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這是一家位於泰和廣場附近的高檔酒吧。在這座城市裡,有身份的人如果需要去酒吧的話,免不了要來這裡。時間長了,出入這裡便成了身份的象徵。
一天晚上八點多鐘,一個五十多歲,足有一米八零個頭,面容消瘦的中年男人走進了這家酒吧的二樓。有人注意到他穿著一件黑色夾克衫,戴著一副墨鏡。服務員看到這個人的這副打扮,沒有敢多問什麼,便熱情地接待了他。他們明明感覺到此人的陌生,還是按照客人的要求徑直把他帶到了他要去的二樓的一個房間。
一個男服務員把房間門推開後,對坐在裡面的一個客人說了聲,"陳哥,這位先生找你。我把他直接帶來了。那個被服務生稱做陳哥的人看到門前站著的人先是一愣,馬上慌張起來。
這時,大個子男人看到房間內燈光昏暗,昏暗中正好有四個人,兩男兩女。除了"陳哥"之外,還有一個看上去文文靜靜,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的中年男人,他的年齡應該在四十歲上下。其中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兒,正坐在他的左腿上,女孩兒的右手繞過中年男人的脖子,搭在了他肩膀的另一側。兩個人每人的手裡都舉著一個啤酒杯,正喝著啤酒。正在這時,他們被突然推開的房門驚呆了,他們的胳膊連同舉在手裡的啤酒杯,彷彿凍結在了那裡……
站起來的中年男人顯得異常慌張,"張局,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大個子男人正是市公安局局長張東。他摘下眼鏡拿在手中,找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順手拿起了一個紙杯,自己倒滿了啤酒喝了一口,才慢慢地對站著的中年男人說道:"陳勇,怎麼不坐呀?"
陳勇怯生生地坐了下來。
張東說道:"趙超普跑了。"
他特意悄無聲息地注視著陳勇的反應,只見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站了起來,"怎麼能跑了?怎麼會是這樣?"
張東並沒有回答,而是對身邊的兩個女孩兒說了聲,"這裡沒有你們的事了,你們可以走了。"
兩個女孩兒站了起來,其中一個像是有話要說,陳勇立刻瞪了她一眼,兩個女孩兒便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張東對另一個中年男人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國華醫院呂一鳴副院長吧?呂院長,你和陳勇早就認識?"
"是是是,是早就認識,我們一直是朋友。"呂一鳴慌張極了。
"朋友?"張東特意將這兩個字的音調拉得很長,"既然是朋友,那麼就不客氣了,我和陳勇有事商量,你也可以先走了。有時間我會去拜會你。"
房間內只剩下張東和陳勇。
張東一邊喝酒一邊問道:"你看這件事怎麼辦好?"
陳勇停頓了片刻,"趙超普有重大犯罪嫌疑是肯定的,不然他也不能設法逃跑。我看還是應該馬上下達通緝令。"
"網上通緝?"張東漫不經心。
陳勇沒有回答。
"我想問你,當時你是根據什麼,執意要對他進行拘留的?"張東問道。
"所有證據都指向他。他還有逃跑的嫌疑。"他看了看張東,"再說,拘留趙超普也經過林副局長簽字了。"
"你幹了這麼多年的刑警,騙過他還不容易。我現在要問的不是這些,我是要問你,你是怎麼得出他有逃跑嫌疑這一結論的?"
"他的妻子幾乎長期待在國外。他們早就有移居國外的想法。"
"你是怎麼知道的?"
陳勇沒有回答。
"是呂一鳴告訴你的?"
陳勇點了點頭。
"這麼說,你們是在這裡慶賀勝利了?"
