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羸官回到小桑園時,太陽還擎在半天空裡。他是陪著邢老。祖遠坐著四個輪子回來的。初勝利、張仁那幫夥計,騎著兩個輪子隨在後面。他們被鼓動起來了,也非要來湊湊熱鬧不可。

  羸官讓老支部書記吳正山在路口等候後路人馬,自己領著邢老、祖遠等人一路巡視而去。小桑園是個百十戶人家的小村,村後山村前泊,旁邊還有一條馬雅河守著,地理位置可謂不俗。加之近年村政建設、村辦企業搞得好,使村子大變了模樣。

  一行人一走進村子,便覺出了一股新型農村的氣息。第一站是飲料廠,從廠房到流水線,詢問一番,讚歎一番,品嚐一番。接著是「家庭金庫」,家家戶戶果樹滿枝頭,葡萄滿牆頭,街面上空遮天蔽日,伸手就是龍眼、玫瑰香、巨峰。邢老品嚐了幾個,說是比大澤山的滋味差不到哪兒去。接著是建設中的軋汁廠,焊槍噴焰,耀人眼目,幾個一百噸的儲存罐正在隆起。最後是越野登山。幾百畝的葡萄,幾百畝的蘋果、梨桃杏,幾百畝的山植園。在青枝綠葉、果實纍纍的果園中間和周圍,是大片招搖著肥碩成果,等待收穫的各種秋作物。邢老看得容光煥發。在他的記憶裡,只有那年訪問西歐時見到的幾個大農場可以相比,而那多是單一的糧食或者果品的種植園。

  「有大農業的氣魄!很有點大農業的氣魄!」他兩手叉腰,讓風吹起敞開的衣襟,像一個巡視著勝利後戰場的威武的將軍。

  「糧食產量有沒有問題?這可是根本。」

  「新開的果園都是河灘地和山崗地。糧食麵積少了一點,大包干之後,產量翻了一番還多。」

  邢老滿意地點點頭,目視果園,又問:「攤子這麼大,管理採取的什麼辦法?」

  「專業隊承包,個人分工負責。」

  「這滿山滿嶺的果樹,澆水可是個大問題喲!」

  「李龍山裡有個錦繡川水庫,是五八年大躍進時修的,水渠。揚水站是學大寨留下的。開動起來,山頂上的樹苗也能喝飽。」

  「好嘛,大躍進和學大寨也發揮作用了嘛!這叫什麼好味?……」他似乎想不起恰當的詞兒,望著身邊的祖遠。

  祖遠:「承前啟後,繼往開來。」

  「對,就是這個說法!」

  開始下山了,羸官和鎮委書記一前一後護住邢老。邢老小心地挪著腳步,同時繼續發表著感慨:

  「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不改革不行,完全割斷歷史也不行。原先把過去說得一朵花,現在又把過去說成豆腐渣,一個小錢不值。形而上學嘛!」

  來到山半腰的寬平路邊時,邢老側過身子,注視羸官說:

  「你跟你爸爸幹的是一件事,路子走的卻是兩條。哎,你是怎麼跑到這小桑園裡來的呀?」

  風好像突然間停息了,眾人怕熱似地住了腳步。

  「是這樣。」蔡黑子上前幾步,「人家岳鵬程和羸官,在家父子兵,出門雙虎將,是要在這大小桑園,來一場聯村友誼創業大競賽的。」

  「哦?」邢老回轉頭望著眾人,笑道:「我還以為羸官同志是找了個好媳婦,來做倒插門女婿的哩!」

  眾人都笑了。羸官也露出一口銀亮的牙齒。不能說刑老猜測的沒有一點道理,也許他真的算是找了一個「好媳婦」來做倒插門「女婿」的呢!

  只是為了找這個「好媳婦」和做這個「女婿」,他同那個英雄的爸爸——岳鵬程,曾經有過好一場紛爭和較量。……

  分歧最初發端於從伊春凱旋之後。一次支委會上,岳鵬程提出準備到鞍鋼跑一趟,搞幾十噸鋼材回來。一為幾個廠子用;二呢,鋼材價格上漲,倒倒手便是一筆好收入。鋼材屬國家計劃物資,統得很死;上級當時又剛剛傳達了打擊嚴重經濟犯罪的指示精神,報紙電台喊得正凶。岳鵬程向外一擺,幾個支委,包括當上廠長的同時補人支部的羸官,都成了啞巴。

  「聽拉拉蛄叫就不用種莊稼啦?」岳鵬程跳了起來。

  自從村裡發展這兩年,尤其從伊春回來,他在眾人眼裡身價百倍。他提出要辦的事,支委會總是一致通過,從沒有誰提出過異議或有過遲疑。這次要算是十分十分特殊的例外。

  「你們聽外邊上喊,渾身就哆嗦了是不是?沒他媽出息!在家裡咱們這麼說,到外邊,堂堂正正發展鄉鎮企業、搞活經濟。神仙他也別想挑出毛病來!」

  往常出現冷場,岳鵬程一鼓動,勁兒就嗷嗷往上冒。今天也不靈了。支委們囁嚅著,滿口門牙像是都被人打掉了。

  「書記,這個事是不是……」

  「書記,你的想法很好,只是……」

  岳鵬程把眼睛盯到羸官身上。關鍵時刻羸官總是支持他的意見。只要羸官表態,其他幾位也不怕不打回頭馬。

  羸官覺出他的目光,恩忖了思忖抬起頭說:「既然大家有些疑慮,今天是不是就先不要急於定。……」

  「媽拉個巴子!這也算是研究工作!」岳鵬程顯然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一踢椅子,提起皮包把門一甩,逕直去了。

  第二天,岳鵬程告訴齊修良和另一位供銷員準備跟他再下一趟關東。齊修良找到財務取款,作為支部委員的主管會計,找到羸官詢問怎麼回事。羸官很驚訝,中午回家時問:

  「爸,上鞍鋼的事定啦?」

  「嗯。」岳鵬程淡淡一應,隨手逗起愷撒。

  「昨天會上不是沒形成決議嗎?」

  「你們都裝啞巴,形成的麼個決議?特別是你!我把你弄支部裡,你也跟著那幾個廢物打我的橫炮!」

  「爸……」

  「你別浪費那個唾沫星子。這個事就這樣啦。主管會計已經讓我撤了,由齊修良當。」

  岳鵬程起身伸個懶腰,拋出一塊奶糖,引得他撤幾個瀟灑的彈跳。

  羸官默然地洗過手,站到岳鵬程面前:「爸,我想跟你談談。」

  岳鵬程帶有幾分驚異地膜過幾眼,說:「好哇,要給我上政治課嗎?」

  羸官被頂了一個踉蹌,遲疑著要進屋,卻終於站住了:「爸,你想幹一番事業,施展施展才能,把咱村搞好,大家都贊成、都佩服。可你也得注意點影響。你是書記,大事自然你拿主意;可你總得聽聽大家的意見。還有,對幹部你批也行幫也行,可你不能說罵就罵、說撤就撤。」

  「還有嗎?」

  「……人家說你權力越來越大,脾氣越來越凶。」

  「到底不愧是我兒子。」岳鵬程不認識似地把羸官通體打量一遍,又略帶不安地在院裡打了幾個迴旋,「那依你說,改革不用搞了?事業不用幹了?我裝模作樣當個老好人就行啦?」

  「搞改革搞事業,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羸官小聲然而清晰地說。

  「好,好!你比你爸強!」岳鵬程淡淡一笑,「那我倒要請教請教,你要是想把一群羊領上山坡,那羊七零八落死活不跟你走,你罵不罵、打不打?你要是坐在我這個位子上,想幹件事,這個一槍那個一炮,你能不能隨著他們胡來?」

  兒子被問得緘默了一會兒,說:

  「爸,人跟羊到底是兩碼事兒。再說,就算是你講的那種情況,你也總得講究個……」

  岳鵬程一擺手打斷了兒子的話:「既然今天咱爺倆講到這份上,我也告訴你一句明白話:我就是要按照我的意志改造大桑園這塊地面!在大桑園,誰想擋我的道那是做夢!老石家那伙三八蛋沒治得了我,別人……你往後給我精心點,別讓那幫子廢物牽著鼻子走!」

  一個月後,幾十噸優質鋼材運回來了。雖然惹得工商稅務部門一陣忙碌,岳鵬程還是辦起了一個鋼窗廠,同時額外撈回一把外快。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岳鵬程一句話,停止了那幾個提過消極性意見的支部委員參加支委會的權利。那幾個支委找到鎮黨委。羸官與岳鵬程吵了幾次,氣憤不過,把事情的原委向小玉述說了一遍。

  小玉是肖雲嫂半世裡收養的一個孫女,小羸官兩歲。因為在一個學校上過幾年學,加上原先兩家關係就親密,羸官,小玉經常來往,情意頗篤。那天小玉回家晚了些,病在炕上的肖雲嫂問起來,小玉只好把羸官講的情況學了一遍。肖雲嫂一聽,顧不上病,當時逼小玉去把岳鵬程叫了來。問明情況屬實後,從黨的傳統作風到組織原則和紀律,連批評帶教育,把岳鵬程「剋」了好一陣子。岳鵬程被叫來時知道是有人告了狀,為了不惹額外麻煩,問什麼答什麼,批評什麼接受什麼,要求什麼答應什麼。肖雲嫂說了一會兒氣便消了,覺得岳鵬程還是個聽話懂事的人。但岳鵬程第二天一早,就把兩個被懷疑去向肖雲嫂告狀的支部委員找到辦公室痛罵了一頓,並勒令寫出檢查,否則便要開除黨籍、工籍。兩個受了委屈的支部委員找到肖雲嫂訴苦,把肖雲嫂氣得臉色發白,幾乎沒暈過去。羸官得到消息:正想找岳鵬程澄清原委,突然間,那個「縣委工作組」黑網似地扣了下來。

  羸官對岳鵬程的許多做法和日益增長的專橫霸道作風,懷有很深的成見和憎惡。

  但工作組否定一切,非置人於死地而不可的行為,更使他無法容忍。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岳鵬程的「死黨」。黑網撕破,羸官指望經過這一次打擊,岳鵬程頭腦能夠清醒一些,糾正以往的許多錯誤作法和觀念。哪想事與願違。頌歌盈耳,鮮花滿地,公安局賠禮道歉,工商稅務部門檢查支持鼓勵不夠,連縣委書記也一遍遍向村裡跑,賠著笑臉給錢給物。岳鵬程的成績功勞被吹得上了雲霄,岳鵬程的種種錯誤作法,隨之被一筆勾銷,甚至成為「改革」、「開創」的壯舉。倒買倒賣,偷稅漏稅,請客送禮,行賄受賄,成為「搞活經濟」的必需;罵人打人,專橫霸道,個人凌駕組織之上,搞獨立王國,成為衝破「改革阻力」的特殊手段。岳鵬程腰粗氣壯,金口玉牙,一句話把八九個在工作組壓力下「揭發」過他的大小幹部,全部罷免,把除了自己和羸官之外的五個支部委員,全部換了人。只這一手,便使他成了「大桑園王國」的「皇帝」。羸官對此痛心疾首,但處在當時的情勢下,也只能歎歎氣、搖搖頭、罵罵娘而已。他恨岳鵬程變本加厲,更恨上邊那些呼風喚雨的官僚和趨炎附勢的傢伙們。「中國的改革就靠這幫子人?嘿嘿,瞧吧!」他心裡說。

  與岳鵬程決裂,爆發點在肖雲嫂身上。

  那天,岳鵬程送走前來「看望」的鎮委書記蔡黑子後,先把老石家的兩個頭面人物痛罵一頓,隨之仗著幾分酒力來到肖雲嫂家,指著臥病在床的肖雲嫂,問:

  「是你,是你和老石家那伙王八蛋向縣委告我的黑狀,差點要了我的命,對不對?」

  肖雲嫂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欠起半邊身子,指指炕沿,說:「程子,你先坐下,聽嬸給你說幾句實情。」

