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轱轆老頭,自幼給地主家當豬倌,沒進過學堂,所以只有小名,沒有大號。他的小名就叫轱轆,又生得鬼頭蛤蟆眼兒,比個頭一般高、年齡一般大的小夥伴們花活多,眨巴眼兒就是一個主意,小夥伴們都管他叫花轱轆。運河灘有句俗諺:人不得外號不發家。小夥伴送他這個外號,他不但一點不惱,而且十分得意。這個外號一直叫到他三十歲,才有所變化;那一年正是土改以後,民主政府頒發土地證,小名兒落到土地證上,工作隊隊長吳鉤覺得有失莊嚴,咬文嚼字了半天,轱轆來轱轆去,忽然靈機一動,把轱轆改成國祿,諧音而另有新意,就像北京城裡,把狗尾巴胡同改成高義伯胡同。不過,楊國祿這個大號,後來也很少使用,只在戶口本、選民證和工分手冊上,端端正正寫上這三個字;魚菱村的大人小孩,面前背後還是管他叫花轱轆,只不過小字輩在花轱轆之後,加上大叔、大伯、爺爺之類的稱呼,也不能算是不夠尊敬。
這些年,風風雨雨,魚菱村也氣候多變,花轱轆老頭不但沒有傷筋動骨,脫皮掉肉,而且逢凶化吉,腳步老是走在鼓點上;這全靠他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一看此路不通,趕快撥馬回頭轉彎子。
有一首民歌,從黑龍江唱到北京,有線廣播的大嗽叭,一天放三遍;花轱轆老頭沾耳朵一聽,就學會了兩句,唱得很有韻味:
大轱轆車呀,
轉呀,轉呀!
轉呀轉……
以下的歌詞,他就不再感興趣;有這兩句,足夠用了。
以轉應變,是花轱轆老頭六十年飽經風霜,從酸、甜、苦。辣、鹹中得出的一條調合五味的人生哲學。
他給地主家扛長工,從來沒有真正賣過力氣;耕、耩、鋤、耪、收割、打場,就像霜打的黃瓜秧,吊兒郎當,伸不開懶腰。可是,不打饞,不打懶,單打不長眼;他這個人眼觀六路,遠遠瞄見地主的影子,馬上手勤眼快,爭風搶上,揮汗如雨,一馬當先,歡喜得那個地主口口聲聲誇他是忠臣。
三伏天鑽青紗帳耪地,就像籠屜裡炯飯,進垅就是一身汗,他卻不受這個罪;一城兩頭,各耪三丈,精工細作,草刺兒不剩,就像入洞房的新郎倌,光頭淨臉。但是,深入垅問,他可就騎著鋤槓跑,雪亮的大鋤草上飛,只把青草嚇一跳。地主打著旱傘下地查垅,一見他的地頭地腦有如大姑娘雕花繡朵,便讚不絕口;他摸透了地主的脾氣:身穿紡綢褲褂,腳下皂鞋白襪,才捨不得入垅蒸一趟。所以他雖然弄虛作假,卻面不更色。
土改的時候,運河兩岸隔河為界,西岸是國民黨的地盤,東岸是共產黨的天下,沿河村莊,兩家拉鋸。出頭的椽子先爛,花轱轆藏頭裹腦不站到風口上,可是天天半夜三更找工作隊隊長吳鉤說體己話;他在地主家從小到大二十年,地主家的五臟六腑都瞞不了他的眼睛,節骨眼兒上給吳鉤點明透亮,吳鉤也同意他躲在幕後,於是順籐摸瓜,把地主家隱藏在耳朵眼裡的浮財,都挖得一乾二淨。他唱完了紅臉又唱白臉兒,裝神弄鬼又到地主家通風報信,把工作隊的一些芝麻綠豆大的機密,羼糠拌水,真真假假,透露給地主家一星半點,少吃了幾回眼前虧。土地分到了手,他偷偷去見老東家,扮出一副不忘舊主的憨厚模樣兒,面帶愧色地說:「這幾畝地雖然分給了我,我可只當是您的佃戶;完秋之後,我必有一份人心。」那個老地主十分滿意,笑瞇著肉泡子眼,說:「咱們老東舊伙,不姓一個姓,可像一家人;等那幾畝地打下糧食,二五平分吧!」還鄉團從河西岸反撲過來,沒有一家貧雇農不遭殃,只有他的門上貼著老地主的護身符,一根雞毛也沒有損失。等到完秋,國民黨已經大勢去矣,還鄉團灰飛煙滅,他一粒糧食也沒有交給老東家。
