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已經入夜,滿天的繁星都困盹了。
    山楂村中間,一個四圍滿是洋槐的小院裡,北屋透出明亮的燈光,動搖的人影,激烈的說話聲。
    這是農業社副主任春枝家,正在開黨支部委員會,討論農業社擴社後的工作問題。
    大家聽著支部宣教委員、農業社會計股長趙明福的發言。他是個瘦瘦的帶著一股傲氣的人,眼睛裡總閃著譏消別人的光,薄嘴皮兒說話就像敲梆子。
    區委書記俞山松,坐在牆角落的一個扶手椅上,傾聽著其他四個人的發言。
    支部書記劉景桂注意地聽著,沉思著;副書記春枝托著下巴,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氣;組織委員是個模範互助組長,他聽得很細心;新選進支部委員會的春寶,做著記錄,不時抬頭看一看趙明福,他的神情很緊張,看出是在壓抑著心裡的衝動。
    「一句話,我們要想團結中農,就得提高土地分紅比例!」
    趙明福說完了,急急地吞了一口冷茶,然後安然地把目光掃著大家的面孔。
    春寶迅速地抬起頭,想要發言,但看了看大家的臉色,又嚥回去了,他很注意保持冷靜沉著,學習劉景桂的樣兒。
    這時,春枝說話了:「趙明同志,你這個意見在上次支委會研究中農入社的會上,不是沒通過嗎?」
    趙明福吸著冷茶,並不看春枝,說道:「你難道不知道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嗎?」
    「怎麼不同呢?」
    趙明福冷冷地笑道:「你當真不知道麼?富貴老頭埋界碑的事,不是嚷嚷遍了?這說明中農在思想上並沒入社。」
    「這是中農的通病。」
    「嘿!你說得真輕巧,新入社的中農都想退出呢!他們說土地分紅太少。」
    春冷笑一聲,問道:「你是代表誰的利益說話的?」
    趙明福刷地漲紅了臉,「你懷疑我是為了自家?」
    「對了。」春尖銳地說,「你別忘了自家是富裕中農!」
    趙明福臉漲紫了,一把推翻了茶碗,喊道:「你這是污辱同志!」
    「何必發火呢!」春枝靜靜地說,「中農決不會退出。」
    「一定會退出!」
    「絕對不會!」春校堅定地說,「他們是看出農業社有利才申請入社的,嚷嚷要提高土地分紅比例,不過是想能多撈一把就多撈一把。不錯,富貴老頭是埋了界碑,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長壽老頭扒出了界碑,他們都是中農啊!」
    這一番話,說得趙明福啞口無言,矜持的態度立刻變得有些慌張了。
    「我同意春校同志的意見,」劉景桂低沉地說,「咱們社現在是勞土四六分紅,對中農跟多地戶已經很有利了。我們的方向是,隨著生產的增長,勞動效率的發揮和群眾覺悟程度的提高,逐步而穩健地提高勞動報酬的比例。不過我們為團結新入社的中農,今年還維持原來的分紅比例不動。明福同志卻提議增加土地分紅比例,這就太右了。」
    春寶惶恐了一會兒,下決心說:「這是投降!」
    趙明福暴怒的含著敵意的眼睛,投向春寶,但卻碰見了俞山松對他的注視,他便垂下了限皮。
    「縣委最近那個通報你們接到了沒有?」俞山松問景桂。
    「接到了。」春枝說。
    「拿出來念一念。」
    春枝從檔案夾子裡拿出那份通報,俞山松說:「請老趙同志念。」
    趙明福發窘地接過來,咬了咬嘴唇,停了一停,才低聲地念了。
    縣委的通報寫道:「在運河上游,牛欄山下的牛欄村農業社,因為黨支部書記兼社主任的右傾思想,對社內三分之一的中農盲目退讓,提高土地分紅,並錯誤地將超產部分勞土平分,致使中農與貧農嚴重不團結,富農分子混入社內,挑撥離間,篡奪領導權,這個社已經陷於混亂、癱瘓狀態,縣委與區委決定組織緊急工作組,前往整頓。……」
    念著念著,趙明福的聲音越發小了,手哆嗦了,春寶勝利地說:「老趙的意見,正是這樣!」
    趙明福的臉蒼白,軟軟地垂下頭。
    劉景桂看看大家泅道:「誰還對這個問題發表意見?」
    大家都沒話說了。
    「現在我們研究選舉中農參加社務委員會的問題,」劉景桂把他的記事本又翻了新的一頁,「社委會中農成分的委員,只有趙明同志一個人,還又是黨員,這就不能很好團結中農,過兩天就要改選了,黨支部需要醞釀一下。」
    「我同意!」為挽回面子,趙明福第一個點頭,同時他報復地掃了春枝一眼,「我一直有這個意見,不應該埋沒人材,春枝一直是反對我。」
    春寶喊道:「不能像你那麼無原則!」
    趙明福青筋鼓起來了,不能容忍這個年輕人粗暴的頂撞,正要反刺幾句,外屋春枝娘低聲說道:「你們住一住討論吧,讓我把給俞同志做的飯端進去。」
    「您別忙碌了,我來端吧!」
    說著,俞山松趕忙去接,春枝微笑地望著他。
    這一來,好像是休息了一會兒,屋裡的空氣也稍微清爽一些了,劉景桂問趙明福:「你剛才是不是要發言?」
    「我不想說什麼了,希望春寶同志對我不要抱成見,誤會我的意思。」這一霎間,趙明福考慮了一下,他把諷刺話壓下去了。
    跟著,大家討論向社員群眾推舉哪些人,劉景桂提出福海,大家一致通過了。會議一直開到後半夜,月色淡了,星星稀了。
    最後,劉景桂說:「俞山松同志,你談談吧!」
    俞山松這年青的區委書記,兩眼炯炯放光,笑著說:「一下車就亂發表意見,毛主席早批判過哩!我還是別談了。」
    散會了,春技支起窗子,一股冷氣鑽進來,劉景桂笑著對俞山松說:「你就住在這裡吧!黑更半夜也沒處號房去了。」
    俞山松碰到了春枝那熾熱的眼光,他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住在老趙家吧。」他迅速地看了春枝一眼,春枝沮喪地低下頭。
    他們走出院子,春枝默默地跟著,街上冷清清的,俞山松突然說:「老趙,你頭前走一步,我跟春枝同志談個問題。」
    人們都走了,夜風穿過洋槐疏疏密密的葉子,簌簌發響。春枝的大眼睛,抱怨地望著俞山松。
    俞山松笑了,說:「我要住兩三天呢!看你……」
    春枝默默地站著,突然,她疲倦地倒在俞山松的懷裡,輕聲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一擴社,二百戶人家,我真感到自己能力不夠了,讓我到黨校去學習吧!我真得好好地學習學習了。」
    「是啊!都得要學習。」俞山松拍撫著春枝。
    春枝忙說:「那就讓我去吧!」
    「應該在鬥爭中學習。」俞山松沉重地說,「你們社裡情況更複雜了,一些黨員思想也很亂,今後你得跟景桂分工去獨擋一面,責任就更重了。」
    春枝無聲地靠在他的肩上。
    許久,俞山松輕聲說:「我還要跟趙明福談話,我得走了。」他把春枝送到門裡,吻了她一下。

《運河的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