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長的蒙著一層淡綠色平絨檯布的大會議桌前,圍坐著登海鎮三十幾個村子的黨政首腦。會議是登海鎮委召開的,但坐在迎門顯著位置上的,是面色清潤端莊、四十歲略微出頭的縣委書記祖遠。他是一年半前調到這裡來的,據說是市裡重點培養的幾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幹部之一。祖遠旁邊,同樣顯著的位置上就座的,是一位同他形成鮮明反差,面容清、銀絲罩頂的瘦老頭兒。他是祖遠大學時代的老師,後來是省報副總編輯,兩年前已退居二線,但在省裡仍然算得上一位頗為活躍的人物。這次下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跑一跑看一看,為下月將要召開的省委農村工作會議和全省農村改革先進經驗交流大會,提供一兩杯「清茶」,或者飯後茶餘磨牙的「橡皮糖」。
正在發言的是龍山後村支部書記張仁。小伙子頭一次在縣委書記和省裡的大幹部面前說話,眼睛緊盯著手裡的小本子,鼻尖上方端端正正地擎著一顆汗珠。他講的都是老掉牙的問題,而且是真正的「問題」:城市改革對鄉鎮企業的衝擊怎麼辦?
像他們那種遠離城鎮的貧窮山村怎樣才能真正發展起來?等等,等等。坐在他對面的鎮長蔡黑子,幾次打著眼色制止他講下去,他都沒有看見。蔡黑子只好裝作認真聽的樣子,不時打量一眼祖遠和邢老——這是祖遠對省報副總編輯的尊稱——的臉色。
好在祖遠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神情。邢老那老頭兒,還不時問幾句,在本子上寫幾個字,顯得頗有興趣的樣子。
儘管如此,蔡黑子肚裡還是像吞進了一隻蒼蠅。這個張仁純粹二百五一個!人家領導到這兒來,說一聲主要是聽聽問題,你就真地給我下起蛆來啦?我登海鎮是全縣農村改革的先進典型,發展鄉鎮企業的先進典型,成功的經驗還講不完勒!他瞥一眼坐在張仁旁邊的鎮黨委書記。那小子倒顯出悠然的樣子。唉,也難怪!新官上任,有幾個願意聽頌揚自己前任政績的?何況這個三十二歲的毛小子,正在不擇手段地要把權朝自己懷裡摟!瞎,如果不是因為幾個娘兒們翻了船,怎麼會有今天!
蔡黑子姓蔡名聰,「黑子」是人們贈送的「雅號」。那黑據說有兩層意思。一是皮膚黑,不僅臉、手、腿、腳,連終年不見天日的那玩藝兒也黑得不摻半分假。
二是心黑,搞女人論打往上數,整人論翻撲克牌往下攤,受賄送禮海參海米成箱成麻袋地進出,吹牛邀功日頭月亮的光也敢往自己臉上貼。去年因為搞女人的事鬧大了翻了船,但也並沒有能夠把他怎麼樣,他依然明裡暗裡,試圖控制登海鎮的局面。
今天他唱的是岳鵬程的戲。偏偏這個「梅蘭芳」到現在還沒登場。……不好!
