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債總是要還的。
當我研究生畢業參加工作之後,老姑父給我寫的第一張條子,就是要我去尋找葦香。
此後老姑父又給我寫了無數個「見字如面」的白條,一直寫到我在學校裡無法生存,辭職下海為止。這也是我仇恨老姑父的原因。
十七歲的小葦香是突然之間失蹤的。那時候她正上高中一年級,在學校裡已經有了綽號:「小洋馬」。她的母親曾經被人稱作「大洋馬」,她現在已經出落成「小洋馬」了,漂亮是不必說的。暑假裡,在「小洋馬」回到無梁的第三天,她突然失蹤了。
一時間村子裡有許多傳言,議論紛紛……最靠譜的消息是,她被一個騎著摩托到村裡收購頭髮的小伙子拐走了。
為此事吳玉花跟老姑父又打了一架。兩人除了互相責罵、大打出手之外,就是心急火燎地分開四下去找……他們甚至還報了警。
可是,三天過去了,仍然沒有查到葦香的任何消息。於是老姑父就讓人給我捎了一張條子,讓我幫著去尋找蔡葦香的下落。
我已欠下了無梁那麼多的人情,老姑父的「條子」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於是,我騎著借來的一輛自行車在穎平城裡整整尋找了三天,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旅店,每一個派出所我都去過了,我還托了一些在政府工作的大學同學,讓他們也幫著查找,可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葦香的任何消息。不得已,我只好硬著頭皮回了一趟無梁,專程向老姑父稟報情況。
然而,當我帶著禮物趕到老姑父家的時候,老姑父卻不在家。我問吳玉花:花姑,老姑父呢?吳玉花冷冷地說:死了。
那一天,當我找到老姑父的時候,老姑父又喝醉了。他躺在場院的麥秸窩裡,成了一攤泥,怎麼也喊不醒。
在無梁,在長達數十年的時光裡,在村人的抬舉下,老姑父經歷了由陪酒到饞酒再到醉酒的複雜過程。如今,他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已成了人們說的那種「熟醉」,一喝就醉。有幾次他醉的很不像樣子,被人們從家裡抬出來,晾在村街裡的一張席上。據說,那天老姑父吐得一塌糊塗,等他醒來時,他身邊臥著兩條狗,一隻黑狗,一隻黃狗,狗也醉了。
這個「狗醉了的故事」在無梁傳開後,很是影響老姑父的聲譽。人們再見老姑父的時候,眼裡就多了些不屑。另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隨著政策的不斷變化,人們需要老姑父給「哈一下」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當他在村街裡行走的時候,人們臉上的笑容就淡了許多,對此,老姑父肯定是有些失落的。
這年冬天,我在省城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卻在無意之間,陰差陽錯地碰到了葦香。
我說過,我本是立志要當一個學者的。那時候,我雖然只是省財貿學院的一個講師,可我已在學術報刊上發表了許多文章,在省內也算是小有名氣。在這次研討「平原部落文化」的會議上,我碰上了一個已小有職權的同學,那時,他已官至副處。讀研究生時,我跟這位綽號叫「駱駝」的同學在一個房間裡住了三年,感情還是有的。一天晚上,當我與他爭論平原文化到底是「臉文化」,還是「腳文化」的問題時,他突然對我說,吊吊灰,我帶你去個地方。我說,你知道我不喝酒。他說,不讓你喝,就是讓你開開眼界。爾後他說:洗個腳。
那天晚上,在省城那條最繁華的大街上,駱駝把我領進了一家「腳屋」。這家掛著紅燈籠的「腳屋」門面並不大,裡邊卻別有洞天,進門後是一條長廊,對著長廊是一間間寫有牌號的格子房,同學走在前邊,我懵懵懂懂地相跟著,心裡怦怦亂跳,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就在這時,隨著一聲「請」,駱同學進了一間格子房,當我跟著他也要進的時候,駱同學回頭狡黠一笑,給我指了指隔壁的一個房間,說:哥們兒,背背臉吧。爾後就昂首走進去了。我愣了一會兒,在一個小伙子的導引下,進了另一間格子房。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洗腳」。說實話,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腳是如何「洗」的。
