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冷清清的花燭之夜。
洞房裡早已經熄了紅燭,但是小小的後院裡,梅枝和竹梢上,還掛著八盞燈籠。陣陣風來,將梅影竹斑和搖曳的燈光,送進綠紗窗內,投映到新人的喜床上。
床上,菖蒲並沒有睡去,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室內一片朦朧。在他身邊,鳳釵像一株春雨海棠,身上掩住一條大紅湘繡的合歡夾被,半邊臉兒埋在鴛鴦戲牡丹的繡枕上,口角噙香,發出輕細的鼾聲。
他沒有感到歡樂,只有煩惱。今晚,宵禁之後,街上路斷行人,一頂小小的花轎將鳳釵悄悄抬進門來,一直送到後院。草草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相拜,柳黃鸝兒攙扶著新娘子進入洞房。他揭下了鳳釵頭上的紅巾,鳳釵滿頭金馴、玉簪富貴絨花,但是臉上帶著淚痕,沒有一點喜色。而且,她一眼看見端進長生面的柳黃鸝兒,目光忽然一驚一疑,眉梢掛上了怒氣,只吃了一著,就把筷子摔在了桌上。
夜深人靜,菖蒲聽母親房裡已經安歇,便吹熄了梳妝台上的一對紅燭。回到床邊,他想擁抱著鳳釵談一談心,卻發現鳳釵趴在床上啼哭。
「你……你這是做什麼呀?」菖蒲想把她抱起來,但是搬了幾搬也搬不動鳳釵那豐腴的身體,只得換在她身邊躺下,「今天總算吉日良辰,你哭什麼?」
「我的命比黃連還苦!」鳳釵抽泣著說:「一頂四人抬的小花轎,就像從人市上買來一個收房的丫頭,把我抬進了你們家,往後誰看得起我。」
「你要明大理,識大體,想一想眼前的時局多麼險惡。」菖蒲婉言功道,「咱們是患難夫妻,更為情深義重。」
畢竟是花燭之夜,新娘子的怨氣很快就消散了。但是,當菖蒲給鳳釵的香羅衫解到最後一個丁香扣絆的時候,鳳釵又撥開菖蒲的手,突然低低地、嚴厲地問道:「那個俊俏的丫頭是個什麼人?」
「我家哪兒來的丫頭?」
「就是那個攙我進房的小狐媚子。」
「那是我家的客人,是母親收留她住下的。」
「把她趕走!」
「母親喜歡她,做兒女的怎麼能趕走母親喜歡的人呢?」
「不是你母親喜歡,是你愛著她!」鳳釵又哭了。「我早猜到你背著我拈花惹草,果然不錯。」
「胡說八道!」菖蒲發了怒,「不要學你娘,要做一個賢慧的妻子。」
「好!」鳳釵從鼻孔裡笑道,「明天我求母親把她給你收房,家花沒有野草香呀。」
「你竟敢污辱一個清白的少女!」菖蒲氣得渾身冒火,「過幾天黃鶴兒就要進日知中學,你要講點道德。」
鳳釵一聽柳黃鸝兒過幾天就要進日知中學去,又轉怒為喜,千嬌百媚地揉搓著菖蒲,軟言柔語,低聲下氣,把菖蒲哄笑了。
現在,鳳釵甜蜜地睡去,卻不知道她在丈夫的心上,留下濃重的陰影。菖蒲睡不著,他已經看得很分明,他跟鳳釵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愛情,一點也不知心。他輕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點起了一支煙,陷入了苦惱的沉思。忽然,他聽見窗外一聲輕柔的歎息,掀開窗簾一角望去,只見荷花缸旁,梅影竹斑和搖曳的燈光中,柳黃鸝兒披著母親的一件斗篷,坐在籐椅上,手托著腮,正在守夜,怕燈籠失火。她是那麼恬靜,那麼孤單。菖蒲想起鳳釵剛才對於這位清白少女的污辱,深深感到一陣內疚,想走出去,勸她回房去睡。
他剛要開門,鳳釵又醒了,並沒有睜開睡眼,只是伸出一隻雪白的胳膊,在床上找他,他只得又退回去。
後來,他剛剛朦朧欲睡,卻又被一陣緊急的敲窗聲驚醒。
「俞公子,老舉人請你馬上到書房去。」是柳黃鸝兒在窗外呼喚他。
鳳釵在夢中嚇得尖叫:「日本兵打來啦!」
菖蒲匆匆穿上衣裳,說:『』我去看看。」
「你別走,我怕!」鳳釵死死抱住他。
「讓黃鵬兒陪你。」
「不許她進來!」鳳釵慌忙倒在床上。
趁這工夫,菖蒲快步走出去。一出後院小門,只見正院樹下站立著好幾個大兵,不禁一陣心驚。書房裡燈火通明,他推門進去,只見舅舅披著一件長袍,正跟金雄飛和殷崇桂談話。殷崇桂那沮喪的神氣,就像被寒霜打蔫了的枯籐。
「菖蒲兄,打擾了你的美夢!」金雄飛嘻皮笑臉,「兄弟奉命撤離萍水,特地前來辭行。」
菖蒲血湧上臉,悲忿地問道:「還沒見日本兵的影子,你們就望風而逃麼!」
「軍機不可洩露。」金雄飛看了一下手錶,「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拔。齊老先生和菖蒲兄,我勸你們速離此地,如果願意跟我們同行,我可以推遲一個小時行動。」