祖書記的眼珠轉到窗戶外邊去了,那老頭兒也用手掌攏起一絲不亂的鬢髮。不能讓張仁胡扯下去了!蔡黑子清了清嗓門,便要接過話頭。
恰在這時,岳鵬程出現在門口。
張仁的發言停止了,整個會場的目光轉移了方向。只有邢老露出了幾分詢問幾分疑惑。
「我來介紹一下。」敏捷的鎮黨委書記沒等蔡黑子起身,先向邢老開了言。
「岳鵬程。大桑園村總支書記,遠東實業總公司總經理。」
「咱們見過面。」邢老像老朋友似的打量著岳鵬程:「嗯,比過去胖了,發福啦。」
岳鵬程一楞,祖遠等人也面露驚詫。
「你忘記我是幹什麼的了嘛!報上發過你的照片,我簽的字,咱們還不算是老相識?」邢老晃著岳鵬程的手,認真地笑著。「農民企業家、改革家,大名鼎鼎,如雷貫耳啊!我一來,你們這些書記,就又向我耳朵裡灌嘛!」
「邢老誇獎。老農民,老農民一個。」岳鵬程應酬地笑著。
「坐吧!」祖遠打過一個手勢。岳鵬程正要向裡邊一個空位子那邊去,鎮委書記搬過一把椅子,讓他挨著自己坐下了。
「媽拉個腿,搶鏡頭拍馬屁倒有一套!」蔡黑子肚裡忿忿,卻爽朗地笑著說:
「鵬程啊,你這是又被那些參觀取經的包圍了吧?」
「來了兩個大鼻子,想跟我合資建遊樂場。我這是跑鬼子才跑出來的。」
與外商談論修建遊樂場的可能性,是十多天前的事,岳鵬程隨手拉過來,只是為遲到圓圓場,卻立刻引起了邢老的注意。
「建遊樂場好哇!談得怎麼樣?要建就建個大的,像深圳灣和香蜜湖度假村那一種。什麼過山龍啦,摩天樓啦,碰碰車啦,都有。上去玩一次提心吊膽,下來一輩子都忘不了。現在農民手裡有錢,花個十塊二十塊不在乎,有你的好買賣做!是不是?更重要的是意義非常。咱們省裡沒有,全國的大城市也沒幾個有,你這農村裡就有啦!這是讓全世界都刮目相看的事情哩!」
他掃視全場。幹部們的情緒被他幾句話煽動起來。好像遊樂場已經開始營業,大把的鈔票已經到手,裡根和戈爾巴喬夫正遙相祝賀。
岳鵬程咧了咧嘴,心裡說:又是一個看出殯不怕喪大的手。你能跟人家香港的大亨比?不用說像深圳灣和香蜜湖度假村那種,需要上千萬、上億外匯,人家大鼻子不瞎眼不會向咱這兒投那麼大本兒;就是人家投,建起來,光是維修費、管理費、折舊費,也得把我大桑園那筆家業踢蹬乾淨。掙錢?等老百姓都餓成青魚乾再說吧!
岳鵬程話不出口,邢老和幹部們更以為說中了他的心思。蔡黑子帶頭鼓起了掌。
會場上只有一個人看出了岳鵬程的心思,並且聽清了他肚裡罵人的話語。這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小伙子。青年式濃髮在額前飄著,顯得隨意極了。臉盤是寬圓型的,卻不胖;幾撮從未刮過的黑而柔弱的鬍鬚,翹在緊閉的唇邊。體態修長,顯得有幾分贏弱,透過短袖衫突起的胸肌,卻又使人覺出他的內在的強悍和堅毅。從進入會場,他便坐在那個不引人注目的邊角,不動聲色地聽著、觀察著。遊樂場引起的暄嘩,也沒有能夠感染他。他只是調換了一下交錯的兩腿的位置,把似乎漫不經心的犀利的目光,幾次落到岳鵬程臉上,和在會議桌上不時活動著的那兩隻手上。
他叫岳羸官,是岳鵬程的兒子,小桑園村農工商綜合開發公司經理和事實上的黨支部書記。
「鵬程剛從煙台那邊回來。」蔡黑子意猶未盡,帶著誇張和誇耀的語氣,「要承包開發一座海島。這在咱們縣又是一個創舉!」
「鵬程,把你那兒的情況,給邢老匯報匯報。」祖遠提議說。
張仁的發言不了自了。同往常一樣,逢到這種場合,主角總是岳鵬程。別人至多作一點點綴或補充填空的工作而已。