那是一間很簡單的格子房,絕不像現在的「洗腳城」那麼浮華。裡邊只有一隻沙發和一張單人的按摩床。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只沙發上,爾後我就看見了葦香。
葦香是端著一個木盆進來的,木盆裡盛了泡有草藥的熱水……當時我已經驚呆了,就那麼木然地坐在那裡,看著葦香。離開無梁那麼多年,葦香早已認不出我了。可我還能認出她來,她右邊的眉頭上有一顆痣,按古人的說法,這叫眉裡藏珠,是大福大貴的命。可葦香卻跑到省城給人洗腳來了。
雖然她的穿著跟城裡人沒有差別,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能認定她就是葦香,並不是單憑那顆眉痣,我是聞到了一種氣味,來自無梁村的氣味。那氣味是在無梁的熏風裡日積月累泡出來的,就像酒一樣,是洗不掉的。
我驚呆了的另一個原因是葦香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甚至比她母親年輕時還要漂亮。據我的觀察,葦香身上已沒了未婚姑娘的那種青澀。她就像一個熟透了的鮮艷無比的桃子,兩隻大美眼忽閃忽閃的,胸脯圓潤飽滿地挺著,一件粉紅色的裙裝把屁股兜得緊繃繃的,襯得細腰寬臀,前凸後翹,真就像她的綽號,一匹活色生香的「小洋馬」。
她蹲在我的面前,一邊用夾生的普通話說:先生,我是二號,很願意為您服務。一邊給我脫著鞋襪……我那會兒身子一陣發緊,簡直不敢看她。當她把我的兩隻腳送進熱水盆裡的時候,我才打了一個激靈,從尷尬的處境中擺脫出來。
於是我試著問她:姑娘,你家是哪裡的?
葦香說:山東。——那時候,她已經學會說假話了。
我說:聽著像本地口音哪?
葦香看了看我,說:搭界。
我說:不對吧?聽口音……
她飛了我一眼,說:先生,你查戶口呢?
這時候她正抱著我的腳用力地揉搓著……我心裡一酸,突然想起了老姑父,我看見老姑父在槐樹下「谷堆」著,一臉的滄桑。曾經的炮兵上尉決然想不到,此時此刻,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正在省城的一家「腳屋」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按腳呢。算起來也有十八九年了,她給她的父親洗過腳麼?
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問:姑娘,你出來做這個,你家裡知道麼?
葦香不回答。葦香說:先生,我們這裡有泰式,有港式,有全套,你做麼?
我又一次試探說:你一個姑娘家,家裡多操心哪……
葦香說:港式的一百六十八,泰式的二百六十八,全套帶打飛機四百六十八,很舒服的。
我遲疑著說:全、全套?
那時候我只是個窮書生,囊中羞澀,我驚訝地說:這、這麼貴呀?那洗腳呢?
葦香說:光洗腳八十。做個全套吧,又不用你付錢。
我連聲說:不,不不。太貴了。
那時候,掏八十塊錢洗個腳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我的莫名驚詫一定是讓葦香看到了,她的嘴角稍稍撇了一下,有了一點讓人看不出的蔑視。我甚至讀出了她那無梁口音的潛台詞:窮酸。充什麼大蛋!這地方是你來的麼?
我說過,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洗腳屋。腳洗了四十五分鐘,對我來說卻如坐針氈。我不知道我後來是怎麼站起來的,在我將要離開那個格子房的時候,我突然多了一句話。我回過頭來,望著她,說:葦香,還是回去吧。
葦香突然抬起頭,像麋鹿一樣警惕地望著我,說:先生,你認錯人了吧?
我說:我不會認錯的,我就是無梁人。
葦香的眉頭聳了一下,臉突然紅了。她看著我,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一直在搜索記憶信號……末了,她的眼睛瞇了一下,再次撇了撇嘴,用戲謔的口吻說:先生,想泡我是吧?別來這一套,我見的多了!說完,端著那個木盆,快步走出去了。
我當夜就給老姑父打了電話,老姑父是坐火車從穎平匆匆趕來的。我去火車站接上他,直接去了那家「腳屋」。一路上,老姑父反覆問:是她麼?真的麼?我只是點點頭。我實在不好意思說,正是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給我洗的腳。
可是,當我們趕到時,卻撲了個空。那個腳屋的老闆說:什麼二號?我們這裡根本就沒這個人。我跟老姑父不容分說,闖進去一個屋一個屋挨著找,終也沒有找到。正是我多了句話,葦香才走的。茫茫人海,又到哪裡去找呢?
