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八步斷腸散」麼?
「八步斷腸散」是一種毒藥,藥老鼠的。又名為「見風倒」。
在平原的鄉村,在一個時期裡,這種防治鼠患的毒藥曾遍佈於鄉鎮的大小集市上。早年間,當賣老鼠藥的小販在集市上光著膀子、拍著胸脯大聲叫賣,口口聲聲喊著「八步斷腸散!——見風倒!見風倒嘍!」的時候,「八步斷腸散」由於名字響亮,廣告語朗朗上口,已成了農家鄉人們的首選鼠藥。
那年月,在鄉村裡,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每到子夜時分,鼠輩們幾乎天天在房梁處「跑馬」或是在席棚上開辦「舞會」,出出溜溜、吱吱呀呀,跳躍騰挪,肆無忌憚地進行交配……有時鼠輩們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腳踩空,掉下來一隻,嚇得孩子們哇哇叫!偷吃糧食就不屑說了,所有的裝糧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還有大天白日咬傷孩子耳朵或鼻子的……為了對付鼠患,鄉人們想了很多辦法。有養貓的,有用鼠夾的,更多的人是選用「八步斷腸散」。
最初,「八步斷腸散」在民間小有名氣。雖說不是「見風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懾鼠患的。但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種由黃表紙包成菱形小包、染有紅綠黃三種顏色的藥丸雖然名字響亮,其藥效卻大不如前了。雖也藥死過一些老鼠,但此後就不行了,老鼠們逐漸地有了抗藥性,吃了只是搖搖晃晃地暈上一陣兒,按現在人的說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與後來社會上普遍使用的「毒鼠強」不可同日而語。「毒鼠強」雖然名號一般,卻是連人帶牛都可以藥死的!
其實,把老鼠們逼上絕路的也不是「毒鼠強」,而是水泥。無論毒性多麼強的鼠藥,最終都會被生命力極為頑強的鼠輩們一一識破。而鋼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則是老鼠們始料不及的,也是最為恐懼的。現在,一代一代的老鼠們正在與水泥賽跑。在城市裡,高標號水泥的普遍使用幾乎凝固了老鼠們的所有生路,它們的生計也只有穿電線的管子那麼細了。
老鼠思考麼?老鼠會思考麼?我不知道。
這像是一場不聲不響的戰爭。為了生存,城市的鼠輩們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裡首先完成了形體的變異:它們強大的基因信號經過一代一代的傳導,使它們的後輩一代一代地小下去,越來越小,不可思議地完成了肉體上的「袖珍化」。鄉村的鼠輩們也緊跟其後……對它們來說,活下來是第一性的。這種默默地、由大而小的生命形態的縮變也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好吧,不說老鼠了。
我說過,早年間,在咱們的家鄉無梁,「八步斷腸散」可謂人人皆知。可由於藥效一般,還因為無數次地被精明的鼠輩們識破,咬破紙包,聞而不食,散紅綠藥丸於牆角處,被孩子拾起誤當糖豆吃……曾使人們一次次大呼上當,戲稱為「慢毒藥」。後來,它又逐漸演化成了一個人的綽號。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送他這樣一個綽號。
他是我的小學老師。
一九六二年從城裡下放回來的。
老師姓杜,名叫杜秋月。明明是一男人,卻取了一個很女性的名字。記得那是冬天,剛來的時候,他穿一黑色的四兜幹部制服,上衣兜裡插著一隻黑桿鋼筆,脖裡圍著一條絳紅色的圍巾,戴一眼鏡,鼻樑上有兩片眼鏡托壓出來的紅印,很有學問的樣子。進村時,他肩上扛著鋪蓋卷,手裡提一皮箱子,腰半弓著,拖拖沓沓的,一走一探,很像是一隻大蝦米。天冷,他還流著清水鼻涕,走兩步就停下來,掏出雪白的手絹,很重地哼一聲,揩一下鼻子,磨磨嘰嘰地提起箱子,再走。
待進了村之後,他雞叨米似的,見人就點頭。他甚至對著一棵樹點頭。他對著代銷點門前的那棵槐樹點了又點……爾後嘴裡嘟噥了一句,接著又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等他摸到大隊部的時候,天已過午了。
後來才知道,他是個近視眼。犯了錯誤才下放回來的。犯的是作風問題。
那一天放工後,大隊部院裡圍了很多人,都是看杜秋月的。杜秋月的穿戴和他的「作風問題」勾引起了無梁村人的強烈的探究欲。人們都很想知道他究竟犯的是何種作風問題,是不是強姦犯。村裡人說:若是個強姦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於是,在治保主任的多次提議下,大隊幹部集體決定讓他在群眾大會上做一交代,以利於以後的監督改造。
那天晚上的汽燈很亮,人到得很齊,連喂牲口的「老料」都來了。全村人集合在大隊部裡,聽杜秋月坦白。這時候,夜空中突然飛來了幾隻蝙蝠,蝙蝠在燈影下一墨一墨地飛,像烏雲一樣,箭一般從人們頭頂上掠過。早早收起了鞋底子的婦女們一個個驚叫道:夜墨虎!夜墨虎!漢子們也跟著抬起頭,看夜空中飛舞的「夜墨虎」。有人說:怪了。這時候,怎麼會有「夜墨虎」呢?