  事情本來很簡單。那次肖雲嫂批評岳鵬程失敗後,出於一個老黨員老幹部的責任感,和對岳鵬程的特殊感情,口述著,讓小玉給黃公望寫了一封信,請求他以縣委書記的身份找岳鵬程談一次話,幫助他回到正路上來。信到黃公望手中時,正趕上縣裡有關部門和大桑園石姓家族的幾個頭面人物反映大桑園經濟方面存在的嚴重問題。而前幾天,黃公望剛去參加過以「嚴厲打擊經濟犯罪」為主題的會議。他以為抓到了大案典型,當即筆一揮,著令公檢法一齊出動,一定要把「要犯」岳鵬程捉拿歸案。對於工作組的作法,肖雲嫂並不贊成。岳鵬程被關起後,她讓小玉攙著,去找過尹組長兩次,讓他向黃公望轉達她的意見放人,都被尹組長以「黃書記的指示向來沒有更改的先例」為由擋回了。

  肖雲嫂覺得,只要把事情說開,岳鵬程應該是不難體諒她的心情的。

  岳鵬程絲毫沒有聽她解釋的意思,說:「既然你當嬸子的下得了手,也就用不著扯鹹呱淡。從今兒起,你當你的老模範,我當我的老罪犯!你不認我這個侄子,我也權當沒你這個妹子!一筆兩清,各走各的道兒!」

  肖雲嫂沒想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還想解釋幾句,岳鵬程逕自又道:

  「還有,這塊地場要蓋工廠,所有住戶都得搬遷。看在你過去有功的份上,村南的新房我批給你一套,你可以往進去好好養老啦!」

  肖雲嫂聽這一說,面色驟然嚴峻起來:「你說麼嘎?那房子是你的,你想批給誰就批給誰?你要攆我走也好說,村北不是還有幾間舊房子?我這房也抵得上啦!」

  「這可是你自己點的。」岳鵬程順水推舟,逕自出門而去。當晚,他在給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回信時,發狠地寫下了「至於雲坤,大桑園已經沒這個人了,你不必掛念了」一句話。後來在岳銳的再三追問下,他才不得不把「沒這個人了」說成是「病倒了」。他自然未曾想到,如今父親還會回來向他查問肖雲嫂「病倒」的「醫院。

  羸官是一個星期後出差回來,才得知事情經過的。他立刻找到岳鵬程,問道:

  「爸,誰給你的權利,讓你胡作非為?」

  回答的只是一陣冷笑。

  回答冷笑的是更加尖利的質問:「你明明知道責任在黃公望那些人身上,你又吹又捧;你明明知道肖奶奶沒有什麼壞心,你又狠又凶。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王八羔子!教訓起老子來啦!」岳鵬程把桌子拍得山響:「誰給你點的火,你說!」

  羸官:「你辦事不公,我看著不舒坦!」

  「你多了不起呀!」岳鵬程冷笑著,「你不就是跟那個沒爹沒媽的小玉相好嗎?

  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想當你老子的叛徒,就趁早跟那個小妖精拉倒了事!你當叛徒,老子對你也不客氣!」

  羸官:「這個叛徒我當定了,你要怎麼辦就明說吧!」

  岳鵬程:「我撤你小子的職!開你小子的除!……」

  羸官:「我還正不想幹了呢!按你的話,從今天起咱們也來個一筆兩清:你不認我這個兒,我也權當沒你這個爸!……」

  「王八羔子!我砸死你!」

  岳鵬程紅了眼珠子,抓起一根木棍直朝羸官頭上掄。急急趕來的淑貞和齊修良等人,慌忙死死抱住岳鵬程,同時連推帶揉把羸官勸出屋院。

  一連五天,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答理誰。

  五天後終於又爆發了。羸官忽然提出,要搬到小桑園去,去承包那個破產倒閉的飲料廠。

  「羸官,我的好孩子!你千萬千萬聽媽一句話!千萬千萬別去冒那個險!……」

  淑貞苦苦阻攔,勸導連帶著乞求。

  岳鵬程原想過一段時間,一切成為過去、成為現實,不愁羸官不消氣、不回心轉意。聽他要去外村另挑戶頭,心裡一愣,全身忽刺刺地像燒起了一團山火。他扯開淑貞:

  「你讓他走!他本事大得很!國務院總理也不夠他當的!你這麼下賤,我都替你丟人!」

  羸官去心已定,耳鼓刺得生痛,也只當沒有聽見。

  「命大敲得天鼓響!有種幹出個花兒來給老子看看!岳家沒有那種丟人現眼的敗類!」岳鵬程吼著。

  羸官牙關緊閉,登登登一串脆響出了家門。等到淑貞掙脫開岳鵬程追到街上,街上只有風捲著樹葉草技,在沿著牆角路面追逐旋轉,一團,又一團……

  羸官去小桑園承包飲料廠,是小玉鼓動起來的。

  小玉外表看起是個纖弱、文雅的姑娘。眉眼清淡,鼻子嘴兒不高不闊。穿起高跟鞋,不過一米六稍許冒尖的樣子。比起當今因為生活豐裕,長得又高又胖的同齡人,顯得不夠豐滿,甚至有幾分孱弱。但風姿自成一格,決不比她們遜色。更主要的是這姑娘內秀。在學校,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年終考試總在前幾名。去年高考,七門功課總分六百一十,北京大學發來錄取通知書。但她為了照顧病重的奶奶,給高考辦公室和學校去信,主動取消了升學資格。肖雲嫂後來知道了,發了一通脾氣,抹了一陣眼淚。肖雲嫂與岳鵬程關係的變化過程,她從根到梢清清楚楚,並且猜出了岳鵬程之所以把事情做絕的最內裡的因由:不能容忍在他的絕對權威之上,存在一個有形無形的制約力量,哪怕這種制約力量來自他的親娘老子。羸官來她並沒有多說一句話,從心裡也沒有想挑動他們父子分道揚鑣。但羸官與岳鵬程決裂後,她卻覺得在自己感情的天平上,增加了沉甸甸的砝碼。自己的命運,是真正地與這個堅毅決絕的小伙子粘到一起了。