老姑父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哭了。
老姑父的眼是後來失明的。
據說,自葦香失蹤後,老姑父與吳玉花不再打架了,也打不動了。村裡人還以為兩人終於和好了。可戰鬥並沒有結束,兩人回家後互相瞪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在吳玉花,那一眼一眼的全是鄙視。老姑父呢,那情愫就顯得更複雜一些,有迷茫有恍惚還有悲涼。幾十年過去了,他的眼看人都看花了,可他的內心仍……矛盾著。唾沫都吵干了,還說什麼呢?兩人幾乎沒有話。沒有話的日子更為可怕。那就像是情感的燈油干了,熬盡了,剩下的只有沉默。
老大出嫁了,老二也出嫁了,家裡就剩下兩個人了。兩個人的日子,一個在酒裡泡著,一個在恨裡泡著,就剩下瞪眼了。對外,兩人還保持著最後一點體面。凡有人來,吳玉花就「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找你呢。此刻,老姑父也會「嗯」一聲,這成了兩人之間最後的默契。這時候,老姑父的傷殘補助已增加到一百二十塊了。這每月一百二十塊錢的卡仍在吳玉花手裡攥著。老姑父喝酒也只有靠支書的身份了。可他老了,面臨改選,那身份越來越不值錢了。有時,每當錢取出來的時候,老姑父也偷過兩次,一次拿十塊二十塊的,可被吳玉花發現後,藏得更巧妙了。這幾乎成了兩人間的一種遊戲,一個藏,一個找,四處翻著找。可二人之間仍是什麼也不說,惱了的時候,就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恨恨的。瞪眼不算什麼,這還算是一段相對安寧的日子。
那年冬天,村裡改選後,老姑父不再是村支書了。可他的眼卻得了很嚴重的白內障,僅通一點路,幾乎就算是失明了。
老姑父常常一個人在村口的大石磙上坐著,聞著風裡的聲音,找著跟人說話。村裡人從他身邊走過,有時會給他搭句話,有時就走過去了。他默默地坐在那裡,一臉的悵然。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慢慢地站起身,拄著一根棍子摸著走回去。
那時候,老姑父曾托人給我捎過一個口信兒,說他「想聽聽國家的聲音」。可信兒沒有捎到(一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想要一個價值二十六塊錢的小收音機)。拍著良心說,我不是找借口,我只是……等我聽說後原打算要給老姑父治眼的,可不幸的是,那些年,我一直在奔波之中。當我定下心,要給老姑父治病的時候,我又……此後,說實話,我已自身難保,顧不上他了。
可就在這時候,離家出走十多年的葦香卻突然回來了。
葦香回無梁,又一次造成了全村人的轟動。那是夏日的傍晚,葦香坐著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回到了村裡,橘紅色的落日映在那輛出租車上,就像是一團紅色的火焰突然降臨在村子的中央。
那時候,老姑父拄著一根竹竿在村頭一個廢棄的石磙上坐著,就像是一堆灰。當葦香坐著出租車從他身邊開過去的時候,他只是聞到了久違了的汽油的氣味,還有一股子他說不出名堂的香風。
村裡的女人們立時就把葦香圍住了,她們嘰嘰喳喳地感歎著,一個個說:葦香啊,真是葦香回來了!嘖嘖,都認不出來了!
葦香身上穿著一條米黃色的飄裙,脖子上掛著一個黑十字純金項鏈,襯著她那雪白的肌膚,高聳的胸脯,更顯得成熟飽滿、美艷無比!她看上去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蓮步輕移,下車後她僅走了兩步,那高腳酒杯樣的鞋跟兒在地上「得兒、得兒」地鑿出了兩個羊蹄狀的印痕。頓時,那聲響像是在敲打著眾人的心。於是,女人們一個個狠下心來,指著村口,說:葦香,你爸,村口那人,就是你爸呀。
葦香站在那裡,僅朝著遠處望了一眼,說:是。我爸。我沒花過他一分錢。爾後就提著皮箱,挎著手包「得兒、得兒」地回家去了。
老姑父仍然在那個廢棄的石磙上坐著,一直坐到天黑。老姑父想女兒都快要想瘋了,可女兒回來了,卻看都不看他一眼,老姑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有好事的女人跑到他跟前,說:老蔡,你家葦香回來了,坐臥車回來的。他說:哦,回來就回來吧,我又看不見。
據說,葦香回村後,一下子就與母親吳玉花摟在了一起,又抱又親又哭的,兩人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夜體己話……吳玉花也許是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如花似玉呀。不免心裡百感交集,抱著女兒大哭一場!