在平原的鄉村,在我童年的記憶裡,蝙蝠並不多見。尤其是冬天。只有天氣異常的時候,才會有蝙蝠出現。要下雪了麼?我記得,人們一直固執地認為蝙蝠(俗稱「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鹽才變成這樣的,是「老鼠和鹽」的故事。不吉利。鄉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老鼠太可怕了,老鼠偷吃糧食。於是人們就無端地延恨於「夜墨虎」。人們一個個交頭接耳相互遞著眼色,爾後又用探究的眼光望著這個從城裡來的「杜眼鏡」,就好像這個「杜眼鏡」是「夜墨虎」變的。
杜秋月被人帶到了會場中央。他先是揚起頭,很驚訝地看著眾人。大約是看到了牆一樣的人臉……接著,慢慢地,他的頭勾下去了。這一刻,他臉上似有了怯意,老實了許多。面對眾多的鄉人,他先是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爾後一聲不吭,就那麼彎腰站著。
在治保主任的帶領下,人們開始一次次地大聲呼口號……當口號聲接連響起來的時候,人們的膽子一下子壯了。人們很興奮,像過年一樣興奮。人們踮著腳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湧動著,人們的唾沫星子在空中飛舞,手指頭一點一點的,幾乎指到了他的臉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呵斥他:老實交代!
他仍然不說。
當口號呼到第三遍的時候,老姑父說,靜靜。靜一靜!
會場上頓時靜下來了。人們的目光全都注視著他……
後來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況下,人的語言不全是用嘴巴說出來的,眼神也能說話。特別是那些極端的、傷人最深的詞彙,是用「眼睛」說出來的。在平原的鄉下,就有這麼一個詞,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來說話,是「抨擊」或「貶損」的意思。就像是人們眼裡生出了許多小石頭,人們用目光「砸磕」他。
此時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頭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著,他不想說。後來,在鄉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還是說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那個事,已做過結論了。
哄一下,會場炸了。人們齊聲呵斥他:哪個事?啥事?啥子結論?說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裡,在聲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嚇壞了。他再一次彎下腰,哆哆嗦嗦地說:……壞分子。我是壞分子。
看他是城裡人,戴一眼鏡,斯斯文文的,開初女人們還略有些顧忌。她們私下裡一次次拽吳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邊小聲說: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話呢?你問你問……吳玉花最恨「作風問題」。於是,她小跑著上去給了「杜眼鏡」一脖兒拐,說:咋當的?說。
杜秋月哭了,咧著嘴哭了。
人群裡一陣騷動。有人說:哭啥哭?你還有臉哭?
終於,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說:我,我談過一次戀愛……我……後來,她又談了一個軍人……再後來,被查出來懷孕了……
人群裡「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蒼蠅飛過去了。他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想像力。人們交頭接耳地說:媽的,真是個流氓!
這時,治保主任上前,大聲質問說:奶奶的,「高壓線」你也敢碰?咋談的?咋懷的孕?誰的孩子?……說清楚!
杜秋月有些緊張,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此時,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號:叫他賠!
人們怔了一下,也跟著呼:叫他賠!
會開到這個時候,會場簡直成了落滿了麻雀的谷子垛。人們圍旋在一起,一窩兒一窩兒,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嘰嘰喳喳的,越說越亂了。有緊著追問「孩子」下落的,有追問女人下落的,還有質問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幾回的……最後,人們湧上去,齊伙伙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臉猴氣。不動真格的,他不會說。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聲:停!停停停!亂嚓嚓!胡嚓嚓!嚓嚓成米飯了。
人們的嚷嚷聲被老姑父制止了。牽涉到軍人,他不想讓杜秋月說得更詳細。就說:老杜,就到這裡吧。你好好改造。
人們還想聽,人們意猶未盡,人們希望他說得更詳細些……人們要求說:讓老杜說完嘛。讓老杜說完。
老姑父斷然說:就這吧。散會。
散會後,人們再看老杜,那目光就變了。村裡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沒戴帽子,老杜圍著一條圍脖兒。可他頭上有「帽子」,是一頂看不見的「帽子」。此後很多年,我一直以為,凡戴圍脖兒的人,頭上定是有「帽子」的。
這年冬天,分配老杜的活兒是收尿、挑尿。村街裡的廁所是男女混用的。識別方式是搭在牆上的褲腰帶。開始老杜不知道「褲腰帶識別法」,挑著尿桶就進了廁所,裡邊「哇」的一聲,他慌慌地退出來,嚇得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有人質問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他嚇壞了,忙說:不是。真不是。爾後人們告訴他:你看牆頭。牆頭搭的若是紅褲腰帶或是絲線編的、有穗穗兒的那種,那就是「女」;若是一根繩,或是藍、灰、黑布的帶子,或是皮帶子,那就是「男」了。打遠一看就知道。可老杜始終也沒有弄清楚「男」、「女」的分別。於是每次進廁所,他都會遠遠地喊一聲:有人麼?
