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該給你說一說過去的事了。
      老夫今年五十四歲,命書上說,五十四歲是一道坎。所以,該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你了。現在外邊烏雲密佈,正在下雨,趁天上的炸雷還沒打下來,我對天起誓:我這裡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實的。
      血脈的聯繫是必須要說的。不管走多遠,我都得承認,我是穎平人。
      哪怕你一天也沒回去過,你的祖籍仍然是平原省穎平縣吳梁村(官稱)。它也叫做無梁村(民間),那是更久遠些的事了。
      在紙上,雖然吳家祖籍穎平,可從根上說,吳家又不能算是地道的平原人。據說,吳家是從明代才從山西洪洞縣遷徙過來的,但紙上的記憶是靠不住的。我要說的是,吳家人是有標誌的:凡吳家人,脊樑骨的第三個關節比一般人粗大。摸一摸就知道了,那骨節像個大核桃。據說,那是祖先在一次次抗暴中被打斷後接起來的。
      假如有一天,你去無梁,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303國道,另一條是505省道。303國道從北往南,是全封閉高速公路,橫穿三個縣份,在穎平城外下路,過七個村就到了;若是走省道,是西北東南向,穿過兩個縣份,天爺廟下路,過四個村就到了。
      我還要告訴你,這裡常刮的風是西北風。西北風冬哨秋塵,且鑽旋凌厲。所以這裡生長的樹沒有特別直的,一般都是偏東南的朝向。如果你看見路邊的樹朝著東南歪一點,就像是在給人點頭,那麼,你就離家鄉不遠了。
      無梁是一個有三千口人的大村子。
      從歷史上說,無梁曾是個編席窩子。靠著村西那片一望無際的葦蕩,這裡家家戶戶編席為生。據說,他們編的席一九五八年曾獲得過巴拿馬世界博覽會金獎,但我從未見過獎盃。過去,這裡的男人普遍比女人低,那是背濕葦捆背出來的;這裡的女人普遍比男人高,那是她們站在碾篾子的石磙上一腳一腳練出來的。
      我承認,我曾經摸過無梁大多數女人的屁股。那時候,一大早,無梁的女人們照例會讓男人背出一捆一捆頭天晚上破好的篾子來,由她們站在石磙上把編席用的篾子碾平,然後再去編。在村街上,女人們一個個站在圓圓的石磙上,頭高高地昂著,靠著腳尖的力量,屁股的靈活,乳房的顫動,驅動著石磙在她們的腳尖下忽東忽西、來來回回地滾動。她們一個個腳法矯健,身子靈巧,就像是技藝高超的芭蕾舞演員。這在無梁曾經是一道風景。
      在我的記憶裡,無梁女人個個高大無比,屁股肥厚圓潤,活色生香。我得說,我那時候已曉些事了,手剛剛可以夠著女人的屁股。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屁股都是緊繃著的,就像是一匹匹行進中的戰馬,一張張彈棉花的張弓,捏一下軟中帶硬、極富彈性,回彈時竟有絲竹之聲。那時候,在初升太陽的陽光下,我會沿著村街一路捏下去,捏得女人哇哇亂叫,這叫「吃涼粉兒」。
      我也承認,我還曾經摸過無梁大多數女人的乳房。在這個世界上,毫不誇張地說,我是見識乳房最多的男人。國勝家女人乳房上有一黑痣;紫成家女人乳房像是歪把茄子;保祥家女人的乳房奶頭極大,就像是一對紫紅色的桑葚;三畫家女人乳房像個大葫蘆瓢;海林家女人的乳房下拖著,就像是長過了的老瓠瓜;印家女人的乳頭潤著一片麻點點,像是撒滿了黑芝麻的水豆腐;水橋家女人的乳房極小,就像是倒扣著的兩隻小木碗;麥勤家女人的乳房汗忒多,有一股羊膻味;大原嫂子的乳房細白,有豌豆糕的氣味;寬家女人奶子又大又肥,飽盈盈的,像是個快要脹破了的氣球……說這些,我不是要故意引誘你。我只是說,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
