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孔太平領著孫萍走到門口時,院子裡空無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總是整個晚上都在外面乘涼,怎麼一下子就變得不怕熱了!他在院子中央大聲叫道:「都睡了嗎?還沒睡的出來一下。」喊聲剛落,家家戶戶都有人從門裡鑽出來。孔太平告訴大家,他準備到醫院裡看看兩個住院治病的老師,誰家裡有暫時用不著的罐頭、奶粉、麥乳精什麼的,先借給他用用。孔太平一開口,幾乎人人都轉身進屋拿出一兩樣東西來,一會兒就積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兩隻口袋裝好後就往醫院方向走去。走了半天,孔太平回頭一看,只有孫萍一個人跟在後面。往常這種事他不用開口,鞍前馬後總有幾個人跟著,特別是婦聯主任李妙玉,哪怕是用心去甩也甩不掉。孫萍走上來,接過他左手提著的那只袋子時,無意中碰了他一下。頓時,一種別樣的滋味襲上心頭。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大院裡的人為什麼要躲進屋裡,為什麼一個人也沒跟上來。他心裡罵一句:「這些狗日的東西,是想創造機會讓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這裡,腳下邁動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孫萍跟不上,一會兒就被拉開幾丈遠。急得她不住地叫著等一等。結果,二十分鐘的路程,他們只用了十五分鐘。
    一到醫院,孔太平就嚷著找白院長,見面後他將從鎮裡搜來的那些東西交過去,並要白院長寫一個收條,註明收到這些東西的時間是幾點幾分。白院長不理解孔太平的用意,還當他是害怕有人舉報此中有腐敗行為,邊寫收條邊說,幾隻罐頭幾包奶粉就是真的被鯨吞了,也上不了綱和線。
    倒是孫萍意識到其中的玄機,她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說:「鹿頭鎮有些人太噁心了!」
    孔太平沒做聲。白院長將收條寫好後,他們才去病房。
    一邊走,白院長一邊同他說了實話。胡老師他們病因其實已查明了,主要是營養沒跟上,身子太虛了,又趕上雙搶季節農活多人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狀特別嚴重。白院長對政治問題比較敏感,知道現在教師的情況很複雜,搞不好一顆火星可以燎起一場大火,所以特別吩咐主治醫生將病情說含糊一些。白院長說楊校長他們推測出了幾分,再三追問是不是有營養不足的問題,他們咬緊牙關沒有說出真情。胡老師一家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敢花錢買肉吃,就連端午節也只是買了一堆雜骨熬上一鍋湯。那個民辦教師的情況更糟。民辦教師有個孩子在地區讀中專,為了供孩子上學,暑假期間,他除了下田幹活以外,每天還要上山砍兩擔柴挑到鎮上來賣。昨天中午他柴沒賣完,人就暈倒在街上。白院長的話讓孔太平心裡格外沉重起來。
    孔太平出乎意料地來到病房,胡老師他們特別感動。楊校長和何站長還沒走。聽孫萍說孔太平是剛回來的,他倆不好一見面就發牢騷,但臉上的表情不如胡老師他們好看。孔太平沒有理睬這些,親自問過胡老師他們的情況後,當著大家的面表了硬態。說這個月十五號以前不將拖欠四個月的教師工資兌現了,自己就向縣委遞交辭職報告。
    孔太平這麼一說,楊校長就不好再掛著臉色了,他主動說:「我想了個可以減輕鎮裡負擔的辦法:讓學生們再擠一擠,騰出幾間教室租給別人辦企業,只要一個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學校就可以維持下去。」
    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說:「這樣做,你不怕人背後罵,我還怕哩,你當校長只管教書,若想做生意就將校長的位子讓給別人。」