還有人說,葦香回家後,對父親十分冷淡,甚至連句親熱的話都沒有。一再重複的只有一句話:這屋裡啥味?媽,這屋子裡怎麼這麼大味呢?而吳玉花總是撇撇嘴說:……老不死的,你別理他。
每當她一再重複這句話的時候,老姑父就悄沒聲地拄著那根竹竿走出去了。
一天,老姑父在村路上截住了葦香,他對著空氣說:給你丟哥捎個信兒,就說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葦香說:啥音兒?你眼都瞎了,還聽個啥?老姑父說:你不懂。他懂。葦香說:我就知道,你操他的心,他啥鱉孫人呀!你以為他還在學校教書呢,早跑得沒影兒了。老姑父說:他,上哪兒去了?我就讓你捎個信兒……葦香說:屁。一個窮酸!你就指望他吧。老姑父氣了,說:你給我站住!葦香說:我忙著呢,沒工夫跟你扯閒篇。老姑父舉起拐棍,在村路上一陣亂掄!可葦香早走得沒影了。
很快,人們就知道葦香掙了大錢了。葦香回來不久就讓村裡批了一塊地,十天之後,一座三層小樓拔地而起,而且裡外都貼了瓷片!
這是村裡蓋的第一座小白樓,很扎眼的。當一掛鞭炮響過之後,全村人都跑來看……人們一聲聲地感歎說:有個好閨女,就是不一樣啊!
可老姑父卻拒絕到新房裡去住。老姑父把葦香叫到灶房裡,很嚴肅地說:葦香,我問問你,錢是哪兒來的?
葦香隨口說:掙的唄。
老姑父說:怎麼掙的?你幹什麼掙這麼多錢?
葦香一下子惱了,葦香先是賞了他一口唾沫,葦香把唾沫吐在地上,恨恨地說:你瞎著個眼,問啥問?你管我呢?你操過我的心麼?你操過家裡人的心麼?一個上大學的指標,就說那時我小,你給我姐也行啊,你給了那兔崽子!……
就在這時,吳玉花衝進來,一連賞了老姑父六口唾沫:……呸呸呸呸呸——啊呸!
老姑父伸手去抓竹竿,可那竹竿一下子就到了吳玉花的手裡,緊接著連跺帶踩,頃刻間斷成了一節一節的竹片!
老姑父的嘴一下子就歪了……老姑父中風了。
老姑父剛得腦中風時,兩人都嚇壞了,當即就把他送到了鎮上的醫院。可是,在醫院裡掛了幾瓶水之後,待老姑父稍稍好了些,葦香又急著回城裡去,於是兩人一商量,就又把老姑父拉回去了。
葦香這次離開村子雖是悄悄走的,卻一下子帶走了六個姑娘。葦香回村從沒說過城裡的一個字,有人問了,也只含含糊糊地說是倒騰衣服之類……可這六個姑娘卻執意要跟她走。
據說,一天早上,天不明的時候,葦香帶著六個姑娘悄悄地走了。村裡人的目光很含糊,就像是預見了什麼,可誰也不說。
據說,老姑父回村後,雖然已口齒不清,卻用手指著,執意地住在了老屋裡。最初,吳玉花每天還會給他端飯吃,一天給他端個一碗兩碗的,吃不吃就隨你的便了。可老姑父半邊身子不能動,大小便都幾乎不能自理,屋子裡自然臭烘烘的。偶爾,出嫁了的大女兒回來,會給他收拾收拾,可大女兒又不常回來……所以,吳玉花再進老屋時總是捂著嘴,把飯碗放下就走。
據說,有一段時間,在大女兒的哀求下,吳玉花也曾經請了一個鄉間的老中醫給老姑父治過病。老姑父頭上紮著一頭的銀針,由大女兒和大女婿扶出院子,爾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村路上往前挪,驚心動魄地走了十幾步遠……就此,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的老姑父終於看到了藍天。
據說,有那麼幾日,老姑父癱著半邊身子,頭上紮著一頭銀針,天天像孩子一樣在村街裡艱難地、一步一步地挪著學走路……村裡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那是怎樣叱吒風雲的一個人,如今卻落到了這步境地?!那就像是對病態的一種殘忍的展覽,誰看見都忍不住想上前扶他一把,說:天哪,老蔡,你咋這樣了?!……可最終都被吳玉花喝止了。吳玉花像是押送犯人一樣跟在他的後邊,一迭聲地說:別扶他,別扶。他能走。他會走。讓他自己走,練練。老姑父就歪著身子自己走,一步一步……那情景慘不忍睹!後來,老姑父在學步的路上又摔了一回,此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還是據說,日子長了,擦屎刮尿的,吳玉花也侍候煩了。有時候,吳玉花也逗他,她會長時間地看著這堆「灰」,說:老不死的,你把手舉起來,我看看。老姑父就試著舉那只癱了的左手,可他使不上勁。吳玉花就說:舉兩隻手,兩隻手都舉。老姑父就聽話地、一高一歪地舉起兩隻手……這時候,吳玉花突然想起了什麼,說:老不死的,你投降了?你也有投降的時候?你瞪我幹啥?你瞪你瞪你瞪!……說著,就再賞他一口唾沫!