「萍水是我生身之處,葬身之所,我要與萍水共存亡。」齊柏年拱了拱手,聲音悲愴。「金營長,我看你還是個熱血未冷的青年,大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願你不負軍人應盡之天職。」
「金營長,你這一走,我的日子可怎麼過?」殷崇桂可憐巴巴地說,「我要電請上峰收回成命,你暫且不要開拔。」
「軍令如山,令出必行。」金雄飛拍了拍殷崇桂的肩膀,「殷縣長,你手下還有二十幾名警察和一個保安隊,我再撥給你三十條槍和一萬發子彈,擴充隊伍,維持治安,如何?」
「我要這些勞什子有屁用呀?」殷崇桂拉著哭聲說,「如今要跟日本兵打仗,誰肯吃這份送死的錢糧?」
「金營長,送給我吧?」菖蒲說,「我們正要把日知中學辦成抗日學校,這些槍支子彈正可以武裝學生們。」
「給誰都一樣。』金雄飛滿不在乎地說,「反正我們要輕裝,不想帶走,沒人要就得毀掉。」
「那就毀掉,毀掉!」殷崇桂連連說,「兵刃乃是凶器,不能流散民間,以免滋生事端。」
「殷縣長,這叫什麼話!』濟柏年大怒「日寇人侵,民眾正該揭竿而起,你反而要銷毀抗敵的武器,這豈不是漢奸行為?」他向金雄飛深深作了一揖,「金營長,請以國家民族為重,把這三十條槍和一萬發子彈,借給我的學校。」
金雄飛到底還是個年輕人,能夠激起五分鐘的熱情。他一揮手,說:「菖蒲兄,你帶人去跟我取槍。」
於是,菖蒲到外院喊醒熊大力、柳搖金和柳長春,牽著四匹馬,跟著金雄飛走了。
從這一天起,菖蒲就東奔西跑地忙起來。座落在郊外古廟裡的日知小學門口,掛起了中學的牌匾,十字街頭,三岔路口,草亭茅店,渡口車站,張貼了招生簡章。熊大力、柳搖金、柳黃鸝兒、柳長春帶著他們的四匹馬,搬到學校去住,不幾天就有幾十名青年報名。
柳黃鸝兒離開齊宅,鳳釵非常高興,但是菖蒲一天到晚在外邊跑,而且竟有兩夜不回家,拋下她伴孤燈守空房,又氣得她連哭了十二個時辰。
這一天晚上,菖蒲從學校回來,身上挎著一支駁殼槍,興沖沖走進新房。鳳釵正坐在銀燭台下,兩眼癡呆呆失神,一對兒一對兒掉眼淚。菖蒲站在屋門口,她也沒有發覺,菖蒲也不驚動她,只是微笑著欣賞她那嬌媚的神態。新婚燕爾,鳳釵顯得有些『憔悴,但是也並沒有褪盡海棠春色;那一對兒一對兒的眼淚就像清晨的露珠,從花瓣兒上滴落下來。
菖蒲見她哭得傷感,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鳳釵轉過臉兒,淚眼中只見闖進一個帶槍的人,毛骨驚然地尖叫了一聲:「強盜!」扯過合歡被,蒙住了頭。
「鳳釵,是我!」菖蒲走到床前,想攔腰抱起她來。
「別碰我!」鳳釵躲閃著。
「你不願理睬我嗎?」菖蒲問道。
「槍!」鳳釵在合歡被裡叫著,「扔出去。」
菖蒲摘下槍,放在梳妝台上,笑道:「我沒有軋子彈。」
「扔出去,我怕!」鳳釵在床上亂踢著。
菖蒲並沒有把槍扔出去,坐在椅子上,沉默著。後來,他一跺腳,站起身,說:「你睡吧,我還要出去走一趟。」
「不許走!」鳳釵掀開合歡被,攔住了菖蒲。
菖蒲在床邊坐下來,臉色非常憂鬱。鳳釵膽怯了,靠在丈夫的身邊,拿起他的一隻手,偷眼覷著丈夫的臉色。
「明天是回門的日子吧?」菖蒲低低問道。
鳳釵點頭一笑,說:「多謝你還記得,你得陪我回娘家住兩天。」
菖蒲沉重地搖搖頭,說:「明天我得四出募捐。」
「募捐做什麼?」
「好幾十口人,都要吃飯。」菖蒲心情沉悶地說,「本來,日知中學的校董們都答應出錢,可是金雄飛撤離萍水,他們也都紛紛出走,到哪裡去找他們要錢?這些天,吃的都是舅舅過去的那一點積蓄,至多也只能支持三五天了。咱家一無土地,二不經商,眼看自家也要吃不上飯,所以不得不到社會上募捐。」
「咱家吃飯,你不必發愁。」鳳釵在他的手上捏了捏,「帶來的壓箱子錢,還夠咱家開銷一些日子的。」
菖蒲突然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問道:「鳳釵,你……你有多少陪嫁?」
「不是早就跟你說嗎?」鳳釵笑瞇著眼,「我一片一片割你那皇娘岳母的肉,足夠咱倆富貴一輩子。」
「為了抗日,你能不能捐獻出來?」
鳳釵像被捅了一刀似地叫起來:「你繞來繞去,你是要割我的肉喂鷹呀!」
「想一想,亡了國,錢有什麼用?」
「難道搾乾了我的陪嫁,就亡不了國嗎?」
「拿出一部份,行不行?」
「一文也不給!」
這一夜,新婚夫妻同床異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