老杜在挑尿的頭一天,就給自己備了一個大口罩。老杜是村裡惟一戴著口罩挑尿的人。他擔著尿桶走在村街上,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說:老杜,你戴著一個牛籠嘴乾什麼?他鄭重地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爾後,當他擔著尿擔子拐向菜地的時候又有人問:老杜,你戴個牛籠嘴乾什麼?他再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問,老杜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回答。尿是往菜地送的,一天四趟。進了菜地之後,在菜地幹活的婦女們還會問:老杜,你戴一牛籠嘴乾什麼?他就一次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我真的不是……人們就笑。就這麼一天下來,他很自覺地就把捂在嘴上的口罩摘掉了。
過罷年,到了三四月間,春天裡雨水大,村路被雨水泡泛了,全是泥漿子。架子車軋出的車轍一溝兒一溝兒的,人踩的腳印一窩一窩的,走起來滑唧唧的。當我們光腳在泥水裡奔跑的時候,分派去挑尿的老杜卻特意換上了一雙膠底鞋,還穿著襪子。村裡人見了,歎一聲,說:到底是城裡人哪。
治保主任看見他,伸手一指說:老杜,你過來,過來。老杜挑著尿擔子過去了。治保主任說:放下。扶住樹。老杜就放下尿擔,看了看樹,天濕,槐樹上生蟲了,黑麻麻一片,他噁心得乾嘔了一聲,可他還是扶了。治保主任說:老杜,你把鞋脫了。我送你一雙皮靴。老杜就把鞋脫了一隻,看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脫了,襪子也脫了。老杜手扶著樹,一隻腳金雞獨立,把襪子也脫了,再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踩地上。老杜遲疑了一下,就光腳踩在泥窩裡了。治保主任說:那一隻。於是,兩隻鞋襪都脫了。治保主任指一指自己的腿,說:褲腿,還有褲腿,扁起來。老杜就把褲子「扁」(在平原,「扁」是折疊的意思)起來。治保主任說:挑上。老杜就重新挑上尿擔子。治保主任說:利索吧?老杜兩隻腳「呼哧、呼哧」地在泥窩裡踩著,拔出來就是兩腿泥。老杜說:利索。利索。治保主任說:巴地吧?不滑了吧?這就對了。泥嚓嚓的,多廢鞋呀。去吧。老杜一手提著鞋襪,一肩挑著尿桶,邊走邊點頭說:好。這好。
夏天到了。割麥的時候,老杜戴一新草帽,穿一白襯衣。領口、袖口處的扣子都系得嚴嚴實實的。到了地裡,人們都在看他。有人說:老杜,你這是串親戚呢?他已經能聽懂鄉人的話了,說:不串。我這兒沒親戚。人們哄一下笑了。老杜很尷尬地站在那裡。治保主任說:老杜,既然不串親戚,捂那麼嚴幹什麼,脫了吧。眾人都說:那麥芒兒,一天都給你扎爛了。脫脫脫,趕緊脫。老杜看漢子們大多都光著脊樑,遲疑了一下,就脫。脫了襯衣和背心,眾人呀了一聲,只見他一脊樑的紅疙瘩,都是蚊子咬的。治保主任走過來,用腳先把地上的麥茬踩倒,爾後又蹲下來用手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面」了。說:會驢打滾麼?老杜怔怔的。治保主任說:驢打滾你都不會?眾人呱呱又笑。治保主任就現場做一示範。於是,在一片笑聲中,老杜往地上一躺,跟著學「驢打滾」。治保主任說:糙糙。好好糙糙。老杜很聽話,很認真,他接連在地上打著滾兒,左打,右打,左糙,右糙……眾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治保主任問:還癢麼?老杜紅著臉說:不癢了。不癢了。
治保主任豪邁地說:土裡有藥。
到了第二年,老杜已可以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脊樑蹲在村街的飯場裡吃飯了。他甚至學會了在陽光下捉虱。他蹲在煙炕房的門坎處,在暖暖的陽光下,「咯崩、咯崩」地捫一片一片的蟣子。在煙炕房外,老杜也學著把剛烤過的煙葉揉碎,用舊報紙裹了捲煙吸,可他沒學會,老咳嗽。他只是學會了一句話:煙太壯了。(在鄉村,「壯」即嗆和辣喉嚨的意思。)過了不久,老杜甚至還學會了「揚場」,他一邊揚一邊還認真地背口訣:揚出去一條線,落下一大片……人們又笑。
