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信寄出後的第三天,郵遞員送來一封信。
張英才以為是省報的回復。
當他看出是姚燕的筆跡時,竟然有些失望。
姚燕一改前一封信只寫一句的風格,情意綿綿地寫滿三頁紙。
張英才只讀了一遍就塞進口袋裡,更沒有急著回信,他覺得,如果這時候還有心思談情說愛,就太不道德了。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教育站的黃會計領來一個陌生人,說是省教育廳派來進行高考落榜生抽樣調查的。
要和張英才好好談談。
黃會計將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
那人自稱姓王,張英才見他年紀較大,就喊他王主任。
王主任和張英才談得很少,卻老愛往教室和學生中間鑽,還逐個同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談了話。
張英才好奇地問他們,都說只是拉了拉家常。
有一次,王主任竟然跑進明愛芬的房裡,舉起照相機,卡嚓卡嚓地拍了十幾張照片。
幸虧余校長發現得快,硬將他拉出來。
第二天中午吃飯時,張英才到處找不著王主任,還以為他不辭而別了,想不到天黑後,王主任又重新露面,並解釋說,自己跑到附近山村裡看風土人情去了。
王主任最喜歡看學校升國旗、降國旗,每到這個時候,就拿著照相機拍個不停,一點也不心疼膠卷。
那天黃昏,當學生們跟著笛聲唱完國歌,一個衣服穿得太少,老在隊列中哆嗦的孩子,從余校長手裡接過降下來的國旗,披在身上歡快地跑進低矮的屋子時,王主任不知是要擦眼鏡,還是擦眼淚,背轉身去,好一陣才回過頭來。
隔了一天,又逢週末,王主任跟著孫四海送學生回家,沿著山路繞了一大圈,返回時,一不小心絆著什麼,摔進一道山溝裡。
所幸山溝不深,溝裡的雜草又很厚,王主任打了幾個滾後,還能自己爬起來,並且解嘲地說,山溝深處的那一群狼,正用無數綠瑩瑩的眼睛盯著自己。
孫四海說:「王主任是被摔得眼花繚亂了吧!」
王主任裝出生氣的樣子:「難道就只有你們能看到狼,我就看不到?」
孫四海說:「你怎麼曉得我們看見狼了?」
王主任說:「不是狼,也是與狼差不多的野狗!」
路過一處山村,王主任敲開一家小雜貨店的門,買了一瓶酒。
王主任還要買些下酒菜,雜貨店裡只有幾袋太陽牌鍋巴,一看上面的字,早過了保質期。
正在猶豫時,夜空裡飄來一陣滷菜的香味。
王主任吸了幾下鼻子,問是誰家在滷牛肉。
店主小聲說,還有誰,村長唄!
王主任讓孫四海到村邊站著等一會兒,自己循著滷菜的香味進了村長余實的家。
時間不長,王主任便提著一包熱乎乎的。
滷牛肉出來。
孫四海有些驚訝,王主任居然能夠虎口奪食。
問起來,王主任說,回學校後再將秘訣告訴他。
回到學校,孫四海按照王主任的意思,將余校長和鄧有米,還有張英才叫到一起。
王主任二話不說。
上來就敬大家三杯酒。
只有孫四海頂著不肯喝,故意說,王主任不明不白地將村長余實家的滷牛肉打劫來了,眼下吃得痛快,只怕日後小鞋要磨破腳後跟。
王主任要大家放心,他是憑著這個證件掏錢買的。
王主任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記者證。
叭的一聲拍在桌面上。
到這一步,王主任才和盤托出,前面對他的介紹,只是微服私訪的幌子,實際上,他是省報的高級記者。
張英才所寫的稿件寄到報社後,讀過的人沒有不感動的。
為了確保此事的真實性,報社專門派他下來核實。
王主任說,只有親眼目睹這一切,才敢相信那篇文章每一字都是真實的。
王主任又說,這是一篇自己從事新聞工作以來見過的最好的文章,一個星期以內就能見報,發頭版頭條,還要配編者按和照片。
為了趕時間,喝完酒王主任就摸黑下山去了。
剛好一個星期,王主任走後的又一個週末,大家正聚在學校裡等郵遞員,想盡快看到王主任的承諾能否兌現。
遠遠地看到有入朝學校走過來,還以為是郵遞員到了。
走近了些,才發現是村長余實。
鄧有米馬上想到,村長余實來一定沒有好事,過完年村委會就要改選,除非將這兩年拖欠的民辦教師工資一一兌現,否則,界嶺小學的三張票,就不會是他的鐵票。
一會兒,村長余實就站到了旗桿下面,余校長正想上前打招呼,冷不防聽到一聲吼:「老子總算打聽清楚了,原來那個闖到我家敲詐勒索的假記者,是你們這幫酸秀才引來的。」
大家這才明白,村長余實是為那晚被王主任弄走的滷牛肉而來。
余校長話到嘴邊又停下來。
鄧有米和孫四海站在那裡像木頭一樣毫無反應。