    這時,田細佰的女兒田毛毛從門口跑進來,衝著孔太平問他幾時回來的。孔太平反問她怎麼在這裡,是不是家裡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辦教師忙說是學校裡安排田毛毛來照料他的。田毛毛是田細佰的獨生女,高中畢業後也在湯河村小學裡當民辦教師。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經事,一下子就將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著嬌非要表哥給她幫一回忙。田毛毛長相很動人,孔太平從小就很寵這個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態,一定要給田毛毛找個合適她的工作。他的確聯繫了幾個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願去。孔太平以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開口答應了。誰知田毛毛竟要他寫個條子給洪塔山,讓洪塔山以優惠價賣給她一千隻甲魚苗。
    孔太平很奇怪,就問:「你要這東西幹什麼?」
    田毛毛說:「當然不是放在家裡養,是別人托我要買的。」
    孔太平說:「毛毛,你別以為現在錢好賺,生意場上太變化莫測了,你涉世淺,小心幾個浪頭就折騰得爬不起來。」
    田毛毛說:「就這一回。賺點小錢將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說:「你要是想買什麼就對我說。」
    田毛毛一撇嘴說:「罷罷,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來,他抽出筆,就近找到一張處方箋,隨手寫了幾行字後遞給田毛毛。他告訴田毛毛,甲魚苗平常賣時要二十五元錢一隻,他讓洪塔山用十五元錢一隻賣給她。他要田毛毛別出面,直接將條子交給要買甲魚苗的人,然後按差價的百分之八十拿一份錢。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當,再三叮囑她,要她一手交條子一手收錢。田毛毛不以為然地要孔太平別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回到病房時,白院長正同楊校長談給自己的孩子換個班的事,白院長說現在的班主任對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視。楊校長否認有歧視這回事,但還是同意考慮,只不過得找個恰當的理由。孔太平來也就是看看,並沒有具體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撫慰了幾句,便轉身往回走。
    白院長送了一程後正要打住,孔太平還要他一起走一走。
    這一次白院長算是明白孔太平的想法:這麼晚孤男寡女的一對人在外面走,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對風月之事的猜疑。一路上,白院長不斷講些小故事,逗得孫萍笑個不停。白院長說現在搞計劃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針鋒相對地讓男人去結紮,免得他們搞些借腹懷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隨計劃生育工作組到一個村裡去打堡壘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纏著他們,非要代兒子做結紮手術,工作組不同意,老頭反將工作組的頭頭訓了一通,說他們挫傷了他計劃生育的積極性。孫萍的笑聲讓孔太平心裡很難受,他知道孫萍是下來鍍金的,時間一到就要飛回去,再艱難的工作,在她來看也只是談笑之間的事。然而,對他們來講,越是讓局外人發笑的事情,做起來越要嘔心瀝血,絞盡腦汁。
    鎮委大院子裡依然沒有人,孔太平拖著白院長在院子裡的空竹床上坐下來。白院長想早點離開,便大聲叫著李妙玉的名字,說是有人要開做結紮手術的證明。李妙玉像是站在門後,一聽到叫喊就開門出來。李妙玉笑著問白院長這一次是不是想將自己的舌頭結紮了。白院長巧妙地說,都到了晚上十點,孔太平還往醫院裡跑,他以為孔太平想做結紮手術,又不好意思大白天上醫院。李妙玉說就算是天下男人都得結紮,孔太平也不用挨那一刀,因為孔太平太優秀了。白院長抓住李妙玉的話,開起玩笑來,他問李妙玉是不是在打孔太平的主意,想重組家庭。李妙玉毫不示弱地回答,只要不犯錯誤,重組家庭也是件好事。
    孔太平這時候對什麼玩笑都沒興趣,他回屋再次沖了一個澡,然後也搬了一隻竹床到院子中間。在他洗澡的時間裡,先前有意躲避的人全都回了院子。孔太平坐定後,乘涼的人不斷湊過來問這問那。
