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回山的故事

    二十幾年後的一個黃昏,蓮英起床又倒下,想睜眼,卻頭昏得眼球兒一個勁兒往上翻。只好又閉上眼,模模糊糊地看見幾個穿白衣的在她面前奔走,再細看,卻是嬌艷站在她面前。蓮英忙要往起坐,被嬌艷攔住。
    嬌艷:好姐姐,你我還有什麼客套的?小妹前來看望,你盡可躺著跟我說話,我就坐在你床邊兒上。
    嬌艷說完,坐在蓮英床邊兒上。
    蓮英:妹子,多年沒見了,離島之後日子過得可好麼?
    嬌艷:自打那一夜跟姐姐分享了繼合後,一別就是幾十年,我當然還是孤魂一個,你們可是一大家子人了。
    蓮英:可不是。
    嬌艷:我一直在冥山下修行,人鬼不見。今兒個突然想你想得心跳,就特地跑來跟姐姐閒扯閒扯。姐姐你怎麼瘦成這樣兒了?
    蓮英:嗨,別提了。想當年咱倆還能為一個男人打一場呢,現在為誰我都打不起來了,風一吹我就能飄了。你說我這個生在大山頂上的人,嫁到小島上來給繼合生子持家,真沒做差過。不過是有時在自家園子裡舒展舒展,就被偷看的人傳出謠言去,說我是豹子,弄得官府非要把我變成豹子遊街問斬了不可。被他們逼極了,只好喝香囊道士給配的女貞湯。這湯喝得我一天到晚像木瓜似的,不想動只想睡。這麼活著大家倒好像瞧著放心了,說我算正常人了。直到繼成長大娶了媳婦,我才減了藥量,可也晚了,尤其是這幾年,好像氣力都被誰給抽走了似的。
    嬌艷:姐姐你是被那湯給殺了真氣了。那湯裡有毒,進到你血裡就毀你的真氣,雖然你停了藥,毒也早進到血裡了。可他們覺得這麼做是為你好呢,世上容不得奇女子呀。想想我這個俗女人還沒怎麼著呢也竟被活劈死了,真是做女人太冤。
    蓮英:妹妹別老提這些傷心事了。事到如今,咱們得往好裡想。你早已是逍遙世外了,我也快回山了。說點兒怪事吧,你猜我是怎麼懷上二兒子繼天的?那天我叫秀兒穿了我奶奶的衣服換個樣兒,結果那衣服上還留著早年間薰過的「笑香」味兒,人聞了那股香味兒就止不住撒歡兒。結果秀兒穿上那些衣服後就笑個沒完,笑得人發毛。那夜小兩口子笑了一夜。我因為白天翻弄舊衣服也跟著沾上了那香味兒,笑倒是沒笑,可晚上上床後就覺得燒得慌,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可人老了,燒不了多長時間就睡了,夢見我跟繼合又翻江倒海上了,比年輕時更歡實。正哼哼著,隱隱約約覺得我身上那人不是繼合了,好像是個生人,嚇得我想推開他又推不開,這回可犯了大忌了,我竟和一個生男人順水推舟了!這夢逼真逼真的,當時我躲不開又醒不過來,一直弄得身上又黏又濕。我一輩子只嫁一夫,到老了卻在夢裡落個外遇。那夜我就懷上了繼天,不知孩子是誰的。兩個男人都是夢裡做的,要是真的呢,他們就都是真的;要是假的呢,他們就都是假的。我橫不能說這孩子不是真的吧?
    嬌艷:管他真假!都說繼家將來出貴人,這孩子是不是神給你送來的貴人?他長得像誰?