秋後,在蘆葦蕩裡割葦子時,老杜已可以跟那些婦女們說說笑笑了。秋後的葦葉像刀片一樣,一不小心就把身上割一道血印。女人們一邊教他割葦子一邊問他:老杜,那女的是你的學生吧?老杜先還扭捏著,說:不是。又說:……是。也算是。畢業了。女人們說:說說,咋勾引人家的?老杜說:是、是她先「那個」我。女人們說:不會吧?人家一姑娘……說說唄。老杜說:有一天,正走著,她突然剝了一塊糖,塞我嘴裡了……女人們說:甜麼?他說:甜。女人們問:後來呢?把持不住了?他連聲說:沒有。沒有。接著又交代說:就跟她看了一場蘇聯電影,她把手遞到我手心裡……女人們問:那還不握住?他說:握,握了。女人們追問:軟和麼?摳人家手心了吧?他說:沒有。真沒有。汗,我出汗了。女人們說:咋那麼不小心,就懷孕了?老杜諾諾地說:「安全期」。她說是……「安全期」。女人們齊聲問:啥是「安全期」?他說:我,我也……說不好。女人們又連著問:那怎麼就讓人告了呢?老杜歎一聲,搖著頭說:後來,我不知道,她、又談了一個……女人,斗(讀)不懂的。女人們哄地笑了,說:說說,你「斗」了多少女人?老杜也笑,苦笑,說:沒有。就這一個。女人們都替他惋惜,說:你說你,就「斗」一女人,還弄了頂「帽子」,虧不虧?在一片哄笑中,老杜很快就得到了女人們的諒解。女人一向同情弱者。她們一個個都爭著教他些割葦子又不傷手的方法。一個個說:老杜,你真是倒霉呀。
老杜戴著「帽子」呢,老杜很低調。這一點正是村裡女人們喜歡的。她們先是教他做飯,爾後又教他學會了破篾子、編席。甚至還教他站在滾動著的石磙上碾篾子。老杜的水蛇腰半彎著,站在石磙上總是保持不住平衡,摔了很多跤。老杜的眼鏡架摔壞了,用線纏著,讓人看了很親切……在村裡,老杜一舉一動都會惹女人笑,常笑得女人們直不起腰來。
後來,村裡人都說老杜進步很快。老杜先是曬黑了,也耐凍了。那一年,割完蕩裡的葦子,村裡「打平伙兒」時,在眾人的攛掇下,老杜居然也喝了一碗酒,醉了。
「打平伙兒」是編席窩兒一年一度的慶祝方式,村村如此。一般都是割完葦子的時候,由公家收席點預支一些錢(這錢在交席的時候由各家分攤著扣除),買上一扇豬肉,再由村裡出些白菜、粉條、豆腐之類,在刈過的蘆葦蕩裡就地壘一灶,支上大鍋燉了;再買上幾壇便宜的紅薯干酒,燃一堆篝火,全村人都來熱鬧一番……這幾乎算是男人們的節日。村裡漢子們喝了酒就玩「頂牛」,一對一、頭頂頭,看誰把誰頂敗了,勝者有獎:好酒者(額外)獎三碗酒;好肉者(額外)獎三碗豬肉燉粉條。那天,看漢子們嗷嗷叫著,鬧著,勝者大碗喝酒……老杜先是在一旁看著。紅薯干酒性烈,他已在眾人的攛掇下喝了一碗,有些醉意,就一個勁地傻笑。這時,有人叫道:老杜,上來,頂一個!讓老杜頂一個!
老杜先是一怔,擺著手說:不行,我、不行……可是,眾人一擁而上,還是把他給推出來了。誰也沒想到,當老杜站到篝火前時,先是還扭捏著、推讓著,突然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用左手支著腰,挺直了腰桿,頭髮一甩,揚起脖兒,紅著一張酒臉,兩眼一閉,「啊」的一聲,竟朗聲背起詩來: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這下子,眾人傻了。漢子們一個個互相看著,問:娘耶,他「西」(兮)啥呢?日白的啥?有人搖著頭說:乖乖,大學問哪!老杜大學問!有的說:是啊,老杜學問深著呢。不簡單,真不簡單……只有治保主任說:球,球哩學問。
往下,老杜朗誦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只見他不時地揚起手臂,舞動著、比劃著,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唱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茞。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是呀,人們瞪大著眼睛,全都傻傻地望著他。人們聽不懂,人們不知道他在「日白」些什麼。人們只是猜測:這就是「學問」哪,大學問!鄉人們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個個拍手叫好。可是,正當人們齊聲叫好的時候,老杜卻突然停了。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哇」一聲哭起來了。一個五尺漢子,平身往地上一躺,放聲大哭!……人們互相看著,說:這、這是咋啦?這時候,女人們湧上來,亂紛紛地說:醉了。老杜醉了。把他抬回去吧。於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老杜扛上,抬回村裡去了。
這年的冬天,到老杜煙炕屋去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一旦閒下來,就說:走,找老杜「噴空兒」去。於是,老杜住的煙炕屋就成了漢子們「噴大空兒」的地方。在平原,「噴大空兒」就是諞閒話的意思。這在上層叫做「清議」或者稱之為「交流」,在民間就是「噴空兒」了。天南地北,販夫走卒,皇帝老兒,說到哪裡,就是哪裡。當然,這裡邊也有長見識的含意。人們相互間熟了,熟不拘禮,來了就往屋角里、門坎上一蹲,聽老杜「噴空兒」。