    食堂炊事員老何最後過來,該問的別人都問了,老何只問一件事:「華西村那麼富,饅頭是不是還用粉蒸?」
    一院子的人都笑起來。
    孫萍一邊笑一邊說:「何師傅,你這種問法,有點毛主席語錄的味道!」
    孫萍這話提醒了孔太平,別人都睡著了以後,他還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裡細細琢磨:人再富吃的饅頭也還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髒東西多數是二把手偷偷扔的,這都是基本規律,到哪也改變不了。孔太平下決心要在三天之內搞清楚,自己不在鎮裡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他也要看看鎮長趙衛東的政治手腕有沒有長進。
    雞叫過後,天氣轉涼了。孔太平咳嗽一陣,翻身吐痰時,看見一個人影在一旁徘徊,有點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認出是副鎮長老柯。老柯平時跟他跟得很緊,有什麼小道消息絕不會放在心裡過夜。現在連老柯都猶豫起來,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個對策。
    天亮以後,孔太平讓辦公室主任小趙通知,早飯後開一個黨委、政府和人大負責人會議。小趙告訴他,趙衛東原定今天到縣裡去要錢,這時恐怕已經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趙與趙衛東是嫡親堂侄,就有意說:「趙鎮長知道我回來了,怎麼連照面也不打一個就走,該不是我在哪兒對不住他吧!」小趙是孔太平與趙衛東之間有些摩擦以後,孔太平有意提拔起來的。老柯開始還替他擔心,唯恐小趙為虎作倀。但後來的情況讓老柯打心裡佩服孔太平,小趙當了辦公室主任以後,常常直接從孔太平那裡領略到許多暗含殺機的話語。小趙當然會轉告趙衛東,可趙衛東又不能對這些話做出反應,那樣就等於出賣了小趙。由於這種顧忌,趙衛東不得不對自己幕後行為有所收斂。
    趙衛東果然沒敢走,而且是第一個趕到會場。
    等人一到齊,孔太平就宣佈開會。會議議題有兩個。第一個議題是如何搞好社會治安,協助派出所收繳賭博罰款。孔太平沒有說出自己昨晚與黃所長達成的協議,只說今天在家的幹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帶隊。有兩個人當即表示不同意這麼做,其中就有老柯。
    老柯說:「現在老百姓對壓在他們頭上的各種稅費早就十分反感,若再介入派出所罰款之事,就會讓老百姓嘴裡多一種罵名。」
    老柯平時總與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對,反讓大家迷惑不解起來,沒有一個人敢輕易表態。事際上,老柯的反對是孔太平會前安排的,什麼原由他卻沒有說明。孔太平借口讓大家再想想,轉而進行第二個議題。他先問趙衛東有多長時間沒有回家。趙衛東說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問了幾個人,得到的答覆是最少的人也有二十天沒有回家了。到這時,孔太平才說,第二個議題是幹部休假問題。因為雙搶已基本結束,所以,他提議鎮裡的幹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優先照顧三十天以上沒有回家的人。孔太平的提議讓到會的人一個個露出燦爛的笑容。趙衛東開始也跟著笑了幾下,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什麼,板著臉表示不同意。可是趙衛東的反對一點用處也沒有。孔太平說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鬧離婚時,組織上一概不負責任。大家都笑著勸趙衛東接受這個提議。趙衛東只好勉強答應下來。孔太平要小趙以組織的名義通知趙衛東家裡,從今天起給趙衛東七天休假時間。
    孔太平由衷地說:「趙鎮長太累了,必須採取強制手段讓他休息一陣。」
    剛說完,孔太平就回到第一個議題。老柯應聲而起,將剛才說過的話又強調了一番。老柯的話很長,他將鎮裡必須收的每一項稅費對農民的影響細細數著說了一通。老柯一口氣說了五十分鐘。他歇下來後,會場上冷了幾分鐘。到九點鐘時還沒有人說話,孔太平一敲桌子,說不能佔了趙鎮長等人的休假時間,第一個議題過後再說。孔太平知道別人都不願上街和群眾對著幹,他開這個會的真正目的只是放趙衛東的假,收罰款的事他自有主張。
