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後,有個作家在舊貨攤兒上買下來一本舊書。書上黏著土,像是從墳裡面扒出來的。書裡是手抄的故事,正是那講故事人的拼貼。作家對「六十七軍小調」中的「京之姑娘」發生興趣,四處搜索京之的材料。一日有巫婆托夢引了作家去京之死魂居住的孤河上,正趕上京之死魂需要零錢,作家就從京之的死魂兒手裡買下來她生前所有的日記。作家醒來,手中真多了日記,袋裡真少了零錢,就學著那個拼貼故事人的樣兒,從那日記中揀出些可能賣錢的段落,拼貼發表了——
【京之日記】:
今天去伯父家,見到一個年輕的學生,說是剛從城裡回來度假的。他人長得高,西服合身,完全是城裡人的派頭兒。伯父說他父母就住在離我們村不遠的張莊,他家是張莊裡的大戶,早聽說過張家有大城市裡上學的洋學生,原來就是他。
他叫漢生。昨天他邀我去鎮上看戲,問我常讀什麼書,說要借給我幾本好書。走在路上,他折了野花給我,說我比春天的風還新鮮,趁沒人的時候親了我的臉。
我們在相愛。但父親不同意,他說我必須嫁給表哥。漢生的父母也反對,說漢生必須娶他表妹。
我們從家裡逃出來了。漢生在城裡有間小公寓,漢生有很多書,漢生有很多朋友,漢生的生活作派很瀟灑,我們常去朋友家的沙龍。我愛漢生和我們的新生活。
漢生並不是太懂他讀的書。他愛外國書裡的那些女人,因為她們長金頭髮,但如果我們的朋友裡有個浪漫女人,漢生就氣得不得了。
也許我們這些鄉下長大的人,怎麼也變不了城裡人。城裡人呢,也變不成外國人。但大家都在試,不想當自己。可習慣也好像胎記一樣,改不了。也許漢生該娶他表妹,我呢?這些天學著作新詩,作不好,漢生不鼓勵,也拚命說寫得差。
被漢生反對作新詩,我反倒真作起詩來,還去詩人的沙龍。今天遇到一個從馬來西亞回來的詩人,他的氣質真是妙極了,連香煙在他手中都好像有語言。他叫雨萊,自稱是上一人類時那個雪萊的後代。
【雨萊的詩】:
她像朵玫瑰,為了節奏而開放,一滴明亮的雨露,灑在我的眼簾上。京之,我在暗中叫你的名字,聽見了嗎?
我在夢中等待,無望的長夜,一個流星劃過,又割碎了我的孤獨。你的手就是流星。
明天我就死去,明天我就枯萎,明天我就倒塌,明天我就燃燒。只有你的生命能換來我的生命。
【京之日記】:
雨萊是不是在向我求愛?他每天都給我獻一首詩,每一首更熱情。如果我沒理解錯,他是愛我的。但為什麼我每次找他交談,他都抱著個酒瓶子把臉藏到後面去?
我跟漢生鬧翻了,原因是雨萊那些詩。儘管我沒讓雨萊那樣寫,可漢生說我是蕩婦。他說我或是從此不許再寫詩,或是滾出去。我就滾了,不是因為我愛詩,我愛自由。
我們都愛讀上一人類留下的書《娜拉出走》,也愛學娜拉出走,可走出來後怎麼辦?沒人說。雨萊在和我同居的當天晚上就喝個大醉。他根本用不著我的生命,他還沒燃燒就枯萎了。
雨萊再沒給我寫過一首詩。因為我睡在他身邊了。他只能摹仿浪漫,到了真實中,他不過是租界裡長大的一個白日夢想者。我看他把馬來西亞的太陽白白浪費了。
我從一張地下報紙上看到女人山統一基地的傳奇:兩個年輕的六十七軍將領變成了統一匪徒,把六十七軍變成了統一軍隊伍,在女人山打敗了無數次使命堂的圍剿,把女人山變成了統一基地,干統一去。我想起上一人類時那個萊蒙托夫說的:「在他之下是天藍色發亮的小河,在他之上是太陽的金色Rx房,但他是個叛逆者,邀請風暴之人,彷彿在風暴中才可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