這時候,人們都忘了老杜的「帽子」,老杜自己似乎也忘了他頭上還戴著「帽子」呢。一到晚上,老杜的煙炕屋就熱鬧起來。老杜說:……我準備給中央寫封信。是時候了,我看可以解放台灣了。人們都瞪大眼睛望著他。老杜說:你們知道麼?吳庭艷,越南的吳庭艷被擊斃了!這時,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這個啥子吳庭艷,是幹啥的?有人馬上說:你懂個球!聽人家老杜說。老杜說:這個,吳庭艷嘛,是越南的總統……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還有一個消息,大好消息。你們知道麼?美國出大問題了,肯尼迪被刺!又有人問:肯尼迪是誰?有人立即制止:你管肯尼迪是誰呢?聽老杜說唄……老杜說:總統,美國總統。這個肯尼迪,還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統,只有三十六歲,死了,被刺了。美國黑人也不斷地上街遊行示威。所以我說,是時候了。
白天裡,老杜依舊去挑尿。有人一邊繫著褲腰帶一邊問:老杜,你那信,給中央的信,寫了麼?這時候,老杜大約意識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說:正斟酌呢。我得斟酌斟酌。那人說:是,那是。你這麼大學問,給中央上書,可不是小事……老杜說:那是。路上再碰上誰,就有人打招呼說:老杜,夜裡可早點吃飯,再給說說美國的事。美國,那啥子「丁」啊?……老杜說:馬丁,馬丁?路德?金,是黑人領袖……
一天,當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隊部去看報紙(大隊部裡有一份《人民日報》)的時候,老姑父見了老杜,說:老杜,聽說你要給中央寫信?老杜一怔,說:我,我是說,那個啥,解放台灣……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頭,光頭,什麼也沒有說。老杜臉色變了,連連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這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時候,無梁村婦女們一個跟一個學,突然都圍起了絳紅色的圍巾。那些在城裡有親戚的年輕姑娘,還專門托人從城裡捎回了很艷的玫瑰紅圍巾。過年時,村街裡走著一片紅,石磙上晃著一片紅……很喜慶。只有老杜不再圍圍巾了。他怕村裡人說他。老杜的圍巾束在了腰裡,他說這樣暖和些。
第三年,老杜由於表現好,就被派到村裡的小學教課去了。
老杜大概很願意當教師。不知怎的,老杜突然就傲起來了。他特意去鎮上理了發,梳了個偏分式,還上了些頭油,看上去明晃晃的。老杜再一次換上了他的四個兜的幹部制服,腳上換了一雙皮鞋,那皮鞋原來一直在箱子裡放著,還是雙三接頭的,他卡卡地走在學校院門口,引了很多孩子看他的腳。老杜扶了扶眼鏡,說:同學們早……我們都愣愣地望著他,一時像傻了似的,肅然起敬。
當治保主任在學校門口碰上了老杜的時候,他「喲」了一聲,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飛出來,他說:老杜,螞蟻上樹了?還穿上皮嘎了?神氣呀。
老杜不好意思了,趕忙解釋說:主任,給學生上課,那個……得注重儀表。
治保主任看著他,說:哈?一表?啥子表?
老杜鄭重地說:我作為教師,儀表要整潔。
治保主任手一背,鼻子裡哼一聲,說:好,一表好。你這人哪,一表,那就……一表吧。還有,你不是要上書麼?到時候,老蔡說了,得審審。
老杜啞了。
當年,小學校長苗國安也是無梁的女婿。當他在校長室第一眼看見老杜時,竟有些手忙腳亂。他先是下意識地忙把「扁」起來的褲腿捋下去,接著又把踩在椅子上的一隻腳放在地上,挺了挺腰板……突然又覺得不妥,莊嚴地咳嗽了一聲,說:老杜,進來吧。
當杜老師從校長室裡出來時,就顯得不那麼神氣了。這時候,他才明白,他只是一個臨時的代課老師。據說,苗校長還特意點了他一句,說:老杜,你可要注意,你戴著「帽子」呢。老杜惶然說:知道。我知道。他夾著兩本小學課本,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從校長室走出來。在校園裡,他一路走一路搖著頭,嘴裡不滿地、嘟嘟噥噥地說:我大學畢業,讓我教小學三年級?太小兒科了吧?!
可是,雖然只讓他教小學三年級,他還是很高興。那天,當他站在講台上的時候,他的頭忽一下就揚起來了,他揚頭的姿態瀟灑極了!他的頭偏著往上一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寫下了三個大字:杜秋月。爾後,他用粉筆點著黑板上的字,朗聲說:同學們,認識這三個字麼?杜、秋、月。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杜秋月。就是《紅樓夢》詩句裡「一輪明月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裡的那個「月」!說著,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上了兩道粉筆印!