    散會後,幾個幹部圍著他說,他們還以為孔太平今天只是傳達出外考察的情況。孔太平說這事過一陣有了空再坐下來細細地說。接著他又指出他們用詞不當,考察情況只能匯報,不能傳達。
    李妙玉說:「你是一把手,怎麼能向我們匯報哩,只能是我們向你匯報。」
    孔太平對這種回答在心裡表示滿意,他已經看出來剛才的會開始立竿見影了。趙衛東和另外幾個幹部剛走,孔太平又將鎮裡的幹部們叫到一起。
    這一次他只說一句話:「鹿頭鎮的幹部今天誰也不許笑。不管見了誰,哪怕是來領結婚證的,也要板著臉。露不出殺氣也要露出些狠氣來。」
    接下來,小趙按孔太平的吩咐,讓稅務所和工商所的頭頭帶著所有的人火速到鎮委會開會。同時又以鎮委會和鎮政府的名義發了一個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罰款通知書的人,在今天下班之前將全部罰款交到鎮裡,否則後果自負。稅務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領著他們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沒有向他們作什麼交待,只是叫他們一個個跟緊些,路上不許說說笑笑,更不准打打鬧鬧,身上的制服是必須穿得整整齊齊。轉了一圈回來,孔太平讓他們集中在二樓會議室打撲克下棋,自己則帶著鎮裡的幹部們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兩圈剛走完,孔太平獨自一人再次上街,見了人也不說話,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頂多只是用鼻子哼一聲。惹得滿街的人都用一種惶惶不安的目光打量著他。最後,孔太平走進鎮委會院子對面的一家商店,站在香煙櫃檯前,他掏出一張十元錢的紙幣遞過去。賣貨的女孩正問他要哪種牌子的煙,一旁站著的老闆馬上跑過,取了一盒精裝紅塔山香煙放到孔太平面前。
    老闆說:「孔書記從不抽煙,怎麼這回也破戒了?」
    孔太平將精裝紅塔山香煙推了回去。他說:「來包三五或者希爾頓。」
    老闆將孔太平重重地看了一眼,低頭從櫃檯底下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煙。「洋煙太沖,只有特別需要提神時才可以抽。」老闆說。
    孔太平拿上煙就走。老闆在身後追著說要找錢給他。
    孔太平說:「給你湊個份子,早點去派出所將老婆贖回來!」
    他剛回到鎮委院子裡,幾個高音喇叭就同時響了。先是報時的滴滴聲,然後女播音員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一點整,離鎮委會上午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離鎮委會下午下班時間還有七個小時。無論是鎮委院子裡還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聽出了那種最後通牒的倒計時的味道來。接下來女播音員就開始一遍遍地廣播貼在街上的那份緊急通知。孔太平上到二樓會議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這一次人人面孔必須十分嚴肅。天氣很熱,還沒出門大家身上的制服就被汗水濕透了。因為孔太平在頭裡帶隊,他們也不好說些什麼,加上心裡對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讓他們做起來挺認真。冷冰冰鐵板模樣的一群人在小鎮的窄街上流動時,雖然已近夏日正午,卻也有一股涼嗖嗖的東西滲到四周的空氣中。
    孔太平正在當街走著,一輛桑塔納迎面駛來。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車,便理也不理,昂著頭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桑塔納靠到街邊,個子和模樣都讓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從車子裡鑽出來,老遠就大聲說:「孔書記,我有急事正要找你。」
    孔太平說:「過了今天再說!今天我沒空!」