岳鵬程目光炯炯:「向領導匯報,我是求之不得。不知領導要聽哪方面的?」
「邢老很關心鄉鎮企業的命運,你可以重點談談這方面的情況,經驗、教訓,都可以。」
岳鵬程說:「大桑園和遠東實業總公司這幾年取得的成績,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富民政策和各級黨委領導支持的結果。以前講得很多了,再講也變不出新花樣。我想把我家裡眼前的情況和下一步的設想,向邢老匯報一下,不知……」
「好,很好嘛。我最想瞭解的就是這個。」未等祖遠表態,邢老用手指點著桌面,做了一個鼓勵性的手勢。
「有人說,城市改革必然衝擊和淹沒農村的經濟改革,我不同意這個說法。」
妙語驚人。會議室一下子被抓到手裡。
邢老:「哦?談談你的這個想法。」
岳鵬程卻轉了話鋒:「道理甲乙丙丁,理論家一列,和秋天曬苞米似的。我還是講我的海島開發。如果不是城市經濟體制改革,提倡開放搞活,那海島再閒一萬年,也輪不到我岳鵬程動半個指頭!」
停頓了一下,見邢老和祖遠點了頭,又說:
「所以,前些日子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兩位領導,問起我對鄉鎮企業的前景怎麼看,我說了句大話。」
「什麼大話?也說給我們聽聽。」
「我說:鄉鎮企業不是能不能存在、能不能發展的問題,是要打到全國去,和國營企業競爭的問題。」
會議室裡出現了靜場。「大話」似乎大得堵住了人們的喉嚨。
「剛才幾位同志發言,——當然我們還訪問過其他一些農村幹部咯。」邢老扶了扶眼鏡,緩緩地說,「都談到不少鄉鎮企業因為原料、市場或其他方面的原因被擠垮的問題。岳鵬程同志,你對這個問題怎麼個看法啦?」
岳鵬程欲言又止,露出幾分為難的神情。
「怎麼看就怎麼說嘛。」祖遠鼓動著,「說說你的做法也可以嘛。」
「擠垮的問題我家裡不存在。看法的事,咱是土包子,說了也白招人罵。要說做法,我倒可以念幾句生意經:『死店活人開』。『頭等商人一盞燈』,還有一句違犯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法的:『驢屌抗不了棒棰,好漢打不過死囚。』」
違犯衛生法的話,並沒有使邢老感到不衛生。他認真地一句一句重新問過,並且記到本子上,才又抬起頭:
「你那個海島開發計劃進行得怎麼樣了?」
「正在談判,很快可以簽約。」
「開發海島可不同於建設一個村子,鬧不好可是要賠本的。」
岳鵬程一笑:「我只怕一下賺得太多,人家不高興。」
「預計一年能賺多少?」
岳鵬程似乎帶上了幾分猶豫:「邢老要我說實的還是說虛的?」
「唔?實又怎樣,虛又怎樣?」
「實的,一年不下一百萬;虛的,一年十萬加一個零頭。」
邢老驚異地抬了抬下巴,又偏了偏腦殼。在他的記憶和經驗中,任何一個企業實得利潤的數額,比起上報的數字,總要少得多。
他第一次碰到了完全相反和違反常規的情況,兩眼茫然地搜索著那張並無多少特異之處的面孔,試圖發掘隱藏在那張面孔裡的奧秘和神奇。
他的努力沒有成功,直到祖遠在他耳邊嘟哦了一句,他才霍然大笑著,把手指向岳鵬程:
「好你個狡猾的岳鵬程!你就不怕我到稅務局去奏你一本?哈……」
笑聲中,他對岳鵬程的忠厚坦誠留下了印象。關於岳鵬程的種種奸詐兇惡的傳聞,化作一股風從腦子裡吹走了。
在岳鵬程心目裡,他卻成了一個同只會背誦唐詩宋詞、對人世間事沓無所知的老學究沒有多少區別的人物。