接下去,他又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了兩行詩句: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寫後,他拍拍手上的粉筆末,清了清喉嚨,大聲問:知道這是誰的詩麼?——李義山,也就是李商隱。
說完,他站在講台上,望著下邊,怔怔的……
我們傻乎乎地望著他,這幾乎是傻對傻。他遲疑了片刻,突然說:哦,你們,三年級是吧?不明白是吧?你們,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還小……以後,以後會明白的。現在,上課。今天,今天講……他翻開小學課本。
我們齊聲喊道:小貓釣魚!
他說:那就小貓釣魚。
從此,杜秋月就成了我們的三年級二班的老師。我們私下裡都叫他「杜眼鏡」。杜眼鏡教我們語文、算術、美術、音樂兼體育。上課時,杜眼鏡喜歡用粉筆頭「點名」。在課堂上,要是哪位同學打瞌睡了,他就掰一小節粉筆頭,把粉筆頭拿在眼鏡片前,晃晃,以瞄準的姿勢,「啪」的射出去。可他總是把粉筆頭射偏,爾後再來一次……十不抽一會射在腦門上,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杜眼鏡上課與別的老師不同。他會不時地改變上課的方式。有一次上課鐘聲響過之後,他竟然把我們全班學生帶到學校的操場上,講的卻是算術課。
那天上午,他把一塊小黑板綁在籃球架的橫樑上,讓我們在操場上列隊站好,爾後他突然跑了……我們就那麼列隊站在操場上,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有同學問:這不是算術課麼?有的說:改體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匆匆地從操場後邊繞過來,推來了一輛破自行車,那是從老姑父那裡借的。他把車子紮在我們面前,大聲問:同學們,這是什麼?
我們大聲說:洋驢!(那時候,我們把自行車叫做「洋驢」。放學後,我們常常站在大路牙子上,齊聲喊道:騎洋驢,戴手錶,老子不干你吃屌!)
他說:這叫自行車,上海產的「永久牌」自行車。知道上海在哪裡麼?
我們大聲說:不知道。
於是,他又在小黑板上用粉筆畫了一幅中國地圖,在地圖上標出了上海的位置……爾後又給我們講起了上海,他說:上海是一個大城市……接下來,他從「上海」講到上海產的「永久牌」自行車,這才開始講自行車的構造和原理,講大齒輪和小齒輪之間的關係……講著講著,鐘聲響了,別的班都下課了。全校的學生都哄一下圍上來,看他一個人講課。
看這麼多的學生都圍過來聽他的課,杜眼鏡一定是興奮極了。他不但眉飛色舞地給我們講解,竟然還親自蹲下來,現場給我們做示範。在眾人的觀摩下,他一會兒蹲下,一會兒又站起,一邊呼呼地攪動著那輛自行車的腳蹬子,讓車輪飛快地旋轉起來,一邊在小黑板上寫上大齒輪與小齒輪的轉速比率……
老實說,這節課太新鮮了!同學們都很興奮。這時,他說:誰願意上來試試?於是,全班同學都舉了手,一個個都躍躍欲試。他就一一點名,批准我們班的學生每人上去絞上一圈,蹲下來仔細觀察小齒輪與大齒輪的轉動,來計算大齒輪與小齒輪的速度之變化……那時候,自行車很少,我們看著這輛自行車,都眼饞著想上去騎一騎。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他說:好,破個例吧。我給你們破個例。於是,他又一個個喊著我們的名字,由他扶著後架,讓我們每人上前學騎一圈兒。那時,操場上一片笑聲,學生們高喊著:歪了,歪了!驢歪了!……還沒等到課上完,左一歪,右一拐的,那輛自行車就摔壞了……這天下午,到了上自習課的時候,他又趕忙推到鎮上去修,據說被老姑父逮著臭罵了一頓。
有一段時間,由於他課上得好,同學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他幾乎成了我們追隨的榜樣。我們光著腳學他「卡卡」地走路,學他揚頭的姿勢,頭一揚,再一甩……可誰也學不像。下課後,我們甚至學他用粉筆頭相互「射擊」,可誰也射不出他那樣的效果,因為我們沒有「眼鏡」。
上體育課他喜歡領著我們打籃球。在那個簡易的球場上,杜老師的投籃動作十分優雅。他的三步上籃就像是表演雜技,他「登、登、登」跑上三步,爾後飛身上欄,右手高高挑起,就像是雁飛一樣,手腕子一翻,準確地把籃球扣在籃裡,看得我們目瞪口呆!
後來,杜老師的頭昂得越來越高了。他見了苗校長也不再點頭了,就那麼夾著課本昂昂地走過去,連苗校長都吃驚地望著他。冬天裡,他又圍上了他的紅圍巾。每每圍巾的一頭脫落下來時,那揚脖兒的一甩簡直神氣極了!有幾天,他走路時嘴裡總是哼唱著什麼,腳下就像是裝了彈簧似的,一彈一彈地走。有時候他還會像籃球場上三步上籃似的,突然來一跳躍或是滑步……可見他心裡是多麼高興!
