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寶山和張言堂開完會,從廣場回到機關,沒進辦公室,直接到食堂用餐。
成功的演講和上萬人熱烈的呼應,把栗寶山的心激奮到了頂點,使他久久地平靜不下來。兩個饅頭一碗白菜熬豆腐,眨眼工夫下到肚裡。張言堂見他還是那樣興奮,暗暗捅他一把,低聲問:「老栗,是不是還想吃?我去再打點?」粟寶山看一看張言堂說著話的眼睛,再看一看眼前吃空了的飯盆,會意地笑了:「真不知道怎麼就吃完了。」他說著站起來,打算離開飯桌時,才發現張言堂還沒有吃完,於是又笑一笑坐下了。
從食堂出來,張言堂陪著栗寶山在機關院裡信步地走著。
「言堂,你覺得下午的會開得怎麼樣?」栗寶山一邊走一邊問張言堂說。
「開得很好,相當成功。」
「有沒有講錯了的地方?」
「沒有。開始我還真為你擔心,這麼大的事,對著那麼多的人,事先又沒有準備材料。想不到你會講得那樣頭頭是道,那樣情理膠溶,那樣感人動人,那樣富有說服力和感召力。我覺得你講的每一句話,都抓著我的心。從會場上的情況可以看出來,開始人們是懷疑,是冷漠地觀望。後來隨著你的講話,人們很快就信服,就激動,以至於熱烈地擁護。
用我們年輕人一句話說,實在是絕了!」
栗寶山很高興地說:「你是太過獎我了。不過,實實在在地講,我也比較滿意,我也沒有想到會講成這個樣子。就好像作家來了靈感似的,好些話都是臨場湧出來的,一會兒就講了那麼多,想起來真有些奇怪,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講過那麼多的話。」
「或許是神靈暗中幫助著你,要你旗開得勝。」張言堂玩笑地說。
「是嗎?」栗寶山笑一笑。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作出的這個決定,太英明偉大了。」張言堂誇張地說。
栗寶山問他:「你猜我和銀使雅談完,吃了飯,躺到床上都想什麼了?」
「我猜不出,你都想了些什麼?」
「我首先回想起下來前辛書記和楊部長給我談的那些話。
當時他們說的一些話,讓我很費解,好像要告訴我什麼,又不能告訴我什麼似的。聽了銀俊雅的那一番話,我才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也才明白了他們為什麼要吞吞吐吐。憑著直觀的感覺,我相信銀俊雅說的話,也很佩服她的才氣。只有在聽了她那一番話以後,我才真正感到了太城縣的水有多麼深,也才真正悟出一點地委領導的意圖所在。告訴你吧,只有到了今天,我才真正意識到肩上的擔子有多麼重,任務是多麼的神聖。我們是在干連地委書記都懼怕的事情,你知道嗎?我想,他們把這樣艱巨的任務交給我們,是對我們的無限信任,我感到無比的光榮和驕傲。我想既然這樣,就必須自己做主,自己負責,絕不能給他們找麻煩,一定要成功,要勝利。我還想,大概是神靈在支持我保佑我,在我就要犯錯誤的時候,化妖孽為仙子,把銀俊雅派到我跟前來了。後來我又想,那神靈,實際上不就是你嗎。如果不是你,我昨天晚上不會接電話。如果不接電話,就不會有上午的談話。沒有上午的談話,就不會有這些收穫,不會有下午的萬人大會。當時我躲在床上想,我應當接受銀俊雅的建議,來他個出人意料,給他個強烈的震動。當我想到召開萬人大會的時候,我渾身的血一下子沸騰了,我一個打挺跳起來,把你的存在都忘記了,立馬打電話把金九龍叫來了。在他領任務走了以後,我才看見了你,才想是不是有點不冷靜,有點太冒失了。」
「實際成功正是在這個冒失上。要是太冷靜了,也就幹不成下午的事了。」
「我想也是。」
「這樣才痛快,迅雷不及掩耳地擺開了戰場,給他們個猝不及防,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如果拿到常委會上先討論,肯定說三道四,不僅會貽誤戰機,動搖你的決心,而且他們會有時間扇風點火,製造輿論,就是最後開成了也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效果。」
「是這樣。就怕……」