「你那宏圖,什麼時候可以實現哪?」「「一月後開工,兩月後受益。」
開發一個利潤不下百萬的海島,只要一兩個月時間?邢老沒有再問,只是把要求證實的目光,投到祖遠臉上。
「如果邢老有興趣的話,今天散會後我陪邢老到島上去視察視察。兩個月後的今天,我再請邢老去參觀剪綵。祖書記可以隨行作證。」
疑惑變成了激動。邢老不無惋惜地說:「這次任務很急,今天我們還要趕到五蓮縣去,你那兒沒時間了。不過說好了,兩個月以後我是肯定要去的!」
他站起,扶著椅背就地轉了半圈,伸出手臂用力一揮,朗聲說:
「我們中國地大物博,為什麼總是發展不起來,總是跟在人家屁股後邊挺不起腰桿來?原因固然很多,缺乏這種有頭腦、有氣魄,能夠創造高速度、高效益的幹將,我看是主要的一條!不僅農村缺,城市裡缺,黨政機關尤甚!小心翼翼,亦步亦趨,只知道看上司的臉色,只知道保頭頂上那個官翅子。依靠那樣的幹部,中國的改革、發展,猴年馬年也成不了氣候!」
他回到座位,對祖遠和鎮委書記說:「剛才說的海島開發,你們關心一下。有了眉目給我打個招呼,我請省委領導和新華社。《人民日報》的同志來。這不僅對你們縣、你們鎮,對全省、全國也應該是一個鼓舞嘛!」
「邢老的意見,是對我們很大的教育和激勵!」祖遠神采飛揚。「海島開發我們一定要促上去!不僅促上去,還要借這個東風,把登海鎮和全縣的鄉鎮企業推向一個更高水平!以不辜負省裡的老領導對我們的關懷和期望!」
他鼓起掌,鎮委書記、蔡黑子和參加會議的縣鎮幹部們,一齊鼓起掌。
邢老這時倒沉靜下來,目視著會議桌兩邊的黨政首腦們,說:「關於鄉鎮企業和農村經濟改革,你們有些什麼話要說沒有?啊?可以各抒己見嘛!」
沒有人回聲。祖遠看了看表,看了看鎮委書記,正要提議散會,會場一角響起一陣低聲議論。
「不要開小會嘛!有話大聲講!」蔡黑子覺得,整個會議似乎還缺少了「大家表態」一項內容。
議論聲消失了,會場的那個邊角站起一個敦實英俊、還帶有幾分學生氣的青年——大龍溝新任支部書記初勝利。
「我們覺得,大桑園岳書記的經驗確實了不起。但我們學起來,困難太大。」
語驚四座。祖遠和鎮委書記停止了悄聲交談。邢老拿著已經收攏的筆記本側轉身來。那些縣鎮幹部們,露出或者驚訝、或者疑惑、或者氣憤的神情。
「初勝利,你這是什麼意思?」
蔡黑子的臉真地「黑」下來,口氣裡透出逼人的氣息。登海鎮各村的支部書記,三分之二是去年按照上級強制性指示換上來的年輕人。這夥人眼空心大,經常不聽招呼。初勝利就是其中的一個。但蔡黑子想像不到在這種場合下,他敢公開跳出來亮相。
倒是岳鵬程坦然自若、厚厚的唇邊和眼角閃過幾絲淡漠的笑紋,兩手搭胸,不動聲色地靠到椅背上。
一看議論的方向,一看站起來的人,岳鵬程心裡就明白了要發生的事。但他成竹在胸,相信事情只會使自己贏得比方纔已經贏得的更多。對於初勝利,他眉毛兒沒挑一下,只把目光俏悄地瞟向坐在初勝利旁邊的那個額頭、鼻子酷像自己的小伙子身上。「龍虎鬥!」他腦子裡出現這樣一個明晰的信號。
「我是說,我們那邊的條件,與……與大桑園完全不同……」此時此景,當過兩年中學學生會主席的初勝利,嘴巴也變得笨拙了,「不能照搬岳書記的……經驗……」
蔡黑子見他這樣說,朝祖遠和邢老瞟過一眼,批評說:
「你這個支部書記是怎麼理解的嘛!邢老和祖書記的意思是要我們照搬嗎?是要我們學習岳鵬程同志的精神實質,發展農村的經濟改革嘛!你剛當支部書記沒有經驗,以後可要加強學習喲!」