      好了,現在我告訴你,我童年的吃食。現在人們都講綠色食品,我可以告訴你,我當年吃的全都是綠色食品。我吃過火燒的螞蚱,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錢兒、桐花,秋天的高粱稈,摻有棉籽的窩窩頭,一股酒糟味(窖壞了)的紅薯,一碗一碗的水煮胡蘿蔔,九蒸九曬用鹽醃出來的蓖麻葉,還有從「搬倉」(老鼠)洞裡掏出來的豌豆粒……可以說,天下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讓人不能忘懷的是三大美味。第一大美味是榆錢媽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曬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面、薯乾麵再加辣椒面等用水和成麵團,經發酵後拍成一個個圓麵餅在陽光下暴曬,再經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狀,最後在燒紅的熱鍋裡至少澆半碗豬油爆炒,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時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點一點吃,辣得你長伸著脖子,滿口生火,一腔紅甜。第二大美味是井拔涼水蒜泥薄荷葉拌饸饹面。這道麵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從縣機械廠弄來的軋面的鋼筒,下邊的底是鑽了孔的,上邊有大槓子穿在鋼筒罩上,由兩個人推著軋出來的,這叫鋼絲面,十分筋道。夏日裡坐在樹下端上一碗,美呀。第三大美味是泥蛋子紅薯麻雀,也叫「雙味麻雀」。就是把生紅薯掏一孔,麻雀在鹽水裡泡一泡,爾後塞進紅薯裡用泥糊了,放在煙炕房裡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時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後甜再鹹……不說了,我已經流口水了。
      我得說,正是這些綠色食品豐富了我的胃,使我能在無梁村茁壯成長。以至於後來,我一看到辣椒就渾身燥熱,滿口生火。辣椒是無梁村最常用的一種作料,是高掛在鹽之上的一種生活必需品,正是這種作料詩意地毒化了我的童年。
      話說到這裡,估計你已經猜出來了。是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當年,也就是五十四年前,我母親把我生在一堆草木灰上,爾後就撒手人寰了。在我生下來的第三天,我的父親,遠在三百里外的大唐溝煤礦工人吳大順,因突發的瓦斯爆炸事故埋在了礦井下。那時候,領袖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了也就死了,只給我留下了三百元的喪葬費。不像現在,死一個人明碼標價要二十萬……
      於是,我生下來的第三天,就成了孤兒了。
      現在,我要給你說一說老姑父了。
      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敢捏女人的屁股,那是老姑父批准的。
      老姑父曾經有過輝煌的前景。早年,他是駐紮在穎平炮兵部隊的一名上尉軍官。炮兵上尉蔡國寅與如今當紅的歌星蔡國慶雖僅差一字,命運卻迥然不同。
      據說,當年炮兵上尉蔡國寅的愛情故事曾經轟動了整個穎平城。當蔡國寅腳踏馬靴、腰裡挎著小手槍,穿著嶄新的軍官服,咯登咯登地走進了縣完中大門時,他的命運就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時候,炮兵上尉蔡國寅戀愛了,他看中了一個女學生。他先是一間間教室去找,他的頭趴在縣完中那爛了窗紙的一個個窗戶上朝裡邊窺探。為看得更清楚一點,他伸著脖子先後換了許多個位置,最後把目標定位在一個長辮子姑娘身上。每當有老師從教室裡走出來時,他就挺直胸脯、雙腿併攏,做一「立正」的姿勢。那年月人們對軍人還是十分尊敬的,沒人把他當流氓看待。後來他被請進了校長室。
      蔡國寅作為當地駐軍,四野榴炮團的一名上尉連長,曾經到縣中搞過兩次軍訓,作過一次報告。所以,老校長對上尉十分客氣,說:蔡連長,你是英雄。大熱天,怎麼能讓你站在外邊呢?