    洪塔山還要開口,孔太平突然說:「你那養殖場的幹部有沒有人賭博?惹毛了我,就是經濟命脈,我也要查封。」
    洪塔山一愣說:「你這是說的哪門子話?」
    孔太平說:「我還想見識一下,在鹿頭鎮有誰屙得出三尺高的尿!」
    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場上煉成精怪的人,他意識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馬上露出一副骨頭軟了的模樣說:「我這飯碗還不是孔書記你給的,我可不敢讓它變成石頭來砸自己的腳。」
    洪塔山站在街邊,一直等到孔太平領著那群人走過去後,才轉身上車。
    上街轉了四圈,食堂的飯已熟了,還不見有誰送罰款來。孔太平心裡有些不踏實,卻不讓表情露出來。他讓兩位所長帶著自己的人到鎮委會食堂去吃飯,一個人也不許回家。有幾個女人推說家裡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開始沒有阻攔,等她們走到院子門口時,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來,將女人們一個個罵得狗血淋頭。
    孔太平一聲聲都在說:「今天是非常時期,就是家裡死人失火,也必須堅守崗位。」
    孔太平罵她們時,許多人都從院門外邊往裡望,那些話裡的每一個字都能聽清。孔太平平時對人態度不錯,從不直接批評普通幹部和群眾,對女同志尤其和氣。這也是月紡對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大家立刻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和關鍵性。女人們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讓事務長大張旗鼓地到鎮委院門前的商店裡搬回四箱啤酒,然後自己帶頭上陣,舉著酒杯同大家一起鬧。稅務工商的幹部酒量一向不錯,孔太平又讓鎮委會一些會鬧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時間,食堂裡碗盞叮噹人聲鼎沸,轉眼間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讓事務長再去搬兩箱。事務長搬了啤酒回來時,悄悄告訴孔太平,說是外面有些人藉故辦事,在偷偷地看動靜。孔太平心中有數,讓他別著這個急。事務長剛走,老柯又湊過來,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斂,這麼大吃大喝傳出去影響不好。孔太平說有時候大吃大喝是一種很好的工作方法。
    一頓飯用了兩個小時,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興,連那幾個挨了訓的女人也都帶著醉意說孔太平工作確實有方,跟著他,她們願意指哪打哪。
    孔太平沒有醉,他只喝了很少幾杯酒,看見拐角處有人在偷偷張望,他故意大聲說:「下午依然是一邊休息一邊待命,一過四點鐘就行動!」
    太陽剛一偏西,廣播喇叭裡就說離鎮委會下班時間還有三個小時。
    三點過五分,鎮委大院對面商店的老闆第一個將罰款送來了。緊接著交罰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樣,一來就是一串。交完罰款,他們都要問一個相同的問題:罰款以後還會不會吊銷他們的營業執照。稅務所和工商所的人聽了很奇怪,他們從沒有說過要吊銷誰的執照的話。孔太平不讓他們將謎底揭穿,他要他們對那些人說,現在個體戶太氾濫了,該關的就要關,該管的就要管。這話一點也沒有違反國家政策,但從孔太平嘴裡說出來時,卻有一股殺氣。孔太平再次強調,現在這個時候,當領導的就是要時時透露一點殺氣給人看。
    孔太平看著小趙的登記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個人,抽屜裡的現金塞得滿滿的,臉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開心,派出所黃所長急匆匆地闖進來。
    黃所長腰裡吊著一把手槍,見了面就嚷:「孔書記,你可不能將我們的油水揩乾淨了呀。」
    孔太平說:「哪裡哪裡,我們絕對保證只收今天一天,以後的全歸你。」
    黃所長說:「我們哪有以後,不到天黑就會收光的。」