他見祖遠微微點頭,這才寬厚地擺擺手,示意讓初勝利坐下。
初勝利依然站著:「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登海鎮要想真正發展起來,還得有另外一條路子。……」
「哦?」邢老抬了抬眼鏡,朝正要發火的蔡黑子示過一個眼色,說:「你說說看,還得有另外一條什麼路子呀?」
「還是讓羸官來說吧。」初勝利忽然坐下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一旁的羸官。
羸官端坐,沒有任何表示。
「羸官,可以把你的設想和計劃,給邢老和祖書記匯報一下嘛。」鎮委書記鼓動說。他顯然瞭解一些內情。
羸官是中午才決定參加會議的。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意見,他曾經給鎮委書記和幾個關係不錯的村支部書記透露過。因為沒有實行,他並沒有想在這種會議上公開。
只是由於方才會場上形成的氣氛,觸動了他內心深層的一根十分隱秘、敏感的神經,他才斷然改變了主意。
「其實並沒有什麼。」他向前拉了拉椅子,很平靜地說。他知道,在這種場合和氣氛面前,在自己與親生父親岳鵬程目前這種特殊關係的情況下,任何渲染或誇張,甚至一種稍許激動的情緒,都只能被視為張狂和無知。
「我們只是覺得大桑園的經驗有它的特殊性。比方起步早,基礎雄厚,離城鎮近,交通發達,再加上其他種種有利條件。所以,承包開發海島也罷,打到全國與國營大企業競爭也罷,都是可以鼓舞人的。但這對於全鎮發展較晚的絕大多數村子,特別西片、北片的丘陵山區,恐怕只能說是天上的光景。至少十年以內沒有這種可能性。這提出一個問題:像這類村子目前應該怎麼辦,應該走一條什麼樣的發展路子。這是個鋼釬碰石錘的問題,不是單純學習什麼精神實質可以代替或解決的。我覺得,這件事縣鎮領導是很清楚的,邢老就更不要說了。」
會場上一時出現了真空。
「嗎啦嗎啦喉——!」「唧——了!「唧——了!」窗外楊樹上尋偶的雄蟬,終於找到了炫耀的機會,竟相把歌聲拉得甜潤悠長。幾隻黃腦殼紅尾巴的小鳥在綠蔭中嬉戲。一隻還帶著滿身稚氣的頑皮傢伙,似乎想窺探人間的秘密,用小嘴在窗戶玻璃上「笛笛」地敲擊著,同時把兩隻嬌嫩的翅膀,撲扇得活像兩只多彩的蝴蝶。
邢老微瞇著眼,看似並不專心地聽完,又低聲向祖遠詢問了幾句什麼,目光詫異地在羸官和岳鵬程臉上打了幾個交叉。然後,平和地問道:
「羸官同志,你有什麼具體想法沒有哇?」
「具體想法當然還不成熟,或者說還沒有實施或實行。」
羸官知道,自己已經取得了第一個回合的勝利,語氣愈發平靜、沉穩。他說:
發展農村商品經濟必須因地制宜,多種辦法,多種路子。原則就是一個:有利於發揮自己的優勢。就登海鎮多數農村來說,最大的優勢是山多土地多。離開這個優勢去談發展,好比趕著牛車登月球,抓把西北風蓋大樓。發揮山多土地多的優勢,一是地上,一是地下。地下,李龍山裡,石灰石、火山灰、鐵礦石、粘土樣樣有,辦個水泥廠,絕對是天作之合。地上,過去就是糧食。但要翻身,單純種糧食不行,必須上林果和其他經濟作物。如果我們從現在開始,把地下地上這兩個優勢用好用足,從開山採礦到運輸粉碎、燒製銷售,從果樹管理到果品收藏、深層加工,各自形成一個「一條龍」網絡,山和土地就會變成搖錢樹和小金礦。絕大多數農村就不愁發展和富裕不起來。而這種發展和富裕是誰也動搖不了,可以立於不敗之地的。