      炮兵上尉卻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說:那天你來作報告時,掌聲雷動,學生們很受教育。要是有時間,你再給講一次吧?
      炮兵上尉咂了咂嘴重複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推了一下眼鏡,說:天太熱了,我讓人去抱個瓜吧。今年的西瓜不錯。
      炮兵上尉仍然說:那胸脯挺的。
      炮兵上尉說的是半月前他來給學生作報告時,主動跑上台給他獻花的那個女學生。這女學生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當老校長終於明白他的意思後,很有些為難。
      其實,那天他在學校大禮堂作報告時,並不是女學生「主動」獻花,而是校方出於禮貌,著意安排的。獻花的女學生也是讓班主任老師專門挑出來的。那天,大禮堂裡掌聲雷動,女學生不免有些激動,她紅著臉跑上台去,先是敬了一個禮,爾後把花獻給了「最可愛的人」……現在,「最可愛的人」追到學校裡來了。
      老校長的腫泡眼從鏡片下望著炮兵上尉,下意識地理了一下頭髮,嚥了口唾沫,目光卻有些躲閃,說:要說也是哈,這屆學生年齡也都不小了……不過,我得先探探學生的口風。幾班的?
      炮兵上尉說:長辮子。
      老校長說:哦。辮子很長?
      炮兵上尉說:梢兒打屁股蛋。
      老校長說:哦哦。哪一班的?
      炮兵上尉立刻說:三班。三班九排第五個。
      老校長翻開花名冊看了一會兒,說:唔,我知道了,她叫吳玉花。他又看了看這個小個子炮兵上尉,爾後斟酌著詞句說:這樣吧,我先做做工作,看情況再……是吧?
      炮兵上尉說:好,你做吧。我去操場上等著。說完,不等老校長回話,就扭過身去,一個正步出了校長室,大步來到了操場上,就站在籃球架的下邊。
      老校長不過是一個托詞,聽上尉這麼說,他竟大張著嘴僵在那裡了。
      當天下午,當下課的鐘聲響了的時候,學生們一下子全都湧出來了,爾後又像潮水一樣湧到了操場上。尤其是那些女學生,一個個吱吱喳喳,添油加醋,把一個道聽途說的口信兒經過嗑了葵花子的嘴唇傳遍了全校的每一個角落:一個小個子軍官看上了他們的校花!
      三班的吳玉花,也只是個子高些、胸脯挺些、屁股圓些,有兩條可以甩起來的長辮子,到底算不算校花另當別論。可此時此刻幾百名學生一起圍在了操場上,像看猴一樣地把炮兵上尉圍在了中央……
      炮兵上尉蔡國寅已在操場上站了一個多小時了。此時,他正在籃球架下來來回回地踱步,等待著老校長的答覆。大約是為了平衡內心的緊張,他又走到單槓下,縱身一躍,雙手吊在了單槓上……可當他做了一個前空翻,轉過身來,卻發現他已處在幾百人的包圍之中,成了學生們觀賞的對象了。
      那是一個半圓弧形的、像散兵線一樣的目光的海洋。女學生們指指點點、捂著嘴哧哧地竊笑;男學生們的目光極為複雜,就像是一匹狼突然闖進了羊圈裡……上尉的臉立時就紅了,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可他畢竟是打過仗的,也沒顯得太過慌亂,只是嘴裡嘟噥了一句什麼,一個箭步從單槓上跳了下來。片刻之後,上尉連長蔡國寅兩腿併攏,上身收緊,先是給學生們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爾後炸開喉嚨,獅吼一般地喊出了兩個字:
      ——立正!
      學生們一下子蒙了,他們下意識地隨著口令站直身子兩腳併攏……爾後,沒等他們醒過神來,上尉連長蔡國寅緊接著又炸聲發出了第二道口令:向後轉——齊步——走!