張英才當然清楚,與村長余實對話,必須是自己這樣的外來者。
張英才問:「你怎麼敢斷定人家是假記者?」
村長余實說:「在界嶺教書的都是水貨民辦教師。記者是無冕之王,就是刮十二級大風也吹不來,不請自來的全是清一色假貨。那天晚上我若在家,不將那傢伙的假記者證扔進灶裡燒了才怪。」
張英才說:「你不也是從界嶺小學畢業的嗎?老師是水貨,教出來的村長一定也是水貨!」
村長余實說:「不是我不給你們面子!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老師是水貨,時至今日。老子也許連縣長省長都當上了。」
張英才也急了,面紅耳赤地說:「教師職業的神聖是因為她只教學生做人,不教學生做官,只教學生知識,不教學生無知。」
張英才說完後,下意識地扭頭看著余校長和孫四海。
因為這話是從他倆某次聊天時聽來的。
村長余實一定是故意找茬,他從懷裡掏出一本練習冊扔給余校長:「說得好聽,課文上說,當總理的周恩來還要穿有補丁的衣服,分明是宣傳艱苦樸素的精神,你們給孩子佈置寫讀後感,非要結合本地實際情況,這是不是含沙射影?」
張英才在心裡笑了一下,這篇作文是他佈置的。
而且確實是針對上個星期六這一帶山裡,唯有村長余實家在滷牛肉之事有感而發的。
余校長將練習冊細細看了一遍才說:「借名人來教學生如何做人,這也是很正常的教書之道。」
張英才及時補一句:「只想做官的人,才會將任何事情都與做官扯到一起。」
村長余實明白張英才今天是不會給他面子了,便自找台階下:「其實我也是好心,怕你們總想著轉正,不小心上了假記者的當。」
村長余實剛在這邊路上消失,那邊的小路上,又出現了一大群人。
萬站長在頭裡趾高氣揚地走著,明明已經很近了,還要放開嗓門高聲叫著:「余校長,來貴客了!」
萬站長所說的貴客,是縣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縣教育局一位副局長,其他陪同人員也都是從來沒有到過界嶺小學的相關幹部。
他們親自上山,送來剛剛出版的報紙。
大家都說,張英才和界嶺小學為全縣教育事業爭了光,省報用如此顯要的位置,大篇幅地報道縣裡的教育情況,是從未有過的。
張英才接過報紙,剛看一眼便小聲嘟噥:「王主任說話不算話!」
張英才發現,自己寫的文章,雖然發在頭版,但沒有安排在頭條位置上。
王主任早先拍著胸脯保證過,還信誓旦旦地說,如果這樣好的事跡都不能用在頭版頭條位置上,那就不是新聞而是醜聞了。
縣裡來的領導卻不在乎,還說,對界嶺小學來說,這已經是「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一樣的大喜事了。
省報頭版頭條位置上,是一篇關於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的文章。
《大山·小學·國旗》排在這篇文章後面,編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匆忙之中自然覺得照片最打眼,也是因為照片印得非常好:余校長抓著旗繩的大骨節的手,橫吹笛子的鄧有米和孫四海,打著赤腳。
披著余校長的破褂子、站在滿地霜花中的余志,趴在幾塊土磚搭起的木板上做作業的李子,以及圍在桌邊吃飯的一群小學生,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了照片,余校長直惋惜:「早曉得這些都要上報紙,一定要幫他們好好整理一下。」
縣裡來的人在山上待了兩天,下山之前,他們客氣地問學校裡還有什麼要求。
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的眼睛,頓時變得像是天空中出現六隻月亮。
三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不容易由余校長帶頭開口,竟然是說,能不能幫忙添置一些課桌課椅。
余校長話一出口,不僅屬於自己的月亮消失了,就連屬於鄧有米和孫四海的月亮也躲進烏雲裡。
好在萬站長又將話題找回來,使著眼色說:「領導來了,雖然是貴客,但還是很願意為基層排憂解難,余校長帶頭說了,你們幾位老師再補充幾句。」
張英才擔心鄧有米和孫四海,將心裡最惦記的事說走了樣,馬上搶在前面開口說:「請領導發點善心,給幾個轉正指標,解決這些老民辦教師的後顧之憂。」
此話一出,先前的六隻小月亮又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