他說:小桑園原有蘋果五十畝,桃、梨、杏五十畝。前年一次栽了一百畝葡萄、二百畝山植。此外還有幾個廠子。我不說廠子怎樣,也不說桃梨杏葡萄怎樣,單是山植一項,去年國家牌價八毛七,實際賣到一塊五。今年我不向多里說,按一斤一塊錢。一畝地五千斤,二五就是一百萬。這是地上一項。地下,大伙都知道小桑園村後那座山整個兒是個石灰石礦,儲量足夠一百年開採。水泥廠建起來,單是開採、賣料、運輸這三項,一年五六十萬純利手拿把攥。地上地下這兩大項加起來,我小桑園就能穩保人均收入一千元的分配指標。
羸官有板有眼、不緊不慢的一席話、一本帳,使會議室裡變得一片空曠。在這片空曠裡,一切浮躁、喧嘩、誇耀,都變得有氣無力了。
岳鵬程也被震動了、這是自從他們父子分道揚鑣以來,他第一次聽兒子擺肚子裡的譜。他早知道兒子不是一隻善鳥,但這譜精細到這種地步仍然是他未曾料到的。
他不能想像,一個對城鄉經濟改革態勢沒有深入研究的人,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
而這個人正是自己當年四處作講用報告的年齡啊!他內心湧起一股熱潮。熱潮衝擊得他幾乎不能自制:兒子,這是與自己血脈相通的兒子呀!然而,他很快便想起了兒子的鋒芒所向,心中不覺又黯然了。
他偏著腦殼,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彈撥著,眼睛專注地研究起面前的魯王瓷茶杯的色澤和花紋來,完全是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
羸官的發言還在繼續:
「剛才我算的是我們小桑園的一筆小帳。前些日子,我給俺們北片的夥計們算了一筆大帳。如果從現在起,在保證糧食產量的前提下,集中全力發展果品和水泥,兩年以內,北片十二個窮村就會甩掉窮帽子;四年以內,十二個窮村就會成為十二顆金豆子。咱們鎮的經濟中心,恐怕就得來個北風壓倒南風啦!」
羸官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初勝利和一溜方才沒精打采的支部書記們也都閃出一排排銀樣的牙齒——十二個支部書記,十二個青皮後生。
邢老只顧向本子上記著。祖遠在側耳聽鎮委書記的小聲匯報。參加會議的縣鎮幹部和另外一些支部書記,三三兩兩開起小會。
「對於羸官同志剛才談的這些,大家有什麼疑問或不同意見沒有?」邢老抬起頭,把目光通過眼鏡框架上方的空隙,投向會議桌的兩邊。
「我收回剛才提出的那幾個難題。」張仁鼻子上的汗珠變作一片黑紅的光澤,講話也自如起來,「我們龍山後屬於西片,但我自動報名,參加北片的『二龍戲珠』計劃。」
小伙子隨口贈送了一個好聽的代號。幾個東片和南片的支部書記,也在躍躍欲動,準備向「二龍戲珠」靠攏。
「我提兩個問題。」坐在岳鵬程一側的城關李村支部書記楊大炮,不失時機地站起來。羸官早已注意到,方才岳鵬程丟給他一張紙條,並且示過一個不易察覺的眼色。
「小岳經理提出的這個『兩條龍』,聽起來確實靈妙。但我總覺得有點玄。建水泥廠要一大筆錢,過去縣裡想搞都沒搞成,我先不說了。我只想說種果木的事兒。