    蓮英:他還是長得像繼合,就是性格和誰都不像。是不是貴人倒難說,我就是老看著他不像個真人,老想起那個夢來,覺得他不過是借我的肚子來世上走一遭,不過誰不是呢?我和秀兒是同天懷孕,同年生子,生下叔侄倆,哪個是那個貴人?真是老天爺成心拿我們開心。繼合一心想讓後代出人頭地,萬一他們都是貴人不是更光宗耀祖麼?就送他們一起去讀書。結果兩個孩子都讀得好,成績不分上下,只是性格特別的不同。兒子繼天性子冷,不愛說話;孫子繼書開性子熱,誰的忙都幫。兩個又好得像兄弟,繼天一出鬼點子繼書開就執行。兩個都成了學生頭兒,淨在學校裡鬧事兒。繼成一看挺擔心,就送他們一起去內地讀書,說是到了內地老師嚴,孩子們不僅管教好了還能讀出能耐來。結果哪想到內地鬧「旨義」,這兩個孩子不知信了什麼旨義,中學一畢業就全報考軍校了。繼合本來盼著兒孫讀書立業,聽說他們上軍校氣得幾天不說話,馬上想再培養下面那兩個孫子,可家裡供不了那麼多秀才,那兩個小孫子都沒好好上成學。繼成的老二叫書風,讀了幾天私塾就自己跑到內地學武功去了;小孫子叫書主,一直在家跟著我們,秀兒教給他琴棋書畫,又跟繼合學私塾。這孩子是個能成大事的料,心裡平穩又解人意,又能騎善射。可惜家裡把錢都花在那兩個「貴人」身上了。嬌艷:這麼一大家子人,真夠難拉扯的。
    蓮英:多虧大兒子繼成沒什麼大才能,倒會做買賣。
    嬌艷:實惠是實在的。
    蓮英:我媽當年說的對,繼合到底是漢人樣兒,不能例外,所以他也勸我喝女貞湯,哪怕我喝了湯連跟他親熱的勁兒都沒了。人說他不凡,可他太在乎凡人要的那種臉面,太在乎生「貴人」的事,哪兒有什麼不凡之處?
    嬌艷:鬧了半天,你們家子孫滿堂文武雙全都佔了,還是有福氣。比我這孤鬼強!張家的人都死絕了麼?
    蓮英:張家有個孫子叫張更,跟繼天、書開一般兒大,從小就跟他們一個學堂讀書,又一起去內地中學,現在又一起報了軍校。繼天說張更想跟他們交朋友又想跟他們比高低,是另一派的學生頭兒,跟他們較上勁了。
    嬌艷:這可糟了,看來張家跟繼家真沒完了。趕明兒再從軍校出來鬧起戰爭來,我看繼合那一眼的罪過就更大了。
    蓮英:不為那一眼,也可能為了誰在街上絆了誰一跟頭就能打起戰爭來呢。我們在寨子時常要跟別的寨子拚殺,細想起來都是為了什麼呢?可能就是為了一塊紅薯!人要結仇,怎麼都能結上。我老以為就是我們山寨人愛結仇,想不開,結果走到哪兒都一樣,多大的學問都一樣。不同的是,現在的人拚殺起來不用拳腳刀劍,乾脆用槍用炮了,連真功夫都沒有。
    嬌艷:你沒把功夫給孩子們傳點兒下去?