      那獅子般的吼聲是不容置疑的。於是,學生們垂頭喪氣地退去了……操場上又剩下蔡國寅一個人了。
      可是,學生們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退回去之後,興奮點還沒有落下來,接著又去追逐另一個目標去了。
      女學生吳玉花本來也是懵懵懂懂地跟著同學們往操場上跑……可跑到一半她就折回來了,她被一個女教師喊住了。在校長室裡,當她明白了事情全部經過,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躲進寢室,再也不出來了。
      最初,吳玉花也許對上尉軍官蔡國寅是有那麼一點點意思的。那是藏在心裡的。她給蔡國寅獻過花,當然是見過他的。作為當地的駐軍代表,蔡國寅曾經給縣完中的學生上過兩次軍訓課;還在大禮堂裡作過一次報告。那時候,青年女學生的夢中情人大多首選軍人,那是一個時代的風尚。當蔡國寅在台上作報告時,學校選吳玉花上台獻花,她的確很激動。
      那時候,她還是第一次登台獻花,心裡怦怦直跳,一臉潮紅,根本沒有看清蔡國寅的臉,只是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長筒馬靴的印象。獻完花之後,她行了個禮,就羞紅著臉跑下去了……僅此而已,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客觀地說,當時,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對軍人,對英雄的愛慕之心是有的。那是深藏在心底裡的一點朦朦朧朧的情愫,是精神上的一種迷戀,並沒有多想。現在好了,這個軍人追到學校裡來了。
      同學們全都圍在了她的寢室旁,房前屋後,那層窗戶紙後面全是眼睛,唾沫已把窗紙濕出了無數個窟窿,爾後隨著唾沫星子,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話從四面八方飄過來。人們議論最多的是蔡國寅的個頭和他的齙牙,還要加上吳玉花的胸脯和屁股……僅僅是一個下午的時光,兩個人就都有了綽號:一個是「小炮彈」,一個是「大洋馬」。
      吳玉花哭了。
      吳玉花是個倔強的女子,特愛面子。雖然她對這個來學校作過報告的小個子軍官有過片刻的愛慕,但那畢竟是一個人的隱私,是藏在心裡的。現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們議論的對象了,成了全校人嘲諷的目標了。什麼「小炮彈」、「大洋馬」之類的綽號以及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傳言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裡。還有的說,兩人曾經在學校隔牆的小樹林里拉過手,早已經「那個」了……由於怕羞,那僅存的一點點愛慕之心早已被流言吹跑了。她覺得她在同學們面前已丟盡了臉面,再也無法在學校待下去了!當天深夜,一氣之下,吳玉花就在兩個女同學的掩護下,躲開眾多的目光,連夜捲鋪蓋回家去了。
      這是星期六的下午發生的事,當天夜裡這件荒唐事就傳遍了整個穎平城。我們穎平人是富有想像力的,經過口口相傳,當這件荒唐事從城東傳回到城西的部隊大院時,已演變成「一個軍官跑到縣中去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縣完中一位新近從南方調來的女教師,剛好又是當地駐軍榴炮團團政委的夫人。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頭風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裡。再加上全城都在傳播「一個軍人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為了挽回當地駐軍的聲譽,他當晚就來了個緊急集合……並即刻下令關了蔡國寅的禁閉。
      這一年蔡國寅三十二歲,當過十六年兵,打過八年仗,畢竟是立過戰功的。弄清原因後,團裡也就關了他三天的禁閉,爾後就把他放出來了。可到了第二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長的門前,問:那事兒,怎樣了?
      老校長說:喝水。你喝水。我已經給內人說了,讓她給你介紹一個,是棉織廠的女工,個頭、人品都不錯。人也長得……
      蔡國寅說:工作。說說工作。
      老校長說:……內人的意思是,對方願意見面。你看是不是抽時間見見?
      蔡國寅說:你不是說要做工作麼?到底怎樣,給個囫圇話。
      老校長說:這個……喝點水。你喝點水。
      蔡國寅說:說「工作」吧。
      老校長苦笑了一下,說:蔡連長,算了吧。人已經走了,退學了。
      蔡國寅一怔,說:退學了?