據我粗略估算,一畝蘋果或山楂,單是買樹苗也得一二百塊錢,如果大面積栽種,不知西片北片,誰家一下子能出得起這筆錢,這是一;二呢,連三歲孩子都知道,桃三杏四梨五年,山植快也少不了四年。這麼長時間不受益,還得白貼上水糞管理費。小岳經理剛才說兩年甩窮帽子,四年成金豆子,還有北風壓倒南風。我這麼琢磨著,如果真那麼辦,恐怕得換幾個詞兒:兩年戴孝帽子,四年變骷髏子,南風不壓北風也早倒啦!我的話完啦。」
話雖然尖刻,卻戳到了要害。羸官清楚地看到,岳鵬程臉上掠過一層勝券在握的自信和得意。他有意讓那自信和得意持續了一段時間。才開口說:
「這怨我剛才役講清楚。樹苗的事是這樣:蘋果、山楂、葡萄,我那兒育了幾十畝,可以滿足供應。手頭有錢買的我們收下,一時拿不出錢的,等燃了錢再還也不晚。這是對第一個問題的答覆。」
他故意不看岳鵬程,朝楊大炮很有禮貌地點點頭,又說:
「關於第二個問題,也就是受益時間的問題。我想有人大概好長時間沒看報紙和聽廣播了。矮株密植新品種蘋果,一年可以結果;山植至多三年。不結果這三年裡可以育苗,可以間種花生大豆,既養地還可以有一筆好收入。這個經驗早就推廣了,我們那兒也搞了幾年了嘛!
一陣笑聲。岳鵬程和楊大炮臉上的自信和得意消失了。
「剛才說的建水泥廠的事,我也想補充幾句。」羸官談興勃然,「縣裡原先確實想搞沒搞起來。那是因為胃口大,要一口吃個胖子。咱們沒那個胃口,但可以群策群力滾雪球。別看咱們現在窮,只能小打小鬧。美國一個億萬富翁還是從賣二分錢一個的扣子發的家!哪位現在瞧不起咱們,小心以後咱們成了億萬富翁,可是登不得門啦!」
又是一陣笑聲。會議室裡漾起一重難得出現的諧和氣氛。
「你們黨委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考慮的?」邢老悠然地測過半邊身子,注視著從前的學生。
「我們從去年下半年起,議論過多次。剛才羸官同志講的那些,可以說比較集中地體現了我們的意圖。」
邢老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極其迅速地在與會的每個人臉上掠了一遍,說;「我不知道大家心裡怎麼想。聽了羸官同志的意見和設想,我是十分感動,十分興奮!我這裡說的是十分,不是八分,不是九分,也不是九分九,是不打一點折扣、不帶一點水分的十分!為什麼這樣講?大道理放到一邊,就我們這次出來的最主要的任務來說,就是要總結適合絕大多數農村,尤其是邊遠落後農村迅速發展的路子,找出一個可以全面推廣的典型經驗。我們之所以急於到五蓮去,就是因為那裡是山區,便於完成我們的『尋找』。現在可以說,我們已經找到了目標,這就是咱們的小桑園。羸官同志,聽說你那裡很有一點大農業的樣子,是不是?這很可貴嘛!」
他側身與隨同的兩位幹部商量了幾句,說:
「就這樣決定了,我們在這裡多住一天,會議結束後先到羸官同志那兒看一看,明天到北片和西片去轉一轉。至於五蓮那邊,請縣裡通知他們一聲就行了。」
這個決定不亞於千百句頌揚,使祖遠、鎮委書記喜不自勝,也使初勝利、張仁這伙北片和西片的黨政首腦們受到了鼓舞和感染。他們簇擁羸官來到邢老面前。那邊立時響起開朗、舒展的笑聲。
沒等宣佈散會,岳鵬程便拉著楊大炮幾個出了會議室。他大聲地與他們開著玩笑,甚至搬出十分粗俗的語言動作。但在內心深處,多少年裡,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遭受冷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