    蓮英:我那功夫是在深山裡跟野獸學來的。所以人說我們是獸,也沒錯兒。練這功,需要耐性,得讓那獸進到身子裡來,才能得功,如今的人靜不下心來,想的事太多,不容易得獸功,比如說我,從小跟豹子一起滾打,發功的時候常不知自己是人是豹,常常忘了我是人。獸性進了人身體,人就變成了獸。可獸哪兒想那麼多事呢?要變成獸,想什麼都得用獸腦子想,一招一勢都從獸那兒變出來的,如今的孩子們那兒有那心思奇想?繼天、書開將來用槍用炮了,書風覺得少林更有來頭兒,書主也不過是翩翩少年。
    嬌艷:可惜,竟沒有一個是豹子傳人。
    蓮英:我可不希望他們像我,他們能好好讀書就謝謝祖宗了。我是最無用的人。
    嬌艷:我倒一直羨慕姐姐,你是有真性情的人。
    蓮英:我還不是落個喝女貞湯?人活一世要平凡些才有大福,太出風頭長久不了。我活了一輩子才明白,別活得太使勁兒。繼合小時候召來豬龜還不消停了,現在還想讓後代出什麼「貴人」,太過頭兒了,不定要惹出什麼事來呢。將來我要是走了,你常來照看他一下吧。
    嬌艷:我來和你來有什麼不同?死後再來走動也不難。
    蓮英:可我想先過海回趟家,看看我媽,然後就進京城。將來再投胎,要投成個讀書人。
    嬌艷:你要不要和我去周遊世界?還可以共享一個男人。
    蓮英:分男人的事我再也不幹了。不過到底咱倆姐妹一場,等我走了,你來陪繼合幾年吧,免得他悶。我是不再回來了。
    嬌艷:你放心,到他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來幫他,到底我還跟他有那一眼之情。
    蓮英:了了這段情,你也該來內地,咱們還會再見。
    嬌艷:一言為定。
    蓮英想拉嬌艷的手,往起一坐,撲了空,再看,眼前什麼人都沒有,再細看,卻是她媽坐在面前,忍不住衝著媽大哭。
    蓮英是深冬時死的,島上下了從未有過的大雪。
    葬禮時,所有的繼家兒孫都趕回來了。繼合沒請任何吹鼓樂手,他頭一回沒「合」著眼辦事,堅決反對按習俗送喪,因為蓮英是讓習俗給害死的。為反習俗,他請來約翰,讓約翰拿著聖經說誰都聽不懂的話,作為對島上習俗的反抗。繼合反正不懂約翰的那個神,也不懂約翰念的經,對他來說約翰的那個神好在沒多管過閒事。蓮英活著時候被習俗鬧得終日服毒,她死了如果還得聽那些給世人都統一吹的俗調兒,靈魂定不安寧。再說,蓮英那次見過約翰後,高興了幾天,直到香囊送來女貞湯。後來蓮英說,她跟約翰說的是山裡話,約翰肯定不懂,可她從來沒見過一個能那麼耐心聽她說話的人,連繼合也沒那麼耐心聽她說過,所以蓮英說約翰肯定是神。繼合由此斷出,聽不懂對方的話,就容易被對方的話感動,也容易被自己能跟聽不懂話的人說話而感動,可見聽不懂的對話才是靈魂的對話,所以約翰最懂蓮英;所以由他給蓮英念那些沒人懂的經文就最能安蓮英的魂。繼家就這麼舉行了個安靜又不合規矩的葬禮,可幾乎全大島的人都來了。葬禮上沒吹沒打,沒酒沒肉,人們開頭兒只聽見約翰咕嚕咕嚕不住地說,看著雪花兒不住地飄,蓮英墓碑上的字「繼氏希撒瑪蓮英之墓」很快就蓋滿了雪,後來好不容易約翰停了人們才有了機會放聲大哭。
    往墳裡灑土時,約翰把一個十字架放在棺材上,繼合看了不解其意,又不好問,他覺著老婆不會喜歡那個十字架。但他從約翰這個舉動上又悟出個道理來:看來約翰那個神也不是真的不愛管閒事,他之所以在島上不生事,不過是因為他語言不通,要是他能說上話,鬼知道他能說出什麼來。再說要是他真不愛管閒事,也不會大老遠從海那邊兒漂到這邊兒來,還要往人家墳裡放他的十字架。他所以請約翰唸經,不過是為了蓮英死後不用聽日常聽到的胡說,可並無意讓蓮英死後陪著個不認識的十字架睡覺。他想跳下墳去把那個十字架撿出來,可又覺得不雅。回家後一直挌硬。
    葬禮的第二天深夜,有幾個被官府收買的盜墓人去蓮英墓地上把墳打開了,撬開棺材,大吃一驚,又忙蓋上。
    馬上,島上傳出故事來:官家怕蓮英是豹子,怕了幾十年,她死後想偷屍驗證,然後焚屍除後患。結果盜墓人什麼都沒找到,棺材裡並沒屍首。盜墓人只撿回來一個十字架。人們說:蓮英死後得了耶穌的保護變成豹子飄洋過海回到山裡去了。

《女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