      老校長說:退學了。
      蔡國寅說:那就不歸你管了?
      老校長說:是。不歸我管了。
      蔡國寅說:好,很好。爾後,他扭頭就走,走了兩步,又折回頭來,說:你告訴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連長蔡國寅第一次進無梁是坐吉普車來的,手裡提著十匣點心。
      當那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進無梁時,整個無梁村的女人們伸長著脖子從石磙上跳下來,一個個唏噓不已,奔走相告,嘴裡一次次重複著兩個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後的今天,我很懷疑,假如上尉連長蔡國寅當年知道吳玉花有如此複雜的鄉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將成為一株虯髯的老石榴,他還敢不敢來?
      可那時候,蔡國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誰的話也不聽。他的吉普車就停在無梁村的場院裡,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圍觀的對象。
      那天,無梁第一次有吉普車開進來,人們驚奇無比地看著這個綠顏色的「鐵傢伙」:先是看那吉普車的轍印,那輪紋能在地上印出花兒來;爾後看那吉普車的車燈,有人說比牛蛋還大;爾後才看那穿著軍裝的人,她們幾乎沒怎麼看人兒,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國徽,肩上的一個槓和三個「銀豆」,還有腳上的馬靴,人們說那皮靴走起來咯登咯登響,帶彈簧的;爾後是手裡提著的那十匣點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東北口音普通話……這一切都讓無梁的女人們興奮不已。可她們並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輛吉普車是從縣武裝部借來的,他的一位老戰友在縣武裝部當部長;更不知道他腳上穿的馬靴是他從東北南下時,一個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給他的。她們只知道這是個「大官」,相親來了。
      於是有人飛快地跑去報信兒了。
      於是眾多的女人們簇擁著老蔡(他很快就要成為老蔡了)朝吳玉花家走去。
      可是,當蔡國寅來到吳玉花家院門前的時候,卻發現院門、屋門全都關上了。手裡提著點心的蔡國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門外。
      無梁是普天下最不排外的一個村子。早年,外鄉來一個糟頭髮換針的老頭她們都要端茶遞水圍上半天,何況來了如此稀罕的人物?!無梁也歷來不乏熱心人。吳玉花家的黃泥牆並不高,女人們屁股一騎一磨就過去了。於是就有幾十個女人先後騎過院牆去拍吳家的屋門。這些女人一個個把門搭子拍得啪啪響,昂聲高喊著吳玉花的乳名:小花,開門吧,恁姑。開門,我,句兒奶奶。還有的喊著吳玉花她娘的小名:換,開門。你家搭戲台呢?架子不小。
      吳玉花的娘自然不願意得罪全村人。不一會兒,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門開了。只是吳玉花仍然躲在耳房裡不出來。此時此刻吳玉花心情極為複雜,事情鬧到了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聲裡,對於這個窮追不捨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種很微妙的變化。她一點一點地回憶著他作報告、上軍訓課時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這個人到底長什麼樣?她站在糊了窗紙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點唾沫,在窗紙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洞……可她看到的卻是川流不息的女人們的屁股。
      無梁的女人們川流不息地湧進來。有傳話的,有苦口婆心勸說的,有自以為懂普通話做翻譯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從院牆上跨過,把雙方的話遞來遞去……在傳話的過程中,無梁的女人們按各自的理解把雙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藝術性加工,該刪的刪、該加的加,來言和去語都是在蜜汁裡泡過之後才「翻譯」過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鑰匙試著開鎖,這一把不行再換另一把……就這麼試著試著,四個小時過去了。最後連吳玉花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鑰匙撥動了她的心。等女人們在吳玉花的默許下,正式打開院門待客時,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天黑下來了,在門前站了四個小時的蔡國寅終於吃上了「雞蛋茶」。那一碗放了紅糖的茶水裡打了六個荷包蛋,吃了這碗雞蛋茶的代價是,他必須入贅做上門女婿。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風俗和講究,蔡國寅也都一一答應了。