"不是,不是。就是出來坐一坐,我們以前也經常在一起聚。"
"那是另一回事。而這次就不一樣了。你是非常巧妙地趁著閔家山發生意外這件事,配合他完成了一件他自己根本就無法完成的心願。我沒說錯吧?"張東停頓了一下,"至於趙超普是不是與閔家山之死有關係,那早就不是你關心的問題,因為你就是要趁這樣的機會,製造這樣一種結果,從而讓呂一鳴從容地走上領導崗位,完成他的心願,造成既成事實。"
"張局,不是不是。我為什麼要那樣做?我沒有那樣做的理由呀。"
"陳勇,我會告訴你,你為什麼要那樣做的理由的。"張東站了起來,"我們也應該走了。"
走出酒吧,張東坐進自己的車裡。陳勇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張東揚長而去。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褲子早已濕了,他折回頭朝衛生間走去。
張東的車開出不遠後,就停在了離泰和廣場大約三五十米的一處停車場上。他走下車重新坐進了一輛麵包車。麵包車上坐著三個人,其中就有此前走出酒吧的呂一鳴,另外兩個人都是張東提前安排好的警察。當呂一鳴走出酒吧時,他自然被帶到了麵包車上。
張東坐進麵包車裡,還沒有說什麼,就聽到呂一鳴的手機響了起來。此刻的呂一鳴彷彿像是一個被控制住的犯罪嫌疑人,不知道應不應該去接這個電話。
張東說了聲,"呂院長,你的電話。"
呂一鳴怯生生地將手機掏了出來,接通了手機,"喂……"
他只"喂"了一聲,就再也不說什麼。張東迅速從他的手裡拿下手機,"陳勇,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吧。我是張東。"
張東將電話掛斷。
半個小時後,麵包車停在了市公安局辦公大樓門前。
在張東辦公室裡,呂一鳴原原本本地向張東道出了他心中的秘密。
"閔家山的死與我是沒有任何關係的。舉報趙超普與閔家山之死有牽連也不是我幹的。我敢對天起誓,這兩件事確實都與我沒有關係。我是國華醫院副院長,閔家山活著的時候,我們之間的私人關係特別好,他特別器重我。還答應過將來可以由我來接替他的職位,我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死了之後,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他停頓了一下,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張東站了起來,在辦公室裡找來了一瓶礦泉水遞給了他。
他打開後喝了一口,"正在這時,閔家山生前曾經資助過的女孩兒裴小林對閔家山之死一直無法接受,她始終認為這裡面有問題,她堅信閔家山之死一定與趙超普有關。她曾經來找過我,聲稱一定要把這件事搞清楚,不能讓閔家山死得不明不白。她知道我與閔家山的私人關係特別好,便問我應該怎麼辦?那封舉報信就這樣產生了。我知道那本來就是沒有證據的事。"
"你曾經去看守所見過趙超普?"
"是去過。"
"你明明知道那是違規的,為什麼要那樣做?那樣做還會暴露了你自己?"
"我開始想過這件事時,還有點兒害怕。後來我想到陳勇竟然能把他以莫須有的理由關起來,還正式辦理了拘留手續,我就不害怕了。去看趙超普完全是為了我自己。他被拘留之後,我的目的達到了。我想在趙超普面前證明我的清白,根本不是我舉報的他。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是我在加害他。我就是為了證明那件事不是我幹的,才找到了陳勇,讓他給我開了綠燈。我並沒有把這一切告訴趙超普,我不想讓他知道這一切。我就是想讓他知道並不是我害的他。"
"為了得到那份權力,你真是絞盡了腦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甚至竟敢褻瀆法律。你們走得也太遠了。"
呂一鳴低下了頭。
"你看是我直接告訴你,陳勇為什麼要這樣為你賣力氣?還是你自己親自告訴我這一切?"張東依舊不緊不慢。
儘管張東並沒有擺出一副審問的架勢,可呂一鳴的心理防線還是早就崩潰了。