「怕什麼,該發生的,怕也是要發生的,不怕也是要發生的。他們會說你獨斷專行,目無集體領導的組織原則。還會說你強xx民意為壞人翻案。不過,據我觀察,他們不會公開反對。因為我們佔了主動,贏得了民心,他們不會那樣傻。包括對上面也不會那樣幹的。在會上他們都熱烈地鼓掌了。這正是我們特別成功的地方。但是,話要說回來,他們絕不會甘心這一次失敗的。所以,我們也不能樂觀。」
「沒有錯。我所說的怕,更多的是指這個方面。」
夜幕慢慢地落下了。大城縣城內一片寂靜。因為發生了下午的那個大事件,人夜以後,人們都坐在家裡議論著,思考著,所以街上幾乎看不見有人走動。縣委縣政府機關院裡,更是靜得很。而且,除了大門口和栗寶山辦公室的燈亮著以外,別處都黑著。其情景有點令人高深莫測似的。
栗寶山和張言堂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思,沒有想透他們要想的問題,但受不了沉靜給他們的壓力,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抬起頭來,四目相對。栗寶山欲言又止,隨即站起來在屋內踱步。張言堂移動了一下身子,側目看著栗寶山憂悒的身影。栗寶山踱著踱著,忽然在電話機前站住了。他的眼睛盯住電話機出神。張言堂知道書記在想什麼。昨天晚上,正是這部電話機傳來了銀俊雅的聲音。開始,栗寶山是那樣緊張,那樣害怕,把她看成洪水猛獸。時隔一天,銀俊雅在他的心目中完全改變了形象。實際,銀俊雅不但是位絕代佳人,而且是位絕代才子。就憑今天上午那一席話,張言堂便堅信他的這個結論是絕對正確的。他知道書記在想昨天晚上的情景,在想今天上午她說的那些話,在想她的才氣,在想電話機這時是否還能再響,還能再傳來她的聲音。然而,那電話靜靜的,靜靜的,一聲也不吭。於是,張言堂站起來,朝栗寶山跟前踱去。
「她把她要說的話,都已向我們說過了。」張言堂到他跟前說。
「……」
「我是說她。」
「今天晚上她不會打電話來。」
「……?」
「因為她把她想了多年的話,已經全部地告訴了我們,至於眼下的事,或許她也跟我們一樣,正在沉思。」
「可如果……」
「如果她對眼下的事想出什麼好主意,也不會急於打電話來的。」
「那是為什麼?」
「因為通過今天下午的大會,她已對你有了足夠的信任。
她會想,她能想到的,你一定也能想到。」
「……那不一定吧?」
「一定不一定,我猜她準是這麼想的。不信,你打個電話過去問問。」
「開什麼玩笑。」栗寶山說著,離開電話機,走到屋子的另一邊去。
張言堂心想,你說開玩笑,索性就開一回玩笑有什麼不可,因此說:「這有什麼,她可以打電話來,我們也可以打電話去嘛,乾脆我來打,就說我和栗書記正想她。」說著,假裝就要拿電話。
「你幹什麼!」栗寶山聽說,吼了一聲,同時飛也似地跑過來壓住張言堂的手。「你瘋了?!」怒斥張言堂道。
張言堂開心地笑著。隨後說:「你看看,我本來想開個玩笑讓你放鬆放鬆,沒想到適得其反,倒把你給激怒了。」
栗寶山想責備,責備不出來,想笑也笑不出來,有種被年輕人捉弄了的感覺。他離開他不高興地說:「你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還有閒心開玩笑嗎?」
張言堂說:「實際上,越是這個時候,才越應當開開玩笑,放鬆放鬆。不然,腦子繃得太緊,不但產生不了靈感,還會繃斷的。」
「你什麼時候學會常有理了?」
張言堂笑了笑說:「開玩笑是開玩笑,說真的還得說真的。老栗,實際上我們用不著空憂慮。太城的情況,應當採取的方略、戰術,銀小姐都給我們說得很透徹、很明白了。
至於具體他們可能出什麼賊點子,我們是想不到的,因為事先他們不會跟我們商量。我們只能在出事之後採取相應的對策。現在的關鍵是,我們能不能保證這第一把火,燒得旺,燒得廣,不至於被他們撲滅。」
「你是說,他們還想把這一把火撲滅嗎?」
「我想是的。因為這把火是很厲害的。只要這把火燒得旺,燒得廣,燒下去,會把太城縣積了多年的、壞人賴以生存的垃圾燒掉,會燒出光明,會燒出正義,會燒出希望。這把火實際是為太城的經濟發展掃清道路,為栗書記的事業奠定基礎,也是為惡勢力的死亡掘墳的。對於這一點,他們那幫人是不會看不到的。」