  那天,在李王廟旁邊葦叢飄忽的河堤上,小玉把小桑園飲料廠垮台的消息告訴了羸官。那是小桑園五十六歲的支部書記吳正山,在一位本村人鼓動下搞起來的。

  那位本村人在濟南一家工廠工作,據說對飲料生產很有一套。但他搞出的飲料,不是被衛生局查封,就是讓人喝了摔瓶子罵娘。不到一年,十萬塊貸款賠得光光,那小子拍拍屁股溜回城裡去了。廠子成了一具死屍。信用社迫在屁股後邊逼債。吳正山幾次要投井上吊。這件事讓副縣長方榮祥知道了,他跑去看了看,留下話說:

  「這個廠,有哪個孫猴子敢包,我開綠燈!」

  「你敢不敢當那個孫猴子?」小玉講完,眼皮一眨一眨,兩顆星星一閃一閃。

  這確實是個機會。憑羸官這幾年東奔西闖和辦木器廠的經驗,救活這麼一個小飲料廠,應該是不成多大問題的。問題是要到別的村子去,那裡的情況不摸底;而且幹起來,自己村裡的老少爺們難免要說三道四。

  「唉!當不了孫猴子,當豬八戒也好哇。回去給師傅叩個頭、賠個禮兒不就得了!他不認別人,親生兒子總不會不認吧?」

  小玉見羸官只顧低著頭,朝半截葦枝用勁。故意訕他,「你別拿話刺我。」羸官丟掉葦枝,又揀起一塊扁平的石塊朝河面撤去。河面上出現了一串水漂。水漂跳躍著劃出一條斜線。斜線把彼岸的葦叢勾聯起來。葦叢中一隻黃鶴被驚動了,發著嘰嘰嘎嘎的抗議,飛到遠處的一棵槐樹上了。

  「我是擔心,只我一個人,就算是孫猴子,也不敢保險不栽跟頭。真栽了跟頭,我又不比人家孫猴子,還有個花果山水簾洞。」

  「誰說只有你一個人?」小玉偏起腦殼和腦殼後邊兩根又粗又長的「馬尾巴」。

  「還有誰?」

  「……秋玲啊。」

  「誰?」

  「你那個相好的唄!」

  羸官好一段時間裡悄悄戀著秋玲,小玉用她特有的敏感,早已瞧出了眉目。

  羸官的臉倏地變了顏色,灰冷黑沉,牙根咬了幾咬,總算沒發作,卻跳起,逕自離去。

  小玉吃了一驚,眸子裡隨即閃出了燦爛。她追上,和解地說:「算我睛說行了吧?我的意思是不只你一個,還有別人。比方,我。」

  「你?真的?」

  「不相信?」羸官不知道,為了鼓動他去當那個孫猴子,小玉已經去小桑園考察過幾次了。

  「那可太好啦!」羸官一陣興奮卻又一陣憂慮:「那肖奶奶知道了,能同意啊?」

  小玉嗔怪地白過一眼:「還是個男子漢哩!咱不會先不說,等成功了再告訴奶奶!」

  「哎呀!」羸官滿面溫怒旋即返去,一個高兒躥起,折下一枝盛開的木芙蓉。

  他把木芙蓉罩到小玉頭上,趁她高興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那個饞人的、紅透的「香蕉蘋果」上,狠狠地啃了幾口。……

  羸官踏上小桑園領土時,那片領土上空正奏著無聲的哀樂。吳正山用刮臉刀片割斷喉管。被救過來後,說話如同拉風箱,老伴孩子也得仔細聽著才能分辨出來。

  羸官找到他家裡時,他以為又是法院來傳訊的,五十幾歲的人鼻涕眼淚流了滿臉。

  聽完,並且終於聽懂了羸官的話,吳正山只笑了幾聲,又號啕起來:「小兄弟啊!我不能再害了你,不能啊!……」

  直到羸官把承包條件說了兩遍,一再聲明要簽合同,合同實現不了願負法律責任。吳正山才猛地雙手摟住羸官的脖子,說:

  「小兄弟,你幹,你幹!你要是救了你老哥,救了小桑園幾百口子老小,你老哥不在村頭上給你堅個三丈高的碑,就算是大閨女養的!」

  工作終於開始了。小玉在剷除了荒草的廠門口豎起「龍泉飲料廠」的標牌,並著手招收工人、清理機器。羸官的任務是跑外。他的第一個目標是留下話把的副縣長方榮祥。方榮祥是蓬城經濟工作的「大拿」。當過工業局長、商業局長、經委主任,五十幾歲的人,依然一頭青絲,精力魄力過人。他去小桑園只是順路,留下的那些話也只是順口而出。但他與羸官只交談了五分鐘,就喜歡上了這個小伙子,認定這是個能幹出一點事情來的人。

  「說吧,我能幫你什麼忙?」

  「貸款,我需要馬上拿到十萬塊錢。」

  難題!信用社正在追逼,法院正在傳訊。

  方榮祥還是很快應了下來。

  「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嗎?」又問。

  「……還有,」羸官帶著幾分衝動地注視著方榮祥信任和期待的目光,「要說還有,就是等龍泉飲料打出牌子後,請縣長一定去品嚐品嚐。」

  方榮祥笑著,又問:「工程師也不需要?我這裡可是有幾個貨真價實的。」

  「謝謝縣長,我們已經有了聘請對象。」

  「誰?哪裡的?」

  「劉溝西夼,蘇立群。」

  「哦!」方榮祥拍著腦殼,「就是那個過去孔祥熙的什麼總經理,要價很高,又沒有誰願意要的『棺材瓤子』吧?」

  所謂「要價很高」,是這個因政治問題被趕回老家多年的、孔祥熙當年一個公司的總經理,對於要請他出山的人的要求:一,有事業心能幹事;二,年富力強;三,從善如流肯放權。所謂「棺材瓤子」,是那年有人向岳鵬程推薦這個人時,岳鵬程一聽七十有二,當時送給的一個俏皮而又輕蔑的綽號。一次意外機會,羸官曾經以好奇的心情與那人做過一次閒談。結論是:經綸滿腹,非尋常之輩可比。羸官本想跟方榮祥解釋幾句,又覺得沒有必要,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選這麼個人。意欲何為呀?」方榮祥顯然很感興趣。