聽到張東這番話,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覺得這是張東給自己的一個機會,他一定是什麼都掌握了。他一五一十地將他與陳勇是怎樣認識的,又是怎樣成為朋友的,近而陳勇又為什麼會為他那般賣力氣的緣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那原本只是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幾年前,陳勇的愛人因病住進了國華醫院。當時,呂一鳴還在住院部做臨床醫生。因為陳勇的愛人在那裡住院一住就是幾個月,而且一直就是靠呼吸機維持生命。呂一鳴經常看到陳勇的岳母會因為不滿意陳勇對她女兒照顧的不周,而對他大吵大鬧。護士長和呂一鳴都曾經勸過她,是因為陳勇太忙的緣故,希望她對陳勇好一些。而陳勇的岳母不客氣地告訴過呂一鳴,陳勇是因為外邊有別的女人,才那樣怠慢她的女兒。
就在呂一鳴一天晚上值班時,已經到了下半夜,病房內也沒有特殊的病號需要關注,於是他便打算巡視一圈病房後回辦公室睡覺。當他走到陳勇愛人病房門前時,透過門上的玻璃,發現陳勇已經將他愛人的呼吸機拔掉,而且正神情慌張,不知所措。那一刻,呂一鳴沒容考慮,便衝了進去,陳勇更加驚慌失措。呂一鳴大聲喝斥著他,他馬上走上前去用手摀住了呂一鳴的嘴,"呂大夫,求你了,千萬別大聲吵吵。你再吵,不僅是她完了,我也完了。她反正是已經活不了了,就算是你救我一命好嗎?"
呂一鳴一下擺脫了他,抓起陳勇妻子的手腕,他發現已經沒有脈動了,他又看了一下她的瞳孔,瞳孔已經放大。
那一刻,呂一鳴不知道是被一種什麼樣的動機驅使,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聽命了陳勇的央求。
在這之後,所有的麻煩,當然包括家屬的糾纏,都是呂一鳴幫助陳勇擺平的。最終說成了是因為她心力衰竭,搶救無效而死亡的,呂一鳴替他掩蓋了事實真相。
半年之後,當陳勇再度擁新人於懷中的那天,陳勇更是對呂一鳴充滿了感激。
他一直也沒有忘記呂一鳴對他那份危難之中的擔當。當然他也知道呂一鳴永遠都是知道他心底那個秘密的人。
呂一鳴回憶著當年的情景,他以為他的坦白會讓張東滿意。沒有想到,他的話音剛落,張東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說一說你平時是怎樣給他提供杜冷丁的?"
呂一鳴突然更加緊張。他緊緊地盯著張東,"杜冷丁?他是讓我買過杜冷丁,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用的呀?"
張東的態度緩和了許多,"這就不對了,呂一鳴,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幹什麼用呢?"
呂一鳴終於又一次開啟了記憶的閘門,那是他認識陳勇半年多之後,呂一鳴的弟弟因為一次販賣搖頭丸,被警察抓獲。為了拯救他弟弟,呂一鳴在第一時間內,想到了這個他曾經有恩於他的朋友,想到了陳勇。
陳勇並沒有辜負呂一鳴的期望,一星期後,呂一鳴的弟弟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這讓呂一鳴對陳勇充滿了感激。可是呂一鳴卻沒有想到,事後不久,陳勇就又找到了他。他提出要讓他幫忙買一點兒杜冷丁。他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當即答應了。後來他所需要的量越來越大,呂一鳴便有了察覺,可是他依然是有節制地向他提供杜冷丁。當他做到副院長的位置上之後,他得到這些東西就更是輕而易舉。醫院裡從來就沒有人提出過他為什麼需要這麼多杜冷丁。每次他提供給陳勇之後,從來也沒有問過他什麼,兩個人自然是心照不宣。
此刻,儘管呂一鳴一時說不清楚每次他都提供給陳勇多少杜冷丁,可對他的這番交代,張東卻是滿意的。
因為此刻張東心裡明白他所需要的是什麼。