手上有幾畝地,就有人給他保媒:一個是貧雇農家的黃花閨女,人過門地不過門;一個是河邊渡口開雞毛小店的年輕寡婦,不但隨身帶著八畝好地,扒倒小店還有幾間的磚瓦木料,可就是名聲不大好聽。他過了秤又過尺,加減乘除,還是招財進寶,娶了那個作風不正的小寡婦。小寡婦進門以後,他施展水磨功夫,有文有武,有軟有硬,斬斷了小寡婦跟那些舊腎清人的藕斷絲連,改邪歸正。這一來,他人財兩得,如魚得水,小日子過得火盆似的,在魚菱村的窮哥們中也算出人頭地。
當年那個土改工作隊隊長吳鉤,解放以後進了京,當上市委農村工作部的政策研究室主任,下到魚菱村試點辦社,跟花轱轆磨破了嘴皮子,勸他出馬帶頭;花轱轆一會兒嘻嘻哈哈,一會兒哼哼唧唧,虛晃一招,就跟吳鉤轉影壁。強扭的瓜不甜,吳鉤也不想趕著鴨子下河;他仍舊一心直奔三十畝地一頭牛,妻兒團圓熱炕頭。誰想,吳鉤被打成小腳女人,他見勢不妙,趕快入社。又過了兩年,吳鉤忽然被劃了右,他跟西院的邵正大搭伴,左手提著一隻肥母雞,右胳臂挎一柳籃子雞蛋,到北京看望吳鉤。他們一進門,就被整風反右辦公室扣留,要把他們帶到會場上,面對面把吳鉤數落一頓。邵正大是個牛脖子脾氣,大吼一聲撞開門就走;他嚇得腿軟,乖乖上陣,跟吳鉤撕破了面皮。
回到運河灘,邵正大早在魚菱村口等候多時,兩人一言不合動了手,邵正大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三天下不來炕。幾輩子的鄰居,一個長工棚子裡滾大的弟兄,翻臉成仇了。
吳鉤被發配到運河灘的一個農場勞改,又是八九年過去,天下大亂,從北京下來一夥造反小將,大造農場的反。吳鉤被關在牛棚裡打得死去活來,邵正大帶著兒子邵火把,夜入牛棚,搶救九死一生的吳鉤,躲進青紗帳。造反小將追到魚菱村搜捕,花轱轆的兒子楊吉利,正想大出風頭,就加入北京戰友的行列,把邵家砸了個稀巴爛。幾天之後,造反小將得勝回京,邵家父子也從青紗帳回村,楊吉利已經拉起一哨人馬,就給邵家父子掛上黑牌,戴上尖帽子,敲鑼打鼓遊街,給他爹出了氣。
楊家走十年紅運,邵家走十年背字兒。本村有個俊俏姑娘叫於芝秀,偷偷跟邵火把相好已經五六年,只因邵家是個黑牌戶,爹娘犯嘀咕,兩人訂而不定。楊吉利也看中了於芝秀生得俊俏,就托人到於家說媒。干芝秀的爹娘只看楊家眼前興旺,就答應了這門親事。胳臂拗不過大腿,於芝秀只得嫁到楊家去;木已成舟,邵火把也只得打掉了牙咽到肚子裡。於是,兩家的怨恨,父傳子了。
天有陰晴,月有圓缺,被打下去二十多年的吳鉤,伴著天晴月圓,當上農民報社的社長,又是個大人物了。
花轱轆頭兒慌了神兒,邵家父子跟吳鉤是生死換命之交,必定倚仗吳鉤的勢力,跟他清算陳年老帳,如何是好?他關門閉戶,憋在屋裡轉磨,磚饅的地面,被他轉出了迤邐歪斜的腳印;這一天,左思右想,忽然心頭一亮,一拍大腿,情不自禁喊出來:「宰相肚子裡能撐船,我到吳鉤門前請罪去!」他背起梢馬子,鼓鼓囊囊裝滿了黃瓜、茄子、扁豆、青椒,又左手提一隻肥母雞,右胳臂挎一柳籃子雞蛋,到北京找吳鉤去也。
花轱轆老頭是個沁頭漢子,五尺五的大高個兒,卻又水蛇腰。走路不抬頭,眼盯著腳尖,輕提腳根,飄動腳步,好像生怕一腳下去,踩死一隻螞蟻,又好像沿路尋找遺落的散碎銀子,說起來,都不是;他這個人喜歡一邊走路一邊盤算,又不願被人看破形跡,才耷拉著腦袋,躡手躡腳而行。