  「我需要技術,更需要管理和經營。只要他再活兩年,我就不會虧本。」

  「霍,有見識。你這分明是國共合作嘛!」

  三顧茅廬,設壇拜將,「棺材瓤子」蘇立群走馬上任了。這位當年孔祥照眼裡的大紅人,上任伊始,便與羸官立下「君子協定」:凡有關廠子的大政方針,大的財政開支和產品銷售決策,蘇立群可以當參謀提建議,決定權歸羸官所有;凡廠內人員、物資管理,產品質量和技術方面的問題,羸官可以當參謀提建議,決定權歸蘇立群所有。蘇立群雖說年過七旬,卻如蒼山古柏,腰不屈,腿不彎,聲若洪鐘。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停工上課。把包括羸官在內的所有職工召集一起,聽他講了三天辦廠之道、經營之道、廠規廠法。三天之後,辦起職工速成夜校,由他和小玉教授技術規程和文化科學知識。不經特別批准曠課者,經考試不合格者,學習期間談戀愛者,即作自願退職和除名處理。前兩條不成問題,談戀愛一條因為有侵犯人權之嫌,羸官幾次提出協商,老頭兒才不得不讓了步。與此同時,他拿出一個珍藏多年的飲料配方,經多次修改,製成樣品,又經多方品嚐讚許後,開始了正規化的批量生產。

  一切緊張而又井然。死去的飲料廠,如同衝出發射架的火箭,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飛行起來。

  銷售是一個難點。羸官親自帶領一支精幹的隊伍,很快佔領了相當一片陣地,「龍泉飲料」一時成了熱門。開工第二個月概算,純利潤便超過了五萬。吳正山目瞪口呆。全鎮支部書記會議上炸了鍋。岳鵬程雖然沒瞧進眼裡,卻悄悄地打探了一番,淡漠的、傲視一切的眸子裡,閃過一縷狡黠的光波。

  岳鵬程之所以沒有阻攔羸官到小桑園去,是斷定羸官必敗無疑。小桑園是個一姓村,全村一百多戶人家都統領在一個「吳」字下面。一個外姓外村人隻身闖入,要想幹成一件事難乎其難。此外,羸官這樣一個二十歲冒頭的小伙子,在岳鵬程心目中實在也沒有幾斤幾兩份量。因此,無論淑貞怎麼勸、怎麼求,無論蔡黑子、楊大炮等人怎麼自告奮勇要為其父子調停,岳鵬程總是一句話:「急的麼個?等他施展施展再說吧。」

  他等的是飲料廠承包一敗塗地的時刻,等的是兒子——一個不肯馴服的、血氣方剛的傢伙——乖乖地、老老實實地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刻。他相信,那個時刻是要不了多久就會到來的。

  然而,等來的卻是全然相反的消息。

  下一次支部書記會議上,老實巴交、被喜氣慫恿得顛顛躓躓的吳正山,又報出純利潤超過十五萬的捷報。一個倒閉的小廠,承包四個月就創出如此顯赫的奇跡,這對於那些全部家業比八百元多不出哪裡去的支部書記們,該是怎樣神奇、怎樣饞人流涎水的事情啊!

  岳鵬程不動聲色地聽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既然都知道賺錢好,幹麼瞪著兩眼看光景啦?」

  「說說容易,咱幹得了嗎?光那一套流水線,也要了咱的老命啦!」一個支部書記說。

  「耶,你這一說倒神啦!不就是喝的水嗎?出去找個配方,攪合攪合裝瓶子裡,再貼上個好商標,錢不就回來啦?等發了財,再想流水線還晚得了嗎?」

  這一說,幾個支部書記圍上來,一個個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氣。

  「幹好干,就怕銷路不好辦。」

  「這有麼難?你們誰幹,銷的事我開路條。」

  「岳書記說得這麼容易,你自己怎麼不幹哪?」

  「我干它?我哪個廠子拔根汗毛也比它粗!」

  岳鵬程說到這兒,突然醒悟似地說:

  「不好!我他媽又胡說八道啦!讓誰傳過話去,這一輩子我岳程鵬跟兒子算是坐不到一條板凳上啦!我聲明啊,剛才我說的全當放屁!誰信了,得讓李龍爺咒得他肚子痛三天!」

  眾人在嘻嘻哈哈中散開了。會議之後不到半月,登海鎮這塊小小的地盤上,猛古丁冒出了十幾個飲料廠。什麼桔子可樂、檸檬可樂、峽山寶湯、冰雪淋、新龍泉飲料、真正龍泉飲料……五花八門。推銷員滿天飛,吹得李龍頂亂晃蕩。

  「龍泉飲料」出現了危機。大批產品被堆放在庫房和棚子裡。利潤暴跌。更可怕的是,流動資金被壓住,流水線眼看就要封凍了。

  這使岳鵬程悠然自得,也使淑貞心急如焚。剛巧那天岳鵬程拉著蔡黑子、楊大炮回家找酒喝,兩人便頂上了。

  「再怎麼說羸官也是你兒子,你怎麼就非得看著他垮台倒霉不可?」

  岳鵬程自然不肯認帳:「你光說一面的理不行。你怎麼不去勸勸他,讓他聽我的話?」

  淑貞何曾設有勸過,何曾只勸過一次兩次!可她聽岳鵬程這一說更覺來了氣兒:

  「我這會兒說的是你!你整天陰不陰陽不陽的,有個當爸爸的樣兒嗎?」把幾盤花生、豬肚乒乒乓乓擱到桌上,把原本圓秀的臉拉得足有幾尺長。

  岳鵬程只當沒看見,招呼著下了幾口酒,才怪腔怪調地說:「當爸爸的是個麼樣兒?還非得裝熊裝鱉當孫子不成?」

  淑貞對蔡黑子、楊大炮原本沒有多少好感,對他們這種時候登門喝酒更是有氣,見岳鵬程這副腔調嘴臉,把準備下鍋的一條黃花魚一丟,把屋門一甩,逕自離去了。

  岳鵬程卻不在乎,從飯櫥裡又找出一盤青豆一塊牛肺,撒上幾片蔥澆上幾匙醬油,照吃照喝不誤。

  倒是楊大炮開了口:「你別說,你們爺兒倆這麼鬧騰,也夠人家淑貞嫂子難為的。」

  蔡黑子見是時機,說:「鵬程,乾脆我出面給你們合合好算啦!」

  「別!你可千萬別!」岳鵬程說,「那小子苦頭吃不夠,回來也沒個好兒!媽拉個巴子的!我岳鵬程連兒子都伏不了,不得跳河上吊去呀?不出一個禮拜,他不給我老么實地回來,你們把我的舌頭割了去!」