    孔太平說:「不會的,絕對不會。小趙,我們收了多少人的罰款?」
    小趙心領神會,馬上說:「才二十多個。」
    黃所長說:「趙主任,你別太小瞧我們的偵察能力了,你們已經收了三十九個人的罰款,正負誤差不會超過兩人。」
    孔太平心裡吃了一驚,他怕事情搞僵,忙說:「我們也沒料到局勢會變化得這麼快。」
    黃所長說:「孔大書記別說挖苦話!我們有我們的難處,槍桿子不能對人民專政。人民公安只能保護人民,不像你們,人民政府專管人民。」
    孔太平說:「都是為共同事業效力賣命。我看這樣,鎮裡這邊就收到現在為止,剩下的都讓他們去派出所。」
    黃所長很乾脆地說:「不行!」
    孔太平一見黃所長的態度很強硬,就先拐個彎說:「要不這樣,剩下的還是你們收,至於我們已經收了的,找個機會,我們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這邊一軟,黃所長就不好再強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開始協商。孔太平想了想,見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只好答應他。黃所長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趙先將現金送到銀行裡存起來。小趙從未見過這麼多錢,一個人不敢去,就叫小許開車送。他倆剛上車,馬達嗚嗚叫著沒有發動起來,辦公室的電話鈴突然響了。
    孔太平拿起話筒一聽,竟是趙衛東。
    趙衛東上午出了鎮委大院,其實並沒有回去。孔太平心想趙衛東果真不好對付,竟會貓在鎮裡隔岸觀火。趙衛東說,他剛得到消息,派出所準備半路攔劫,將鎮裡收到的罰款控制在手裡,爭取分配的主動權。黃所長判斷鎮委會的人不敢將這筆巨款存放在辦公室,一定會在天黑之前送到銀行裡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銀行與農業銀行附近分別把守著。孔太平不便問他躲在哪裡。趙衛東說清楚瞭解到的情況後,要孔太平再讓小趙給他家裡打個電話,說明他上午沒有回家休假是因為鎮裡有突發事情,今晚他會回家的。趙衛東帶來的消息讓孔太平心裡很惱火,他沒料到黃所長竟如此膽大包天,想對黨委和政府動武。惱火之餘他又有點不相信。
    孔太平讓小趙將全部現金從車上拿下來,又讓小許步行出去轉了一圈。
    小許見到的情形真如趙衛東所說。不僅銀行門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鎮委大院門口也有一個拿著對講機的警察在望風。
    孔太平不由得對趙衛東心生些許謝意來。他地想了一陣,很快就有了冷靜應對的辦法。首先他親自給教委、電視台和縣裡的二把手蕭縣長打電話,請他們今晚來鹿頭鎮參加一項重要活動。然後他讓小趙坐上吉普車,到兩家銀行門口去逛一趟,將黃所長的人從鎮委大院門口調開。小趙和小許一動身,大門口的警察果然尾隨而去。趁此機會,孔太平叫人趕緊去叫教育站的何站長來商量要事。一切安排好,孔太平見還有點空,就打電話問洪塔山上午來找自己有什麼事。洪塔山不肯在電話裡說,非要與孔太平面談,孔太平只好讓他來一趟鎮委大院。
    在等候鎮教育站何站長的空隙裡,孔太平聽完洪塔山要說的事。
    洪塔山的養殖場裡,昨天來了幾個客戶,偏偏田細佰正在甲魚池旁邊的棉花地打農藥殺蟲。洪塔山怕被客戶碰見會有不利因素,影響簽訂銷售合同,便親自去找田細佰希望他稍緩兩天再打農藥。結果雙方幾乎發生了衝突,田細佰差一點用鋤頭敲碎了洪塔山的頭。聽說舅舅如此莽撞,孔太平在心裡又氣又笑,他答應明天抽空去處理這事。兩人分手時,孔太平告訴洪塔山,他寫了一個條子,答應給人一些甲魚苗。洪塔山用詞很漂亮,他說只要是孔書記的指示,他絕對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辦。
    洪塔山剛走,教育站何站長就來了。孔太平非常嚴肅地先要他用黨性來做擔保,然後才告訴他,無論他想什麼辦法,一定要緊急通知全鎮各學校校長,晚上八點鐘準時趕到鎮委會會議室開會,而且必須保密,開會之前不能讓消息走漏給外界。何站長有些摸不著頭腦,孔太平不肯透露半點信息,只說絕對不讓他們吃虧。何站長琢磨著真的有好處,就跑到鎮外的必經之路上,分別告訴各個村的人,讓他們給村小學校長捎信,可能有民辦教師轉正指標下來,要連夜討論。

《痛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