還有的時候,吳玉花嘴裡正嚼著一點什麼,見老姑父瞪她,就「呸」上一口。有一天,她嘴裡正好塞滿了石榴籽,家裡的石榴結果了,又大又甜,她吃了半個,把半個放在窗台上,就那麼手裡端著一碗飯,塞著一嘴石榴籽走進了老屋。那時候,老姑父正歪著癱了的半個身子在撒尿……屋子裡尿臊氣四溢。把吳玉花嗆得一嘴石榴籽噴在了老姑父的臉上!罵道:老不死的,糟踐人也不揀個時候!啊呸!
老姑父歪在那裡,一臉的石榴籽,一臉糨糊糊的石榴汁液。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嘴一歪,突然笑了……他的笑容一定很猙獰。
吳玉花放下碗,匆忙逃出了老屋。
據說,老姑父是二○○二年秋天去世的。
是的,我沒有參加老姑父的葬禮。這也是我至今愧疚不已的。
那時,我早已辭職下海了。為了遠離我這幫鄉親,為了躲避老姑父那源源不斷、幾乎要把我逼瘋的「白條」……我一氣之下逃到了上海,成了上海一家證券公司的「黃馬甲」。後來這十多年裡,已經跟村裡沒有任何聯繫了。
據說,老姑父的葬禮聲勢浩大、極度哀榮。蔡總,蔡思凡女士,也就是過去的蔡葦香小姐,現任平原板材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一下子請了四班響器對吹,無梁村一街兩行站滿了看響器的人們。在「喜洋洋」、「百鳥朝鳳」及「你挑著擔、我牽著馬……」的音樂聲中,悲痛欲絕的蔡思凡女士曾哭暈倒過去三次!
吳玉花也哭了。他們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吳玉花還是掉淚了……
在葬禮上,吳玉花對人說,老姑父走得很平靜,臉紅撲撲的。那天中午還吃了一碗芝麻葉麵條。好好的,下半夜就嚥了氣。可另有人說,吳玉花半個月都沒進老屋的門了。還有人說,蔡總真是個好女兒,在老姑父臨去世的那些日子裡,她曾多次專程從城裡趕回來,一次次進出老屋去看望他的父親,一點也不嫌髒,可真是孝順哪。
這些都是「流竄犯」梁五方後來告訴我的。五方是個「上訪專業戶」,他一生都用在告狀上了。我是在出差途中碰上梁五方的。五方又到北京上訪來了,在北京火車站一個角落裡,我碰到了他。我請五方在餐廳裡吃了頓便飯,喝的是小瓶的二鍋頭。五方喝了酒之後,就隨口告訴了我老姑父去世的消息。當時我愣住了,面有愧色。
我原以為,欠老姑父的人情,該還的都還了,還要怎樣呢?可是……我甚至暗暗地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老姑父如果在天有靈,為什麼不給我托個夢呢?
可就在這時,五方吐著一嘴酒氣說:其實,老蔡沒有死。
我又一次愣住了,我說:方叔,你啥意思?
五方說:老蔡成了一棵樹。
我說:方叔,你到底啥意思?
梁五方朝前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說:我是說,老蔡進城了。老蔡的頭,在省城盆景園一個大花盆裡栽著呢。
我說:方叔,你喝多了吧?
五方說:不多。就小二兩酒,還是二鍋頭……接著,他又說:丟兒(他叫我的小名),你聽我說。全村人,就我一個兒沒使「封口費」。所以,這話我敢說。換換家兒,沒人敢告訴你。
我吃驚地望著他,說:封口費?