  岳鵬程越自信輕鬆,羸官自然越難熬難挨。

  緊急會議緊急召開,幾員大將圍坐在幾張三拍桌前。

  聽過吳正山講述岳鵬程的那次聲明作廢的「閒聊」,羸官原本驚疑惶惑的腦子裡,嗡地出現了一片空白。他想到了承包飲料廠的種種困難,唯獨沒有想到這來自親生父親的致命一擊。羸官,你好糊塗啊!怎麼可以設想那個驕橫跋扈的人,能夠容忍你這個「叛徒」在他身邊冒出頭角來呢?

  焦急的工人們聚在門外,屋裡的人也被一陣陣煩惱燎灼著。只有蘇立群二目微閉,如同進入了夢鄉。

  羸官大口大口地吸著煙。煙霧遮掩了半個面孔,使原本清晰、稜角分明的五官,變得有些模糊了。

  「實在不行,我出上這副老臉,到各村去說道說道。」吳正山無可奈何地說。

  吳海江戧道:「現在這種時候,人家巴不得你關門,你還想……」

  吳正山不言語了,沉重的腦殼晃了幾晃,沉到兩腿中間的胯襠裡了。

  一屋子的目光都匯聚到羸官身上。這樣一個生死存亡的時刻,這位承包人的責任和決策,是任何人也無法替代的呢!

  羸官終於掐滅煙頭,說:「蘇老,你有經驗,你看怎麼辦吧?」

  蘇立群微瞇的眼睛睜開了:「我那些經驗都是過時的。不過共產黨的章法上,也沒有寫著讓咱們捆住手腳被人掐死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可是上了兵法的。」蘇立群說完,又瞇起眼睛,又似乎進入了夢鄉。

  羸官腳上張著小嘴的皮鞋,在三合土的地面上不安地、反覆地吟哦著。良久,他斷然地扔掉煙頭,不容置疑地命令說:

  「降價!一分錢不嫌,覆蓋市場!」

  降價?一分錢不賺?吳正山、小玉和門裡門外的人們好不失望。這算什麼對策?

  這樣的對策有什麼意義呢?唉……

  「按廠長決策辦!堅決降價銷售,盡可能把市場覆蓋起來!」老奸巨滑的蘇立群立刻跳了起來,並且破例地不等羸官同意,便部署起執行的具體方案和措施。

  決策得到了嚴格執行。一瓶原價四角八分的龍泉飲料,降為三角二分。除了蘇立群和小玉奉命堅守崗位、收集信息,羸官帶領所有職工開赴各個」戰場」。五天,龍泉飲料奪回了失去的陣地,並且使這個陣地幾乎擴大了一倍。五天後,突然冒出的十幾個飲料廠偃旗息鼓了,那些五花八門的新品種、新花樣一掃而光了。

  流水線又流動了,裝瓶機、壓蓋機又歌唱了。大筆利潤,隨著那流動和歌唱,進入了銀行中那個專有的帳號。

  岳鵬程聽到這個消息,面對沮喪著臉的十幾個支部書記,故作輕鬆地說:「怎麼樣,你們沒有人家國民黨棺材瓤子那兩下子吧?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我是有言在先,李龍爺沒讓你們肚子痛就算是沒報應。」接著,話鋒一轉:「當然啦,那個棺材瓤子也太缺德啦!把資本家那一套搬來對付起咱們共產黨來啦!我就不信共產黨鬥不過個棺材瓤子!他那龍泉飲料裡,說不準還有蒼蠅屎、老鼠屎睞!工商局、衛生局就都被他買通啦?」

  不幾天,龍泉飲料廠又遇到了一次麻煩:衛生局、工商管理局和幾家用戶同時找到門上,說龍泉飲料變成了涼水拌染料,裡邊還發現了蒼蠅頭、蚊子腿和老鼠屎,要求賠款、查處。這一次羸官心不驚肉不跳,敞開庫房、車間,讓來人任意檢查。

  假象當場戳穿,隨之採取了一系列防止偽造和低毀聲譽的措施。陣地又一次鞏固和擴大了,「龍泉飲料」成了馳譽一方的「可口可樂」。

  事後,從淑貞的詢問中得知,那幾天岳鵬程每晚喝得爛醉,上床後就大罵「叛徒」、「免崽子」、「鱉羔子」。羸官聽了一蹦三尺高,當晚把蘇立群、吳正山、小玉和吳海江幾個請到自己的小屋裡,喝乾了一瓶茅台、一瓶金獎白蘭地。

  這場「龍虎鬥」經過不少人的口頭加工,傳到縣裡。方榮祥親自趕到廠裡,審訊查證了一番,稱讚了一番。回去時還特意給縣裡的幾位領導每人帶去了幾瓶「龍泉」。……

  秋去冬來,新年一過春節眨眼就到。財務上傳出消息,承包九個半月,廠裡除去工資、稅金和應當上交村裡的五萬塊錢,淨得利潤四十二萬。職工們急於回家置辦年貨,更關心那四十二萬巨款的下落。按照合同,這筆錢應當是歸到承包人羸官名下的,但人們情不自禁在想:那麼一大筆錢就真的歸他一個人了?他一個人拿那麼多錢怎麼個用法?大伙給他賣了不少力,或許也得思典恩典發幾個「收歲錢」兒吧?