      兩人終於正式見面了。在昏暗的油燈下,吳玉花低著頭,心裡亂糟糟的,雖說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燈光只有一豆兒,太暗了。桌上的十匣點心擋住了她的視線,終還是沒有看太清蔡國寅的臉,她看到的只是半邊臉,那叫「剛毅」。她原來就知道他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鬥的軍人,現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軍人。應該說,一個時期的風尚(對軍人的愛慕)起了最關鍵的作用。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意思,也都是稀里糊塗的。
      按照口頭協議,蔡國寅是作為上門女婿入贅到無梁村的。聽人說,當年吳玉花的婚禮是十分風光的。那年月,她是無梁村第一個坐吉普車出嫁的姑娘。那輛吉普車從她家門前開出來,在眾人的追逐下圍著無梁村轉了一個圈兒,爾後又開回來了。就這麼轉了一個圈兒之後,上尉連長蔡國寅就此變成了無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時候上尉連長蔡國寅月工資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階層。可這次婚禮,蔡國寅在無梁村一群熱心「幫辦」的策劃下,一一都按當地的風俗辦,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除了置辦嫁妝外,那一天吳家開的是流水席,肥豬用了三頭,豆腐十盤,粉條一千七百餘斤,花卷子饃十四籠,還有煙酒……無梁村男女老少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
      那天夜裡,月亮成了無梁村最亮的一盞燈,幾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後「聽房」來了。在皎潔的月光下,他們等待著一個用普通話說出來的一個「日」字,可他們一直等到露水下來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最後,他們終於聽到聲音了,是哭聲,吳玉花響亮的哭聲。
      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要回歸土地。
      可我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臉。是的,我照過鏡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臉。一個人的臉應該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徵。那時候我還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皮膚的顏色為什麼是黃的,它是怎麼染成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的顏色來自於土地,我們與平原一個色調。
      是的,在時間中,我曾不斷地修飾我的記憶。我篡改了很多東西,包括我的童年……
      記得,當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老姑父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麼?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他與無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渾然一體:谷垛、麻雀、樹木、房舍,以及場裡的石磙,瓦屋的獸頭,顏色是一樣一樣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長、壘在村邊的一堵黃泥牆,或是植在路邊上被風雨蝕過的乏灰色的老樹樁子。他的臉就是一張無梁村的地形圖,溝溝壑壑一覽無餘。那眼泡就像是乾癟了的、濁黃色的、用席篾子劃開又撒了一點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襖爛著套子,腰裡勒著一根草繩,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個大著褲襠、裹了裹腳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還七纏八繞地用爛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規的綁腿,那大約是他當過軍人的惟一顯示了。
      說實話,是碎嘴的女人豐富了我童年的記憶。後來,我才知道,老姑父當年那段曾經轟動穎平城的愛情故事早已煙化了。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自從脫了軍裝後,已經是無梁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特別讓人惋惜的是,當年的4873部隊,就是曾經駐紮在穎平的榴炮團,也就是老姑父曾經擔任過連長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後出過一個中將和兩個少將,他們都曾是老姑父帶過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卻在跟團政委吵了一架後,為了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復員了。