可是,杜眼鏡又差一點犯錯誤,犯男女關係錯誤。在老師們的竊竊私語裡,我們知道:在我們學校,有一個綽號叫「別針」的高年級女學生,偷偷地喜歡上了他。據說,這個號稱「別針」的鄰村姑娘,總喜歡在胸口上別一個大別針。那個「別針」明晃晃的,不但成了她的裝飾品也成了她的雅號。有一段時間,她總在我們教室門前晃來晃去,下了課就追著杜眼鏡提問題,說:杜老師,你等等……後來,她每天早早地從家裡溜出來,偷偷地把一個煮熟的雞蛋放在杜老師講台上的講桌裡。當講桌的抽屜裡放夠六個雞蛋的時候,杜眼鏡才發現……於是他就給我們上了一堂關於雞蛋的圖畫課,講的是一個外國大畫家畫蛋的故事。他說,外國有一個名叫「達達奇」的人,他從畫雞蛋開始最後畫成了一個世界著名的大畫家……(在我的童年的記憶裡,他說得的確是「達達奇」,我們記住了這個「達達奇」。可一直等很多年過去了,我才從一本書裡看到,他說的那個人,其實不叫「達達奇」,而是達?芬奇。)我記得,那一堂課的後半節我們全班都畫了雞蛋,雖說是比葫蘆畫瓢,可我們卻沒有一個畫得像雞蛋。這就注定我們成不了畫家。因為我們很少吃雞蛋,那是「銀行」。
漸漸地,我發現杜老師周圍出現了一些目光,像黑螞蟻一樣的目光。有老師私下裡提醒我們說:離他遠一些,他戴著「帽子」呢。可還是有學生接近他,我們都喜歡他。
據說,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那個綽號叫「別針」的女同學躲在年級教研室扭彎處一截矮牆後邊,突然攔住他,問:杜老師,雞蛋你吃了嗎?杜老師怔怔地站在那裡,說:雞蛋?「別針」說:雞蛋。他說:噢,噢。是這麼回事。我還以為……這不好吧?她說:我家有三隻母雞,一隻蘆花,一隻鏊子黑,一隻生產雞。有時兩隻下蛋,有時三隻下蛋,早起,雞蛋是我一個兒拾的,家裡人不知道。我娘說雞蛋補氣血……他說:噢。噢。謝謝。他往前走了兩步,卻又站住了,說:你以後,不要這樣。這樣不好……可是,「別針」從牆後跑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杜老師一定是嚇壞了,他閉著兩眼,喃喃地一迭聲地說:別,別別,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別針」說:是我願意的。我願意。我願意。杜老師說:別,別,別……「別針」說:你摸,你摸,你摸……杜眼鏡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渾身抖著;那「別針」也軟得像一攤泥,吊在他的脖子上,兩人都像篩糠一樣抖著……據說,就快要出事時,還是苗校長的一聲咳嗽挽救了他。苗校長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大咳了一聲,把「別針」給嚇跑了。
這天夜裡,苗校長把杜眼鏡叫到了校長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頓。杜眼鏡嚇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再後,苗校長對人說,他早就發現了他們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著他們呢……是苗校長挽救了杜眼鏡。要不,「別針」家是鄰村一大姓,本族人口眾多,若是他的家人知道了,會把他打飛的。
此後不久,苗校長又跟「別針」談了話。從此,「別針」再不到學校裡來了,她嫁人了……杜眼鏡再見苗校長時,會默默地點點頭,以示敬畏之意。
從此,老苗,我們的苗校長咳嗽聲更響亮了。他終於找回了自尊。
在鄉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來的。
我們叫做「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是藏在心底裡的、有著悠久歷史淵源的、說不清來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遠遠的天邊隱隱有了雷聲,卻仍然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可是,風忽然就腥了,刮起來了。等人們愣過神兒的時候,已是大雨傾盆了。
記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的聲音就像是唱歌一樣,好聽極了!他張開雙臂,兩眼先是圓睜,爾後微微地一閉,做一波瀾壯闊的姿態,彷彿已化身為黃河,奔騰而下……突然之間,沒容他走出「黃河」,睜開眼來,鎮上中學的一群學生嗷嗷叫著衝進來,兜頭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時,課堂上很靜,只有杜老師仍然「波瀾壯闊」地立在那裡,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瀝瀝啦啦地流淌著,那糨糊是雜和面兒打的,帶有一股子發了霉的豆腥氣。他渾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鏡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個「糨黃河」……那個為吟唱「黃河」而做出的一個「大」字仍然伸展著,糨糊淋淋瀝瀝在地上滴出了一個扁擔長的「一」字,杜老師頓時成了一隻剛從湯鍋裡撈出來的老母雞!緊接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那上邊寫著打了紅叉的黑字:壞分子杜秋月!