  偏偏也怪,職工們越是急、越是猜測,工資越是不發,羸官和小玉越是面兒也見不著了。

  猜測變成了懷疑。懷疑經幾個人之口變成了有根有據的說法:羸官正在偷偷做著準備,要把四十二萬巨款連同這個月的工資全部帶上,憑著蘇立群當年的老關係,同小玉跑到香港和新加坡去,當闊少爺闊太太。

  這一下掀起了波瀾。直到連蘇立群也坐立不安了,羸官和小玉才來到廠裡。職工大會在車間舉行。羸官先總結了九個半月的工作,公開了全部帳目,接著念了兩個名單。一個是表彰獎勵的,三十五名,每人五百到兩千元不等;一個是散佈流言渙散人心的,五名,除工資外獎金全免,而且春節後不再是龍泉飲料廠的職工了。

  最後他聲明,按照合同他應得的四十二萬全部歸飲料廠集體所有,他和小玉並不認為香港和新加坡比小桑園好,他們要和小桑園的鄉親們一道,把這片土地建設得比香港和新加坡更富裕、更美麗!

  工人們帶著激勵和滿足,在紛紛揚揚的瑞雪中散去了。只有被除名的那五個人垂頭喪氣,發出了幾聲怨恨歎息。

  「你這個小廠長搞的什麼名堂,嚇了我一大跳!」一直被蒙在鼓裡的蘇立群板著面孔。

  小玉說:「羸官覺得,廠子發展起來不容易,但發展起來以後,保持上下一心更不容易。他是想關鍵時刻測測人心,也測測你蘇老治廠治人的結果。」

  「測得好!測得好!連我這老頭兒也讓你們涮了幾身大汗!哈……」

  蘇立群多少年來,第一次發出一陣由衷的大笑。

  羸官陪同邢老一行進村不一會兒,那伙乘坐「雙輪卡車」的支部書記們就趕到了。北片十二個支部書記一個不缺,額外多出張仁和西片另外三個人。登海鎮總共三十二個村支部書記,加上吳正山,來的人佔了半數以上。

  吳正山與這幫人相比,算是老掉牙的古董了。那年飲料廠打了翻身仗,吳正山大年初一找到鎮裡,要求辭職讓羸官接任支部書記。得到的回答是:羸官辦廠屬於個人承包性質,黨的關係還是臨時的,不好辦。吳正山認定要讓羸官主事,四處托人,要把羸官的組織關係轉到小桑園。岳鵬程只是一個不鬆口。一直壓了將近兩年,後來是方榮祥拉著縣委組織部長陳大帥和蔡黑子親自登門,岳鵬程才算應了聲。去年鎮裡搞班子大調整,吳正山第一個打的報告,還特別加了幾個「堅決」。蔡黑子給岳鵬程打過電話後,仍然沒有批,只給羸官加了個副書記的銜兒。

  吳正山見正理不通,兩腿一伸來了絕招:病了。一病兩月,家門不出一步,蔡黑子登門也不照面。後來還是羸官多次做工作,答應負起支部和村裡的全面工作,吳正山才算好了病。如今他只負責村政事務、參觀接待。再就是,經常去出席一些沒有多少實際意義的「重要會議」。他雖然沒能實現為羸官在村頭豎碑立傳的誓願,羸官對他卻很尊重,凡有大事總要先同他商量,然後由支部或公司作出決定實行。

  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羸官這個人了不得,全力支持羸官工作,並且從不放過宣傳小桑園變化和羸官作用的機會。

  省裡縣裡的大幹部來視察和總結經驗,吳正山自然高興。但作為全鎮唯一留下的年歲最大、資歷最長的支部書記,作為小桑園變化的見證人,更使他激動不已的,是十六個支部書記的到來。這在登海鎮是史無前例的。大桑園聲名遠揚,中央領導也曾去過,可有這麼多支部書記自動結伙向那兒跑過嗎?嘿嘿,岳鵬程!你再煽風點火拆台呀!有人聽你的才怪!你喝醉酒罵娘去吧!

  支部書記們在新建的甲魚池邊瀏覽一番之後,直奔果園方向。漫山遍野變得蒼老起來的果樹枝葉,和觸頭碰臉使人目不暇接的纍纍果實,形成一片遼闊的綠色海洋。置身其間或遠遠觀望,人們便會生出一種激盪的豪情。初勝利來過多次了,這種情感也還是無法消失。

  吳正山用沙啞的嗓門,不停他講述著,回答著驚奇的支部書記們的問題。

  他們登上馬雅河堤岸,站在一片一眼望不見邊角的葡萄園前。

  「說起來,這是俺們羸官當上經理之後,干的第一件大事,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哩。」

  吳正山不失時機地講起來。

  「那年大年初一我辭職沒成功,回來總不捨氣,正巧那時候到處時興建公司,我思謀著也成立一個,讓羸官來當經理主事兒。意見一提,村裡老尊主的腦殼成了撥郎鼓子。我說:不讓羸官來幹,人家可只管廠子,咱們大伙可誰也沾不到好處。

  這一說,老尊主也沒譜了,羸官就當上了。羸官的第一招是『庭院經營化』,房前屋後、村口路旁都栽上葡萄果木,讓每一寸土地都變成小金庫。這是天大的好事,大伙沒有不響應的。羸官說:『這還只是小打小鬧,小桑園要翻身,得來大的。』麼個大的?他看上了這二百畝沙窩地。這二百畝地是學大寨時開的『黑地』,為的是湊產量過黃河跨長江嘛。這片地種的麥子經過一冬返過青來,烏黑烏黑的,誰看了都從肚臍眼裡向外笑。羸官提出要把這二百畝地栽上葡萄。栽葡萄也行,等過了六月割倒麥子呀。羸官說:『不行,等那時就要耽誤一年,得把麥子翻了。』我的老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從去年秋天到這會兒,多少老少爺們正張著嘴等著吃新餑餑哩!管你羸官說破大天,支部會上沒通過,經理辦公會上沒人支持。召開全村群眾大會,沒等羸官把話說完,有人就操起祖宗,把羸官罵得一攤狗屎。有的人還要起哄,我想制止,朝我也來了。羸官倒沉穩,在台上坐著,一動不動像個佛爺。

  直等到下邊鬧得差不離了,他才站起來,說:『我岳羸官到小桑園來是承包飲料廠的,有合同,是受法律保護的,大伙都知道。讓我當開發公司經理,我本想為咱小桑園老少爺們早一天過上好日子賣賣命。現今,既然老少爺們把我當成敗家子,我也把話說清楚了:開發公司經理我現在就宣佈辭職;我收回原先說的話,飲料廠那四十萬塊錢我按合同全部提走;按照規定,我現在正式提出撤銷承包飲料廠的合同,三個月以後,飲料廠不管發大財還是關大門,一概與我岳羸官無關。我的話完啦。」

  他說完拍拍屁股,喊著飲料廠的會計結帳去了。這一下,那些操祖宗的,起哄的,還有我這個想讓群眾壓壓他銳氣的,老少爺們全翻了白眼。人家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那樣的話,小桑園還不得回到原先的老樣兒上去?我吳正山還不得拿刮臉刀片抹脖子?還有麼個說的?重新開支委會,重新開經理辦公會,重新開群眾大會。

  有願意跟我吳正山一起上吊抹脖子的,舉手!沒人舉?好,一致通過啦!