這時,梁五方突然伸出手來,五方說:爺們兒,給倆吧,意思意思。你給倆錢,我就告訴你。這叫「信息費」,如今講這個,你看著給。
我先是怔了一下。爾後我從兜裡掏出皮夾,從裡邊抽出一疊錢,大約有兩千,放在了五方的面前。五方看了,說:夠一句。
往下,五方的話說得我心驚肉跳,好久都沒回過神來……是啊,世道變了。可再怎麼變,在平原的鄉村,也不該出這樣的事。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也不敢相信。我看著梁五方,期望著在他臉上能讀出點什麼。雖然是酒後,梁五方仍不像是在說假話的樣子。他眸子裡是有亮光的。可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現在連真假都分不清了。
聽了梁五方的話,我久久不能平靜。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我告誡自己,從「流竄犯」梁五方嘴裡也說不出真話來。
可是,分手後,當我走進軟臥車廂的時候,突然覺得心裡很痛,像針扎一樣痛!我的公司總部在深圳。回到公司後,我一連數天心神不寧,夜裡也開始做噩夢了。有一句話,像炸雷一樣不時在我耳畔響起:給口奶吃!給口奶吃!……我明白,我是欠了債的人,老姑父的人情,我是一生一世也還不清的。
後來,我按梁五方的指引,去了一趟省城的盆景市場。
在市場上,我挨著走了一遍。在一盆標價一百二十萬、名為「汗血石榴」的盆景前,我站住了。那一刻,我的心怦怦亂跳。我說不清是為了什麼,這難道說是一種感應麼?
這時,盆景園的老闆走過來,說:先生,這可是我的鎮園之寶,想要?
我說:這盆石榴,一百二十萬?
老闆說:你如果真想要,借一步說話。
於是,我跟著這位老闆進了裡間的一個擺有茶具的花房裡。進了花房,老闆讓人泡上茶,爾後對我說:先生,我在這裡說的話,出了門就不認了。不瞞你,這株石榴是我七十萬進的,養了三年了。這株石榴跟別的盆景不一樣,是用血肉喂出來的。
我望著老闆,老闆臉上一層油。我說:牛肉還是羊肉?
老闆低聲說:我往下再讖一句,可別嚇著你。你看這個盆特別大,它的最下邊,墊著的是一顆人頭。
我說:人頭你也敢賣?
老闆說:不是我賣人頭,我賣的是盆景。至於它下邊埋了什麼,我並不知道。不知者不為罪……但是,我之所以敢賣這麼高的價,它是有原因的。我告訴你,就這株石榴,它一天一個價,你出了這個門,改天再來,說不定就是二百四十萬了。
我已在生意場上泡了這麼多年,我知道老闆話裡有詐。可我不想再討價還價了。假如老姑父在天有靈,他……我說:這盆石榴我要了,但我有一個條件。
老闆說:你說。
我說:你必須告訴我,這株石榴的來龍去脈。說說,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老闆朝周圍看了一眼,爾後,探過身來,低聲說了一些話……
我說:真的麼?
他說:不打誑語。
……如今這株石榴就擺在我的辦公室裡。這是一個帶有花卉圖案的橙紅色的大盆,花盆巨大,就像一隻半截缸那麼大,盆中的石榴長勢很好,樹幹和枝條都是經過最高級的盆景師修飾過的(上邊有鐵絲捆紮過的痕跡),虯虯髯髯地塑造成了迎客狀,它甚至還結出了兩個大石榴。
當我把這株石榴「請」回來的那天夜裡,我曾經專門搬了把椅子,坐在石榴前,想跟他說說話。可一夜過去了,「石榴」始終沒有開口。有一陣子,當我歪頭打瞌睡時,隱隱約約地覺得門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風?
是的,我聞到氣味了,來自無梁的氣味。那氣味一日日地熏染著我,使我不得安寧。每次從它身邊走過時,我都忍不住想打爛那盆,看看下邊是不是墊著人頭(我甚至專門去咨詢了律師,律師告訴我說,如果那下邊確實是一顆人頭,不管人死沒死,都是犯罪。而且,那些拿了「封口費」的鄉親,屬隱匿不報,將視為同罪)……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到夜半時分,我都能聽到那盆石榴的聲音。那株栽在花盆裡的石榴說: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
我知道,這也許是幻覺。我也多次告誡自己:別怕,這是幻覺。可這幻覺太嚇人了,足以讓我顫慄,讓我渾身發抖。
它說: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
我該怎麼辦呢?
也許,這只是一個傳說,是「流竄犯」梁五方的誑語。
可五方,曾經的梁五方,又是無梁最聰明的一個人,他會騙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