      甜蜜是很短暫的。據說,兩人結婚後僅串過一次親戚,去吳玉花她舅家趕會。過完蜜月後,兩人掂著幾匣點心去她舅家趕會,路上還說著話,親親熱熱的。可一到會上,就招來了不少的笑聲。兩人一個高高挑挑的;一個短粗,炮彈一樣,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顯得十分滑稽……吳玉花的老舅望著一身農民裝扮的外甥女婿,說:花,咋?不是個官麼?(肩上)咋沒「豆兒」了?此後,吳玉花再不跟他一塊出門了。也許,吳玉花心裡的委屈是說不出來的。——當年,她本意是要嫁一個軍官的,卻陰差陽錯地嫁給了一個農民。
      結婚沒有多久,吳玉花就開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們兩人幾乎是打了一輩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換過無數次了,那是兩人打架時用頭頂爛的。據說,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吳玉花曾不止一次地問他:你到底看中我什麼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對,不做任何回答。也許,他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如果拿現在的眼光來看,當年上尉連長蔡國寅的審美水平應是一流的。那時身高一米七二的吳玉花應該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高聳的胸脯,那一雙秀美的長腿,那渾圓飽滿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躍在T台上走貓步的材料。
      或許,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把挺拔、高聳的胸脯當成了對東北老家白樺林的遐想?把那一雙秀美的長腿、渾圓飽滿的屁股當成了對早年騎兵歲月的回憶?我想,他只是後來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無梁女人的特徵,是編席時站在石磙上練出來的。
      感情這東西誰能說得清呢?在時間中,既然任何物質都會發生變化,那麼非物質的感情,本就虛無縹緲,又怎麼能恆久不變呢?可上尉連長蔡國寅怎麼也想不到,他奔這個女人而來,是要跟她打一輩子架的。
      老姑父的軍人特質是在無梁村的時光裡被一點點浸染、一點點抹去的。在碎嘴女人們的花絮裡,最初的時候,老姑父曾到葦蕩裡喊過操。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站在一望無際的葦蕩邊上,面對著橘紅色的落日,面對著一株株在風中搖曳的蘆花,老姑父放開喉嚨,以「立正,預備——」為始,獅吼一般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可老姑父自摘下肩章上的那三顆「銀豆兒」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他在無梁村的生活每況愈下,時常遭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們的蔑視和戲弄。比如,女人們撇著嘴說,曾經見他到村裡的代銷點去偷偷地撿煙頭吸。比如,有一次去鄰近的官莊趕會,女人們發現他竟然穿一偏開口的褲子,那還是結婚時,他給吳玉花買的壓箱底的貨。女人們高高地站在石磙上,見了他就說:老蔡,你比石磙才高那麼一點點。在床上的時候,咋辦呢?是你抱她,還是她抱你呀?
      可不管誰抱誰,不管怎麼打,不管是怎麼「辦」的,老姑父還是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在此後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吳玉花先後生育了五個孩子,活下來三個……這也是他生活每況愈下的原因之一。
      在三年困難時期,面對女人們的一次次嘲弄,老姑父可以忍,吳玉花卻不能忍。一天晚上,她突然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聽說老胡下放到鎮上的公社來了。你們還是戰友呢,你去找找他吧?老姑父落到了如此地步,大約就剩下一點男人的尊嚴了,他只回了她一個字:不。爾後,兩人就各自扭過臉去,屁股對屁股,再也不說什麼了。
      據說,吳玉花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她早上起來,用摔斷了一半的木梳子梳了梳頭,踮起腳就跑公社去了。
      在無梁,僅僅幾年的工夫,吳玉花已消磨了她的全部美麗。生了第二個孩子後,她的乳房乾癟得就像是曬乾了的兩隻老茄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挺拔。她的兩條長辮子早就割賣了,頭髮亂得就像是老鴰窩,滿是孕斑的臉上已沒了半點紅潤。她整個看上去瘦得就像是一隻大螳螂,只剩下那兩條長桿子腿了。
      這一天,她突然踮著兩條長桿子腿跑到公社,又是撒潑又是罵娘地大哭大鬧了一場。她罵老胡是騙子(老胡就是原縣武裝部的部長,就是那個借給老姑夫吉普車的人),跟姓蔡的是一路貨!她甚至躺在公社的大門口,把一條褲子都在地上蹬爛了……這才把降職下放的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給罵了出來,而且罵得他頭上直冒青筋,終於給老姑父爭得了一點好處。
      此後,在公社武裝部長的爭取下,老姑父才得以按傷殘軍人處理(他身上有七處傷),每月給七元的傷殘軍人補助金。
      

《生命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