  「翻地那天,幾十口子老少爺們站在這個大堤上。犁懼扛來了,牛套好了,就是找不出扶犁犋的人。羸官是不肯動手。還有誰?我狠狠心只好拿起鞭桿兒。當時犁懼就在那兒,羸官就站那兒,老少爺們裡三層外三層。我攥著鞭桿兒朝那兒連瞟幾眼,尋思他到最後也許會來上個『刀下留人』?那小子卻眼珠兒不動一動。我知道沒救啦,把鞭子狠命地一甩,一聲『駕!』眼珠子就像掉下來了。那些圍著看的嗚嗚呀呀哭成一堆。誰見了,也當不住以為是出大殯的。……

  「地翻了,架起一片石樁子。雖說沒影響國庫任務,社員分的麥子也不比往年少,但起碼有半年,羸官不找到我眼前我不答理他。心裡整天整宿地咒:你個王人孫子,覺得能拿住誰,就禍國殃民!當不了哪天被汽車軋死,被雷劈成八瓣!直到秋天結算,那二百畝沙窩裡間種的花生、芝麻,壓的枝條,比小麥沒賠幾個錢,我才算不咒啦。

  「往後的事大伙都知道了。」第二年光賣枝條賺了兩萬七。第三年平均畝產五千斤,又碰上果品漲價,一掙十幾萬,還賺了個罐頭廠。羸官又從這筆錢裡拿出五萬買化肥、買優良品種,搞科學管理。糧食呢,不到兩年也打了個滾兒。有回我對羸官說:『那時多虧你用飲料廠拿了俺一把。』你知羸官怎麼說?他說:『我那是一計。我哪捨得丟了廠子不管哪!』……」

  吳正山銳聲粗氣的介紹,使支部書記們聽得眼珠打橫。他卻意猶未盡,又說:

  「媽拉個巴子!從那我是真賓服啦!發展農村,改革,商品經濟,過好日子,靠我這種老土鱉門也不門!所以我是真心擁護讓你們這些青年猴子上來幹。我現今麼個願望也沒有,就是多跑上幾年腿,多活上幾年,看著小桑園超過香港、新加坡,看著你們這幫孫猴子也跟羸官似的,把天地翻上幾個個兒!……」

  吳正山的話,顯然在支部書記們心裡引起了波瀾。走下河堤,穿過山植園,穿過苗圃,除了幾聲壓低的詢問,沒有誰咳嗽過一聲。直到來到果園辦公室,羸官連聲道著歉迎上前來,初勝利、張仁幾個才恢復了青年人特有的爽朗和活力。

  羸官是送走邢老和祖遠他們之後半路截來的。果園辦公室裡,主人已經擺下幾大盆葡萄、蘋果、鴨梨,在等候支部書記們的到來。

  支部書記們到好像剛剛吃足了,站在院裡不肯進門。

  「怎麼,看了一圈好像意見不小哇?我可不是那種人,有意見不說那可是不夠朋友!」羸官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意見確有一個。」初勝利說,「就是不知道你老兄和其他各位老兄尊意如何。」

  聽說真有意見,而且牽扯到在場的每個人,羸官和支部書記們都豎起耳失。

  「我覺得小桑園是一條路子,也是一個樣子。要使這條路子和這個樣子在咱們這一片變成現實,要費很大勁、解決很多難題才行。比方土地使用問題、技術問題、管理問題、新品種引進和信息傳遞問題等等。各個村也有各個村的優勢和劣勢。搞不好優勢也會變成劣勢,好好一條路子照樣走不下去。更要命的是,咱們這夥人大嫩,除了想幹、敢幹,沒一點實際經驗——這當然不包括人家羸官在內。我說這麼多的意思只有一個:咱們最好成立一個協調咨詢中心,給各村當當參謀顧問,幫助各村正確決策,少走彎路。大家看怎麼樣?」

  見眾人投來的是一片讚賞目光,初勝利又說:「要是大家沒有異議,這個協調咨詢中心的主任,我提議就由羸官來當。」

  「擁護!我舉雙手!」張仁和西片的三個支部書記率先響應。這恰好是他們所求之不得的事。

  「辦法好是好,就是那不把鎮裡給頂了嗎?」

  「各事各碼,鎮裡是上級領導,咱們這是群策群力。」

  「對啦!這就叫:騎馬得靠自己騎,吃飯得靠自己吃;爹媽再好,頂不了一件破棉祆!……」

  一陣七嘴八舌,目光匯聚到一個人身上。

  提議來得突然,羸官卻不能不承認意義非常。只是事情重大,還需要仔細考慮斟酌一番。

  「勝利,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小桑園這一攤已經讓我……」

  「共產黨員以天下為己任嘛!『專揀重擔挑在肩』!」後一句成了樣板戲京劇唱腔,並且伴以相應的亮相動作。

  一陣大笑,一陣起哄。

  「勝利,你還讓不讓大家嘗嘗鮮了?」羸官板著面孔,「在這兒你滿嘴抹蜜,一離開就埋汰我:這個岳羸官真不是玩藝兒!讓大家捧了半下午場,連個酸棗也沒捨得給個嘗嘗!我就知道!」

  「這可真是好事碰破頭,壞事設處溜。來,弟兄們!吃他娘的!省得讓他沾了便宜還臭壞咱們!」

  初勝利搶先抓過一個鴨梨啃了一口。張仁和其他支部書記們鬧嚷嚷地擁進屋,開始了他們如狼似虎的「大掃蕩」。
《騷動之秋》