走上京津公路,迎面一輛草綠色的北京吉普車疾馳而來;他心事重重,耳朵失靈,吉普車在他面前緊急剎住,嚇得他慌張急忙躲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車上跳下一個老幹部,無巧不成書,正是吳鉤突如其來。
吳鉤已經六十多歲,瘦骨嶙峋,花白了頭,夕照青山了,但是目光炯炯有神,一雙眼睛還像二十多年前那麼清澈明亮。
「吳……吳大哥,我……我對不起你!」花轱轆老頭咧著嘴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打自己的嘴巴,「五七年,我可不是……存心害你。」
「老轱轆,把這些陳谷子爛芝麻漚肥去吧!」吳鉤哈哈大笑,「我帶著酒肉,就是來找你跟正大一塊喝兩盅兒。」
「你……得替我……向他求情哩!」花轱轆老頭眼淚婆娑地說,「只怕他……跟我話不投機半句多。」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這兩瓶紅梁大曲不夠喝的!」吳鉤把花轱轆老頭拖上車來,打手勢叫司機開車,「我們這張農民報,七月一日復刊,宣傳黨中央關於農村工作的新政策;我要在魚菱村召開一個座談會,你跟正大得給我捧場。」
「我……我怎麼給你捧場呢?」花轱轆老頭瞧了瞧自己那兩隻長滿老繭的大手,「又不會……繪畫……繡花……作文章。」
吳鉤把他這一雙粗糙而又靈巧的大手緊緊握住,深情正色地說:「我只要你跟正大不再心有餘悸,在魚菱村帶頭富起來。」
「有你給我壯膽……」花轱轆老頭擠咕著眼睛,鬍髭下狡黠地一笑,「我就敢轉……轉呀轉……轉彎子!」
「老轱轆,老轱轆!」吳鉤連叫了兩聲,眼眶潮濕了,「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給我們大家造福呀!」
車進魚菱村,司機問吳鉤道:「社長,到誰家門口停車?」
「當然是我家!」花轱轆老頭搶先答話,遙指自家門口。
吉普車停在楊家門外,吳鉤下車,拍了拍花轱轆老頭的肩膀,笑道:「叫你家錦囊娘子煎、炒、烹、炸,預備酒飯,我去恭請正大,出席盛宴。」
花轱轆老頭腳下駕雲進家門,站在兩家分界的那棵皴皮老棗樹下,耳朵貼住高牆,提心吊膽,等候佳音。
「老吳,我不認得姓楊的!」突然,隔牆一聲大吼。
「正大,不要小肚雞腸……」吳鉤輕聲低語。
「你沒心沒肺!」邵正大吼聲如雷。
花轱轆老頭就像雷近了頂,蔫溜溜軟癱牆下,兩眼直勾勾發呆,嘴唇囁囁嚅嚅:「老正大這個傢伙,犯起牛脖子來,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吳鉤到了兒還得……站到他那邊。」
「你這個老花轱轆呀,怎麼剛遇上個甩窪就轉不動了?」他的老伴,從灶上一陣風走出來。
這位當年開雞毛小店的年輕寡婦,原名錦囊娘子;歲月不饒人,似水流年三十載,她已經紅顏褪盡霜染頭,變成了一個乾巴精瘦的小老太婆,村裡人也就叫她錦囊大嬸了。
錦囊大嬸走到花轱轆老頭身邊,咬住老伴的耳朵,嘁嘁喳喳,眉眼亂動。
「著,著,著!」花轱轆老頭雞啄米似地點頭,滿臉雲開霧散,「妙計,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