杜老師哭了,撲撲哧哧的,像孩子一樣。他哭得很傷心,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師應有的尊嚴……他哭著說:我看不見。同學們,我看不見……
杜老師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紙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鏡都扣住了。給杜老師戴高帽的是鎮上中學將要畢業的高年級學生。鎮中的學生之所以敢往老師頭上潑糨糊,是因為他們一人戴著一個「紅袖章」。
從鎮上中學趕來的學生裡,領頭的是治保主任的兒子,大名吳小屯,外號叫屁墩(後有一段時間他曾改名為:吳紅衛)。吳小屯把胳膊上戴的紅袖章往上一捋,神氣活現地站在講台上,一隻手按著杜老師的脖兒梗,另一隻手揮動著,大聲說:同學們,他被揪出來了,再不要聽他放毒了!
我們仍然傻傻地看著,不知道這又是什麼「夢」?……
這時候,大隊部裡的大喇叭突然響了。那聲音高亢、鮮艷,就像是從天外突然飛來了一隻大鳥,會唱歌的鳥,聽來讓人興奮,也讓人激動和緊張。在我原有的印象裡,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讓我聯想到紅薯,與屁墩聯繫最密切的應是紅薯,屁墩放的紅薯屁比誰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這個「紅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幾乎成了一個領袖!
一時間,老母雞變鴨,屁墩成了「領袖」了。在雄渾高亢的音樂聲中,屁墩又領人揪來了兩個老地主,四個富農(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加上杜眼鏡,共七個人。七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用繩子串在一起,戰戰兢兢地排隊走在操場上。屁墩不時用腳踢著他們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從屁墩的號令。那其實是在聽「紅袖章」的號令。就因為他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個個點著那些老人的頭,說:你。你。還有你。站好了!
這時候,我們成了一群圍觀者。我們試圖不看屁墩,我們曾經很蔑視他。可我們現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我們所有人都盯著屁墩胳膊上的「紅袖章」。我們一個個都為「紅袖章」著迷!它像是有無限的魔力,使每一個戴上它的人氣沖牛斗!我們都渴望得到這個「紅袖章」,只要能戴上這個「紅袖章」,讓我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去找一塊紅布,給自己縫一個「紅袖章」戴上。可我不敢,那東西太神聖了!於是,我們自覺自願地成了屁墩的追隨者。我們高呼著口號,小跑著跟在屁墩的後面,我們追隨的不是屁墩,而是「紅袖章」。
……後來,我們也開始踢那些老頭的屁股,踢老師的屁股,偷偷地。
我們雖然曾經狂熱地追隨過杜眼鏡,可他被「打倒」了。一個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們都在看他的笑話,我們覺得他可笑極了,一身的糨糊,那紙糊的高帽子把半個臉都罩住了。他可憐巴巴地被人拎著脖領子,一腳踢倒在地,跪在操場的中央,就像是個暈頭雞……真糠包呀!
緊接著,在屁墩的帶領下,十幾個鎮上中學的學生架著老杜,讓他表演性地做了一回「噴氣式飛機」。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噴氣式飛機」,在屁墩的指揮下,由杜眼鏡現場示範,讓我們看到了「噴氣式飛機」的造型。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的兩隻胳膊架起來,用力向後揚,腰彎著九十度,頭往前衝,把頭髮揪起來,這就是「噴氣式」……後來,全村人都趕來看「噴氣式」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於是,屁墩一次次神氣活現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鏡!
人們就一次次跟著呼:打倒杜眼鏡!
屁墩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也跟著呼: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帶到鎮上去遊街示眾的,被匆匆趕來的老姑父攔住了。
老姑父說: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歸大隊管治。
屁墩說:你包庇壞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話罵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時,你還在你娘褲襠裡呢。
屁墩說:你敢罵人?
老姑父說:罵你是輕的。大隊是一級組織,你算老幾?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輕些,他被老姑父的氣勢震住了。這時,治保主任上前說:墩兒,聽你姑父的。
當天晚上,老杜蹲在河邊上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邊洗一邊哭,小聲嗚嗚地哭,像是一個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著哭著,他一頭栽到河裡去了。剛好老姑父怕老杜尋短見,派一民兵偷偷地看著他。人一吆喝,村裡人跑過來,把他給撈上來了。
老杜哭著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會自絕於人民,我是失腳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裡女人們又覺得他可憐,趕忙從場裡搬來幾捆谷稈草,用稈草火給他驅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煙炕屋來了。他蹲在門坎處,對老杜說:老杜啊,教了兩天學,你還理一分頭,穿一皮鞋,你說你燒啥呢?老杜彎著腰說: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老姑父說:你也別往別處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沒人敢咋你。老杜流著淚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老姑父說:看你說的,血可以換,骨頭能換麼?老杜保證說: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老姑父歎一聲,安慰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趕明兒,我給你說一個。老杜苦著臉說:我這樣,誰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開批鬥大會,老杜又被人押著送到公社去了。據說,老杜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在檯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著,他就回不來了。
三天後,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著一頂嚇老鴰的破草帽,穿著褲衩子,光著腳丫子,挑著尿擔子順著牆邊走,戰戰兢兢的,見人就點頭。在村街裡的廁所門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有,有人麼?
這時,治保主任提著褲子走出來,見是他,喊一聲:老杜。
老杜彎著腰說: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說:有。
治保主任說:大聲點。
他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