呂一鳴離開張東辦公室時,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這些天來,他一直處在焦慮之中,開始時的焦慮是擔心閔家山發生意外之後,自己坐上國華醫院一把手位置的美夢告吹。當他在陳勇的密切配合下慾望得到滿足之後,他依然是焦慮的。他知道趙超普之所以走進看守所,完全是他,是他的朋友陳勇和他一起為趙超普精心製造了這場災難。而裴小林的舉報只是對趙超普採取措施的一個借口。他害怕有一天會暴露出來。那樣將會物極必反,勢必會危及他自己的仕途。
當張東出現在酒吧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完了,他與陳勇的交易結束了。
此刻,張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他起身站了起來,在辦公室裡來回踱著步。僅僅是稍稍動了一下腦筋,就讓問題得到了解決,他的心裡自然有幾分興奮。
自從市刑警隊隊長王大年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他就一直處在兩難之中。
他需要有一個合適的人選接替他的位置。可是已經過去很長時間,張東卻覺得一直作為副隊長的陳勇並非是合適人選,甚至根本就不應該作為刑警隊隊長的人選。他一時又無法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發生在公安局內部的一件怪事。一次,刑警隊破獲了一起販毒案,一下查獲了二百克海洛因。結案之後,二百克海洛因被人放在了刑警隊倉庫裡,兩個月之後,當人們提起應該將其銷毀時,卻再也找不到那些東西了。這引起了市公安局各級領導的重視。而那起案件完全是由陳勇一手指揮偵破的。他還因此受到過嘉獎。
海洛因丟失的事早就擱置了下來。
不久前,當山泉街派出所偶然偵破了一起入室盜竊案時,發現了新的問題,被盜竊的那個住宅是租給外來人口住的,而在這個房間裡民警發現了四十多支杜冷丁。這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儘管那個被盜的臨時房主堅持說他儲藏這麼多東西只是為了給家人治病止痛用的,他說是一個警察幫忙搞到的這些東西,可張東還是從這個人曾經有過吸毒歷史的蛛絲馬跡中,尋覓到了痕跡。
自從那時起,張東早就盯上了醫院。他開始懷疑那些杜冷丁有可能來自於哪家醫院。當陳勇十分熱衷地提出要對閔家山之死立案偵查時,張東並沒有同意,那是因為沒有任何可以作為刑事案件立案的證據。那一刻,張東卻再一次睜大了眼睛,注視著陳勇的一舉一動。他開始在暗中緊緊跟蹤著事情的發展。
讓張東沒有想到的是陳勇竟然以舉報信為由頭,斷然假公濟私,悍然行動。張東沒有想到,確實是應該由他過問的曲直座駕的被攔劫這件事的出現,進一步引起了他的注意。當他走出曲直辦公室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已經到了收網的時候。
這就是當曲直再三追問憑什麼拘留了趙超普時,他最終才表示會在一個合適時機給他一個合理答案的真實原因。
出擊之前,他是需要謹慎的,是因為他早就知道閔家山是曲直的同學,而且私交甚好。他不能因此而惹惱了一市之長。他還需要生存,甚至還希望在仕途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一些,儘管他的命運不是把握在曲直一個人之手,但有他這等身份的一個人的阻攔,就足可以讓他終結前進的腳步。
張東當然明白這一點,才在與曲直見面時提到了閔家山是曲直的同學這件事,他就是想感覺一下曲直對此將做何反應。
曲直的反應,似乎讓他增加了他下手解決陳勇問題的信心,而這樣做他不必過多地顧忌什麼。尤其是不必過多地顧忌最有可能接替閔家山的呂一鳴。
他果斷地去了看守所與趙超普見了面,親自把趙超普送出了看守所。
他當著陳勇和呂一鳴的面提到趙超普逃跑一事,就是為了判斷趙超普命運的變化,會對他們兩人各自的影響,尤其是想知道陳勇對這件事的敏感程度。
此刻,張東重新坐回辦公桌前。
他的心裡平靜了許多,可是此刻他彷彿感覺到,關於趙超普女兒攔劫市長車輛那件事,並不一定就會隨著趙超普走出看守所而結束。他意識到,那個舉報趙超普的裴小林,很可能還會製造什麼新的麻煩。
因為趙超普那個手機究竟曾經落入誰人之手,確實是趙超普必須面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