大小的白紙被舉了起來,淋漓的墨跡在陽光下閃著黑油油的光,像是在宣示著不可抗拒的強大力量,上面是一行刺眼的大字:
「企業改制都說好,我們工人吃不飽!」
標語,歌聲,像是兩個催化劑,給大門裡群情激憤的隊伍愈發增添了火氣,一陣陣口號聲突然響了起來:
「打倒貪官污吏!」
「徹底剷除腐敗!」
「保衛國有資產,爭取生存權力!」
「共產黨愛人民,要為人民謀幸福!」
「……」
匡彬腮幫子一陣抽搐,臉色煞白,連聲說:「不像話!不像話!這不是把矛頭對著黨和政府來了嗎?」
姜大明一把抓下帽子,把在前面指揮的防暴大隊隊長叫過來,罵道:「真他媽的反了!催淚瓦斯帶了沒有?你們做好準備,給他來個強行驅散,把為首的壞頭頭抓起幾個來!」
大隊長尚未來得及答應,程可帷怒聲制止道:「胡鬧!沒有市委的決定,你們絕對不得使用武力,這是命令!」
他要求防暴警察集體後退十米,擺脫與工人緊張對峙的局面。大隊長答應一聲,跑去執行了。
程可帷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激烈的群體事件,事件的嚴峻程度大大超過他的想像,起初那一瞬間,他的大腦裡甚至一片空白。多年來,「穩定壓倒一切」成為各級黨委和政府處理各種衝突矛盾的不二法則,也是衡量地方官員執政能力的重要指標。GDP固然不能忽視,人心穩定社會和諧卻更為上頭所注重,一個地區,一個城市,哪怕是一鄉一鎮,只要形成一定規模的聚集性事件,不管原因何在,責任誰屬,領導者都要跟著背黑鍋的。假如出了人命,那就更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不少當官的丟了烏紗帽,並不是由於犯了什麼了不得的錯誤,而是因為處理突發事件不得力。有鑒於此,他對眼下這起事件的處置就必須周全考慮,縝密組織,盡量爭取把矛盾化解在可控制的範疇之內,力爭最大限度地減少損失,縮小消極影響。
從市委出來這一路上,程可帷要求劉廷新一直保持著與省裡的聯繫。同匡彬等人簡單碰了碰意見,又聽從公司後門繞出來的原總經理、新任公司黨委書記介紹情況,他心裡有了基本主張,於是要匡彬再次接通省政府的電話。
匡彬把現場情況做了匯報,對方答覆道,已經請求了省領導,對這類不識大局、破壞改革、從小農意識出發不顧整體利益的非法滋事行為不能姑息遷就,必須嚴肅對待,堅決予以打擊。當然首先要做好思想工作,把少數挑頭鬧事的人與廣大不明真相群眾區分開來,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盡快平息事態,救出被困人員,及早恢復生產,保持社會穩定,避免給外界造成惡劣影響。
聽匡彬複述電話裡的意見,程可帷憤怒地猛拍了車門一下,罵道:「簡直是胡說八道!」
這個答覆是一通典型的官樣文章,大話連篇,沒有一點可操作性,唯一明確的是,同意濱州市動用警力強行驅散人群,把抗議活動壓制下去。但這恰恰是程可帷不想做的。按剛才公司黨委書記的話來看,令工人們如此衝動並釀成嚴重後果的原因在於公司領導者自身,雖然慕鐵前現在身處危險之中,但說他咎由自取並不為過,而且工人們提出的要求並沒有過分之處。在這種情況下,強力壓服只能是壓而不服,一旦反彈便會帶來更大的後遺症。何況動不動就把群眾說成「不明真相」,是程可帷很早就不以為然的。如果不是我們的少數幹部太混蛋,哪能有那麼多「不明真相」的群眾?這幾個字本身便是對人民群眾最大的污辱。而這個電話答覆則赤裸裸地暴露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們僵化頑固的陳舊思維和官官相護的心理定式。
生氣也好,憤怒也罷,救人還是最緊迫的,省裡的指示這一點是正確的,人命關天,其他事都可以過後再談。於是程可帷下了最大的決心。他把匡彬、丁忠陽、姜大明和相繼趕來的市委市政府各委辦局負責人召集到一起,就在車前空地上開了個緊急會,做出唯一一個決定:向工人們宣佈,撤銷由騰鰲集團併購市外貿公司的方案,恢復原外貿公司各級黨政機構,恢復外貿公司所有員工原崗位原職級原工作原待遇,保留國有身份不變。騰鰲集團永遠不再介入外貿公司改制事項。下一步企業改革如何進行,要由外貿公司職工代表大會決定。
匡彬高聲表示異議,說外貿公司由騰鰲集團收購是向省長拍板的,市委做出這個決定,是不是欠妥?還是先向省裡報告後再說吧!
程可帷堅定地搖搖頭:「管不了那麼多了,事關重大,情況緊急,市委有臨機處置權。就這麼定了,如果做錯了,我來承擔責任!」
他把公司黨委書記招到跟前,向他複述了這幾條意見,讓他引領丁忠陽代表市委前去向工人們宣佈。黨委書記激動得雙眼盈滿淚水,連聲說:「程書記,程書記,您真是體貼我們工人啊!市委英明,我馬上去做工作!我相信,職工群眾一定會理解市委領導的良苦用心的。」
丁忠陽跟著公司黨委書記向大門前走去。程可帷靜靜地站在車前,市裡一干領導都站在他身後,幾十雙眼睛一齊投向前方。喧囂的場面漸漸平靜下來,擴音嗽叭裡,丁忠陽一字一句宣佈了市委的決定。他的話音落下,人群忽然變得鴉雀無聲,但緊接著,便爆發出一陣猛烈的掌聲、歡呼聲,夾雜著金屬敲擊的匡匡聲響,整個外貿公司大院頓時成了歡慶的海洋。
「共產黨萬歲!」
不知是誰,帶頭呼起了口號,一時群情激昂,山呼海嘯,連空氣都彷彿變得充滿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