經張言堂用文學語言這樣一說,使栗寶山感到思想更清晰了,進一步提高了對眼下這著棋重要性的認識。他想,不管遇到什麼阻力,碰到什麼問題,由他點起的這把火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潑涼水,一定要讓它越燒越旺,直到達到目的為止。他想到了他在大會上最後講的那一段話,即如果有人再制傳桃色新聞,就撤職開除嚴懲不貸。這是鐵的紀律。嚴格執行紀律,是最好最現實的保證。於是他想,如果這時候有人跳出來,那就好了。他可以說到做到,狠狠地處理,給他們看。
這時,張言堂又一次走近栗寶山說:「需要殺一個猴,給一群猴看。」
「我們想到一起了,真是不謀而合。」栗寶山高興地說。
但他隨即又有些擔心地道:「就怕是沒有這樣一個猴子肯跳出來。即使有了,或許是我們不忍心下手。」
張言堂十分明白書記的意思,他說:「沒有猴子跳出來,當然我們不能隨便抓了一個猴子殺了。一旦有猴子跳出來,就不能管他是什麼猴子了。即便是好猴子,該殺也得殺。史書上講,政治都是殘酷的,大概指的就是這個。」
栗寶山刮目地看著張言堂,半天沒有說話。
時鐘打了深夜兩點鐘以後,栗寶山和張言堂才躺到床上。但他們誰也睡不著。栗寶山先是設想了可能發生的各種事件和問題,然後想一個一個的對策。再後來,他就回想銀俊雅說過的那些話。昨天上午的情景,在他的腦子裡重現,就好像銀俊雅現在就會在他跟前,她緩緩地說著,那悅耳的聲音,那以事服人的敘述,那精道的分析和見解,再一次使他敬服,使他茅塞頓開,使他激動不已。他覺得認真回味消化銀俊雅的話,是他打開一切迷茫的鑰匙。
「你現在千萬不要碰他們。不僅不碰他們,還要讓他們感到你信任他們,依靠他們。只不過你心裡要有數就是了。
等你幹完了以上所說的那兩手,你就有了基礎,有了主動權,有了剷除他們的條件。」這是銀俊雅昨天上午說過的一段話。這段話在栗寶山的耳邊反覆地響著。
「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不時時處處注意這個策略,是無法取得勝利的。所以,一定要穩住,絕不能過於孟浪。」栗寶山在心裡叮嚀自己說。
大約快到凌晨五點鐘的時候,栗寶山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從睡著到驚醒,只有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卻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見自己正在大街上走,忽然看見一夥人圍攏著說什麼,便走過去,原來是一個人正給他和銀俊雅造謠,他又生氣又驚喜,一把將那人抓在手裡。一盤問,那傢伙竟然是縣政府的一個幹部。於是他召開公開懲處大會,開除那人的黨籍和公職,會場上的人熱烈鼓掌稱快。接著又帶領大家開金礦,錚亮亮的金條堆了幾大屋子。又蓋樓房,一幢一幢的樓房在縣城裡矗起來。又搞改革,讓群眾推薦領導幹部。最後又查出了壞人的漏洞,把賈大亮一夥人抓了。於是,他又在廣場上召開萬人慶祝大會。他正講著,忽然聽到一聲槍響,感到胸口一悶,低頭看時,鮮血從他的心窩處冒出來了。他大驚,驚醒了。
醒來以後,他感到很喪氣,夢裡一切都順利,偏偏到最後中了彈。可轉念又想,這畢竟是個夢。即或是真的,事業成功了,壞人剷除了,他就是犧牲了,也是值得的。他看看手錶,剛好是凌晨六點鐘。又看看在那邊睡著的張言堂,張言堂這時的鼾聲正香。
又一個多彩的白天在太城降臨了。
栗寶山起了床,躡手躡腳地洗刷完畢,站到外屋的窗子跟前,一邊活動身腰,一邊考慮著今天需要幹的事。
七點半的時候,栗寶山不得不把張言堂叫醒,到食堂裡去用早餐。
八點鐘一到,幹部們紛紛來上班。栗寶山和張言堂坐在辦公室裡,通過窗戶裡觀察著來上班的人,覺得人們的情緒好像不大對頭。尤其是走過他們窗前的人,疾速地朝這邊看一眼,其神色和往日大不一樣。栗寶山正想:「莫非是發生了什麼事?」只見公安局局長石有義帶著兩個民警神色慌張地直奔他的辦公室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