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四
    葉三車一個人過日子。又趕上一年的雨季,運河漲平了兩岸;河邊上的蘆葦只露尖尖角,連一隻蜻蜓也站不住;野麻水吞脖兒,圓圓的麻葉漂浮在水面上,遠遠望去就像大片的青萍,小片的荷葉;大河再添一瓢水,水就出槽了。
    正是掛鋤時節,長工有幾天官假。葉三車在家裡歇伏,可也沒閒著。他手持一桿丈八魚叉,在大河上來來往往扎鯉魚。他的水性很大,踩水如走平地。水面翻花,鯉魚跳龍門,他一叉刺過去,十拿九穩。
    忽然,一條小船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飄飄搖搖順流而下,捲入一片漩渦,三旋兩轉,一眨眼就扣了底兒。葉三車看得明白,船上翻下兩個人:一個老者像狂風中的枯葉,一個女子像急流裡的落花。他把丈八魚叉投到岸上去,頂流鳧水急如星火,搭救這兩位船翻落水的過客。
    那老者在水中拚命掙扎,水面上冒了兩冒,露了露頭兒,葉三車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腦瓜頂上的一條豬尾巴小辮兒,就像順水牽魚,攏到面前,挾持上岸,放躺在柳陰下。
    然後,他沿著河岸跑出幾十步,又飛身下水,尋找那一朵落花。他在水下周遊幾道,不見那個女子的蹤影,就趕忙拔出身子,在河面上四下張望。灼人的陽光灑滿茫茫大水,金光閃閃照花人眼。他手搭涼棚,才發現不遠處像有一隻天鵝,在水光波動的河面上下起伏,於是追了過去。
    河邊的人都知道,溺水的人像灌罈子,喝飽了才漂上來。男人喝飽了臉朝下,女人喝飽了面朝天。那只上下起伏的天鵝,正是那位喝得像身懷六甲的女子,已經奄奄一息。葉三車不敢怠慢,把那個女子雙手托過了頭頂,踩水上岸來。
    這個女子身姿嬌小,十八九歲,身穿重孝,臉色比她的孝服還慘白,只剩下游絲一口氣。大河上救人不拘禮,葉三車把她輕輕放在青草上,掐人中,捫胸口,揉肚子,小心翼翼地活動四肢,生怕手上重一點兒,碰傷這位人比黃花瘦的女子,要了她的命。
    這位女子還沒有醒轉,那個老者卻觔斗流星跑來;他身穿濕漉漉的青布大衫,一邊奔跑一邊扎煞雙臂,像一隻想飛又飛不起來的黑老鴰,哇啦哇啦叫出兩聲:「何方歹徒,不得輕薄貞女!」
    葉三車像白日見鬼,睜大眼睛:只見這個老者已經年近花甲,皺巴巴的枯萎面皮,疏疏落落幾莖貓須,頭上那一條豬尾巴小辮兒粘上幾顆牛蒡,兩隻鬥雞腳又長滿了雞眼,跑起來扭扭歪歪,身子擰成了麻花,自個兒給自個兒腳下使絆子。
    「我得把這位姑奶奶救活!」葉三車滿頭大汗,紅撲漲臉地喊道。
    這個老者怒氣衝天,七竅生煙,他想折斷一枝水柳,抽打葉三車放手,可惜他手無縛雞之力,拼出吃奶的氣力也折不斷。於是,他又去拔一根野蒿,鬧了個屁股蹲兒才拔下來。爬起身揮舞著野蒿威嚇葉三車:「你放手不放手?不放手我要打得你皮開肉綻!」
    葉三車沒工夫搭理他,野蒿抽在身上不過是搔癢癢兒。那個女子吐淨了滿腹綠水,葉三車抄起她那軟綿綿的身子,她睜開了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
    「爹……爹……」她的聲音微弱如絲。
    「我不是你的爹,你不是我的女兒!」老頭子呲牙咧嘴,惡言惡語,「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心甘情願讓這個歹徒摟摟抱抱,玷污清白家風,丟盡我的老臉。」
    那個女子這才發覺,自己枕在一個年青男人的胳臂上,不禁發出一聲驚叫:「你……你是什麼人?」
    葉三車扶她背靠一棵河柳坐下,和顏悅色地說:「我是花街的一個長工,正在河裡叉魚,看你們爺兒倆船翻落水,把你們撈上岸來。」
    「恩人……」那個女子眼含珠淚,「我要一生一世供奉你的長生祿位。」
    「無恥!」老頭子亂啐女兒的臉,「你被這個歹徒恣意輕薄,非但不知莊敬自重,反而奴顏婢膝,醜死了,醜死了!」
    「爹呀,人家救了……咱們的命,怎能……知恩不報?」那個女子哭道。
    「淹死事小,失節事大!」老頭子捶打著胸口,「天呀!這一來我還怎麼有臉呈請縣衙門,給你樹立貞節牌坊,光耀門庭?」
    「爹,我自幼守身如玉。」
    「你已經跟這個歹徒肌膚相侵,不是白壁無瑕了。」
    「您叫我怎麼辦呀?」那個女子抱住河柳站起來身。
    「你……你……」老頭子一跺腳,「還是投水自盡,一死全節吧!」
    「不……不!」那個女子嚇得不由自主地又倚在了葉三車身上。
    「那我就不認你這個忤逆不孝,有悖三從四德的淫婦!」老頭子惡狠狠地吼道。
    「爹呀,我是您一棵苗的女兒……」那個女子跪下來,抱住老頭子的雙腿。
    「舐犢情深,難道我還不如禽獸?」老頭子仰天長歎,「怎奈你一人失節事小,有辱先人事大,我只好快刀亂麻,斬斷兒女情腸了。」
    「您……您一定逼我去死?」那個女子仰起面無血色的臉兒,涕淚交流地問道。
    「死吧,死吧!」老頭子閉上二目,揮了揮手,「一死全節也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正是躬行聖人之道。」
    「好,我……死!」那個女子咬破了嘴唇,「守望門寡,進尼姑庵,也不過是裝在活棺材裡,活罪比一死更難熬。」
    她腿腳發軟,站不起來,不能縱身投水,就四肢落地爬向河邊去,葉三車急忙攔住她。
    「歹徒!」老頭子氣急敗壞,「你又跟我女兒動手動腳,害得她跳進大河也洗不清了。」
    「我不能見死不救!」葉三車兩眼冒火,「老人家,你是人還是鬼,鐵石心腸逼死親生的女兒?」
    「歹徒!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老頭子搖頭晃腦,口沫橫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恥苟活,生不如死。」
    「那我就把你跟這位姑奶奶再扔下河去,權當我沒有救起你們爺兒倆!」葉三車說著,放開那個女子,先從老頭子身上動手。
    「救命呀!」老頭子拐著一雙長滿雞眼的鬥雞腳就跑。
    「爹,帶我走!」那個女子跪爬著哀叫。
    「呸!」老頭子回頭一口濃痰,「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便急急如驚弓之烏,惶惶如漏網之魚,落荒而逃。
    那個女子只覺得一陣天昏地暗,頭暈目眩,不省人事了。

《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